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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命的長度和密度

2024-10-03 19:26:11 作者: 陳書良

  竹林名士相聚的地點在山陽,時間在魏末正始、嘉平之間,相聚後主要的事情便是肆意暢飲。當時司馬昭權勢益盛,陰謀篡竊,剪除異己。《晉書·阮籍傳》說:「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嘉平之後,竹林名士各奔前程,結局非常不一樣。嵇康龍性難馴,反抗司馬氏而被殺;阮籍韜精酣飲,委蛇自晦;向秀遜辭屈跡,以求避禍;山濤、王戎依附司馬,坐致通顯;劉伶、阮咸與政治關係較疏,而心緒接近阮籍。儘管他們的政治態度及應付環境的方法不同,但在山陽聚飲時,都我行我素,堅持自己的行為方式,且都以談玄酣飲相友好,這當然是一段美好的人生歲月。山濤酒量很大,「飲酒至八斗方醉」(《晉書·山濤傳》),在任荊州刺史期間,他經常去「高陽池」喝酒,每次皆大醉而歸。為此,當地人還編了一首歌謠描述了他的醉態:「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騎駿馬,倒箸白接籬。舉手問葛強,何如并州兒?」「白接籬」是一種白色便帽,歪斜地戴著,還問并州籍的部下葛強,自己像不像并州的鄉親?是「真名士自風流」。阮籍聽說步兵營有人善釀酒,就求為校尉,「縱酒昏酣,遺落世事」(《魏書·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阮籍鄰家有美婦人「當壚酤酒」,他與王戎便常到婦家飲酒。阮籍喝醉之後,就在美婦人身邊睡覺,以致引起她丈夫的懷疑。有人責備他不合禮教,他反而說:「禮豈為我輩所設也!」劉伶喝酒更加狂放,喝至高興處,衣服褲子全脫光。有人忍不住笑。劉伶說:「你們笑什麼?我是把天地當作房屋,把居室當作衣褲,你們怎麼都鑽到我的褲中來了?」(《世說新語·任誕》)劉伶喝酒太多以致病了,其妻哭著勸他不要再飲酒,劉伶要妻子準備酒肉,他要敬祝鬼神,自誓斷酒。然後他跪著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能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說完又飲酒吃肉酩酊大醉。阮咸與酒友們以大瓮盛酒,圍坐暢飲,有時群豬上來爭飲,人豬共食,阮咸也不在乎(《世說新語·任誕》)。向秀與呂安在山陽以灌園所得,供酒食之資。嵇康是竹林派中唯一服藥而又飲酒較少者,但他醉時,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世說新語·容止》),高大白皙的身軀搖搖晃晃,煽情得很!在這以前,人們雖然也飲酒,但由於文學尚未獨立,酒也沒有被當作手段似的大量醉酣,所以酒與文人並沒有特別的因緣。漢末,隨著文學逐漸獨立,名士縱酒者日多。如孔融經常感嘆:「坐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甚至寫有《難曹公制酒禁二表》為飲酒辯護,措辭激昂,終致棄市。八俊之一的劉表,專為飲酒做了三種酒爵,大號七升,中號六升,小號五升。客如醉酒臥地,就用帶針的棒子去刺,看其是否真醉(見《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酒誨》)。如果是偽醉,則拉起來罰飲。但在程度上,飲酒還沒有成為他們生活的全部,還沒有成為他們的最主要的特徵。只有在竹林七賢的酣飲論道之後,酒才成為文學「永恆的主題」,酒也才成為封建文人的標誌。

  

  因為竹林名士的文辭談笑、舉手投足都帶有濃郁的酒香,我們盡可以將他們追諡為「飲酒派」;然而,「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竹林名士縱酒的目的何在呢?

  如果說,正始名士服藥的目的是追求生命的長度,是為了長壽,那麼,竹林名士飲酒的目的則是追求生命的密度,是為了享樂。在人類社會發展史上,飲酒與宴樂從來都是聯繫在一起的,商紂造酒池肉林,就是一個證明,曹植《與吳質書》更直率地宣稱飲宴弦樂為「大丈夫之樂」:

  願舉太山以為肉,傾東海以為酒,伐雲夢之竹以為笛,斬泗濱之梓以為箏。食若填巨壑,飲若灌漏巵;其樂固難量,豈非大丈夫之樂哉!

  但是,考察竹林名士的酣飲,透過一派杯觥交錯、長嘯高談,我們見到的只是一種巨大的悲哀。魏晉時儒學獨尊的地位已經崩潰,儒教禮制逐漸解體,這種思想的解放的局面帶來了人的覺醒。人們意識到自身的存在價值,就愈益熱戀寶貴的生命,而愈益感受死亡的悲哀。死到底是什麼?至今仍是一個千古之謎。因為任何其他的人生難題,都可以通過科學的不斷進步獲得解決,而我們卻無法讓死者復生,回答人類關於死的疑問。六朝知識分子對此亦陷入深深的思慮之中。魏晉六朝名士們是深情與智慧兼具的。他們的深情偏重於悲哀,嵇康《琴賦》說:「稱其材幹,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而這種悲哀總是與人生、生死的思考相交織,從而達到哲理的高層。這種對生死問題的思慮,在正始名士則體現為服散修煉,祈求生命的長度上。然而道教的服食求仙,並不能使所有的名士都接受。曹操說:「痛哉世人,見欺神仙。」(《善哉行》)曹植說:「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贈白馬王彪》)又作《辯道論》,大罵方士。向秀就對嵇康說過,人說導養得理,可以活到幾百歲到幾千歲。這種說法如果可信的話,應該就有這樣的人,但「此人何在?目未之見」。(向秀《難嵇叔夜養生論》)對服食求仙的懷疑,促使人們轉換思考的角度。《列子》是晉人所偽托,《楊朱篇》中有段話,可視為時人對生死問題的反思: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

  顯然,這種反思是成熟而痛苦的。這時,佛教已在中土傳播,佛理也逐漸與玄學相融合。竺佛圖澄的高足釋道安《二教論》云:「壽夭由因,修短在業。佛法以有生為空幻,故忘身以濟物;道法以吾我為真實,故服餌以養生。」佛教承認人的肉體是遲早會死亡的,但學佛可使靈魂超度,從而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必聚必合」的希望和信仰,減輕了對死亡的恐懼感。這一套神不滅的報應說,給予當時的世人對於生命的無常以一種心理上的解脫,迎合了他們的需要。前已敘說,「富貴菩薩」維摩詰那智慧的神情、絕妙的辯才、飄逸的風姿、鮮美的服飾、珍貴的酒食使魏晉以來無數士人為之傾倒。我以為,這種傾倒就自竹林名士始。

  在「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的教訓面前,在佛學思想的影響下,竹林名士採取了「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的態度。他們詛咒服食求仙,「春釀煎松葉,秋杯浸菊花。相逢寧可醉,定不學丹砂!」(范雲《贈學仙者詩》)他們放棄了對生命長度的追求,轉而追求生命的密度。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追求的悲觀情緒大大超過了服藥派。張翰放蕩不羈,有人問他,你難道不為身後的名聲著想?張答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世說新語·任誕》)劉伶常常乘著鹿車,攜著一壺酒,使人荷鍤跟隨,說:「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遊一世。」(《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畢卓說:「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世說新語·任誕》)既然無論賢愚善惡,無論貴賤美醜都難免一死,那麼還有什麼必要計較事業聲名呢?還有什麼理由來控制、壓抑血肉之軀的欲望呢?因此,竹林名士飲酒是為了享樂,其享樂觀又由慘痛的教訓和悲哀的理論積澱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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