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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鯀禹聯盟與重黎聯盟

2024-10-02 07:33:21 作者: 田兆元

  鯀禹聯盟和重黎聯盟是被掩藏得較深的兩組兩合婚姻聯盟,前者因兩族曾經存在的父子關係的個別案例而被誤認為是一種普遍恆定的父子關係,後者則因這兩個聯盟的融合而誤認為是一個神。這些誤論都有必要加以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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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炎黃聯盟出現了蚩尤這樣的異端勢力,顓頊帝嚳部里也出現了一支反叛力量,這就是鯀部。鯀即共工,因為從語音上看,「鯀」與「共工」只是聲音長短之別,古籍記載中有諸多證據說明他們是一人或關係密切的人,對此,前人已經有詳論。[26]《世本》:「顓頊產鯀。」《史記·夏本紀》:「鯀之父曰帝顓頊。」《山海經》郭注引古本《竹書紀年》:「顓頊產伯鯀。」這些清楚地說明,鯀出自顓頊族。

  這一支分裂出去的氏族的反叛時間較蚩尤為長。顓頊當政時代,共工就與他爭帝,在堯舜時,鯀的反叛尚未止息。就像炎黃部聯合攻殺蚩尤一樣,堯舜聯合鎮壓了鯀。《國語·周語下》:「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於羽山。」「稱遂共工之過」,說明鯀與共工的承襲關係;既言有虞(舜)當政,又言堯殛鯀,除了說明舜與堯聯合執政外,更說明這場鎮壓是雙方聯手。古書或稱堯殛鯀,或稱舜殛鯀。《尚書·舜典》中說舜「殛鯀於羽山」。《呂氏春秋》則不言誰殺,但看起來還是舜,而有堯支持:

  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於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施。召之不來,仿佯於野,以患帝舜。於是,殛之於羽山,付之以吳刀。[27]

  總之,鯀部是遭重創了。據《尚書·舜典》,共工與鯀尚並存,他們是同族的兩支,都遭了舜的迫害。

  這樣,鯀部不可能再跟舜族發生婚姻關係了。他們要尋找新的婚姻聯盟。鯀族有了自己獨有的圖騰,其中雖然有蛙類水族的遺痕,但已跟蛙類相去甚遠。鯀的圖騰是三足鱉。《國語·晉語八》:「昔者鯀違帝命,殛之於羽山,化為黃能,以入於羽淵」。《爾雅·釋魚》:「鱉三足,能。」《述異記》:「陸居曰熊,水居曰能。」《史記正義》:「鯀之羽山,化為黃熊,入於羽淵。熊音乃來反,下三點為三足也。束皙《發蒙記》雲鱉三足曰熊。」今本《史記》及其他典籍均將「能」訛作「熊」。「能」,即三足鱉,這是鯀族的圖騰。我們通過這個圖騰來考察那被逐出聯盟的鯀族的新的氏族聯盟。

  關於鯀的婚姻,《世本·帝系》:「顓頊生鯀,鯀生高密,是為禹。鯀娶有莘氏女,謂之女志,是生高密。」高密即禹,為音變所致。《世本》又云:「禹母修巳,吞神珠如薏苡,胸拆生禹。」此修巳當為鯀妻,為長蛇之屬。劉師培《姒姓釋》認為「姒」「巳」同文,姒姓即巳姓,而「巳」「蛇」古同字。「禹」字從「?」,「?」與「蟲」同,「蟲」在卜辭里又與「巳」同字,並即虺蛇等所從出。[28]則禹族本長蛇族。[29]鯀與修巳的婚姻實際上是一場鱉蛇圖騰集團的聯姻,標誌著鯀部與禹部兩合氏族婚姻的形成。

  這個鯀生的禹不知是第幾代禹了,禹族的老家在西羌。《史記·六國年表》載:「故禹興於西羌。」《新語》也謂「大禹出於西羌」。禹部從西部殺出來,跟東方的一支叛逆氏族結緣。這遠距離的婚配,增強了氏族的活力,故鯀禹部迅速強大起來。

  三足鱉集團與蛇集團的聯姻在圖騰物的結合上有表現。《楚辭·天問》流露出這一結盟的信息。據王逸稱,屈原寫《天問》是在楚先王廟及公卿祠堂見到了那裡圖畫的天地神靈與古聖賢怪物行事,因而發問。屈原在寫到鯀時,有幾句話十分引人注目,第一句是:「鴟龜曳銜,鯀何聽焉?」舊說一直將鴟釋為飛鳥。王逸注曰:「言鯀治水,績用不成,堯乃放殺之羽山,飛鳥水蟲,曳銜而食之,鯀何能復不聽乎?」顯然,這是不對的。鯀死三歲不腐,豈有鳥魚銜食之事?周拱辰認為「鴟龜曳銜」是鯀的治水法,也難以說通。唯徐文靖之說別具一格:

  按《唐會要》曰,漢柏梁殿災,越巫言海中有魚,虬尾似鴟,激浪則降雨,遂作其像於屋,以厭火災。……《漢書》,越巫請以鴟尾魚厭火祥,今鴟尾即此魚尾也。[30]

  據此,鴟即鴟尾魚,虬尾似鴟,當是身材長長有若虬龍。其實這鴟就是巳,是長蛇,而龜就是那三足鱉。因為壁畫不規整有誤差,故屈原將長蛇看作了鴟尾魚,而把三足鱉看成了龜。這是一個龜鱉族與虬龍族的聯盟標誌。

  這兒的壁畫是一組,主要是反映鱉族與蛇族的友誼與婚盟,鴟龜曳銜是二物在吻嘴,有如仰韶文化陶紋之魚鳥相銜。另外一幅則是虬龍負鱉。《天問》:「焉有虬龍,負熊以游?」這裡的關鍵是理解「熊」字,其實它不是熊,而是「能」,即三足鱉,讀音同「賴」。對此,前人也有過很好的闡述。如林兆珂曰:「虬熊相負亦猶龜蛇之相求也。」蔣之翹曰:「考之古文,能熊二字,互相為用,如《左傳》堯殛鯀於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水,《國語》又作黃能,《釋文》以熊獸屬,非入水之物,故是鱉也。《爾雅》,鱉三足曰能。」[31]這些為我們理解《天問》提供了很好的見解。虬龍負能實際是鴟龜曳銜內容的延伸,所畫為虬龍與三足鱉的纏繞,「皆壁上畫所有」,它是原始的氏族結盟的見證。虬鱉交合後成蛇龜交合,成玄武,都是圖畫不規範而發生訛變所致。

  考古學界一般認為,先夏文化在山西陶寺文化中十分活躍,那兒曾是堯舜聯盟的大本營,所以堯舜聯盟對新起的鯀禹聯盟十分畏懼,對咄咄逼人的鯀部採取了高壓政策。舜先是殺了鯀,又將共工部流放到幽州,鯀禹聯盟便被破壞了。

  禹部只好尋求新的婚姻聯盟,於是找到塗山氏。塗山氏是女媧一系的後人。《世本·帝系》:「禹納塗山氏女,曰嬌,是為攸女。」《史記索隱》:「《系本》曰『塗山氏女名女媧』,是禹娶塗山氏號女媧也。」因為鯀也屬於媧部,塗山氏是不是鯀的支裔也未可知。由於父權即將到來,塗山母族勢力本弱,其圖騰不見稱顯,或為石頭,而禹虬龍獨長,兩合婚即將瓦解。

  重黎聯盟也是中國氏族時代一支強大的文化勢力,作為神職人員的重與黎曾被封為天地之官,有整頓世界秩序的偉大功業。他們的後人是楚人。重、黎得到尊崇是南方苗蠻集團的祖先崇拜的結果。

  如同鯀一樣,重與黎也跟堯舜核心氏族集團存在著離心關係。《史記·楚世家》:「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重、黎氏在帝嚳時遭到了重創,但在顓頊時,重、黎分別被任以司天司地之職,地位崇高。在東部的兩合氏族裡,顓頊與堯系列多是反叛角色,而帝嚳與舜系列則主正統之位。由於反叛勢力被鎮壓,顓頊與堯一系的勢力相對弱化。堯舜後,堯系氏族只有楚人,而舜氏則有實力強大的商、周。顓頊子鯀、堯子丹朱都有強烈的問鼎意識,因而遭到堯舜的聯合鎮壓,實力受損。他們或被消滅,或被遠斥,只能在邊地發展。

  黎氏是堯後。堯舜勢力南漸,起初是兩支堯舜後人同去的。《山海經·海內南經》:「蒼梧之山,帝舜葬於陽,帝丹朱葬於陰。」帝丹朱是帝堯之子,帝舜是舜部南去的一支,還襲舊號,他們是一對聯盟,因而死後還葬在一起。南方的這支聯盟中丹朱勢力強大,引起了北方總聯盟的恐懼。丹朱即黎,因遭帝嚳誅殺而懷有仇恨,不聽號令是很自然的。堯也為之震怒,因為這是一支足以跟自己抗衡的同族勢力,弄不好會讓丹朱爭了正統。堯部跟丹朱部實際上是兄弟氏族了,堯容不了丹朱,曾發動對丹朱的戰爭。《呂氏春秋》載「堯戰于丹水之浦」,古本《竹書紀年》載「放帝丹朱于丹水」。堯對自己的同族進行了火併。

  丹朱就是歡兜,童書業和楊寬曾力證之。當然,這二者並不是一人,而是指同一氏族。《山海經·大荒北經》:「顓頊生歡兜,歡兜生苗民,苗民釐姓。」《國語》韋昭註:「狸姓,丹朱之後也。」「釐」「狸」皆「黎」之變。《周禮》:「顓頊氏有子曰黎,為苗民。」顓頊、堯、丹朱三者之後皆黎,因為前三者同族,謂黎為三者後不矛盾,而黎則與三者同族無疑。

  《山海經·海內南經》說帝丹朱與帝舜同葬一山,則丹朱部與舜部婚姻還在繼續。這種聯盟後來變成重黎聯盟,是不是丹朱部與舜部的姻親關係瓦解了呢?事實上也沒有。黎為堯族,重實際上是舜族,舜又叫重華。舜後有名重者,則南部重黎聯盟是北方堯舜聯盟在南方的支裔,後來作出了開發南方的偉大事業。

  關於重,有稱其為少皞之後者,誤。《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可這不是少皞氏的後人,而是少皞氏的前輩叔叔。少皞氏是鳥族,《左傳》中他的後人曾宣揚過他的為鳥師而鳥名的事跡。在東方的另一支鳥族當是帝嚳族,所以少皞氏的這位重叔就是嚳後舜,即重華。

  司馬遷作《史記》,將重、黎合併為一,是他不懂這種兩合婚制所致。《集解》和《索隱》努力為「重、黎是同一人」找根據,可只是在錯誤的路上愈騖愈遠。重、黎的聯盟在南方孕育了楚文化,當氏族發展分化,重、黎本體那支聯盟還保存著,成為宗教領袖,直到周代才結束了它們的使命。

  重黎聯盟又讓我們看到了這種兩合氏族婚姻的形態,使我們認識到中國文化雖然豐富多彩,卻存在著高度的同一性,中國文化的大樹,實際上是在蛙鳥聯盟的基礎上繁衍開去的。

  以上我們分析了中國氏族社會幾組典型的婚姻聯盟,它只是神話中透露出的史影,遠非中國氏族社會的全貌。我們這樣做是希望通過文化人類學的方法,掃蕩舊史學家加在氏族社會上的虛幻構架。神的代際關係之新陳代謝,也讓我們找到神話運動的內在動力:是氏族聯盟的發展及其矛盾運動推動著氏族神話的發展變異。

  傳世神話告訴我們:中國氏族社會各聯盟的文化雖然豐富多彩,我們卻能找出它們跟伏羲女媧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是不是可以說明:中國文化是一元多流,而又萬川歸海呢?

  [1] [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第79頁。

  [2] [美] 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第67—68頁。

  [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85頁。

  [4] 蔡俊生:《人類社會的形成和原始社會形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203頁。

  [5] [蘇]謝苗諾夫:《婚姻和家庭的起源》,蔡俊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200頁。

  [6] 嚴汝嫻、宋兆麟:《永寧納西族的母系制》,雲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1頁。

  [7] 克恩:獨龍語,指獨龍族的血緣村落。

  [8] 劉起:《古史續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169頁。劉起先生引用《中國少數民族》的婚俗來討論古代傳說的婚姻敘事。

  [9] 《國語·晉語》,第356頁。

  [10] 劉起釪:《古史續辨》,第181頁。

  [11] 《毛詩正義·殷武》,「十三經註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第627頁。

  [12] 周寶宏:《〈逸周書〉考釋》「王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97頁。

  [13] 呂思勉先生在《三皇五帝考》中對《史記·五帝本紀》黃帝戰炎帝又戰蚩尤,涿鹿戰又阪泉戰,頗令人費解問題,提出炎帝蚩尤一人,涿鹿阪泉一役的觀點,可謂卓見。該文見呂思勉、童書業編著:《古史辨》第七冊(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68頁。

  [14] 《史記·五帝本紀》「索引」認為,史記所謂神農氏「世衰」,指的是皇甫謐《帝王世紀》提到的榆罔。

  [15] 《史記·五帝本紀》「索引」,第8頁。

  [16] 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冊)》「全漢文」卷五十三選錄,中華書局,1965年。

  [17] 童恩正:《古代的巴蜀》,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8頁。

  [18] 屈小強、李殿元、段渝主編:《三星堆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7頁。

  [19] 《史記·五帝本紀》「集解」引皇甫謐,第9頁。

  [20] 《史記·殷本紀》「集解」引孔安國,第68頁。

  [21] 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呂思勉、童書業編著:《古史辨》第七冊(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23—238頁。

  [22] 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九,中華書局,1959年,第413頁。

  [23]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第225頁。

  [24] 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第223—238頁。

  [25]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第224頁。

  [26] 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第223—238頁。

  [27] 《呂氏春秋·恃君覽·行論》,「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06頁。

  [28] 劉師培:《姒姓釋》,《劉師叔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252頁。

  [29] 聞一多,《伏羲考》,第34—35頁。

  [30] 游國恩主編:《天問纂義》,中華書局,1982年,第86頁。

  [31] 游國恩主編:《天問纂義》,第1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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