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做導師的導師
2024-10-03 19:31:46
作者: 李文儒著
1925年4月3日下午,北京大學學生馮至跟隨講完課的魯迅到教員休息室,把他們編輯的一本刊物送贈給魯迅。過了整整一年後,魯迅在《一覺》中寫道:「我在北京大學的教員預備室里,看見進來了一個並不熟識的青年,默默地給我一包書,便出去了,打開看時,是一本《淺草》。就在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許多話。阿,這贈品是多麼豐饒呵!可惜那《淺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鍾》的前身。那《沉鍾》就在這風沙澒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鳴動。」
馮至讀到這些文字時激動不已:「大約是四月里的一個星期日,我一如既往地從報童手中買到剛剛出版的《語絲》,當我在魯迅的《一覺》中看到『淺草』和『沉鍾』的字樣時,我的心裡多麼意想不到的激動啊!那一天,我們好像度過一個小小的節日。」從此以後,馮至同淺草——沉鍾社的朋友們多次到魯迅家中拜訪。當停刊後的《沉鍾》周刊改為半月刊出版時,魯迅親自寫信請陶元慶作封面,並為聯繫印刷發行等事。後又先後把自己的《墳》及譯作《小約翰》寄給馮至等。
對與自己關係並不緊密的文學社團、文學流派尚且如此關心,可以想見魯迅對文學青年的成長,對以青年為主的文學社團、文學流派的發生與發展,傾注了多大的心血!
1924年,孫伏園因為受到晨報館的排擠辭職之後,提議創辦《語絲》周刊,得到魯迅的大力支持。孫伏園辭職辦《語絲》的直接原因是代理總編輯抽去了他已發排的魯迅的稿子,深層原因則是為了不受人牽制,「用自己的錢,說自己的話」,打破中國思想界的沉悶。魯迅對《語絲》,從籌劃、籌集經費、印刷發行,到編輯指導、撰稿等各方面都給予有力的支撐。第1期出版就付了超出商定量的印刷費。創刊第一年,發表作品四十三篇,《野草》中二十四篇散文詩,全部發表在《語絲》上。《論雷峰塔的倒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說鬍鬚》《論睜了眼看》等名篇,也是首見於《語絲》的。魯迅始終是《語絲》的主帥。《語絲》形成魯迅所倡導的特色:「任意而談,無所顧忌,要催促新的產生,對於有害的舊物,則竭力加以排擊。」由於這一鮮明的個性,《語絲》一出世就受到歡迎,第1期就再版七次,發行一萬五千份,成為中國文化界極有影響的刊物,對於新文學的發展,起到了承前啟後的歷史作用。
魯迅出力最大的是組織創辦未名社,編輯出版發行《未名叢刊》《未名新集》《莽原》半月刊和《未名》半月刊。未名社的起因,是魯迅看了李霽野、韋叢蕪的譯稿後,極力扶持青年們的翻譯,而當時一般的出版部門不肯印行文學青年的譯作,便建議他們自己成立出版社。魯迅在《兩地書》中還說過:「中國現今文壇(?)的狀況,實在不佳,——但究竟做詩及小說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我之以《莽原》起鬨,大半也就為了想由此引些新的這一種批評者來,雖在割去敝舌之後,也還有人說話,繼續撕去舊社會的假面。」據李霽野統計,魯迅日記中關係未名社的記事,約七百則,寄未名社成員信三百多封。魯迅為未名社,為指導青年們的文學活動,付出大量的時間與精力。除了寫什麼、譯什麼的隨時指點外,更多的是為社員們看稿、改稿、校稿,還兼管裝幀設計,考慮銷售發行。除魯迅的幾部作品外,共出版其他成員的譯作、創作二十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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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主編及參與編輯的部分刊物。魯迅藏
在魯迅大量的藏書中,有不少是文學青年、青年作家留言簽名後贈送給他的。大部分書上寫有「請魯迅先生教正」,「魯迅先生指正」,「贈魯迅先生批評教正」,「敬請魯迅先生誨正」,「呈魯迅師」等。青年作家願意把自己的作品呈送魯迅先生,希望得到先生的指教,決非一般應酬性禮節表示,而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真誠願望。他們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衷心感謝他們心中的導師。給魯迅《野草》設計封面的孫福熙,在送給魯迅的《山野掇拾》的扉頁上寫道:「豫才先生,當我要頹唐時,常常直接或間接從你的語言文字的教訓得鞭策,使我振作起來;這次你欲付印『山野掇拾』,也無非藉此鼓勵我罷了,我不敢使你失望,不得不從新做起;而我沒有時候再來說這本書中的缺點了。」作者在送給魯迅的《北京乎》上寫的是:「豫才先生:你是如此希望青年的前進的,所以我在《山野掇拾》出版後,想努力寫成一本較好的書,然而現在連我自己也知道愈寫愈沒有生氣了,這也可證明你『救救孩子』的呼喊是難免失望的。」魯迅與文學青年的關係,他在青年作家心目中的重要位置,由此可見一斑。
陶元慶為《故鄉》設計的名為「大紅袍」的封面
「大紅袍」的出品有著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一天晚上,許欽文和陶元慶到北京天橋去看戲,「演的是古裝戲,劇中人多半穿著單色的青衣、綠衫或者大紅袍。看完戲,已是半夜,元慶躺在床上,一夜沒有睡熟,搖動著兩腳咿咿唔唔地吟詩」。許欽文知道他來了靈感,並為之構思,不敢去打擾他。第二天一早,陶元慶「起身就作畫,沒有盥洗,也沒有吃點心。直到傍晚,《大紅袍》就畫好了」。他又把這件作品裝入畫框,並雙手捧著畫框「側著臉,這樣看,那樣看,擎遠點看,逼近點看,也倒豎著看」,自己滿意後,又拿給許欽文徵求意見,許欽文看後,驚喜地稱讚道「很好!」陶元慶聽後,更是高興不已。之後,許欽文在和魯迅的一次閒聊中,把陶元慶創作「大紅袍」的經歷和過程講給了魯迅,魯迅聽後,非常感動。
魯迅曾囑許欽文:「這幅難得的畫,應該好好地保存。欽文,我打算把你寫的小說結集起來,編成一本書,定名《故鄉》,就把《大紅袍》用作《故鄉》的封面,這樣,也就把《大紅袍》做成印刷品,保存起來了。」「而且要趕快做!」因了魯迅,這幅書籍裝幀史上的經典之作「大紅袍」才能流傳至今。
魯迅收藏的部分《元慶的畫》明信片
魯迅幫助青年編選、校訂、出版的部分譯著。魯迅藏。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高長虹的《心的探險》由魯迅編選並製作封面。魯迅說:「我這幾年來,常想給別人出一點力,所以在北京時,拼命地做,忘記吃飯,減少睡眠,吃了藥來編輯、校對、作文。」李霽野譯俄國安德烈夫的《往星中》,魯迅編入《未名叢刊》之一
較早受到魯迅直接指導的湖畔詩人汪靜之回憶說:「《蕙的風》原稿在1921年魯迅先生曾看過,有不少請他曾略加修改,並在來信里指導我應該怎樣努力,特別舉出拜倫、雪萊、海涅三個人的詩要我學習。」在創作上不斷受到魯迅耐心的較長時間幫助指導的是許欽文。僅在魯迅日記書信中,涉及許欽文的就有二百五十多處。1924年1月到5月,許欽文與魯迅面談不下十七次,每月近三次。魯迅收藏有許欽文小說集十二本。第一本小說集《故鄉》由魯迅選編而成。編成一年未能出版,期間又寫了不少,魯迅便重新選編一次。出版沒有經費,魯迅墊上《吶喊》的版稅。《故鄉》排印了,又是魯迅代為校對,其時魯迅正在醫院避難,是在木匠房裡睡地鋪的情況下校對的。許欽文說魯迅「是我的私淑老師,我可以算作他的私淑弟子」並不為過。
魯迅很喜歡和青年人來往,他只想做青年的朋友,而青年們卻自然而真誠地把魯迅先生當作心中的文學上以至人生道路上的導師。在結識魯迅之前,他們受到的是魯迅作品巨大力量的感召,在結識魯迅之後,又格外受到魯迅人格力量的吸引。甚至僅僅是書信往來,也往往產生決定甚至改變人生道路與文學道路的重大作用——魯迅從而成為他們獻身文學事業的終生的精神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