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36 作者: 若虛

  「諸葛亮撤兵了?」

  

  這個驚人的消息猶如一粒石子丟進死水裡,雖沒有激起大的波瀾,卻仍撞起了輕微的響動,司馬懿從席上立起身體,直直地盯著跪地稟告的斥候。

  斥候卷著衣袖抹了一臉的汗:「正是,諸葛亮已經退兵,如今渭水南岸只剩下一座空營。」

  司馬懿緩緩地落坐了回去,諸葛亮退兵了?這一次是真還是假,是實還是詐呢?經歷過鹵城慘敗後,司馬懿對這個對手越發不敢掉以輕心,對手的一點兒風吹草動,便足夠讓他琢磨思量許久。

  他把目光投向營帳內的將軍們,這些人的表情多少有些茫然,前回諸葛亮退兵,是以退為進,以祁山堡為誘餌,引魏軍決戰;那麼這一次退兵是與前回一樣,還是有別的用兵意圖,或者,當真是退兵?

  「大將軍,諸葛亮會不會又想引我們出兵追擊,故技重施呢?」郭淮憂心忡忡地說。

  司馬懿也在想這個問題,用兵智計不一定要層出不窮,計謀不嫌重複使用,畢竟兵不厭詐,同樣的錯誤總是會犯在同一支軍隊身上。

  「末將以為諸葛亮或者真的是退兵。」張郃小心地說,他說得不甚肯定。

  司馬懿挑起眼睛,沒有顯出太多的情緒:「儁乂是何想法,且說來聽聽!」

  張郃拱手道:「諸葛亮前次南撤祁山,是為引我軍走河谷,與我決戰耳,一計既成,怎可用而再用,此其一;聞說蜀軍後方糧草不濟,蜀軍數次寇掠,皆為糧草後續難持所困,若因輜重不備而棄營退兵,也並不奇怪,此其二;諸葛亮此次退兵,聞其將沿途的民戶、財籍通通抄掠而去,若是假退兵,俟後尚要返回,何必多此一舉,此其三。故而以為諸葛亮是真退兵。」

  司馬懿撐著手臂沒有作聲,半晌,怡和地一笑:「然也,儁乂所言甚是。」

  眾將此刻也都體會過來,一時帳內發出了一派小小的歡呼聲,諸葛亮真的走了,雖然日日在私底下譏笑司馬懿畏蜀如虎,可探入每個人心底,大家都怕諸葛亮,司馬懿是聞見諸葛亮衣袖的味道而膽顫,其他人是聽見諸葛亮腳步聲而膽裂。

  「大將軍,要不要追擊?」幾個將軍躍躍欲試。

  司馬懿不回答,卻慢吞吞地望著張郃:「儁乂以為當不當追?」

  張郃略一沉思:「可追可不追!可追者,是因諸葛亮真退兵,並非誘敵深入;不可追者,歸軍有急歸之心,追之是迫其入死地,兵法云:『投之無所往,死且不北』,況諸葛亮詭計多詐,若在途中設伏,豈非得不償失?」

  司馬懿微露出不悅:「儁乂這話太模稜,追便是追,不追便是不追,哪兒來的可追可不追。」

  張郃謹慎道:「末將唯呈上淺見,追與不追,期大將軍定奪。」

  司馬懿哼了一聲:「我不定奪,儁乂便做不得決策嗎?身為戰將,當機之時,不知決斷,事事請命而行,主將定決策,部下執行又不得力,反責主將行差,豈不荒謬。儁乂倘有良策,何不速定,不必等我定奪!」

  訓斥的話極怪,張郃一愣,忽地明白過來,這是司馬懿借題發揮,明面是質疑他,實際是罵眾將。這陣子為著鹵城慘敗的窩囊氣,眾將私下將司馬懿貶得一無是處,責怪他決策差謬,斷事不明,壞話是躲在背後說,可司馬懿的眼睛到處皆是,你便是把手攏在袖子裡比暗號,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司馬懿知道眾將的非議,心裡窩的火不比眾將小,只是還得端持大將風範,喬裝臉面平靜,可心結壓根解不開,今日終於逮著機會指桑罵槐。

  「儁乂以為追抑不追?」司馬懿的問話咄咄逼人。

  被司馬懿那一通泄憤似的埋怨,張郃沒法爽快做出決斷了,他猶豫著,給了個折中意見:「可遣兵尾隨,相機而動。」

  「那便是追。」司馬懿提高了聲音,不待張郃解釋,說道,「儁乂之言深合情偽。諸葛亮此次退兵,想是為糧草不濟所制,可遣輕騎追擊,一為勘察敵情,二若是交鋒,倘能取得小勝,不失為好事!」

  張郃其實說的是尾隨,而非追擊,前者未必戰,後者卻必定戰,他委婉地勸道:「大將軍,三思。」

  司馬懿眯住了眼睛,若有若無地說:「儁乂既以為可追,則追擊之將由儁乂擔當最為合適,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張郃很為難,他分明是請司馬懿折中考慮,司馬懿卻借著他的話,給出了追擊的決策,好像追蜀軍是他張郃的意思,他既然如此決策,他就得去執行。

  「大將軍,三思。」他還是那麼說,也只能這麼說。

  「張將軍害怕了嗎?」司馬懿眯眼的樣子總像在窺探人,你想揣測,卻把自己陷進去。

  張郃無奈了,彎下了腰:「願往!」聲音滑落下去,被地上的塵土掩埋了。

  「軍中無戲言!」司馬懿用力從案上抽出令箭,聲音斬釘截鐵。

  奉命追擊蜀軍的張郃率軍一頭撲入了木門道,他其實很不情願出兵,就像他不情願去攻南圍,可司馬懿總是違拗他的本心,建議不採納,不贊同反而要執行。臨行之前,郭淮悄悄對他說了一句話:儁乂不要太有主見。

  不是司馬懿自己說的嗎,身為戰將,當知決斷。當然,這話是假話反說,司馬懿並不喜歡太有主見的部下,如果部將皆自作主張,將他這個大將軍置於何地?不錯,張郃是太有主見,戎馬半生,百戰之身,因為戰鬥經驗豐富,對作戰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故而數次與司馬懿扞格。司馬懿要徐徐行軍,他以為當卷甲速行,司馬懿要並兵,他請分兵,司馬懿要分兵,他又以為並兵最善,兩人總是想不到一塊兒去。

  蜀軍退兵的路線與前回南撤不同,自渭南至祁山,原有鐵堂峽道與木門道,鐵堂峽道靠東,木門道靠西,蜀軍前次走鐵堂峽道,是為進軍鹵城,這次走木門道,也許是為縮短路程,更快踏上西南方向的入蜀要道,看來蜀軍退兵不假。

  木門道的起頭在籍水河谷,籍水之南有數條支流匯入,木門谷水便為其中一支,木門道則是循此水南下,翻越秦嶺北麓的竹嶺,此山為籍水諸流域與西漢水支流稠泥河及峁水河的分水嶺,穿過此分水嶺,折向西南,便可進至漾水河谷。

  張郃已來到木門谷水的源頭處,起伏的竹嶺在面前展開如書卷,山上竹林鬱鬱蔥蔥,時已入秋,而翠色不凋,撲稜稜一隻鳥兒自竹海深處振翅飛遠。他仰頭瞧著鳥兒在天空划過的淺淺痕跡,莫名地感到某種透骨的涼意。

  魏軍一路追擊蜀軍,漸漸走入了陡峭崎嶇的山路,蜀軍像是蟄伏在山野里的長蛇,明明已能窺到尾巴,等魏軍急急忙忙地趕上來時,蜀軍卻瞬間消失不見,這麼你追我逃,除了看見蜀軍倉皇逃離時丟棄在道上的旗幟、鎧甲、弓弩,卻沒和一個蜀兵正面交鋒。

  「將軍,這裡地勢狹窄,恐蜀軍有埋伏,還要不要再追?」張郃的副將說。

  張郃左右環顧,一條崎嶇小道如蛇一般往前蜿蜒延伸,兩邊聳起的山巒上竹林搖曳,地形竟然有些像街亭。

  街亭……張郃的心裡咯噔一聲,說不出的恐懼忽然一閃。

  咻咻!破空的聲音震耳欲聾,仿佛是同時撕裂了一千匹布,同時有一萬片指甲在金剛石上劃印子。

  一聲悶啞的慘叫仿佛刀鋒劈開,一股滾燙的液體從張郃的背後噴出,濺得他一身淋漓。撲通!一個士兵胸口中箭,噴著濃血栽於馬下。

  兩聲慘叫,三聲,四聲……無數聲慘叫此起彼伏,鮮血從胸腔中迸射而出,仿佛百千股泉眼噴出瀑流,濺得漫天一派血紅。

  張郃的眼前飛舞起密集的光亮,猶如億萬顆划過天際的流星,長長的芒角拖出久久不能消散的尖銳光澤。

  「將軍,有埋伏!」副將歇斯底里地號叫道。

  張郃已是看清了,兩邊山坡上竄出了數不清的蜀軍,高擎著明晃晃的刀兵,震天的呼喝似乎要把天空捅個窟窿。

  「撤退撤退!」他不顧一切地喊叫。

  魏軍立刻後隊變前隊,馬蹄子向後一頓,便要沿原路急奔,卻聽得頭頂上一片巨響,滾木、巨石呼嘯著衝下山,嘭嘭地在山道上越堆越高,竟將狹窄小道堵了個嚴嚴實實,兩山上的士兵齊聲吶喊,成百的旌旗迎風一晃,一支軍隊自山腰後俯衝而下,像堵牆一般橫在了兩山之間。

  魏軍前不得前,後不得後,全體堵在逼仄的山道里。當此時羽箭狂飛,鼓聲喧天,魏軍未曾交戰,已是心膽俱裂,不是你的馬頭撞了我的馬尾,便是我的刀劍剁了你的胳膊,霎時人仰馬翻,呼喊連連。有的被石頭砸扁了頭,有的被弓弩射穿了胸口,還有的拼死一搏,以絕大的勇氣奔向攔路的蜀軍,還沒近身,已被利刃封了喉。

  張郃的眼睛發昏了,到處是交錯的弩箭,到處是晃動的刀兵之光,他想要號令軍隊衝鋒,便是死傷大半,也得殺出重圍,可魏軍已陷入了一片垂死的混亂里,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也看不見他的指揮。

  嗖嗖!利箭交迸,坐騎幾聲悲鳴,雙蹄一軟,張郃竟生生摔下了馬!

  「張將軍!」副將從馬上伸出手,抓住了張郃的後背心,但這救護的接觸只維持了短短一刻,那隻緊握的手猛地鬆開,砰!副將像塊被隨手扔擲的石塊,頭朝下砸在亂軍中,一支強駑刺穿了他的喉嚨,動脈里噴出的血衝上天,落下來,散花般潑濺了他滿身的慘紅。

  「張郃!」對面軍陣中有人呼他的名字,張郃一仰頭,雜沓的人影里,魏延揚起了手,眼睛裡一抹殺氣騰騰的驕傲。

  張郃抽出佩劍,迎風一揮:「匹夫!」

  魏延拍馬沖向張郃,他終於等到了與張郃對決的一天,為了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年,胸中潛藏許久的血腥味一股腦都湧出來,海潮般呼嘯著,將他推向前。

  他從馬上飛身跳起,像一隻急遽滑行的鷹隼,從半空中對準他覬覦多年的獵物俯衝而下。

  兩人過手一招,兩柄長劍擦著疾風對撞而過,當的一聲震得彼此虎口發脹,衝鋒的勢頭被這猛然的對撞遏住,身體收不住,仍往前沖了十幾步。

  魏延興奮得喊了一聲,他猛地扭過身,右手一展,長劍狠狠平揮而去,那掃蕩出去的明亮弧線像一聲狂暴的咆哮,當那力量發揮到最大時,與張郃掃過來的另一道弧線碰在一起,又是一聲劇烈的金屬撞擊聲,滿天的粉塵撞出來,像被擊碎的無數魂魄。

  這兩人仿佛兩座山峰,彼此傾盡力氣對撞,山石紛墜,林木損折,天地也搖撼了,刀兵互劈的刺耳聲響,扯著山道上的風一路狂奔。

  誰也占不了絕對上風,誰也不能將對方一擊即中,過手已有數十招,仍是不分勝負。

  魏延一臉嗜殺的血紅,又興奮又暴戾又壯烈,他覺得哪怕張郃此刻殺了自己,砍掉他的頭顱,他這輩子也值了,能與天下名將面對面生死搏殺,死了又怎樣,死了才叫轟轟烈烈。

  要麼轟轟烈烈,要麼平庸,魏延不給自己第三條路。

  山道里倒下的魏軍越來越多,尚活命的像躲雨的螞蟻,一地裡亂竄,兩人對決的戰場越來越狹窄,起初還能開合自如,你來我往,後頭越發左支右絀,刀劍平揮出去,不留神斬斷了哪個士兵的脖子。

  又是一擊猛烈衝撞,彼此用了最大的力氣,仿佛在撼山,要把靈魂的力量也加上來。

  對決的力量太大,魏延被衝力帶著奔出去很遠一截,回頭看著在重重包圍中的張郃,雖在險境,氣度仍是慷慨不弱,真不愧是響噹噹的天下名將,只是,可惜了。

  他嘆了一口氣,終於高高地揚起了手臂,不忍地喊道:「放!」他把頭偏了過去。

  利箭如電光迸裂,張郃一揮長劍,擋開撲面射來的飛矢,箭鏃在劍刃上撞得鏗鏗響動,零碎的火星子四濺分散。

  張郃挺劍再向前沖,猛然間,身體向後一仰,仿佛有一股忽如其來的力量撞向他,膝蓋頭霎時一陣鑽心的劇痛,他知道自己中箭了。

  那是一支強弩,三稜角的箭鏃已鉤住了皮下腠理,動一動,痛不可忍,想拔出,卻不知從哪裡入手。

  他手裡的劍掉落了。

  箭,還是箭,無窮無盡的箭,成千上萬的光束,仿佛編織了一張嚴密的大網,所有的生靈都無法從網中逃脫。

  這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回到了街亭,滿天箭飛如雨,鮮血四濺,他在光電交加的血肉戰場上,透過密集的金屬光芒,仿佛看見了馬謖那獰笑的臉。

  他拼盡力氣仰頭張望,激烈的光束在天空縱橫交錯,連成了一片星光耀眼的長河,「張」字大旗倒塌了,像一場盛大表演的謝幕,如此悲壯,如此淒涼。

  張郃伸開雙臂向著空中抓了一下,似乎要抓住他正在逃逸的命,在他最後的意識里,是滿天血紅色的箭雨,震耳欲聾的吶喊,漸漸地,世界的一切變得模糊了,沉寂了,什麼都沒有了。

  「張郃死了!」一個蜀兵興奮地高喊,接著是兩個、三個……更多的士兵都跟著吶喊,人潮蜂擁而上,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飛過去,卻只看見一具面目模糊的屍體。

  死了的張郃,便同一株乾枯的野草,萎靡衰弱而蒼白,並沒有什麼特別。

  幽深的木門道里,歡呼聲與血腥氣一同飛上天,人人在亢奮地議論,魏國大將張郃死在蜀軍的強駑攻勢下,到死都不曾閉上眼睛。

  踏踏踏!一騎快馬揚塵飛奔,箭一般射到了一支緩緩行進的軍隊裡,兩面大纛隨著風獵獵招展,斗大的「漢」和「諸葛」在天空中飛揚起了堅毅的面孔。

  斥候停在中軍隊伍前一輛四面遮幅的馬車前,眼瞅著姜維策馬跟在馬車旁,慌忙在馬上行了一禮,雖然氣喘吁吁,臉上卻掩飾不住一抹激昂的喜悅。

  姜維一勒馬轡,馬鞭輕輕揮去:「什麼事?」

  斥候興奮地說:「魏將軍伏兵木門道,魏軍果然遣兵追擊,我軍大獲全勝,還射殺了張郃!」

  他的聲音很是洪亮,周圍行軍的士卒全都聽見了,乍一聽說射死了張郃,抑制不住的笑容綻滿了臉,一個挨著一個地湊著低聲議論,還發出了歡暢的驚嘆聲。

  姜維正色道:「行軍途中,怎可交頭接耳,全都肅靜,否則軍法懲戒!」

  這一聲喝令頗具威懾力,士卒慌忙閉口不言,頓時軍陣中鴉雀無聲,只聽見腳步扣著地,以及頭頂上呼啦啦的旗幟響動。

  「姜將軍,軍報還須上呈丞相。」斥候望了望被幔帳覆蓋得不透風的馬車。

  姜維向他點點頭:「你先退下,由我親自稟明丞相。你回去傳話,丞相有令,魏將軍既已得勝,立刻跟隨中軍,返回漢中,不得貽誤!」

  斥候應了一聲,也不敢怠慢,揚手一抽馬尾,怒捲風潮般背離而去。

  那疾馳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姜維似愁非愁地嘆了口氣,射殺張郃的消息並沒讓他太興奮,他被壓抑的沉重始終包裹著,幾乎要透不過氣。

  諸葛亮已離開中軍整整三天,這件事唯有寥寥數人知道,他臨走前定下了伏兵之計,遣魏延在木門道埋伏等待,便是算準了魏軍會遣兵追趕。諸葛亮算無遺漏,計無差謬,對這一點姜維深信不疑,所以蜀軍的勝利早在預料當中,喜悅幾成多餘。他也不擔心諸葛亮暫離軍營,他自信可以在二十天內掌管大局,讓蜀軍安然無恙地返回漢中,但是二十天之後呢?

  如果諸葛亮回返成都後沒有扭轉形勢,或者從此竟是回不來了,朝局一旦發生變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姜維根本不敢想像。

  他仰頭望著天空變化萬端的雲層,一團團如同荒野里的白獐,你追我趕,嬉鬧逗樂間卻暗藏著重重殺氣。

  天在變,雲在飄,風在吹,人心,也一樣在追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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