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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子是我的愛」

2024-10-03 19:31:50 作者: 李文儒著

  魯迅的魅力,對青年學生的吸引力,除他的作品、學識之外,更多來自於他對年輕人向來懷有特別好感的善良誠真的天性。

  隨著在幾所高等學校的連續兼課,魯迅與青年的交往日漸增多。一批又一批熱情好學的青年成了魯迅寓所的常客,四處來的書信文稿在魯迅的書桌上聚散。年輕人固然由此受到魯迅極大的影響,魯迅自己的生活也因此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原本冷清的寓所熱鬧起來了,原本沉悶的空氣被歡聲笑語打破了。尤其是《新青年》陣營分化之後以及與周作人失和之後造成的精神寂寞、苦痛、失落,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彌補。

  1925年早春三月,在西三條安定下來的魯迅,正準備在小小的院內栽植紫丁香、白丁香的時候,收到了許廣平的第一封信——

  魯迅先生:

  現在執筆寫信給你的,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是每星期翹盼著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點鐘中一點鐘小說史聽講的,是當你授課時,坐在頭一排的座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在聽講時好發言的一個小學生。他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的久蓄於中的話,這時許是按抑不住吧,所以向先生陳訴。

  只讀了開頭一段,魯迅眼前就浮現出這位給他留下很深印象的女學生來:高高的個頭,壯實的身體,每次聽課卻總是坐在第一排,神情專注,又愛發言。魯迅並且知道,她還是學生自治會的幹事,年齡好像偏大些,能力很強,很有威信。

  許廣平(1898—1968),自號景宋,廣東番禺人,1923年進入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後改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國文系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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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廣平在信中敞開心扉,直言自己在學校風潮中遇到的想不通的人、事,請魯迅指教。因為她自信自己是一個剛率的人,更信先生比她剛率十二萬分,所以她才儘量地直言,望先生給她真切的明白的引導。信的最後呼請先生拯拔青年的靈魂:「能夠拯拔得一個靈魂就先拯拔一個!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

  「直率」「剛決」,急迫的聲音,不能不打動魯迅的心。魯迅當天即提筆作答,覆信寫得很認真,很長。魯迅從未寫過這麼長的信,洋洋灑灑,齊齊整整寫滿了四大張紅線信箋。流暢灑脫的毛筆行書賞心悅目。

  從3月11日開始第一封通信,到4月10日,一個月之內,書信往來達十一封之多。4月12日,西三條院內剛剛栽好的丁香正在生根發芽吐蕾的時候,許廣平首次登門拜望。到7月底,雙方通信突然中止。四個多月里總計通信四十一封。翻閱原信,從師生間關於學校教育、學生運動、社會問題、人生哲學、思想苦悶等的討論、交心、談心,發展到關於家庭、關於吃飯、關於是否喝醉酒的戲謔;從署名「小學生許廣平」到署名「(魯迅師所賜許成立之名)小鬼許廣平」;從署名「魯迅」到只署一個「迅」字;從稱許廣平為兄到戲稱為「大人」「閣下」「害馬」;從許廣平自稱「愚兄」到稱呼魯迅為「嫩弟弟」,同氣相求的師生之誼很快發展到心心相印的異性間的愉悅與愛戀,真切生動地記載著從師生到戀人「所經歷的真相」。

  1925年3月11日,許廣平首次致信魯迅,就女師大之事向魯迅請教。22cm×14.8cm。魯迅藏

  此後,仍然同在北京的一年多的時間裡,兩人再未通信,他們之間的感情交流已由面見的方式取代了書信的傳遞。大約在兩人關係發生「質變」之時,許廣平寫過一篇《風子是我的愛》的文章,許廣平寫道:「風子是我的愛,於是,我起始握著了風子的手。」「奇怪,風子同時也報我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並且我脈搏的跳蕩,也正和風子呼呼的聲音相對,於是,它首先向我說:『你戰勝了』!真的嗎?偌大的風子,當我是小孩子的風子,竟至於被我戰勝嗎?」

  在此之前的近二十年內,魯迅一直被困於沒有愛情的婚姻的城堡中。這城堡沒有門,也沒有窗。儘管他早已為他自己,為有著相同不幸的人們「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並表示「要叫到舊帳勾消的時候」,但他從未有過從圍困自己的城堡上開一扇門出來的打算。這時候許廣平幫他開了一扇門,並把手伸了進去;魯迅本能地握住了許廣平的手,但他還在為能不能出來,可不可出來而猶疑,而痛苦。因為就在他們握手的地方,東側有母親在,西側有朱安在;還因為他們之間相差十七歲,而且一方已婚,一方未婚。

  魯迅得許廣平信後,當日即復,書信往來由此開始

  多少年來,一直咀嚼著無愛的婚姻苦果的魯迅,不是不知道愛、不懂得愛才無愛,他是理解愛、懂得愛而默默地充當著無愛情婚姻的悲劇的主角,他的無愛的苦痛更甚於他人。他應該掙脫出來,但他太有理性,也是太懂得愛了,他有愛情之外的種種顧忌,現在,他又有了愛情之內的種種顧忌。他不是敢不敢而是肯不肯走出無愛的囚籠。他的焦慮,他的痛苦,與他的渴望成正比。假如他要緊拉著許廣平的手走出來,就必須戰勝自我,同過去之我決然告別,並要尋找一種告別的方式。

  《孤獨者》《傷逝》,還有《臘葉》,就寫在這個時候。這些作品至少透露出這樣一些信息:他決心要同一位「孤獨者」告別了,他要同過去之我告別了。他在思索,他在尋求適當的告別方式。但不論用什麼方式告別,他都無法拒絕一位年輕的異性的生命之愛了。當然,他有可能選擇如《臘葉》所表示的那種方式——只是默默地將對方的愛珍藏在自己的心底。這種愛的回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有可能仍然是一位「孤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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