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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悲情英雄

2024-10-03 19:27:33 作者: 陳書良

  太元八年(苻堅建元十九年,383年)的淝水之戰在中國歷史上絕對是意義重大的。東晉成功地阻止了一場大災難,北方卻陷入了大動亂。對於苻堅,則更是命運的分水嶺。戰前意氣豪邁,「投鞭斷流」,孰知兵潰如山倒,草木皆兵,風聲鶴唳。戰後每況愈下,一年後被姚萇所擒殺。

  大多數論著卻認為淝水之戰在前秦方面是不正義的民族征服戰爭。在這種觀點的主宰下,總是幾句撻伐、幾句譏諷就被當成了對苻堅的「蓋棺論定」。誰讓你是戰敗者呢?「成則王侯敗則寇」,於是「投鞭斷流」演繹的不是豪氣干雲,而是驕橫狂妄;「草木皆兵」「風聲鶴唳」更成了其兵敗的專用描繪。

  我以為,這實在有失史家的公允。淝水之戰具有兩重性質,從東晉方面看來,是一場異族入侵戰爭;而從前秦方面看來,則是一場統一戰爭。苻堅在決意南下之初,就認定這是一場與滅吳之戰相同或相似的「平一六合」的統一戰爭。正由於此,他是一位悲情英雄。

  從前秦方面看來,淝水之戰是統一戰爭,其理由犖犖大者有三。

  其一,淝水之戰從地域性上說,是一次南北戰爭,而在漢末分裂後以迄隋統一之前四百年中,較大的南北戰爭除淝水之戰外有四次。早於淝水之戰的,有建安十三年(208)的赤壁之戰,太康元年(280)的滅吳之戰;晚於淝水之戰的有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450)的瓜步之戰,隋開皇九年(589)的滅陳之戰。其中滅吳之戰和滅陳之戰當然是成功的統一戰爭,就是曹操發動的赤壁之戰和拓跋燾發動的瓜步之戰,其目的也是為了一統天下。這五次南北戰爭都是由北方發動,其中的兩次都是北方勝利地統一了中國。(使我頗感興趣的是,中國歷史上的南北統一戰爭,北方都是贏家。)既然承認了赤壁之戰、滅吳之戰、瓜步之戰與滅陳之戰是統一戰爭,為什麼獨獨看不到淝水之戰的統一性質呢?我極為欣賞歷史學家田餘慶先生的論斷:「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統一了北方的人遲早都要發動南進戰爭,這主要是統一的歷史傳統對人們所起的強制作用。」(見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第195頁)淝水之戰無疑也具有了這種歷史的共同性。人們總把「不以成敗論英雄」掛在嘴上,為什麼在淝水之戰這個問題上又未能免俗呢?

  其二,從苻堅發動戰爭的動機和部署看,他是有明確的統一意識的。

  晉太和五年(370)秦滅燕,燕主慕容暐降;咸安元年(371)仇池氐主楊纂降,吐谷渾入貢;寧康元年(373)秦取梁、益二州,以楊安鎮成都,毛當鎮漢中,姚萇鎮仇池,東晉軍只得退據巴東。至此,北方統一之勢已成。這一點,前秦君臣都已看到。寧康三年(375)七月,秦丞相王猛在臨死前,語重心長地對苻堅說,東晉「雖僻陋吳越,乃正朔相承」,不要圖謀攻打。正是看到了「以晉為圖」之勢已成。而苻堅三次前往痛哭王猛之死,則實話實說:「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耶?何奪吾景略(王猛字)之速也!」換言之,苻堅認為王猛如不早死,終將助己滅晉以「平一六合」。

  太元七年(382)十月,苻堅在太極殿召見群臣廷議,說:「承大業已經快三十年了,四方大致平定,只剩下東南一隅還沒有接受王道的教化。」他迫不及待地說:「吾每思天下不一,未嘗不臨食輟哺,今欲起天下兵以討之。」

  秘書監朱肜趁機拍馬:「陛下奉行上天的懲罰,肯定是有徵無戰,晉朝皇帝不是投降,就是出逃,葬身江海之中。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苻堅興奮地說:「你跟我想的一樣!」

  

  尚書左僕射權翼說:「過去商紂無道,只因朝中有微子、箕子與比干三位仁人,周武王尚且回師,不去討伐;如今晉朝只是衰弱,沒有作惡。況且謝安、桓沖又是江南出類拔萃的人才,君臣和睦,內外同心,不可圖謀。」

  苻堅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默然不語。

  太子左衛率石越馬上說:「陛下,如今歲星鎮守斗宿,這是福臨吳地的徵兆,討伐他們,必遭天禍。況且晉朝占據長江天險,百姓歸附,恐怕不宜討伐。」

  苻堅反駁道:「天道幽遠,很難說清楚。周武王伐紂,也是迎著歲星的方向,也違背了占卜的結果。夫差、孫皓都占據江湖之險,也未能逃脫滅亡。」這裡,苻堅所舉的伐紂、伐吳,都是統一的大戰。對於「天險論」,他豪邁地說:「我有雄師百萬,即使投鞭長江,也足以斷流。他們又能依賴什麼天險!」

  石越說:「陛下說的這三個國家,國君都淫虐無道,所以容易攻取。晉朝並無大罪。希望陛下按兵不動,等待時機。」

  群臣爭論得十分激烈,除鮮卑將軍慕容垂和羌族將軍姚萇支持外,大多數人都反對南進。苻堅嘆口氣說:「古語云,『築舍道旁,無時可成。』看來我必須自己決斷了。」

  散朝後,他單獨留下陽平公苻融,對苻融說:「自古決定大事的人,不過一兩個臣子。廷議莫衷一是,我和你決定吧!」

  苻融是苻堅的弟弟,也是前秦的謀主,他愷切陳詞:「討伐晉朝有三難,一是天道不順,二是晉朝無隙,三是我們征戰頻繁,百姓有畏敵之心。反對伐晉的人都是忠臣,希望陛下能聽他們的意見。」

  苻堅臉色一變,生氣地說:「你也這麼說,我還能指望誰!」

  苻融見他如此固執,便流著淚說:「晉未可滅,是極明顯的事實。而且臣之所憂,不止於此。陛下寵信鮮卑、西羌,讓他們散居在京師周圍。陛下一旦出征,後方空虛,只怕變生肘腋。」最後苻融甩出了「王牌」:「陛下常把王景略比成諸葛武侯,難道忘了他的臨終遺言嗎?」

  這一席話的說服力夠強了,提醒苻堅回憶王猛的話,更是有力,但苻堅根本聽不進去。

  苻堅最寵信一個名叫道安的僧人。當年前秦攻打襄陽時,道安正在城中。苻堅對權翼說:「朕以十萬大軍攻取襄陽,只為得到一個半人。」權翼問是指誰,苻堅說:「道安是一個人,習鑿齒是半個人。」可見道安在其心中的分量。群臣就委託道安勸說苻堅。

  十一月的一天,苻堅與道安同車遊覽東苑。苻堅興致勃勃地說:「朕要和道安公南遊吳越,泛舟長江,親臨北海,那該多快樂啊!」

  道安趁機進言:「東南一帶低洼潮濕,瘴氣瀰漫,虞舜游而不歸,大禹往而不返。這種地方有必要勞動御駕親征嗎?」

  苻堅微微一笑,說:「上天養育了萬民,並給他們確立了君主,確立了君主就是為了統治萬民,朕怎敢怕苦呢?像道安公說的那樣,古代帝王都不用征伐了。」

  他寵幸的張夫人和最心愛的小兒子苻詵都勸他不可伐晉,他都拒絕了他們的勸告,一心一意地準備南進。

  以上這些材料都來自於《晉書》本傳及其他列傳,也就是說都源於正史,從這些材料可以看出,正是「平一六合」的堅定信念和勝利渴望,促使苻堅力排眾議,堅決發動這場南北戰爭。

  其三,苻堅為南進所做的軍事部署,都是師法西晉滅吳戰爭的調度。當年西晉以征南大將軍羊祜鎮守襄陽,籌劃攻吳。羊祜以王濬為益州刺史,密令修舟楫為順流之計,並設計了五路出兵的方略。苻堅則在太元七年改授苻融為征南大將軍,以苻朗為使持節都督青、徐、兗三州諸軍事,鎮東將軍,青州刺史,並以裴元略為巴西、梓潼太守,命他密具戰船,作順流東下之計。這些部署透露了在苻堅心中,此戰即是西晉滅吳的翻版。

  淮南戰役打響以後,苻融受命督益、梁諸軍事。《晉書·姚萇載記》記載苻堅對姚萇說:「朕本以龍驤建業,龍驤之號未曾假人,今特以相授,山南之事一以委卿。」這幾句話可以說是語重心長,苻堅的潛台詞是:西晉王濬以龍驤將軍率水師為奇兵,「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今天你姚萇受龍驤之號入蜀,希望能效法王濬,建功立業。太元八年,苻堅下詔宣布南征時,還鄭重地說:「戰勝後任司馬昌明(東晉孝武帝)做尚書左僕射,謝安做吏部尚書,桓沖做侍中。可先為他們造住宅。」這些話絲毫也不是嘲謔,而是表現出對人才的尊重,流露出一代雄主的博大胸懷。

  歷史學家田餘慶先生指出:「直到20世紀初年為止的中國皇朝歷史上,在分裂時期,不管局勢中是否摻雜民族因素,也不管民族矛盾是否十分嚴重,重新統一的任務總是由北方當局完成。即令南方經濟力量與北方趨於平衡甚或超過北方,這一事實也不曾改變。」(《東晉門閥政治》第196頁)苻堅發動淝水之戰,從以上三個方面考察,應該是以統一南方為目的的統一戰爭。試想如果淝水之戰以苻堅的勝利而告終,那麼也就沒有以後的宋、齊、梁、陳,南北分裂的局面將提早二百年結束。可是,苻堅輸了。

  苻堅是一位悲情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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