1、華工待發所

2024-10-03 19:41:05 作者: 羅學蓬

  船隊離開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進入大西洋,天,沒有放過一次晴。

  連續的長途奔波再加上這綿延無期的海上顛簸,已將無數華工折騰得死去活來。這支由14艘萬噸級以上的英國輪船組成的龐大商船隊,載著5萬名華工和大量彈藥,在16艘軍艦的護衛下,已經在大西洋上航行了整整6天。太平洋中經常可見的光滑如鏡的洋面,在大西洋中根本不曾出現過。

  而今天午後,風浪顯然愈發地凶狂了,天低雲暗,烏雲洶湧,不斷聳起的巨浪若顛連的山峰一排排撲來。各船為避免碰撞,早已拉開了彼此的距離。遠遠望去,環繞著整個商船隊的軍艦炮艇,簡直是在山嶽般的巨浪中間穿進穿出。

  處於船隊中心位置的4萬噸級的「鳩麗亞斯」號也失去了平日的威風和氣勢,在浪濤中起伏顛簸。一排排巨浪迎面撲去,立即被船頭劈成瀑布似的水簾,高懸在船體兩側。

  這艘全世界最大的商船,原來是德國的運輸艦,被大英帝國皇家海軍繳獲後改裝而成的,身長108碼,其高度,從船舷數上去還有13層,停泊在港口,比岸上的航運大樓還高出一大截。

  在哈利法克斯港,5000名華工足足忙碌了兩天,才把大英國協國家加拿大為協約國製造的成千上萬噸彈藥裝進了「鳩麗亞斯」號的肚皮。

  這5000名華工也隨同貨物,登上了這艘龐然大物的肚子裡。

  而其餘45000名陸續經太平洋水道再轉乘橫穿加拿大的火車聚集到哈利法克斯港的華工,則分乘了另外13艘與「鳩麗亞斯」號相比大顯寒磣的商船。

  在哈利法克斯港,英國人把這第二批開赴歐洲戰場的50000名華工簡單地進行了編隊,青島與威海衛的、旅順口與大連的、平津兩地的、江浙的、東南的、西南的、西北的……原則是按地區組編成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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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江津人氏魯芸閣,是北京清華學校中等科的高才生,他是作為華工翻譯在北京被招募的,本可以留在平津團與英國總領隊呆在一起。可是,在離開華工入待發所威海衛,登上越洋巨輪之前,他卻出於一種憤憤不平的心理,申請編進了西南團的四川營。

  他向英國總領隊提出的理由是:和家鄉人呆在一起,生活上習慣。

  這樣,魯芸閣就來到了「阿布柯爾」號上。

  暑假時,魯芸閣正在北京南郊的豐臺親戚家度假,接到同班同學汪順清從天津的來信,說他已在天津紫竹林英國領事館考取了頭等華工翻譯,即將到威海衛集中,再由設在那裡的待發所出發去法國。英國人給的薪金簡直如同天文數字,每月120塊大洋,比前清縣令和民國縣長的收入還高得多,大至相當於他老家四川省江津縣一個中小學教師十倍的薪水。還說,出洋去不僅能了解世界最新最高的科學成就,戰後還可去歐洲諸國各大城市遊歷一番。又說報名還在進行,機會難得,萬勿錯過。

  讀完信,魯芸閣猶豫不決,信中所言雖然萬分誘人,可是在9月初學校開學後,他即可升入高等科。4年高等科畢業,他就堂而皇之地享有了公費留學的資格,而眼下作為普通華工出去,未免有辱斯文。

  就在魯芸閣舉棋不定的時候,同學袁沛章、張繼仁雙雙由城裡奔來,邀他一同出洋。兩同學言辭切切,再加之魯芸閣的父親在江津縣城所開的錢莊新近遭潰兵洗劫,弄得來傾家蕩產,他也正感財源枯竭,連開學時買書的錢也沒有。

  如此,他終於決定出洋。

  魯芸閣當即與兩位同學乘上馬車,直驅東交民巷英國公使館。

  考試委實簡單,一個英國人用英語對他們3人分別問了幾句平常用語,就開始檢查身體,也不過是用聽診器聽聽心臟,看看口腔、眼睛,檢查一下生殖器官。

  一會兒工夫完畢,就宣布他們全都考取了翻譯。不過,讓魯芸閣大為喪氣的是,在班上成績很是一般的袁沛章竟然考取了頭等,而他這全班公認的高才生,居然落了個2等,比袁沛章差了整整20元!

  不過比上不足,比下倒是有餘。還有個比他更倒霉的張繼仁,落到3等,這讓魯芸閣心裡,又略微覺得好受了一些。何況,100塊大洋在中國也算得一筆巨款,足夠買下北京胡同里一處後面住家,前面臨街,有著四五張白木桌子的小飯館!

  3人拿著英國公使館提供的由北京到天津的2等火車票,和一封集體介紹信,再加上預支的3個月薪水,出東交民巷,來到不遠處的大柵欄。身上揣著沉甸甸的300塊大洋,魯芸閣馬上有了一夜暴富,腰纏萬貫的感覺,腦袋暈暈乎乎,雙腳就像踩在棉花堆上似的,覺得滿大街的行人都十分的可疑。

  第二天清早,3人起程到了天津,天津的英國輪船公司看了介紹信後,立即派一名工人引領他們登上輪船,當晚就開了船。同船有五六百名從天津附近招來的華工,由一個英國人帶著。

  英國郵船航速快,到達山東半島東北岸邊的威海衛時,已經有人在愛德華碼頭上候著。所有華工由英國人率領,列隊而行,沿著古老的威海衛城牆外走過,來到了北大營。

  當華工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趕到英國人為他們提供的聚集地北大營華工待發所時,眼前出現的是一副令他們絕對不敢想像的情景。不要說出自中國農村的小伙子目瞪口呆,就連在清華園裡接受了幾年美式高等教育的魯芸閣乍一走進北大營,恍若安徒生筆下童話世界般的情景倏然展現在他跟前時,也同樣令他眼前一亮,精神一爽,陡生喜出望外之感!

  一排排整齊的營房屹立在青山與大海之間,彼此間隔有序。其間還有幾大塊平展的操場。營地三面用油上白漆的木柵欄圍繞,另一面則朝向湛藍遼闊的大海。營房四壁落白,明亮通風,非常乾淨。

  英國管理人員和軍事教官們住的大樓更是氣勢宏偉,整棟木結構建築的牆體全用白漆油過,看上去猶如一座雪白精美的宮殿。

  魯芸閣還注意到,許多華工驚喜得雙眼發直,他們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進入了一個猶如天堂般的世界!

  還有人攥緊拳頭,傻呆呆地咕噥了一句:「還是他媽的高鼻子洋人會過日子啊!」

  他們還看到,一排排營房外面站著許多年齡與他們相仿的中國人。稍後魯芸閣才知道,直隸以及濟南、煙臺等地招募的華工,早就已先於他們趕到威海衛,經過半個月軍事訓練後,陸續從此地啟航西行。

  北大營的第一頓晚餐豐盛得讓所有中國人心花怒發,面面相覷。當時的山東河北正逢大旱,饑民流離,餓殍遍野,報上已經接連多次報導了人相食的慘劇。這麼多的中國人不懼漂洋過海,去戰火紛飛的戰場當華工,既是拿著自己的性命去換錢,也是希圖混它個肚兒圓。老話說民以食為天,已經被窮困逼到了絕路上的中國青年但凡有一線生機,便會像餓鬼一樣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

  此刻面對著擺在他們眼前長餐桌上的精美的各種平時連想也不敢想的食品,剛剛從飢餓的死亡線上掙扎出來的中國農村漢子和城市貧民們瞠目結舌,興奮得手舞足蹈,也讓他們大開了眼界。而且一人一副餐具,自取自食,沒有任何限制,能吃多少吃多少,盡隨肚子裝,這種從未見過的吃飯方式,也讓他們倍感新鮮。

  菜餚是中西混合式的,大桶大桶地抬上來,既有土豆燒牛肉,也有粉條燉豬肉,主食也很豐富,除了白面饅頭、大米飯,還有大塊大塊的麵包。華工們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眼淚汪汪,那是因為他們在這樣的時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仍在家中挨餓的父母親人……許多人脹得來伸脖子打嗝,走路也直不起腰來。魯芸閣覺得這對中國人的形象有相當大的損害,因為晚飯後英國人逐屋點驗中國華工時,不少小伙子還響屁連天,放個不停。

  在北大營華工待發所里,英國人住雪白的大洋樓,中國人住的則是離海邊不遠,用石磚砌就,石板蓋頂的寬大營房。不過,裡面有電燈電話,而且十分整潔。

  英國人宣布,雖然合同上規定華工翻譯、工頭的生活待遇要高於普通華工,即便是翻譯也分為3等,工頭分為4個級別,但在華工待發所半個月的軍事訓練期間,英方對所有中國人都一視同仁,區別待遇要從軍訓結束簽合同時開始。

  統率英招華工所有事務的最高官員,是英國駐威海衛領事馬斯。具體負責管理北大營華工生活,訓練和輸送的,則是發美爾。

  來到北大營的第二天,發美爾來到北大營,與三十多位華工翻譯談話,首先給翻譯們看一份中英文對照合同。

  條文很仔細,其要旨是:

  1、中國政府已經宣布參戰,參戰是中國人民應盡的義務。

  2、頭等翻譯的薪水每人每月120元,2等100元,3等80元,華工翻譯的衣、食、住、行各項費用,概由英國政府免費供給,其等級與英國尉官相同,但不給委任狀,也不參加作戰。

  3、戰事結束後,翻譯可到歐洲各大城市去遊歷,往返途中也可遊覽,旅費自備,英國政府也將給以可能的便利。

  4、翻譯必須服從英國軍官的指揮。

  5、合同有效期間3年。

  發美爾見大家對合同沒有異議,接下來就叫翻譯們簽字。

  就在這時候,一位操四川口音的翻譯引起了魯芸閣的注意。

  四川翻譯當即提出異議:「領隊先生,按照常例,合同應當雙方各執一份,為什麼這個合同只簽一份由你們保存,而作為合同另一方的中國翻譯卻沒有?」

  發美爾說:「這一點是中國政府同意了的,合同中的條款由雙方政府擔保,大家完全不必過慮。」

  聽他這麼一解釋,眾翻譯信以為真,都很滿意。

  發美爾又對那位四川翻譯說:「我知道你畢業於杭州之江大學,我希望你能寫信回學校,多叫些同學來,郵費也不須你付,只把信交給我們的管理人員就行了。我們會根據動員學生做翻譯數量的多少,給予獎勵。」

  俗話說「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魯芸閣簽完合同,主動和剛才向發美爾提問的四川老鄉打招呼。

  老鄉說他叫何玉中,成都附近溫江縣城關鎮人,這次考取的是2等華工翻譯……

  何玉中還告訴魯芸閣:「英國人辦事很快,裝滿一船走一船,威海衛已經開走了很多船人,聽說青島碼頭開走的人還要多些。」

  魯芸閣說:「招募華工是中國政府和英國政府合辦的,青島和威海衛,大概都有中國政府的代表吧?」

  何玉中連連擺著手說:「沒有,沒有,中國政府並沒有參與招募華工這件事。你沒看見報紙上說的,中國政府是對外宣而不戰,對內戰而不宣麼?」

  魯芸閣恭維說:「何兄眼光獨到,看問題很深刻啊。」

  何玉中、魯芸閣等華工翻譯與英國人簽訂合同的當天下午,北大營的華工和工頭,也都領到了3個月的薪水和一個軍用大背囊。

  回到宿舍把背囊打開一看,人人一樣,有兩條軍毯、一卷膠布,一條褥子,一件雨衣、一件厚實的絨衣、兩件襯衫和兩套衛生褲褂。背囊外面的大小口袋裡,還分別插著一隻水壺,一雙膠鞋,一個洋鐵飯盒,一把洋鐵飯勺。華工們得到這一大堆寶貴物件,猶如叫花子撿到了金元寶,折騰來折騰去,讓眼睛看了個夠。

  不過,普通華工們的服裝質量與華工翻譯比較差了很多,薪水更是天上地下的巨大差別。而且同樣分有不同的檔次,普通華工的薪水是每人每月32元。工頭分3級.每高一級多6元。薪水一半由本人領取,一半由英國在華機構寄到華工家中。

  很快,何玉中、魯芸閣等一幫被華工弟兄尊稱為「師爺」的翻譯便成了人人爭搶的香餑餑。華工們絕大多數目不識丁,他們都急於把自己從糠篼跳進米籮的這種欣喜心情讓家人分享。代人寫家信,便成了翻譯們應接不暇的緊要事情。

  何玉中來者不拒,而且待華工們尤為熱情認真。在短短半個月時間裡,他便幫人寫了近百封家信。通過寫信,他輕而易舉地在這塊陌生的海灘上結交了許許多多的朋友,也贏得了眾多華工的好感。

  劉六兒便是眾多新朋友中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

  華工訓練期間,所有中國小伙子都統一住在大營房裡,32人一間,鋼架上下雙人床。睡在何玉中頭頂上的就是劉六兒,一個來自山東蓬萊農村,長得精精壯壯,虎頭虎腦的棒小伙子。

  剛過了兩天,何玉中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異味。英國人對內務要求十分嚴格,這樣的異味居然能在營房裡經久不散,不能不讓他感到好奇。經過一番仔細偵察,這天午休時他終於確定這股味兒源自他的上鋪。

  他大聲問:「六兒,你怎麼搞的?你那上面一股子酸臭味兒,就一點沒聞到?」

  劉六兒讓他這一嚷,嚇壞了,趕緊探出腦袋說道:「何師爺,對不住,讓你遭罪了,俺……俺是天生的一雙汗腳。」

  鄰鋪的潘憨子氣惱地沖劉六兒吼:「知道自己天生一雙汗腳,每晚上就得把腳洗乾淨啊。要不,你讓俺們這些人怎麼活?他娘的,趕快到外面去沖沖。」

  滿屋的人也都一片聲責罵起來。

  劉六兒猶豫了一陣,還是乖乖地從床頂爬下來,到外面沖腳去了。

  睡在劉六兒下鋪的魯芸閣發現,劉六兒走了,那股異味兒依然濃烈如故。他忍不住起來,伸出腦袋去搜尋那股味兒的源頭。他的眼睛盯在了劉六兒的行軍背囊上,他打開背囊,一下子便發現了劉六兒的秘密。背囊里,藏著十來塊早已發霉發臭的麵包。

  魯芸閣將背囊里的麵包全抖落到地上,憤怒大罵:「劉六兒,你他娘的天生就是個賊啊,偷這麼多面包藏起來幹啥!」

  劉六兒聽見罵聲趕緊奔了回來,一見眼前的情景,嚇得哭了起來,沖魯芸閣說道:「魯師爺,對不住……」

  魯芸閣鼓眼喝道:「這麼好的伙食,英國人一天三頓讓你敞開肚皮吃,你還偷!真他娘的賤骨頭,賊性難改!」

  何玉中趕緊招呼住魯芸閣:「別嚷別嚷,要是驚動了英國人,這事就麻煩了。」隨後又問劉六兒,「六兒,你這是怎麼回事啊?把麵包偷回來又不吃,藏在背囊里漚爛……」

  魯芸閣呵斥道:「就是啊,你這不是故意在營房裡製造臭氣,和我等弟兄過不去麼!」

  劉六兒結結巴巴地:「俺……俺……」

  「快說。」

  何玉中趕緊道:「別害怕,六兒,對大家說實話。」

  魯芸閣嚇唬他:「不說實話,我馬上就去向英國人報告。」

  「魯師爺,千萬別!」劉六兒被逼得沒法,哭喪著臉說,「俺說,俺說,千萬不要去報告,英國人要把俺趕出北大營,俺就再也不想活了。俺家在蓬萊鄉下,六兒活了18個年頭,打小連棒子麵糊糊也沒敞開肚皮喝過一頓。剛到北大營時,見這東西又稀罕又金貴,比窩窩頭好吃多了,就偷偷帶了些回來藏在背囊里,心想啊,哪一天得著機會回老家,就帶回去給我爹娘和兄弟姐妹嘗嘗,也開開洋葷。可,可……俺也不知道這東西放久了,會有股子餿味兒……」

  「哈哈哈哈!」聽他說明原委,何玉中忍不住大笑起來,「六兒,劉六兒,你呀,真是個大傻瓜蛋子!」他起來拍拍劉六兒的肩膀,說,「還不快拿去海里扔了,要讓英國人發現,你恐怕就再也吃不上這洋麵包了。」

  就這以後,劉六兒對何玉中巴結得讓他也感到有些難為情。每天訓練結束後,他都累得快散架了,可劉六兒卻總是雷打不動地把他剛換下的衣服鞋子拿去洗。他過意不去,制止了幾次,劉六兒卻總是憨憨地笑著說:「這算個啥事啊,俺在家裡幹活干慣了,閒下來手就癢。從今往後,何師爺的衣服就包在俺身上。能為你這樣的好人做點事,俺心裡高興哩。」

  此刻不斷地湧入威海衛北大營,經過半個月短暫軍事訓練,便陸續登輪,遠赴歐洲戰場的華工們都不知道,僅在短短的12年前,北大營、威海衛,山東,乃至整個中國,都和山東省巨野縣張家莊一個姓慧的二流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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