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齊魯三晉神話:五帝世系、八神與泰山神話
2024-10-02 07:34:03
作者: 田兆元
齊魯聯姻,魯十二公,七位娶齊女為妻。齊魯聯盟是姬姜聯盟的繼續,他們間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既因婚姻結親,更有神的紐帶聯結,即周之祀神禮儀。魯有災,文仲如齊以鬯圭與玉磬告糴,說要是救了魯難,「豈唯寡君與二三臣實受君賜,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祇實永饗而賴之!」齊君聽罷,則歸其玉而予之[6]。文仲說救魯君臣事小,因魯君臣得救,周公、太公及天神地祇得享祭祀將有無量功德,是太公也得魯祀。齊魯祀二公,似為特例。文仲以「大懼乏周公、太公之命祀」取得了外交的勝利。
齊雖非周宗親,卻恪守周之禮法,立宗廟而祀祖,至春秋時猶如此,這從《管子》所述可得之。其《輕重》言夏至麥熟,「天子祀於太宗」;秋初黍熟,「天子祀於太祖」。《侈靡》強調「尊祖以敬祖」。齊之祖宗社稷之祀因於周禮,《問》言「無亂社稷宗廟」,也是要求循禮而不亂。齊有宗廟,齊桓公令百官「皆朝於太廟之門朝」,太廟當是太公之廟。後代齊王也有廟,《左傳·襄公六年》:「四月,陳無宇獻萊宗器於襄宮。」杜預注謂「襄宮」為齊襄公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以為不然,因為齊襄公至靈公已八代,其廟當毀,齊襄公當為齊惠公之誤。不管是齊襄公還是齊惠公,他們都被後王立廟祭祀,顯示了宗法傳統。祖宗之廟在齊國的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它是國家政權的象徵。《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齊莊公入崔杼室戲其妻被圍,「請自刃於廟,弗許」。其廟為宗廟,選擇廟為死處,是廟非尋常處也。《管子·霸形》說齊桓公「令百官有司,削方墨筆。明日,皆朝於太廟之門朝,定令於百吏」,宗廟成了頒行政令的場所,百吏受令於太廟,體現出太廟在政治生活中的獨特地位。祖宗的神話成為齊統治的武器,可見姜齊雖非姬姓,而尊祖好禮與周如出一轍。
魯人祀祖更為賣力,魯為周宗親,所以他們的頌詩要遠溯周祖的神話,然後是魯先王的英雄傳奇。魯祖廟叫閟宮,魯人於此祀祖。閟宮常修常新,《詩經·閟宮》說:「新廟奕奕,奚斯所作。孔曼且碩,萬民是若。」閟宮是奚斯主持修建的,又高又大又長,百姓見之肅然起敬。《閟宮》從姜嫄述起,歷敘先祖對天命的依順及其功業:
閟宮有侐,實實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稚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纘禹之緒。
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至於文武,纘大王之緒。致天之屆,於牧之野。無貳無虞,上帝臨女。敦商之旅,克咸厥功。
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於魯。大啟爾宇,為周室輔。乃命魯公,俾侯於東。錫之山川,土田附庸。
周公之孫,莊公之子。龍旂承祀,六轡耳耳。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騂犧,是享是宜。降福既多,周公皇祖,亦其福女。
周公之孫、莊公之子為魯僖公。該詩頌其征伐淮夷的武功,是以其戰功祭告先祖,故在敘述僖公之德時先頌揚遠祖的事跡。值得注意的是,《閟宮》把周的事業說成「纘禹之緒」,即繼承大禹耕稼的世業,強調了周的華夏傳統,而魯又為后稷苗裔,則魯與華夏文化一脈相承。僖公敬祀先祖,春秋不懈,是求其祖神賜福以永保國祚。敬祖便高揚祖先的神話,祖神依於上帝,祖先的神話遂從屬於上帝的神話。魯國遵循周代傳統,因而有發達的祖先神話。
《閟宮》頌揚了先祖,主體還在為僖公唱讚歌,所以它又是一部僖公的神話。且看詩是怎樣在神化這位君主:
公車千乘,朱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貝胄朱綅,烝徒增增。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
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奄有龜蒙,遂荒大東,至於海邦,淮夷來同。莫不率從,魯侯之功。
保有鳧繹,遂荒徐宅。至於海邦,淮夷蠻貊。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魯侯是若。
僖公伐淮夷雖取得了一些勝利果實,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不乏大話,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及彼南夷,莫不率從」等。南夷即楚,屈原有詩句「哀南夷之莫我知兮」,什麼時候楚國對魯國「莫敢不諾」過呢?這是一篇大言不慚的君王的神話。
華夏文化為史官文化,尊祖是一大特色,然遠祖無征,遂將神話改造成古史,走向了世界古代民族歷史上的神話歷史化的共同道路。齊魯三晉,共尊一個歷史化了的神話世系,這是一個對中華民族形成具有重要意義的神統。它於春秋戰國時期形成於齊魯三晉,後幾經反覆,終於被中華民族所接受,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
魯臣展禽說:
夫聖王之制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非是,不在祀典。[7]
按展禽的看法,古帝王有功於民才得祭祀,血統似乎不是主要標準,但展禽之「親親」觀念還是很重,把周祖排在群帝之首,次敘社,可見社稷高於群帝。在黃帝以下的帝王次序,正是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所本,先後次序完全一樣。可見,神話歷史化並不始於太史公,在此前幾百年的春秋時期就開始了。
齊魯三晉的古史系統是一致的,這些可從《竹書紀年》中得到證明。《竹書紀年》為晉太康二年汲郡人發魏襄王冢所得,該書「所記始黃帝終魏今王二十年,蓋六國時晉魏史官所錄也」[8]。所記古帝依次為:黃帝軒轅氏,於黃帝後敘少昊,不錄為帝,然後錄帝顓頊高陽氏,帝嚳高辛氏,於帝嚳後敘及「帝子摯立九年而廢」,接著敘述帝堯陶唐氏,帝舜有虞氏,順序與《國語·魯語》所述同,《大戴禮記》也與此同,《史記》從此世系,可知此五帝順序是華夏正統的五帝系統。秦之古帝王譜後出,與此不同,楚則沒有完整的帝王譜系,所以,五帝的神話是齊魯三晉繼華夏傳統而流傳的影響最大的神系,它幾乎是華夏文化的象徵。
晉傳古史譜序在一定程度上是他們面對著王室衰微,欲取而代之的舉動。他們並不認為后稷始祖那麼重要,因為那是天子的始祖,反倒強調夏祖的地位,因為那是周所紹之統系,周衰弱了,夏祖似乎對晉很鍾情。《國語·晉語》記載了一則很有意思的政治神話:
鄭簡公使公孫成子來聘,平公有疾,韓宣子贊授客館。客問君疾,對曰:「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無不遍諭,而無除。今夢黃熊入於寢門,不知人殺乎,抑厲鬼邪?」子產曰:「以君之明,子為大政,其何厲之有?僑聞之,昔者鯀違帝命,殛之於羽山,化為黃熊,以入於羽淵,實為夏郊,三代舉之。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類,則紹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過其族。今周室少卑,晉實繼之,其或者未舉夏郊邪?」宣子以告,祀夏郊。
周制民不祀非族,至春秋時其禮已大亂。晉文公稱霸,至平公時猶很強大,有奪取天下之勢。子產看到這一形勢,以鯀化黃熊(實化黃熊神話的訛變)的神話附會釋夢,正合晉君取而代之的心愿。不過,這是《左傳》里的一個未應驗的政治預言。晉祀夏鯀,給自己找到一個新的保護神,晉所屬為古夏墟之地,其民也多為夏的後人,所以晉人祀夏祖是有廣泛的信仰基礎的。他們做著「周室少卑,晉實繼之」的美夢,只可惜後來三家分晉,「晉絕不祀」。晉欲紹夏祖為帝的舉動不過曇花一現,然其繼承華夏傳統的作風與齊魯一脈相承,他們所信奉的五帝譜系東傳,先至魯,後至齊,成為古史的正宗。
齊人的神話現存比魯人要多,祀神面較三晉、魯為廣。在齊地,曾有影響甚大的八神,《史記·封禪書》完整地將他們記錄下來,茲錄於下:
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其祀絕莫知起時。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樑父,蓋天好陰,祠之必於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貴陽,祭之必於澤中圜丘雲。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東平陸監鄉,齊之西境也。四曰陰主,祠三山。五曰陽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萊山。皆在齊北,並渤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齊東北隅,以迎日出雲。八曰四時主,祠琅邪。琅邪在齊東方,蓋歲之所始。
這八神多是齊舊地神祇,「自古而有之」,太公「因其俗」而使之保留下來。當然,其間夾入了姜姓的先祖,如蚩尤,完整的八神為「太公以來作之」是對的。秦始皇東遊海上,曾行禮祠八神。漢武帝東巡海上,也行禮祠八神。八神為自然神,自成體系,春秋戰國時僅在東部齊地流行,秦漢時雖得皇上祭祀,但沒有進入皇家祀典,影響不是太大。
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鳥銜丹書集於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色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備將徙於土。
這段敘述,把歷史的演進視為五德之轉移,把歷史神話化了。其中更值得注意的是,黃帝是人文之祖,土為根本,五德幾經轉移,至周為火,儘管代火者為水,若「水氣至而不知,數備將徙於土」。於是,紹黃帝之統就成為新一代帝王的選擇。鄒子學說是華夏神統發展的新變化,它對戰國特別是秦漢王朝的政治生活及神話帶來了重大影響。
齊魯人共同創造了封禪的神話。在齊人看來,齊是天下的中心。[10]泰山為齊魯地區巍峨的山嶽,被說成是古天子祭天的場所。於是齊魯人擁有了一個聖地。按周禮,諸侯祭其所在地山川。泰山之陽為魯,泰山之陰為齊,齊魯人卻都不能祭祀它。齊桓公曾躍躍欲試去行封禪之禮,管仲設事勸止[11]。齊景公「師過泰山而不用事,故泰山之神怒也」[12]。魯「季氏旅於泰山」[13],是大夫僭祭,為越禮之舉,孔子大不以為然。泰山確實是一非同尋常的處所,封禪之說,恐不全是齊魯人信口編造。管仲說古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他所知道的有十二家,他們是無懷氏、伏羲、神農、炎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湯、周成王。[14]後世之三皇、五帝、三王在此已排成了井然次序。齊魯儒生高唱封禪說,是他們的一個中心議題。
至秦統一,秦始皇征齊魯儒生博士七十人至於泰山腳下,問以封禪之禮。諸儒生實不知所以,曰:「古者封禪為蒲車,惡傷山之土石草木;掃地而祭,席用葅秸,言其易遵也。」[15]秦始皇聽他們所議各不相同,難以施用,於是貶斥儒生,自為封禪之禮:「而遂除車道,上自泰山陽至巔,立石頌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從陰道下,禪於梁父。」祀禮參照祀雍上帝之禮,可見秦人並不懂封禪之禮。秦以前的封禪多為神話,而秦以下至於明清,封祭泰山未有間斷,則是事實,僅此一道,即可見齊魯神話的巨大影響。
泰山的神話是一個綜合的系統,是華夏神話的新變。泰山將華夏神統組成了一個體系,這是齊魯人的貢獻。郊祀社祀於三代文獻有證,而封禪不見於《國語》《左傳》,周及周以前有無封禪難以確知,但封禪說出,改變了天地祭祀的形式,成為改朝換代的象徵。《史記正義》引《五經通義》:「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神梁父何?天命以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於天,報群神之功。」商周統治者是在社廟裡告天報神的,秦漢則封泰山、禪梁父。一個神話影響了後代的禮儀。
泰山神話因神仙鬼魂學說的摻入而壯大。自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遣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三仙山,東方燕齊一帶颳起了求仙風潮。求神仙的一個基本動機是求長生不老。關於神仙故事,顧頡剛稱為蓬萊神話[16],其實它只是附屬於泰山神話的支系。神仙說由戰國至於秦漢大盛,便與封禪活動合流。華夏族之祖黃帝也漸變為一大仙,傳黃帝仙登於天,又說封禪者七十二王,唯黃帝得上泰山封,黃帝後常游泰山,且戰且學仙。於是方士們說:「上封則能仙登天矣。」「封禪者,合不死之名也。」[17]黃帝之為仙,之為土德,都是齊魯一帶的神話,這是黃帝成為民族共祖的重要因素。漢代因自稱得土德,以克秦之水德,將是紹黃帝之統,在封禪中明確地提出來。公孫卿說申公有言「漢興復當黃帝之時」。在泰山封禪者將如黃帝,一得天下,二得長生,封禪便由「告太平於天,報群神之功」轉向對生命永恆的渴求,意蘊擴展。既然泰山關乎長生不死,是為生命的治所,後有病便謁泰山,泰山的地位日漸重要起來了。神仙的府第一下子又變成了鬼魂的集中營,所謂人死歸泰山,是中國靈魂神話的核心內容。泰山的神話使中國神話變得豐富起來。
齊魯三晉繼承了華夏神話傳統,以五帝說影響最大,後發展出五德終始說,並以封禪為核心,建立了泰山神話體系。齊魯三晉的神話是影響後代最大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