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32 作者: 若虛

  雨暫時停了,昏暗許久的天幕露出淡淡的微光,像瞿然睜開的眼睛,卻只張開一條縫,隨即匆匆地閉合。

  李嚴推開緊閉的門扉,頓時,撲面而來一股子清涼氣息,屋檐上的積水被風一盪,零星點點洋灑進屋,像拂了一卷珍珠簾幕。

  他仰仰脖子,眯眼望向霧氣中朦朧的山巒弧線,一直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遠方,漢中平原在群山環繞中逐次展開,像是沉澱於谷底的一塊綠玉,此刻,也在雨後的迷濛中沉默。

  李嚴盯著雨後的風景看了半晌,才舒活著身體轉過頭,一眼便望見案几上那份沒有拆封泥的信件,是今早上剛剛從祁山加急送來。他也不著急,先端起一杯溫熱的蜜餞呷了一口,才懶洋洋地用兩根指頭拈起信件,拆開紫膠封泥,取出一卷白帛書,略看了兩行,憤憤地放下。

  「要糧草的時候才記得我,哼,催吧,你就催吧!」李嚴捶了捶白帛,鼻子裡噴火般哼了一聲。

  這已是本月打前線傳來的第四份催糧行文了,由諸葛亮親筆書寫。諸葛亮果然是個周全性格,文書寫得一筆不苟,措辭適當,用語妥帖,既請速運糧草,也提到體諒李嚴的難處,但字裡行間分明透露了一個訊號:「快!」

  這一個月以來連下大雨,山中道路隔絕,幾處棧道被泥石流衝垮,北伐糧草囤積漢中已久,卻一直沒有送出去,皆是因為受季候干擾,當然還有一個隱秘原因,卻是李嚴的猶豫。

  李嚴起初見天降大雨,的確心急如焚,派人趕緊搶修棧道,可眼見諸葛亮連戰連捷,在鹵城大敗司馬懿大軍,逼得司馬懿只有龜縮防禦,漸漸地心理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諸葛亮克敵有功,皇帝連下三道褒獎詔書,在成都張貼軍情文告,宣告天下,一時間季漢人人知曉,諸葛亮建了不世大功。

  同是託孤重臣,這些年諸葛亮風光無限,蒙主厚恩,而他李嚴呢,在漢中含辛茹苦地操辦北伐糧草輜重,窩在山溝里給諸葛亮當後援,還得受著諸葛亮無處不在的掣肘牽制,真有種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喪氣感覺。

  恰在此時,一場連綿不絕的大雨隔斷了通往祁山的運糧道路,前線缺糧,後方受困,正中他意,一時樂得清閒,乾脆高臥不顧,任憑諸葛亮頻繁下文書催糧,他一概推說雨大路險,反正他也沒有說假話,的確是天氣的原因造成運糧不繼。而且,單憑漢中目前囤積的糧草也不夠大軍支用半個月,各地督辦糧草的運輸隊也被堵在通往漢中的路上,這雨不只下在漢中與祁山之間,其密布之廣,橫亘至廣元、巴西、涪陵一線。這下李嚴更是有理由不發糧草,也懶得下公文讓那些運糧隊平準快輸,乾脆讓他們待在深山裡,拖得一時算一時吧。

  

  他想到這裡,嘴角牽起一絲冷笑,諸葛亮啊,你就慢慢等著吧,讓你知道你是離不開我李正方的,沒有我居中調配,你還想北伐,算了吧!

  正尋思間,門口有人報:「將軍!」

  李嚴正正顏色:「什麼事?」

  「督糧官岑述求見。」

  岑述來了?

  聽見這個名字,李嚴像吞了一隻蒼蠅,難受得想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那剛飲入口中的蜜餞也變得刺鼻難聞,仿佛喝的是毒藥。

  他不耐煩地說:「請他來!」

  片刻,岑述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高挺的個頭像岷江里撐船的竹竿,他對李嚴恭謹一揖,起落之間落落大度,李嚴卻怎麼瞧怎麼糟心,仿佛他身上住著一個諸葛亮。

  李嚴一向討厭丞相府僚屬,不知道這幫蜀漢朝廷所謂的能吏,是不是和諸葛亮待久了,身上或多或少會有諸葛亮的影子,偏他們還故意模仿諸葛亮,學諸葛亮說話做事,連寫字的風格也跟著描摹,就是那起子粗鄙不文的武將也把諸葛亮當楷模。就說那姜維吧,才來蜀漢幾年,身上一股子諸葛亮的濃重味道,隔著一里地也能聞得見,他們都瘋魔了不成!

  「嗯。」李嚴對岑述敷衍著行禮,心裡想的是這掃把星來做什麼,怎麼把他迅速打發走。

  岑述見過禮,也不囉唆,開門見山道:「我是為糧草而來。」

  真是作死!

  李嚴打胃裡翻湧出噁心來,恨不能立即拔出一把百鍊鋼刀將岑述劈成兩半,剖開他的皮囊,看看裡邊到底裝著多少關於諸葛亮的影子。

  過去他在江州,背後有個陳到做眼睛,有點兒風吹草動,背後那眼睛都會及時準確地告知諸葛亮;如今他被諸葛亮趕到漢中,身邊又被安插了一個岑述,耳目一次比一次監視嚴密,自己的勢力在一次又一次削弱。

  諸葛亮,你到底對我有多不放心?

  你要的是一條溫順的狗,像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丞相府僚屬一樣,跟隨你,巴結你,討著你的好賺得兩根活命的骨頭,可我不想做狗,我要做主人!

  李嚴漫不經心地說:「糧草的事?什麼事?」

  岑述急切道:「北伐前線糧草告罄,而今正是戰事膠著時,望將軍急發糧草!」

  李嚴在心裡冷笑,你不是督糧官嗎,糧草的事你還不清楚,你還來問我,還真是莫大諷刺。他面無表情地說:「糧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霖雨不斷,各地籌備趕往漢中的糧草都堵在半道上,昨日剛送上來的奏記……」

  他打案上拿起一份奏記:「你看吧,糧草才運至白水關,路上遭了大雨,翻了車,糧草滾到山崖下,剩下的一大半被雨淋壞了。你說,這怎麼運糧?」

  岑述掃了奏記一眼,說道:「這事我也知道,只是北伐前線缺不得糧,這些出了事的糧草只是一部分,尚有其他還在路上,將軍可發令催迫他們緊急運來漢中,甚或有便捷通行者,不需繞道漢中集結,可直接奔赴北伐前線。」

  聽著岑述這命令式的語氣,李嚴越發不舒服,耐著性子說:「蜀中往隴右沿途難行,多為山路,因逢著雨,一半棧道也坍塌了,你說怎麼走?」

  「棧道坍塌可緊急修復,我們這邊籌措糧草,那邊修繕棧道,兩下用力,想來待我們準備妥善,已可行路了。」岑述著意道。

  岑述你還較上真了!

  李嚴幾乎要發火了:「就算催迫糧草、修復棧道也需要時日,你這麼緊催慢催,又能催出什麼來?」

  「不是我催將軍,是北伐在催。」岑述言之鑿鑿。

  火在李嚴的胸口騰騰冒著,他原來謀定的主意是「拖」,能拖多久算多久,就讓糧草在路上耗著吧,若是翻幾輛車丟幾袋糧草再好不過,這樣他不用擔責任,諸葛亮也別想建功。可偏偏有個岑述來催命,簡直是湊到眼皮底下來找碴兒,他現在是深切體會了諸葛亮的險惡用心,那就是不給政敵一絲一毫對付自己的機會。

  他很想和岑述撕破臉,可若是這麼做,得罪了岑述不說,一旦捅到諸葛亮那兒,天知道諸葛亮會作何感想,不定想出什麼惡毒手段來對付他。目下最要緊的是先打發岑述,最好拿個正當的理由堵住他的嘴,別讓他礙著自己做事。

  他穩住情緒,語氣緩和下來,說道:「北伐急,我們漢中也急,可情形有變,我們也只能因循而行,這樣吧,我把漢中後備的糧草先發出去應急。」

  岑述擔憂道:「後備的糧草還要餘一部分供應漢中後軍,各地糧草又沒運到,不能短了這一路。」

  「那就先發一半。」

  「那……也太少了。」

  李嚴不冷不熱地說:「總比沒有好。」

  岑述還想力爭,李嚴打斷了他:「各地糧草,我會催促的,還有坍塌的棧道也要著力修繕。要不,元儉若是著急,可親自督促修復棧道,路好了,糧草才能走得動不是?」

  岑述呆了一下,李嚴是要讓自己去修棧道?

  「棧道修不好,糧草運不走,我心裡急得很,短短几日,白髮生了若干,真恨不得自己動手去修棧道。」李嚴嘆息著,倒真的做出了憂國憂民的模樣。

  「可是督糧這一路不能缺人,我還得擔著的。」岑述踟躕道。

  「我們一個催糧草,一個修棧道,兩下里用力,方能事半功倍。元儉若以為難辦,那就由我去修棧道,你來辦糧草,只要能為北伐效力,便是親操瓦石鋤耰,我也甘願。」李嚴言之鑿鑿,要逼人去跳陷阱,自己當以退為進。

  岑述無法拒絕,是他來催糧,也是他說修棧道,若是拒絕,實在是說不過去。何況李嚴才是總督漢中的主帥,一應事務需要他首肯下令才能施行,而今不過是請他下文催糧他便推三阻四,倘或讓他去修棧道,還不知道得修到何年何月,也許滄海桑田了依舊一片狼藉,憑他對諸葛亮一向的怨心,不定假公濟私,把路挖個稀爛,北伐大軍將來若要退兵,只怕被阻在半道上。

  他只得說道:「如此,我便去主持修棧道。」

  李嚴露出了一絲喜色:「我們齊心協力,一定將北伐糧草備辦妥善!」

  「將軍快些發糧草。」岑述臨走時囑託道。

  李嚴諾諾應著,待岑述一走,他轉身抓起案上的蜜餞,噹啷摔了個稀爛。

  太可恨了!簡直是侮辱!

  這口氣熬著堵著困著有多少年了,從白帝城託孤之日起,到而今漢中作困獸,眼看著對方棋棋高著,自己卻步步沉淪,受不盡的掣肘和打壓,哪兒像託孤重臣,分明是他人廄中討草料的老驥。

  他實在待不住,推了門出去,在廊下來回踱步,想到諸葛亮和岑述都催迫自己送糧,心裡的恨像累積的灰,越發厚重。

  他在門廊下待了很久,像是人被抽了魂,呆立著不見動靜,屋檐的雨滴越來越密集急切,沖濺到濕漉漉的地面,戰慄著彈起,再次落下時卻分裂成了幾瓣。

  「來人!」李嚴清聲道,「讓成藩來見我!」

  呼!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冷冽的風,把他身後的門重重地吹關上了。

  久旱的隴右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時,雨收風停,陽光終於破開了雲霧阻隔,遍灑四野,霎時暖意熏然,雨水在陽光下緩緩乾涸。

  姜維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後的冷熱空氣,稍稍整肅了一下,走進了中軍帳。

  帳內很安靜,唯有筆尖觸動竹簡的沙沙聲,以及簿冊互扣的清越撞擊聲,燃燒了一夜的燭芯還在燈盞里掙扎著吐露最後的餘燼,幾點火星子虛弱地躍入地面,很快就無影無蹤。

  修遠正蹲在案邊整理文書,一紮扎分類歸整,詔書、公函、私信都要一一釐清,不能隨便混合。

  「姜將軍!」他仰頭看見姜維,輕輕喊了一下。

  諸葛亮從案上抬起頭,左手裡扣著一封信,右手正搦筆在青簡上落字,卻只有一行,後邊空落著,像被抹了大半輪廓的臉。

  那封信是昨日涼州刺史孟建托人送入軍中,信不長,讀來卻格外沉重。

  信里說,他們共同的朋友,徐庶,是去年患急症離世,也或者是舊疾復發,孟建因遠在涼州,竟對徐庶的病故絲毫不知情,直到一個月後,朝廷例行發來訃告,他才知道徐庶已經去世了。他托人打聽了一下,沒聽見徐庶留下遺言,更沒有遺願,徐庶死得極安靜,像是一片落葉飄下,悄悄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原來徐庶至死,竟然沒有一字遺言。

  諸葛亮收到信,先細細讀了一遍,而後忙著處分各種公務,這麼拖去一晚,待得有時間回信時,他卻只回了一行字。

  一行字,僅僅一行字,把他半生的嚮往、半生的遺憾、半生的疼痛都寫盡了,仿佛一道深刻的目光,懷著刻骨銘心的力量,把自己這一身嶙峋之骨嵌進往事的狹縫裡,嵌不進去便碾碎成塵,成煙,成霧。

  他最好的朋友不在了,記憶還在,從前的美好、從前的期許、從前的承諾都還在,如日月之恆,如南山之壽,不曾稍減須臾,可他不在了,他們都不在了。

  諸葛亮緩了緩手,從案上抬起頭,似乎有些走神了,目光半晌才從遠端拉回來,因看見姜維,倒把公事心勾起來,輕嘆口氣,問姜維道:「伯約,軍中糧草還夠幾日?」

  姜維走過去幫著修遠歸置文書,聲音沉甸甸的:「不夠五日了……」

  諸葛亮握住白羽扇微微一搖,又緩緩地靜止,他玉雕般的容顏上凝了一層霜。

  姜維從卷帙後站起身:「丞相,發去漢中的催糧文書已去了半個月了,如何還是沒有音信,我怕……」他搖搖頭,沒說下去。

  諸葛亮也沒問他,但又何須再問,他們都在等待,等待糧草,也等待一個人,可是,百般的耐心未必能換來誠摯的相待,人和人畢竟是不同的。

  「丞相,糧草會來嗎?」姜維別有意味地問。

  諸葛亮沒有情緒地一笑:「說來,是我的過錯,用人不當。」

  姜維沒有說話了,他知道諸葛亮話中的意思,諸葛亮當初把李嚴強調入漢中,原有看住李嚴的潛在意思,可卻在無意中為自己的後方埋下了一桶隨時爆開的炸藥,慮到一頭,慮不到另一頭,諸葛亮畢竟也有失算的時候。

  中軍帳內的空氣凝固了,唯有穿堂的秋風一會兒掠過,一會兒抹去,似乎有低沉的悲嘆在風中迴蕩、旋轉。

  安靜的空氣里有了輕微的騷動,帳外的喧囂像燒起的火,漸漸膨脹了,姜維出去看了一遭,回來便喜道:

  「糧草來了!」

  李嚴轉性了?

  如果當真如此,那可真是社稷之福,諸葛亮沉悶的心微開了口,泛起了一點兒明亮的喜色。

  一會兒工夫,打外邊進來一個人,恭謹地行了禮,卻是李嚴遣來送糧的成藩。

  諸葛亮接過成藩遞來的糧簿,輕聲道:「有勞了。」

  糧簿在面前緩緩展開,諸葛亮一面看一面說:「這次送來的糧草有多少?」

  成藩心裡咯噔響了一下,賠笑道:「驃騎將軍日夜籌備糧草,宵旰操勞,不懈重任,一心為、為北伐謀……」

  不說帶來多少糧草,倒數落起李嚴的功勞,這是來送糧的,還是表功的?

  「哦。」諸葛亮不咸不淡地回應。

  帳內空氣凝結著,沉默像沉重的石頭,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諸葛亮抬起頭,只問了一句話:「只有這麼多?」

  成藩答道:「這是從漢中後備緊急調撥的,實在是……」他頓了頓,「艱難,當然北伐干係重大,驃騎將軍寧肯自己受苦,也要保證前線糧草供應。」

  諸葛亮對成藩的表功仍是無動於衷:「各地運往漢中的糧草呢?」

  「都堵在路上。」

  「堵了多久?」

  「有一個、一個月了吧。」成藩說得結結巴巴。

  「一個月還堵在路上?」

  「棧道都塌了,正在緊急修復。」

  「那後續糧草什麼時候送來?」

  「儘快。」

  諸葛亮不言,仿佛在想什麼難題,俄而又問道:「岑述在哪兒?」

  「修、修棧道。」

  諸葛亮默然,忽然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卻嚇得成藩打個冷戰,正待要打個圓場,諸葛亮說道:「感謝驃騎將軍送來這半月之量的糧草!」

  字音咬得很硬,讓這感激之語透著一股冷冰冰的殺氣。

  成藩把頭低下了。

  諸葛亮把糧簿緩緩收攏,他漠然地望向帳外,那面隸書的「漢」字大旗戰慄在冷淒的風中,似乎馬上要折斷了。

  「回去告訴驃騎將軍,望他早送糧草,若是拖沓日久,我只有退兵,貽誤北伐戰機便是貽誤社稷大事,我們都擔待不起。」

  這話威脅的成分很重,成藩自然明白,當下應諾著,又賠了些好話,這才退出去。

  諸葛亮望著成藩的背影漸漸遠去,一陣黃沙被風盪起,仿佛張開的幕布,將那模糊的輪廓抹得一乾二淨,他忽然嘆道:「李正方,你這是要作死嗎?」

  姜維早看出不對勁,他忙說道:「丞相,驃騎將軍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是送不來糧草,還是有別的念想?」

  「十五日糧草,」諸葛亮冷笑,「好高明的謀算,我猜後續糧草也不會多,慢慢把糧草運往前線,今日一粒米,明日兩粒米,餓不死你,可困死你,大軍行不得遠征,打不得大仗,若是因而覆敗,也許更好。」

  「不是還有岑述嗎?」修遠插嘴道。

  諸葛亮狠狠皺著眉頭:「他被人家打發去干苦力了,這個呆子!」

  「那丞相,我們該怎麼辦?」姜維問。

  諸葛亮衰弱地看住他,一字一頓道:「能怎麼辦,唯有退兵!」

  退兵!

  姜維被嚇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驚駭中拔出來,勸道:「丞相萬萬不可!」

  諸葛亮悵然一嘆:「糧草不濟,士氣低落,拿什麼與魏軍相持下去?人家一把掐住我們的咽喉,而今這兩難之境,除了退兵,別無他途。」

  「可是兵行敵國,戰機稍縱即逝,他日再欲復此,難矣!若是驃騎將軍俟後再遣糧草來軍前,或者還有轉機呢?」姜維不甘心。

  「我會給李正方時間,時亦不多,我當再去書催迫,十五日之內,他若反省,乃三軍之福,社稷之福;若是依舊不悛,那……」諸葛亮沒說下去,可姜維明白,若是李嚴一意孤行,因而導致北伐受挫,諸葛亮會和李嚴算總帳。

  姜維頓覺得無限委屈,眼眶幾乎紅了:「丞相,難道便任由小人作梗,貽誤北伐大業嗎?」

  諸葛亮淒婉地看住他,想拉開一抹笑意,卻是有心無力,只是衰弱地嘆道:「人心不足……」

  姜維忽然就滾下淚來,他憂心沖沖地打量著諸葛亮,諸葛亮似乎又老了許多,白髮再也掖不住了,從耳際一直蔓向腦後,眼角的皺紋比去年又多了幾條,細草似的飄向雙頰,直和下齶新起的灰暗褶子連成一片,眼睛越發地失了光澤,眼窩深處的憂鬱越來越深厚,幾乎蓄不住了,便要從發紅的眼角化作蒼冷的淚流下來。

  那個丰神俊秀的軍師再也找不回來了,世上唯剩下這個衰殘了容顏的漢丞相,他把一個國家背在身上,嘔心瀝血地攀登一座山峰,山很高,負擔很重,幫手卻很少,很多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在淒風四起的路途上艱難行進。

  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能登上頂峰,亦沒有人知道他還能攀登多久,只是一路行來,同行的夥伴越來越少,山道越來越難行,前景越來越渺茫。

  上天還能給他多少時間,當他的生命已如飛瀑直下,他還能堅守多久?

  姜維想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呼吸著,把那種想要號啕大哭的衝動死死壓住。

  諸葛亮仰頭望著帳頂,目光深邃得像一潭古井,良久忽然道:「修遠,李正方與我的往來書疏,你歸整了沒有?」

  修遠低身翻了翻綑紮好的卷帙:「有的,所有文書都在,除了一部分留在成都的家裡!」

  「可以了,這些足夠了……」他看著修遠整理信函,不禁一嘆,「唉,兩朝老臣,何故相逼如此,留個餘地吧……」

  輕輕的惋嘆中,諸葛亮坐正了身子,一瞬間,他恢復成了那個冷靜的季漢丞相。

  姜維一擦眼淚:「丞相,縱算退兵,也要防著遭了這起子小人的算計!」

  諸葛亮沉凝了語氣:「待退兵事定,由你督率諸軍撤離,打著我的旗號,沿大道行軍,不必著急,只在一個月之內回返漢中即可!你再簡拔百人小隊,護送我與修遠,我們提前上路,抄近路回去!」

  姜維一驚:「丞相,你要去哪裡,如何不隨中軍同返?」

  諸葛亮冷峻的臉上毫無情緒,他擲地有聲地說:「回成都!」

  五日後,信使把諸葛亮催迫糧草的急信帶回了漢中,呈到李嚴手中,李嚴還是不慌不忙拆開,不慌不忙閱讀,和以往不同,這次信里的語氣很嚴厲,其中還提到了若是漢中再不發糧草,只有退兵,若逼到那一步,大家都擔待不起。

  諸葛亮會退兵?

  李嚴心裡慌了一陣,可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對於視北伐為畢生信仰的諸葛亮來說,人生的最大理想大約便是和魏國對決疆場,實踐他「興復漢室,還於舊都」的夙願,他好不容易再出祁山,一場大戰轟轟烈烈,打得魏軍龜縮不出,這麼好的戰機如金燦燦的寶貝,擱誰手裡都是足以炫耀一輩子的資本,他會捨得回朝?

  李嚴自信很了解諸葛亮,他甚至認為諸葛亮愛北伐超過愛皇帝,或者皇帝也清楚這一點,所以皇帝心裡是很不舒服的。

  既然諸葛亮嫌糧草少,那下次就送二十日的量咯,再下次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我生生熬死你!

  他把那封信丟去一邊,依舊當作是諸葛亮一貫的囉唆,只在漢中等著成藩回來,順道托人去看看還在修棧道的岑述,有沒有摔下山崖壯烈了,如果有,記得把屍骨帶回來,他到底是丞相心腹,總要讓丞相日後摸著骨頭哭一場嘛。

  他並不知道,諸葛亮在渭水南岸整整等了他半個月。當他在漢中優哉游哉地等著成藩回來復命,岑述的秘信已送到諸葛亮的中軍帳,諸葛亮把信認真讀了三遍。

  信里說,李嚴不可能準備充足糧草送往祁山,我亦可越權行事,可必定受他掣肘,丞相當早作籌謀。

  諸葛亮長嘆,他對姜維說:「退兵。」

  「丞相,我軍駐次渭南已久,一朝退兵,恐怕魏軍知我糧草不濟,會率軍追擊,故而三軍斷後一事需謹慎處之。」姜維憂心道。

  諸葛亮沉吟:「斷後的事,……」他打定了主意,「交給文長吧。」

  「丞相何時動身?」

  諸葛亮鎖了眉頭,目光深沉:「今夜。」

  魏延低下頭,輕輕走進了中軍帳,夜晚正在他的身後徐徐閉合陽光,濃得化不開的黑夜被帳內的昏黃燈光擋了出去,他抬起頭,正看見諸葛亮的背影。

  那面大輿圖被風吹起水波似的皺褶,諸葛亮便站在那面地圖下,燈光映亮了地圖上的山川河流、城鎮要隘,仿佛有無數明亮的魂魄飄浮起來,一片片落在諸葛亮微佝的背影里,恍惚以為他也融入了那面地圖裡。

  「丞相!」魏延呼喚的聲音不高不低。

  諸葛亮回過身來,笑容很親切:「文長。」他招招手,示意魏延走過來。

  「傷好了嗎?」諸葛亮問,似乎無心。

  魏延知道諸葛亮問的是那三十軍棍,他覺得有點尷尬,囫圇道:「還好。」

  諸葛亮看出魏延有委屈之色:「文長心有不愜乎?」

  魏延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太孤高,太驕傲,連撒謊和偽裝也覺得是累贅,丈夫生於天地間,心之所念,便該是言之所及,行之所向,坦白道:「是。」

  「為何?」諸葛亮靜靜問道。

  「我犯了錯,丞相罰我,我認。可劉琰與我同違軍令,丞相為何不罰他,只讓他寫服罪書,區區舞文弄墨便即脫罪,魏延不服。」魏延果然是不虛情的直腸子,說出的話鋼鏰似的實在。

  魏延的質疑沒讓諸葛亮絲毫惱怒,他反而容然一笑:「文長快人快語,不言虛詞,卻是爽快脾氣。」他輕輕搖動羽扇,「劉威碩為劉氏宗族,先帝在時,厚加親待,奉為上賓,今上踐祚,屢賜優渥,是為彰顯朝廷奉養宗室老臣之恩,不欲他豫國政也。陛下遣他隨軍左右,不掌帷幄,不拔軍陣,不過是隨從諷議,周旋俯仰而已。文長與他爭執,亮若重罰不赦,未免有傷朝廷養士之恩。再者,他是陛下所遣,便是定罪,也該陛下裁定。」

  話雖在理,魏延還是不舒服:「那,我權且忍下,幸而丞相已將他遣回成都。但,我有一言需先告之,他日若此人再入軍營,我斷斷不願與之為伍!」

  諸葛亮軒軒一笑,魏延這孩子氣的話讓他又開懷又擔憂,他賞識魏延的勇武,以為魏延是蜀軍中最犀利的一桿鐵槍,可魏延鋒芒太盛,功勞建得大,得罪的人也多,不留神便會傷了他人,更有倒戈反噬之險,若沒有壓得住場的人居中平衡,魏延這杆犀利鐵槍只怕會折戟沉沙。

  「文長,橈橈者易折,聖人訓誡過猶不及,亮望你能體會個中真意。」諸葛亮語重心長地說。

  魏延哪兒是能藏鋒的人,他是寧折不彎的倔強,哪怕死在刀口上,也不肯窩在棉花團里當循循君子。可因為是諸葛亮的苦心,他也不能當面反駁,拐著彎道:「丞相詒訓,延當銘記。但魏延是粗莽武人,不懂得文士騷客的依違兩可,若是當仁不讓之事,絕不轉圜。」

  諸葛亮在心底長嘆一聲,真真是寧折不彎的魏文長,這番玉碎言辭慷慨有力,卻讓諸葛亮生出了極大的憂患。

  魏延啊魏延,我在一日,尚能保得你一日平安,我若不在,你只能自求多福。

  諸葛亮只得把心事撇開,說道:「文長,宣你前來,是為軍務。」

  「丞相請言。」魏延聽說有軍務,渾身都來了力氣。

  「此次退兵,亮想請文長斷後……」

  提起退兵,魏延便是滿肚子的不樂意,插話道:「丞相,為何忽然宣示退兵,大好戰機一朝失去,再要找回便難了……」

  諸葛亮揮起羽扇:「退兵一事,文長不必多言,此為軍令。」

  「丞相……」魏延像被網住的魚兒,總要掙一掙。

  諸葛亮索性不和他爭論了,肅聲道:「魏延聽令!」

  魏延只好住口了,躬身一抱拳:「是!」魏延心裡卻是不服順的,偏偏他不擅藏匿情緒,那些不悅、厭煩、瞧不起和忍不得全部顯於容色。

  諸葛亮凝了魏延一眼,知道他是迫於自己的威權而不得已伏下頭顱,可如果有一天,有一天……到那江河歸海之時,這個倔強而驕傲的將軍能不能顧大局而舍小忿呢?

  諸葛亮不知道了,他緩緩地背過身,羽扇徐徐地伏在那面大地圖上,仿佛覆蓋人生的巨大陰影,沉重、冰冷,並且不能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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