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遠禍全身
2024-10-03 19:26:15
作者: 陳書良
飲酒的目的之二是遠禍全身。曹魏王朝末期,統治階級內部由尖銳的爭奪權力的鬥爭,演繹成恐怖性的大屠殺。魏明帝曹叡死時年僅三十五歲,承繼帝位的曹芳年僅八歲,於是不得不將政權委託給曹爽和司馬懿共同掌管。曹爽是曹魏的宗室,而司馬懿是幹練於軍事的重臣,二人間即展開明爭暗鬥。嘉平元年(249),司馬懿終於以陰謀狡詐戰勝曹爽,把曹爽兄弟和其統治集團的諸名士何晏、丁謐、李勝、畢軌、桓范等誅滅三族。造就名士輝煌的第一個崢嶸絢爛的清談高峰轉眼間成為了歷史陳跡。後來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繼續掌權。在曹爽事件中倖免於難的夏侯玄從此「不交人事,不畜筆研」(《三國志·魏書·夏侯玄傳》),儘量避免觸犯司馬氏,但司馬師心狠手辣,於正元元年(254)又誅滅了在政治上和他對立的名士夏侯玄、李豐、許允等。這一系列的事件造成了名士的厄運,時有「名士減半」之嘆。司馬氏一方面大肆屠殺在政治上異己的名士,另一方面又高祭名教來作為其政治號召。對此,竹林名士極力發揮道家崇尚自然的學說,以抗擊司馬氏集團所提倡的虛偽的名教。同時,在政治上各以不同的方式拒絕與司馬氏合作(當然,這種抵抗並不是企圖從根本上動搖封建制度)。所謂「各以不同的方式」,主要根源於七賢的性格差異。如嵇康最富於儒者之剛。他本來就與曹魏有姻親關係,在感情上偏向魏室,對司馬氏集團疾惡如仇,斷然不與之合作。他在許多論文中,以精煉名理的精神,闡發自然的意義,從理論上對虛偽名教以致命摧擊。他在《難自然好學論》中十分大膽地說,古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是停放靈柩的房屋,背誦詩文的話語像鬼叫的聲音,「六經」聖典是一些荒薉之物,仁義道德臭不可聞。讀經念書會使人變成歪斜眼,學習揖讓之禮會使人變成駝背,穿上禮服會使人腿肚子抽筋,議論禮儀典章會使人長蛀牙,所以應該把這一切統統扔掉。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更是公開地宣告和司馬氏政權決裂。時任選曹郎的好友山濤調任散騎常侍,想把自己騰出來的官缺給嵇康,試圖以此緩和嵇康與司馬氏集團的關係,但與邪惡勢力水火不相容的嵇康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把祿位看作腐臭的死鼠,藉以表示與當時政權的對立的態度。他以放任自然的情調,數舉「七不堪」,對照地描繪出官場生活之齷齪而不可忍耐,這實際上是對司馬氏政權的嘲諷奚落。他所謂「二不可」,則是公開承認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對司馬氏政權進行無情的正面攻擊。本來,嵇康並不是要為這樣一樁小事便大張旗鼓地宣稱與好友決絕,他是要藉此表明自己的志趣和政治見解,剛烈地宣示與司馬氏政權對立的立場,而且用對好友的惡罵來為好友「撇清」,使之不至於受自己連累。(後來嵇康臨刑時將自己的兒女託付給了山濤,留言:「巨源在,汝不孤矣。」可見對山濤的人品還是肯定的。)比較而言,阮籍則處事委婉、含蓄得多。
說到阮籍與嵇康性格的差異,最能體現這種差異的是如何應付鍾會。鍾會是什麼人呢?鍾會是一個慣於惹是生非的人。他是魏太尉鍾繇之子,從司馬懿父子征討毌丘儉、諸葛誕等有功,被視為心腹,少年得志,趾高氣揚。羅貫中《三國演義》描寫他與鄧艾「二士爭功」,應該還是有一些性格根據的。他想找阮籍的岔子,多次就當時的政治形勢等問題詢問阮籍的意見,阮籍總是爛醉如泥,不能回答他的問題,使得他無從下手,最後只得作罷,兩不相犯。就像《雜阿含經》中那隻烏龜,將頭尾四肢縮藏於殼內,野狗只好又餓又乏地嗔恚而去。嵇康則不同。有一天,鍾會又帶著幾個人來到嵇康住的地方,嵇康正在一棵大柳樹下打鐵。嵇康既不停下手中的活計,又不與鍾會打招呼,完全不理睬鍾會。過了一會兒,鍾會怏怏離去。嵇康才開口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回答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於是,他對嵇康懷恨在心,多次在司馬昭面前說嵇康的壞話。不久,碰上嵇康好友呂安的哥哥呂巽姦淫呂安的妻子,呂巽惡人先告狀,反誣呂安不孝。書生氣十足的嵇康卻為呂安辯誣。呂巽與鍾會相互勾結,沆瀣一氣,極力攛掇司馬昭把呂安與嵇康雙雙殺害。
嵇康的死是極其悲壯的。赴難的時候,學生數千人和他的兄弟親戚與他訣別,他神色不變。又問他的哥哥:「我向來彈的琴帶來了嗎?」哥哥說:「帶來了。」於是嵇康顧視日影,接過琴,從容地彈奏了一曲《廣陵散》,嘆道:「袁孝尼曾經想跟我學《廣陵散》,我每每吝惜,不傳授給他。《廣陵散》從現在起就絕響了!」然後就難。《晉書》本傳說:「(康)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可見嵇康在社會上聲譽之高,影響之大。所幸的是,嵇康死,《廣陵散》並未絕。這是袁孝尼的功勞。袁孝尼即袁准,是嵇康的外甥,求嵇康授《廣陵散》,未獲准,乃竊聽,然後默記之。那麼,《廣陵散》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琴曲呢?原來,此曲是嵇康創作的一部帶有政治色彩的琴曲,他假託戰國聶政刺韓相俠累之故事,暗喻反魏相司馬父子之意,有《井裡》《別姊》《亡身》《衝冠》《投劍》《呼幽》《長虹》《發怒》《寒風》《峻跡》《取韓相》等拍名。這樣,也就令一向胸懷寬廣、磊落坦蕩的嵇康不得不多了一層顧忌,不得不假託神仙鬼怪之名,說是客居荒野旅店之夜,無頭鬼神所授,使之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以避世人耳目。這是他不肯傳授給袁孝尼,直到死才向世人宣示的真正原因。
嵇康的死又是極具六朝名士色彩的,面對屠刀仍不失風度,將臨大限仍保持瀟灑。像這樣的情景還有陸機赴死。陸機在和弟弟陸雲被綁赴刑場的時候,對陸雲說:「還能再聽到家鄉華亭上空的鶴叫聲嗎?」顯然他此時想到了弟兄倆年輕的時候在華亭的閉戶讀書。還有詩人謝靈運。靈運的髭鬚長得很秀美,他在臨刑問斬時,還記得提出將自己的髭鬚施捨給南海祗洹寺作維摩詰像軀之髭,這真是透徹到底的名士風流!
當時的形勢確實如《晉書》所言「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所以竹林名士常常深切地懷抱著憂生念亂之情,並時刻警惕著如何周密地隱蔽自己。阮籍《詠懷》其十一就反映了作者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環境裡的極端苦悶和壓抑的情緒: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末兩句說,我一生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時時有喪命的危險,誰知道我心中的焦慮呢?遠禍全身的企望,溢於言表。
竹林名士認為,要遠禍全身,辦法有兩個。一是慎言。王戎說,與嵇康一塊居住山陽二十年,從沒有見過嵇康對事對人有喜怒之色。嵇康可說夠謹慎了。而嵇康卻說:「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則阮籍的小心可想而知。當時有人甚至寫了一篇《不用舌論》,說一則道理玄妙,不可言傳,二則「禍言相尋」,只緣開口,所以只好捲舌不用了(《全晉文》卷一百零七張韓《不用舌論》)。一是縱酒。用酒作慢形之具,借酒裝糊塗,來躲避政治上的迫害和人事上的糾紛。對於竹林名士飲酒的心理,梁沈約《七賢論》有極精審的分析。他逐一考察了嵇康、阮籍、劉伶等在司馬氏暴政下進退兩難的名士,指出:「故毀形廢禮,以穢其德;崎嶇人世,僅然後全。……慢形之具,非酒莫可。故引滿終日,陶瓦盡年。」
借酒遠禍最成功的莫過於阮籍。
阮籍青年時應該是個躊躇滿志的英俊人物,本傳說「籍本有濟世志」「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但言之不詳。
阮籍曾登上廣武山。這裡屬河南河陰,東連榮澤,西接汜水,有兩個小山頭,東面的叫東廣武,西面的叫西廣武,兩山相距約兩百米,其間隔一澗。漢四年,劉邦與項羽各據一山,兩軍對峙。當時項羽做了一個高腿的俎(放祭品的器物),把劉邦的父親劉太公綁在俎上,放置高處,讓漢軍可以望見。項羽告訴劉邦說:「你現在如果不快快投降,我就烹殺太公!」打不贏人家,就要殺人家父親,凶神惡煞,真是一派「霸王」腔!而劉邦又痞又賴,不吃他那套,當下笑嘻嘻地回答:「我與你都是楚懷王的臣子,當年懷王說:『你們約為兄弟。』所以我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你如果一定要烹殺你的父親,則請你分給我一杯羹!」有匹夫之勇,同時又兼有婦人之仁的項羽又氣又惱,無計可施,只得作罷。
阮籍登臨楚漢相爭時的古戰場,憑弔劉、項對語處,喟然長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這是一句千古名言。這裡先解釋一下,所謂豎子,就是小子,對人輕蔑的稱呼。當年范增幫助項羽設下鴻門宴,請劉邦赴會,要殺劉邦。項羽卻遲遲不忍下手,讓劉邦走脫,氣得范增恨恨地罵道:「豎子不足與謀(這小子真不配和他謀事)!」細加推究,對阮籍的話可以有三種解釋。
一、項羽雖然「力拔山兮氣蓋世」,但有匹夫之勇,婦人之仁,算不得英雄;而劉邦這個豎子,卻靠無賴成就聲名。
二、劉邦、項羽之流都是豎子,當時根本沒有真正的英雄,因此讓劉、項浪得虛名。
三、劉、項都是英雄,可惜俱往矣,現在自己周圍卻都是些豎子。
不管哪種解釋在文義上都通,都能見出阮籍以孤高自許,宏圖壯志,眼空無物!我以為,揆之以當時的語境,慷慨生悲,阮籍表達的應該是第三種解釋。
晉王朝是靠不光彩的手段奪取天下的,司馬氏集團是極其殘暴黑暗的政權。當年司馬懿處置曹爽一黨,手段極其殘忍。《晉書》卷一《宣帝紀》云:「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適人者,皆殺之。」「高平陵事件」實則是一場大屠殺。魏元帝咸熙二年(265)八月,司馬昭病死,其子司馬炎嗣為相國、晉王。但只過了四個月,這位年僅二十歲(虛歲)的晉王,還等不及過年,就逼使與自己同齡的魏元帝曹奐「禪」位,然後他又廢曹做陳留王,自己登基稱帝,立國為晉。又追尊司馬懿為宣皇帝,司馬師為景皇帝,司馬昭為文皇帝,從此,魏國告亡,晉朝開始了。這是司馬祖孫三代四人欺人孤兒寡母的結果,勝之不武,絲毫不值得誇耀。所以數十年後,明帝聽王導講「帝(宣帝司馬懿)創業之始及文帝(司馬昭)末高貴鄉公事」,竟「以面覆床」,羞慚得抬不起頭,說:「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照您這樣說的話,晉朝的國運哪裡能夠長久呢!)在阮籍的年代,司馬氏集團高祭名教,以殺戮來維持統治,一時有「名士減半」之嘆,因此,阮籍發出「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嘆喟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作為目空一世的英雄人物,阮籍可以說是有膽有識的。《晉書·阮籍傳》說:「籍又能為青白眼。」所謂青眼,就是眼睛正視,眼珠在中間,表示對人尊重或喜愛。所謂白眼,就是眼睛向上或向旁邊看,現出眼白,表示輕視或憎惡。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係》中說:「白眼大概是看不到眸子,恐怕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阮籍平生最憎惡禮俗之士,對那些標榜名教的司馬氏集團的走狗是不屑正眼視之的。他嘲名士,愚禮法,白眼向人斜,尤其鄙視那些假仁假義之徒,將他們比喻成「處褲中,逃乎壞絮」「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褲襠」的虱子。發出了「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褲中而不能出」的詛咒(見《大人先生傳》)。有一次嵇喜來訪,阮籍看不起這種俗人,當然白眼應對,嵇喜自覺沒趣,於是告退。他的弟弟嵇康聞知後,就帶上古琴與酒造訪。阮籍與嵇康一見如故,覺得挺投緣的,「乃見青眼」。試想一個人如果對周圍齷齪的人事一概以白眼蔑之,以真我面對現實,這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啊!順便說一下,由於阮籍的「青白眼」,從此中國詞典里也有了「垂青」「青盼」等詞,也就產生了「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馬氏識君眉最白,阮公留我眼長青」(許渾《下第貽友人》)等參透世情、膾炙人口的詩句。
阮籍的有膽識從下面的一樁事情也可看出。他年輕時曾擔任尚書郎一類小吏,後因病退養。等到大將軍曹爽輔政,召阮籍為參軍,阮藉口生病而婉辭,隱居到鄉下。這時,曹魏與司馬氏的鬥爭日趨激烈,曹爽哪裡是陰謀家司馬懿的對手?一年後,司馬懿和他兒子司馬師趁魏帝和大將軍曹爽到洛陽城南高平陵祭祀魏明帝陵墓之機,突然關閉城門,發動政變,迫使曹爽交出兵權,然後殺掉曹爽及其黨羽。從此,魏國政權落到司馬氏手中。阮籍當然是厭憎司馬氏的,但如果這之前他給曹爽當參軍的話,這場屠殺是在劫難逃的。因此,大家都佩服他的遠見卓識。他就像一個圍棋高手,在黑白棋勢難分高下時,算計出對方的幾步、十幾步甚至幾十步應對,從而給自己投下賭注。後來,為應付險惡的政治環境,他變得「發言玄妙,口不臧否人物」,與世事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他原本喜歡飲酒,這時更將酒作為逃避政治鬥爭、遠禍全身的手段。司馬昭的親信鍾會多次找阮籍談論時事,企圖藉機陷害,也都被阮籍用長醉的辦法應付過去。即使萬一說錯了話,也可以借醉求得諒解。司馬昭為兒子司馬炎求婚於阮籍,阮籍不願,又不能明拒,於是就接連沉醉六十日不醒,使求婚者沒有機會提出,只好作罷。司馬昭要晉爵晉王,加九錫之禮,他的親信讓阮籍寫勸進文章,阮籍也借醉拖延,等到使者為取表章把他叫醒,他才寫了一篇文辭清麗的空話敷衍了事。誠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石林詩話》云:
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於醉,可以粗遠世故。蓋陳平、曹參以來用此策。《漢書》記陳平於劉呂未判之際,日飲醇酒戲婦人,是豈真好飲邪?曹參雖與此異,然方欲解秦之煩苛,付之清淨,以酒杜人,是亦一術。不然,如蒯通輩無事而獻說者,且將日走其門矣。流傳至嵇、阮、劉伶之徒,遂全欲用此為保身之計。此意惟顏延年知之,故《五君詠》云:「劉伶善閉關,懷情滅聞見。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如是飲者未必劇飲,醉者未必真醉也。
以酒避禍確實是有些效果的,運用成功者除上面述及的阮籍外,見諸史籍的六朝名士還有阮裕、顧榮、謝朏等。不過,縱酒的竹林名士的內心是極其痛苦的。阮籍常常隨意駕車出遊,前面沒有路了,就痛哭而返(《晉書·阮籍傳》)。劉伶觸怒了別人,那個人揎衣捋袖想鬥毆,劉伶卻和顏悅色地說:「雞肋豈足以當尊拳。」(《世說新語·文學篇》注)這種變態的行為,應該都視為正直而聰明的知識分子在險惡的環境下委曲求全的悲涼心理的流露。然而,縱酒並未能幫助竹林七賢逃脫禮法的大網。嵇康棄首,廣陵曲散,向秀遂應本郡計入洛,王戎、山濤等人也俯首入仕,那酩酊後的自由境界也就灰飛煙滅,只剩下當年聚飲的黃公酒壚獨對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