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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楚神話:三帝神話並存,十神與宇宙神話

2024-10-02 07:34:06 作者: 田兆元

  楚神話是獨具特色的神系,它跟齊魯三晉的神話有明顯區別。齊魯地域色彩很重的泰山神話在楚神話里幾乎不見影子,五帝的神話沒能在楚神話中形成體系。他們有自己的祀典,有自己的神話傳統,因而具有獨特的南方文化特色。楚神話也接受了外來神話的影響,外來神話與楚神話或並存,或衝突,呈現出文化交流的活躍局面。

  楚神話集中保留於《山海經》和《楚辭》二書中,它是春秋戰國時保留得最為豐富完整的一個神話系統。與齊神話比較,《楚辭》之《九歌》十神相當於齊八神,是地方固有神統;《山海經》神話則如泰山神話,是文化交融的結果。

  《山海經》為一部奇書,魯迅、袁珂等人均以為楚人所作[18]。由於行文有差異,人們對其成書的時代有種種說法,時間跨度之大,不一而足。一般說來,《山海經》各篇作於春秋戰國時的楚人之手,秦漢時及以後有所增益,但沒有根本改變其古神話的性質。

  《山海經》的神話,由三個互不相屬的板塊構成,保存著較為原始的三大集團的傳世神話。它們是:一、以黃帝為中心的西方崑崙神話;二、以帝俊為中心的東方神話;三、以顓頊為中心的南方神話。因此,《山海經》是對古代神話的一個彙編。楚人不像齊魯人視泰山為天下中心,把神靈集中在狹小的範圍里,而有一種海納百川的氣度。

  

  楚神話里沒有五帝,只有三帝,他們是黃帝、帝俊、帝顓頊。華夏族以黃帝為中心重構了神話,楚人卻還基本保持著三集團時的原貌。《山海經》記黃帝事計二十三處,記帝俊事十六處,記帝顓頊事十六處[19],可謂三帝鼎立。《山海經》就是以三帝為中心展開神話畫面的。儘管三帝並立,我們發現,華夏神話對楚神話的影響越來越大,黃帝的地位越來越高,這正是黃帝成為民族共祖的文化基礎。

  不同於齊魯人把黃帝置於東部泰山,保留在楚神話中的黃帝卻居於西部崑崙,可見楚神話更加原始。《西山經》有崑崙之丘,為帝之下都,神陸吾所司,又有軒轅之丘。《海外西經》有軒轅國。《海內西經》載崑崙更為詳盡。以上各經均為「西經」,是黃帝處西部之證。崑崙是黃帝最莊嚴的治所,茲錄於下:

  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崑崙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岩。……崑崙南淵深三百仞。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崑崙上。開明西有鳳凰、鸞鳥、皆戴蛇踐蛇,膺有赤蛇。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玗琪樹、不死樹。……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開明南有樹鳥,六首;蛟、蝮、蛇、蜼、豹、鳥秩樹,於表池樹木,誦鳥、鶽、視肉。[20]

  這裡也有一些不死神仙觀念,這是因為楚也是神仙觀念的滋生地之一。楚人有不死藥,《戰國策》中有記載,不一定來自齊魯。但黃帝在楚神話里不是仙。在《山海經》里不僅記載了黃帝為許多民族的祖先,如夏、犬戎、北狄,還寫了他與諸多部族的矛盾。他與蚩尤作戰的故事尤其驚心動魄。那是一場部落間爭奪聯盟統治權的戰爭,《山海經》有六處寫到這場戰爭,可見它是古代影響最大的民族衝突。關於黃帝戰蚩尤,鍾宗憲引日本學者森安太郎所謂田氏代齊的姬姜衝突論,認為是姬姓系的田氏為粉碎姜氏齊政而拋出的政治性神話。[21]其說雖新奇有趣,然黃帝戰蚩尤不見於泰山神話而見於楚神話,這一現象跟田氏創造政治神話的背景不相符。

  黃帝殺刑天也很奇絕。《海外西經》:「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此帝出「西經」,則當是黃帝無疑。幾千年來,人們反同情讚揚刑天的不屈精神,而對黃帝則不以為然,說明他並不是最得人心的上帝。

  黃帝殺危,也是件不明智的事。《海內西經》:「貳負之臣曰危,危與貳負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反縛兩手與發,系之山上木。」這個窫窳本是個吃人的魔怪,黃帝偏袒他,有失公正。

  黃帝殺人很多,除蚩尤、刑天被殺,危被梏外,還有鐘山之子鼓、鯀等,這些材料說明,黃帝在兼併戰爭中征服的部落最多,黃帝並不是一開始就以德服人而被群族所尊崇的,武力是他取得地位 的保障。

  《山海經》並沒有華夏中心論,帝俊、帝顓頊在書中與黃帝具有同樣的地位。

  帝俊在東方。《大荒南經》:「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於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大荒東經》中有中容之國、司幽之國、白民之國、黑齒之國,均為帝俊之後。夷族首領羿也受帝俊之賜賞,並受帝俊之命下地除百害。帝俊為東夷族所崇拜的天神。帝俊的至上地位表現在他創生自然世界方面,日月均由帝俊之妻所生,此項功勳為黃帝所不及。帝俊之至上還表現為文化的創製,帝俊的後人先後發明農耕、船、琴瑟、歌舞、巧倕等。這位夷族的至上神後來在華夏族的神話里消失或變形了,這一現象是頗令人思索的。

  顓頊是與黃帝、帝俊相併列於《山海經》中的另一位上帝。他同樣具有至上的地位,《大荒西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樞也。吳姖天門,日月所入。有神人面無臂,兩足反屬於頭山,名曰噓。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獻上天,令黎印下地;下地是生噎,處於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就其主宰自然之功看,顓頊不在帝俊之下。這段材料同時點明了顓頊為楚人祖先的身份。重黎為祝融,祝融之後即楚,楚人祀祝融、顓頊為遠祖上帝。楚人在講絕地天通時,總是念念不忘帝顓頊。顓頊為高陽,楚人以為高陽之後為榮耀。因此,屈原在《楚辭·離騷》一開頭便說「帝高陽之苗裔兮」。

  《山海經》神話三帝並存,顯示了楚文化的兼容性,楚文化因此而博大。楚文化卻不因此而成為雜燴,它有自己的祀典,與齊人的八神不一樣,楚人以《九歌》祀十神。這十神有楚人自己的至上神、自然神,其中一些神靈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這十神為:

  東皇太一、東君、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國殤。

  這裡的主神是太一,太一顯然受到道家哲學的影響。《莊子·天下》述老聃關尹之學云:「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太一本為一個哲學範疇,意為宇宙之根本。《呂氏春秋·大樂》:「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疆為之謂之太一。」楚哲學之本體論本具神秘色彩,無論是道還是太一,它之恍兮惚兮的本性使人不可捉摸,故而哲學反成神話溫床。太一尊神沒有在楚國自生自滅,它突破了楚地域局限,對中國神話產生了長久的影響。秦統一後,楚是主要的對抗力量。以楚人為主體的漢朝建立,楚神話逐漸向朝廷侵蝕。

  武帝時,亳人謬忌奏祀太一,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22]於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於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楚人的主神登上了漢代的神壇,並壓住了五帝的地位。楚神話中的其他神,如東君、雲中君、司命,在漢初就進入了神壇[23]。楚十神的神話因屈原之生花妙筆而萬古流芳。

  楚神話因道家哲學的影響而形成特有的體系,這與齊魯神話體系因政治倫理而勾畫不同。太一是主神,也是本體。楚有天地自然構成的神話,也有天地生成的哲學思考,哲學與神話在楚神話中是統一的。《天問》開頭一段對天地日月的神話發出疑問,是想以理性之光去照亮神話的混沌。屈原受了些道家學說的影響,其說神秘色彩重,所述既是神話,又懷疑這些神話。

  《山海經》海外諸經有四方神:

  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

  北方禺疆,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

  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

  這四方神至秦漢同五帝合流,構成了神話中的宇宙統治圖式。

  天地四方的神話在楚神話中占有相當比重,而天地四方主要指冥界的天地四方。齊魯神話重仙境,楚神話重冥國。仙境明麗燦爛,冥國陰森恐怖。冥國世界主要為《招魂》篇所描繪。

  《招魂》所描繪的冥國天地四方,無不令人膽寒: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往彼習之,魂往必釋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畫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五穀不生,叢營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兮。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這些歌詞在南方的一些省份,如湘、鄂一帶,至今仍在喪禮上歌唱,成了人們祭祀亡者儀式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影響深遠。

  楚神話無尊卑等次,且神與人親近,與齊魯神話殊科。東夷神話,華夏神話,苗蠻神話並述同敘,太一與戰士亡靈同台祀之,說明春秋戰國時期,周禮在南國的市場並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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