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2 07:30:39
作者: 若虛
文書上的墨字在視線里逐漸清晰了,李嚴像被蜇了一般,彈了起來,手裡捧著的一甌蜜餞直摔下去,響亮的撞擊聲竟也沒讓他有反應。
窗外雨聲滴答,仿佛有一攤血從房樑上緩慢落下,在冰涼的地面敲出亡靈諷刺的笑聲。
李嚴打了個冷戰。
心裡機械似的重複著一個聲音:諸葛亮退兵了,諸葛亮退兵了,諸葛亮退兵了……
諸葛亮怎麼可以退兵,他怎麼可以!
深徹的絕望從李嚴的骨髓深處爬出來,一把攫住他的心,掐死了,掐成了粉末。
五日前,成藩的信也送到他的手中,信里說諸葛亮有可能退兵,將軍休得為了一時爭心,貽誤北伐大事,若是將來出了差池,丞相不容情面,將軍危矣。李嚴仍然滿不在乎地把信丟去一邊,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警告提醒,唯獨固執地相信自己的判斷。
李嚴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被人家操縱在股掌之間,還道自己可以做決斷,他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諸葛亮會退兵,那個把北伐當作生命信仰的諸葛亮居然會退兵,那個天天臉上都寫著興復漢室的諸葛亮居然會退兵!
太荒唐了,太不可思議了,太令人措手不及了。
李嚴心中的諸葛亮,是一個頑固而陰狠的政治對手,手段毒辣,城府深厚。可他擁有連李嚴都不得不佩服的忠心,這忠心如同高懸日月,照見諸葛亮愚公移山似的堅持,所以他一定會北伐,他會興復漢室還於舊都,他會去實踐那關於華彩漢朝的理想。
只是李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只想對了一半,諸葛亮把信仰視為生命,所以他才痛恨干擾信仰的敵人,他會除掉他們,用他殘酷的政治手腕。
而他李嚴,就是干擾諸葛亮信仰的敵人。
愚蠢啊,怎麼會這樣愚蠢。和諸葛亮鬥智,他輸了,鬥勇氣,他輸了,斗豁出命去,他還是輸了。
李嚴忽然想起諸葛亮上次來信里說到,若是退兵,大家都擔待不起,他在此時此刻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比誰都清楚,諸葛亮回來了,會和他算總帳,朝廷也會追究他運糧不繼的責任。
他而今已如此下作了,可不能再有蹉跌了,若是再遭貶謫,他就什麼也不是了。
是的,什麼也不是了,託孤重臣,封疆大吏,兩朝老臣,以及他那還沒實現的政治抱負,都將成為泡影,也許連命都保不住。
在諸葛亮心目中,他自認無足輕重。想想馬謖、張裔,他們可是諸葛亮的心腹,說殺就殺了,可憐馬謖和諸葛亮還是通家之好,張裔為諸葛亮賣命這麼多年,結果呢,殺他們時,諸葛亮連眉頭都不動一下。
諸葛亮的殘酷手段,他已領略了很多年,背地裡也罵過諸葛亮不近人情,想到有朝一日,這些手段會落在自己身上,這讓他不寒而慄。
他慌裡慌張給諸葛亮寫了一封信,因為惶惑,手發著抖,寫錯了好些字,墨還灑了,他在信里用哀求的語氣說:別回來,糧草充足著呢,我明日,不,我馬上給你送去!
信才送出去,他卻坐不住了,派人出去打聽北伐軍到哪兒了,什麼時候回漢中,打聽的人晚回了話,他便是一頓臭罵。
這麼苦熬了一天,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索性備了車馬,領了一撥人往西而去,他是不願意傻等,想自個兒去打聽消息。
哪知走到沮縣,北伐軍的一片旗幟還沒瞧見,卻遇見復返漢中的成藩,兩人連逆旅也來不及進,路邊見著就說開了。
「丞相退兵,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李嚴怒不可遏。
成藩忙解釋道:「我給將軍手書告知過,說丞相有退兵之意,將軍收到了嗎?」
是呢,這事從頭到尾是自己固執己見,賴在別人身上不免無恥。
「那你說怎麼辦!」
成藩說:「既然退兵已成事實,只好回漢中迎候。」
李嚴咆哮道:「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可以向丞相解釋,並不是故意不發糧草,確實是天雨不斷,道路難行。」成藩勸解道。
「他要是肯聽解釋就好了!」李嚴拍著手說,他忽然生出一個惡狠狠的念頭,「不然就把責任推給岑述,便說是他運糧不力!」
成藩深以為這是昏招:「岑述是丞相心腹,丞相……不會相信。」
「犧牲一個岑述,總比犧牲我好!」
「可是,岑述只是督糧官,將軍才是總督北伐後援的主將,無論如何,將軍也脫不了干係。」成藩小心地說。
李嚴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上次給諸葛亮進九錫之言,被諸葛亮抽了一個大嘴巴子,自己也被強逼著北上當了困獸,而今想扼諸葛亮,卻扼了自己的歸途。
「那怎麼辦?」李嚴要瘋了。
「丞相還沒回漢中,也許還有轉機。」成藩惴惴道。
「什麼轉機?」
「搶先向朝廷請罪,不可在丞相上告朝廷後再行辯白,朝廷念在將軍是兩朝老臣,也許會網開一面。」成藩誠摯建議道。
李嚴現在想的是要麼跑路,要麼魚死網破,請罪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可是跑路又太窩囊,那就只能魚死網破。
李嚴神經質地抽了一下:「我要去成都。」
「將軍去成都做什麼?」成藩驚道。
「拼死一搏!」李嚴說得殺氣騰騰。
成藩聽懂了李嚴的意思,慌忙道:「將軍不可!事已做錯,不能一錯再錯,他日釀成大錯,悔之晚矣!」
大錯?李嚴想笑,你們難道不知道,諸葛亮想糾我的錯不是一朝一夕,夢寐里都琢磨著除掉我,而今遇著這一擊中的的好機遇,他還不緊緊抓在手裡?
遇著這麼個油鹽不進的主子,你又能怎麼辦?成藩焦急道:「將軍……」
李嚴決斷道:「不必說了,網罟里的魚還要掙扎,何況是七尺血性男兒?你放心,若是有什麼長短,我不會牽連你!」
他不容人進言,一時前方傳來消息,說北伐軍已快到沮縣了,前頭打著的「諸葛」大旗在日光下熠熠閃爍,血衝上了李嚴的腦門,顧不得了,當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掉轉馬頭,向成都疾馳而去!
李嚴恭敬地伏拜在玉階下,大殿內安靜得可以聽得見自己胸腔里的心跳,鵠立在玉階左右的宮人都咳嗽不聞,連呼吸也儘量壓低。
劉禪從面前的奏表上抬起頭,飲了內侍遞來的一魁蜜羹,眼睛微微一瞥,看見李嚴還跪得一絲不苟,揚手道:「正方平身吧!」
「謝陛下!」李嚴站起來,仍是謙卑地立住,也不敢隨意拿眼睛去望滿殿的木蘭棼橑,文杏樑柱。
劉禪邊飲羹邊道:「正方三日前遞來的奏表,朕已經細細看過了,沒想到正方竟親自來了,論忠也不在這上面!」
李嚴聽出皇帝的話語裡有幾分揶揄,忙道:「實在是事情緊急,不得不親自面聖,一些機密話須當面陳述才好!」
劉禪聽他說得肅然,心神一動,目光睃了睃那份奏表:「昨日前方關口傳來消息,稱相父撤兵是因軍糧不濟,你的奏表里卻說軍糧饒足,這件事到底如何,一時還難以判斷!」
李嚴覺出皇帝似乎有懷疑自己的意思,他拱手進言:「的確是軍糧饒足,臣這裡有籌糧簿,各地運往漢中的軍糧要登記,每次的發糧時期數目也會一一記錄,陛下一看便知!」
「籌糧簿?你帶來了嗎?」
「帶來了!」李嚴從袖中抽出一卷簿書,遞給立在階下的謁者,謁者捧了呈給劉禪。
劉禪疑疑惑惑地展開簿書,翻到最後,豁然一行「七月十八,發糧祁山」,算日子,應是諸葛亮撤兵的前三天,他的臉色沉了下去。
他合上籌簿,端起蜜羹猛飲了一口,只陰了臉,卻一言不發。
李嚴悄眼觀察到皇帝的變化,他不動聲色地說:「陛下,既然軍糧充實,丞相為何突然撤兵?臣聽聞大軍已快到了漢中,不知道還會不會……」他故意不說完,留下個意味深長的疑問。
「兵臨成都嗎?」劉禪不陰不陽地冒出一句。
李嚴慌忙俯首道:「臣並不是這個意思,臣只是覺得奇怪,如今糧草充足,士氣高漲,兵強馬壯,正是攻無不克之時,丞相卻率兵撤離,令人百思不得其意。臣愚鈍,一時也猜不出緣由,故而不辭勞苦,千里奔回成都,想請陛下示下,臣著實憂思輾轉,夙夜擔心啊!」他沒說一句諸葛亮謀逆,可每句話都在含沙射影地把皇帝往歪路上帶。
劉禪已經明白李嚴的意思了,他也不點破:「容朕細思,你先回漢中吧。相父既然已經撤兵,漢中無人鎮守是不行的!」
「丞相如今已經撤回漢中,臣是繼續督辦北伐糧草,還是有別調度?」李嚴試探性地問道。
劉禪沉默了一會兒,又端起羹慢慢飲下,那蜜羹從喉嚨口流入臟腑,像是苦澀的淚水淌入血液,苦得他皺起了眉頭,他半睜半閉地望著李嚴說:「朕稍侯有旨意讓相父回成都!」
皇帝沒有明確表示,卻像是已經認可了李嚴的意思,不僅讓他回返漢中督守,還要召諸葛亮回成都,莫非要與諸葛亮清算,李嚴一陣欣喜,便要磕頭謝恩。
這時,宮門遲滯地開了一半,一個小黃門趨步進來,行到玉階下,伏地跪道:「陛下!」
劉禪懶懶地說:「有什麼事?」
「丞相晉見!」小黃門的聲音不高不低。
像是平地里的一聲驚雷,炸得李嚴頭暈腦漲,還道是聽錯了,想要抓住那小黃門問個明白,皇帝卻坐在上面,他連手指頭都不敢動。
劉禪也甚是驚疑,他撐起身體問:「誰來了?」
「回陛下,是丞相!」
劉禪喃喃地說:「相父,他回來了……大軍不是還沒到漢中嗎……」
皇帝的疑問也是李嚴的疑問。他從漢中趕到成都,一路上都在密切關注諸葛亮的動向,生怕諸葛亮走急了,先他一步來見皇帝,待他終於站在蜀宮的丹墀下,密報傳來,說大軍距漢中尚有一日路程。他大鬆一口氣,扳指頭算日子,就算諸葛亮星夜兼程,回到成都也要七八天後,那時候木已成舟,再大的浪也翻不動了。可是現在諸葛亮居然回來了,難道他是飛回來的嗎?如果此刻等待皇帝召見的諸葛亮是真人,那打著「諸葛」大旗,在北伐大軍中端坐的諸葛亮又是誰呢?諸葛亮一旦回來,那麼誣陷他率重兵謀逆便不可能了!
李嚴越想越害怕,他現在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對諸葛亮的畏懼已深入骨髓,那像埋在血肉里的毒針,折磨他,熬煎他,摧毀他,或者還會取走他的性命。
劉禪整整衣冠,神情已然平和,甚至帶了些期盼:「宣!」
小黃門磕了個頭,低身走出宮門宣旨。
等待是壓抑的,大殿裡更加安靜了,偶爾的一聲更漏滴答也讓李嚴嚇出一身冷汗,空氣里瀰漫著龍腦的薰香,繚繞的香氣像美人的曼妙軀體,挑撥著情緒,也模糊著心事。
像從很深的海底發出了金屬的鳴唱,李嚴分不出那是腳步聲,還是秋風繞樑的低聲呼嘯。
一個聲音乾淨得如纖塵不染的泉水,從碧澄的天空流瀉下來:「臣亮稽首再拜皇帝陛下!」
李嚴的神經陡然收緊,他看也不敢看那個人一眼,只覺得腦袋裡有一根弦在嗡嗡地響,說不好哪個時刻會斷成兩截。
劉禪很激動:「相父,你回來了,起來起來!」他伸出手朝玉階下搖了一搖,白皙的臉上全是桃紅的微笑,仿佛飲了今年的新酒,值得捧出十二分的開心。
諸葛亮恭謹地參拜完皇帝,才緩緩站起。
劉禪仔細地打量諸葛亮,八九個月不見了,諸葛亮像是比去年蒼老多了,銀白髮絲混在他梳理平整的髮髻里,皺紋從眼角如水般流到唇角,在下巴那兒勾出深深的褶子,眼睛也沒從前明亮了,像是總蒙著霧氣,仿佛裡邊藏著無盡的憂慮。
先生,你又老了哦……劉禪傷感地想著,他真想摒除所有人,和諸葛亮好好說些知心話,就像小時候那樣,牽著先生衣角,一遍遍傾訴心中的煩惱。但是他不能了,是從哪年開始,先生變成相父,戀戀不捨的依賴變作了又敬又怕的惶惑。
他把目光從諸葛亮的身上收回,漫不經心地落在面前的奏表上,渾身忽地一凜,臉上的微笑僵硬了,他把那奏表翻了個,壓了一壓:「相父,朕聽說北伐大軍還未到漢中,你如何來得這樣快?」
諸葛亮平靜地說:「臣因有事需面聖,所以先行一步!」
「哦,那麼,相父為何退兵呢?」劉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和。
諸葛亮面色凝重:「皆因軍糧不足,臣不得不退兵,請陛下責臣北伐不力之罪!」
還真是有意思了,一個說軍糧饒足,一個說軍糧不足,劉禪覺得挺好笑,目睹蜀漢兩個重臣對簿公堂,可是開國以來的大奇聞。
劉禪望向李嚴:「李嚴,相父所言可是實情?」
李嚴的腦子像在煮火鍋,滾開的湯料里跳蹦著各色菜餚,酸的,辣的,苦的,鹹的,就是沒有甜味。
諸葛亮怎麼回來了,他應該在北伐大軍中,他忽然殺回成都,原定的計劃全要落空,栽贓的事做不成,運糧不濟的事便要拉出來問案,明明想害人,挖的坑卻摔了自己。
「李嚴!」劉禪大喊道。
李嚴打了個哆嗦:「陛下,」他強自鎮定情緒,「有糧簿為證,軍糧確實饒足!」
諸葛亮瞥了李嚴一眼:「可是驃騎將軍前次只發了十五日糧草,自此以後也沒有再發,若是糧草充足,為何運送停滯?」
沒承想諸葛亮率先發問,李嚴腦子一片混亂,吞吞吐吐地說:「軍糧、軍糧……」他囁嚅半天,想來想去總之是別無退路,不如撞倒南牆不回頭,生死在此一搏,橫下心說:「軍糧的確籌備好了,都囤積在漢中呢,本已經發出去三日,聽說丞相撤兵,才急命押糧軍回來!」
劉禪已全然混亂了,他看看諸葛亮,看看李嚴,直覺告訴他,這兩個重臣中有一個人在撒謊,可他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要麼是他們太能偽裝,要麼是自己太蠢拙。他認真地問李嚴:「對相父所言,你待如何解釋?」
「軍糧確實饒足!」李嚴理直氣壯地說,那神情仿佛他受了冤屈。
「那……」劉禪又望向諸葛亮。
諸葛亮並不退讓:「臣確實是因軍糧匱缺才不得已退兵!」
李嚴做出了無辜的模樣:「臣在漢中籌備糧草,不舍晝夜,只願為丞相北伐做支撐,哪知丞相一口咬定臣備辦糧草不力,臣實在冤枉!」
這話儼然有怪責諸葛亮栽贓之嫌了,諸葛亮忽地含笑看了他一眼,笑容裡帶著一種巨大的震懾力,李嚴被逼得向後退了半步,諸葛亮緩緩地面對劉禪,躬身一拜:「臣與驃騎將軍各執一詞,難以決斷,此事干係重大,若處置不慎,則恐遺害社稷,臣請陛下下詔令,由廷尉徹查!」
諸葛亮用上了廷尉徹查這一招,李嚴又是恨又是怕,坑挖得太大,當初沒能留下餘地,到底把自己牽連上了,廷尉府的文法吏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最擅長深文羅織,可謂深得諸葛亮流風,若是當真查出真相,他只有身首異處的下場,這讓李嚴冷汗直冒。
劉禪也拿不準主意,疑案出了交給廷尉這是常規,他也只能順從,說道:「嗯,就依相父之議,由廷尉徹查。」
諸葛亮道:「此案事涉臣與驃騎將軍,故而臣與驃騎將軍當避嫌不問公事,不得擅自豫事,再請陛下宣岑述、成藩來成都問案。」
「可。」
李嚴驀地抬起頭,他看著皇帝,唇角動了動,可到底是咽了下去,一併連那頭也垂到最低。
諸葛亮瞧著已顯出惶恐之態的李嚴,他其實很希望李嚴能立時服罪,很多事端便可悄然抹平,可李嚴儼然是拗死了不肯回頭,他與自己爭權已至白熱化之地,心裡存著你死我活的極端念頭,輕易哪裡願意認罪。
「謝陛下恕臣等不恭之罪。」諸葛亮先跪了下去,李嚴還在發愣,眼見諸葛亮行禮,慌忙也跪了下去。
劉禪望著玉階下兩個匍匐的後背,擾人的煩躁躥上來,不由得死命地掐住了案上的奏表。
一陣秋風卷著殘葉從地面旋轉著升上天空,諸葛亮不禁打個冷戰,舉手輕推開竹門,腳下一顛,幾乎便要一頭俯衝下去。
「先生,你要不要緊?」修遠慌了神,用力地扶著諸葛亮,已是惶急得滿臉大汗。
諸葛亮倚著他的手半晌沒動,無力地喘了口氣,虛弱地搖搖了頭:「沒事,些許頭暈罷了。」
修遠扶著他坐下,忍不住嗔怪道:「一路風塵,心急火燎地趕來成都,還沒歇下,又想著來做事,這頭能不暈嗎?」
諸葛亮勉強笑了笑,想要舉起羽扇揮一揮,卻覺得沒有力氣,索性垂了放在腿上,眼盯著面前案上高高的卷帙,只覺得暈沉更重,簿冊、書案、天花板、竹簾以及門前的竹林都在旋轉,胃裡泛上一股嘔吐的噁心感,卻並沒有真的吐出來,只是堆積在咽喉處,噎得他吸一口氣都困難得像是拖著巨石上山。
修遠端了一杯熱水,諸葛亮穩著手去拿杯子,死命地撐住那從骨頭縫裡鑽出來的顫抖,不想讓修遠知覺自己的虛弱,好不容易才將杯子送到口邊,逼著自己吞下去,溫水艱難地從咽喉流入胃裡,仿佛把眩暈感慢慢沖刷掉了,渾噩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
他有了點精神,挪了目光去看案頭堆滿的簿書,皆綑紮束好,每一卷上還貼了標識,書著各公門名稱,簿書很重,他沒力氣舉起來,便在案上嘩地展開。
一行行字書寫整齊,卻模糊得像被水浸過,他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從臟腑里掘出惡狠狠的忍耐力,把目光死死地盯在簡牘上。
「先生,」修遠擔憂地說,「歇一歇吧,當心累出病來。」
「不累。」諸葛亮說,可那說不累的聲音卻分明透著沉甸甸的疲累。
修遠抽了一下鼻子,淚眼看便要垂落,他低下頭去搬開文書,一串眼淚滾翻在地板上,開出青色的花,慢慢地凋謝了。
諸葛亮垂瞼,他心底嘆息著,也沒有點破:「修遠,我托你做件事。」
「先生,你說。」
諸葛亮轉過頭,目光在堆滿了文書的房間裡浮沉:「那兩份要緊文書,嗯,你知道的……你送到傳舍,想法交給驃騎將軍。」
「拿給驃騎將軍?」修遠疑問道。
「不要問,你只管照我說的做就是。」
修遠迷迷糊糊,可又不能刨根問底:「甚時給他?」
「現在。」
「現在?」修遠更混沌了。
「對,就是現在,晚了便來不及了,你速速去辦。」諸葛亮的語氣很決然。
修遠莫可名狀,想問又以為不合適,遲疑了好一會兒,深以為自己拗不過諸葛亮,不如照吩咐做事,也不能耽擱,只得跑出了門。
修遠剛一走,諸葛亮像是忽然間失去了力氣,舉起羽扇的手重重一落,羽扇噗地掉在地上,他想撿起來,指頭像被掛上了千斤秤砣,重得將他往下拉扯,身體裡很沉重,力氣也被這重量壓榨乾淨,手指觸摸著扇柄,卻拿不起來。
他苦笑了一聲,也不想去撿了,衰弱地轉過臉,正看見門邊站著一個人。
她披著一領青色鶴氅,髮髻高高綰上去,罩了一頂素色冠,乳白絲絛在額下系了個松松的節扣,活脫脫像個女道士。
「果兒?」諸葛亮露出了微笑,笑容維持很短,立刻被身體裡的沉重拉下了唇角。
諸葛果沒有笑,她緩緩地走到諸葛亮身邊,彎腰將羽扇撿起,拂了拂羽毛上的灰塵,輕放在案頭,倚著他坐了下來。
諸葛亮撫上她的肩頭:「看看阿父的寶貝女兒,真成了個女道士。」
諸葛果聲音輕輕的:「我拜青城山的玄虛師君為師,如今在家清修,算是半個女道士。」
諸葛亮一呆,他在北伐前線收到黃月英寄去的家信,知道諸葛果拜了道士為師,他還道女兒心性好玩,不過是圖新鮮,如今看來竟是認了真,一向嬉鬧玩耍,最怕生悶憋屈的女兒如何竟受得了清苦的修行,是熬了心硬逼著自己改了性子,還是真參透了人生虛無呢?他看著那一襲道服、滿目淒冷的女兒,不知該怎麼說。
諸葛果慢慢地倚在他胸前:「阿父,還記得在荊州之時,便有個老道斷我命理,說我命里孽障多,若沉溺現世,或可有早夭,須得拜在玄門之下,方能脫得了人生愁苦,延年益壽,女兒不過是順應天命罷了。」
「那是老道隨口一說,怪力亂神之言談罷了,皆是你阿母當年見你體弱,生怕有個好歹,病急亂投醫,不知從哪裡找來個道士算命。」
諸葛果綻出有些苦的笑:「怪力亂神,聖人不語,平常之人怎能輕忽?我以前不信,可現在不敢不信了……」她將頭埋在父親懷裡,身體微微顫抖。
諸葛亮心裡又是苦又是悲又是愁,他輕拍著女兒微顫的後背:「果兒,阿父對不起你……」
諸葛果搖搖頭:「阿父沒有對不起果兒,阿父能為我做的事已做了,我是知道的,阿父一直希望我能得大自在。當年先帝有讓我進宮之意,阿父一生不違拗先帝,偏偏這事上,阿父堅拒之。阿父待我之用心,天日可表,我本該真得大自在,可是,」她的聲音磕絆了一下,「我只怪自己,生得不好……」
女兒清醒到讓人悲絕的話,仿佛扎到血肉的刀鋸,割出一身癒合不了的傷口。
「果兒,別太苦著自己。」諸葛亮試圖安慰女兒,卻以為自己說的都是廢話。
諸葛果輕輕地擤了一下鼻息:「阿父,我想通了,我與別的女子不一樣,生來便不該有凡俗奢望……果兒不可能,不可能……」
諸葛亮聽得心頭難過至極:「傻女兒,怎的說這等喪氣話,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切勿斷了自己的念想。」
諸葛果從父親的懷裡抬出臉:「阿父,別說了……很多事我都忘了,忘了……」
諸葛亮慘怛地一問:「能忘記嗎?」他捧起女兒的臉,手心沾滿了淚珠。
「忘不了也要忘啊!」諸葛果淒絕地道,嗚咽著哭了出來。
從父親的書房出來,幽幽竹林被風牽引著向前推擁,仿佛哀傷而始終不能釋懷的情緒,一波接著一波,久久地與乍起的秋風纏綿不休。
諸葛果緩緩地走在蜿蜒逼仄的石子路,腳邊彎彎一溜溪水,數片竹葉搖曳落下,在清澈如玉帶的水面時沉時浮。
對面遙遙地走來一個人,交錯的竹枝如合攏的手掌,頑皮地遮住他的臉,待彼此走得很近了,才認出對方是誰。
這一霎,兩人都呆住了,像是被忽然的邂逅驚飛了魂魄,那魂便在天空搖搖晃晃,兩個軀殼卻在風驟如浪的竹林間面面相覷。
諸葛果忽然覺得諷刺,她剛剛還說要忘記一切,偏偏還要遇上他,上天也許太喜歡折磨她,痛入骨髓的傷口剛剛敷上掩飾的藥,尚且沒有痊癒,又生生挨了新的一刀。
眼前這個妝容不點、神情淒婉的女道士竟然是諸葛果嗎?那個爛漫不知人事的閨閣小姐連影兒也尋不得了,姜維無端地心疼起來,奇怪的愧疚從心尖上蔓延開去,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許久都發不出聲音。
「你……還好嗎?」終於問出來了,卻那麼微弱。
姜維的關懷本該是溫暖的光,可在諸葛果看來,卻比刀劍還鋒利,直把那顆已千瘡百孔的心再拿來砍碎砍爛,她忽然就恨了,冷淡地說:「我很好。」
「我……」姜維想說點什麼,可他天生嘴笨,憋不出一個字。
諸葛果看見姜維腰間未去的絰帶,鬧脾氣的恨意塌下去一個角,她緩和著語氣:「你節哀。」
姜維怔住,他張了張口,只憋出兩個字:「多謝。」
諸葛果心裡發梗,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她覺得自己太沒出息,明明選擇了清心寡欲的後半生,為什麼一旦遭遇他,所有費了無窮力氣修建起的堅固防線都潰不成軍,莫不是前世孽障,今生遭殃嗎?
她不想再見他,聽他的聲音,看見他的眼睛,他的一呼一吸,一顰一笑,都讓她痛不欲生。她便越過他,仿佛越過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滴淚飛起來,直撞在他的臉上,啪的一聲,繽紛成傷心的碎沫。姜維模糊了,還以為那淚是自己流出來的。
姜維呆呆地看著諸葛果的背影,風來了,千竿翠竹婆娑起舞,那女子便被億萬片葉子包裹起來,仿佛封在琥珀里的一滴悲傷的清淚,慢慢地,消失了。
一陣風狠狠地撞向門,急躁地砸出幾聲憤怒的吼叫,李嚴緊張地跳了起來,再仔細一聽,才辨認出是風敲門。
自兩日前他從宮裡回來,他便一直被風聲鶴唳的恐懼攫住,每一刻都不得安生,睡半個時辰便爬起來四處看看,也不敢去院子裡散步,擔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忽然跳出來。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其實也說不上來。
廷尉府的問案官吏上午來問過話,他自然不承認自己知情,做足了委屈無辜的受害模樣,蒙得廷尉官吏真以為他背了黑鍋。私下裡,他已給還在漢中的成藩送去消息,送的不是信,他怕留下把柄,託了心腹傳的口信,想來應該比朝廷遣去傳人的使者去得早。
成藩大約不會把他供出來,但他知道自己的陰事太多,若是為了自保,把他的秘密全抖摟出來,他可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
早知道離開漢中時,先把這人解決了,仍和上次鹽鐵賦虧空案一樣,做出畏罪自殺的假象,到時死無對證,朝廷徹查不下去,這案子也就無聲無息地消弭了,何至於如今提心弔膽,總覺得有一柄刀懸在空中,拉住刀的那根繩索攥在別人手裡,生死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若是成藩頂不住深文之吏的拷掠,一股腦全招認了,該如何應對呢?李嚴愁苦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只是煎熬。迫不得已,一定要想辦法封住他的嘴巴,唯有他不說,自己才能逃過劫難,當初自己不出面,不就是為了預防這一天嗎?他想到這裡,眼裡閃過了陰毒的光。
「將軍!」外邊鈴下喊道。
李嚴不耐煩地應了一聲:「什麼事?」
「丞相府主簿求見。」
李嚴像被砍斷了神經,身子一跳:「啊?」他咽了口苦巴巴的唾沫,「請、請進來!」
門嘎嘎開了,修遠抱著一個包袱走了進來,禮貌地稱呼道:「驃騎將軍。」
李嚴看了修遠半晌,像是在他身上找尋諸葛亮的影子:「是修遠,你有事嗎?」
修遠沒有寒暄,開門見山道:「我奉丞相之命,送兩件物事給驃騎將軍。」
「物事?」李嚴錯然,「是、是什麼?」
修遠不答,他只把包袱取下,輕輕放在長案上,解了絲絛,包袱攤開如一張皮,裡邊露出兩卷文書,他合攏起來,一併捧給李嚴。
李嚴疑惑地接過來,先看了修遠,卻只是清水般的平靜,到底是諸葛亮的人,年紀輕輕卻學得了諸葛亮的冷峻,成了撬不開的鋼板。
李嚴便抖開了文書,先看一份,再看第二份,一開始還有些昏頭,以為是諸葛亮尋他開心,過後卻是越看越驚心,不知不覺,那冷汗已滲出了鬢角額頭,在後背上粒粒清晰地爆出來。
「這、這是哪裡、哪裡得來……」李嚴雙手發著抖,文書已握不住了。
「去年張裔自盡前,送給丞相保存。」修遠淡漠地說,臉上那一任他人瘋狂的沉靜和諸葛亮如出一轍,李嚴恍惚了,還以為這說話的是諸葛亮。
兩卷文書滾落下去,撞在地上,啪啪兩聲仿佛鋼鞭揮舞,打得李嚴渾身一陣接著一陣的戰慄。
這兩份文書是鹽鐵賦造簿,一份是真帳,一份是假帳,都為張裔所作。真帳上明確地記錄了挪去江州的鹽鐵虧空,以什麼為由頭,經過哪些人的手,最後又送去哪裡,每一筆都清清楚楚,儼然是張裔當時為了防備李嚴,特意留下的後手。李嚴以為張裔一死,所有罪證都抹平了,可他斷斷沒有想到,張裔竟然會把帳目清單做出來,更想不到的是,張裔把這帳簿交給了諸葛亮,成了諸葛亮將他一擊中的的致命罪證。
「諸葛亮,你、你可真狠!」他咬著牙,驀地昂起頭,蒼白的臉上豁然是視死如歸的倔強,「你明說了,你家丞相想要我怎樣?是棄市,或者夷三族?」
修遠見李嚴對諸葛亮不敬,心裡登時來了氣,也管不得李嚴官職比自己大,該有尊卑之分,那本來就憋悶的惱恨此刻全發泄出來:「驃騎將軍,你這是什麼話,好似我家先生要與你作對。你也不想想,是誰先存了爭權心,罔顧公義,圖謀私利,幾番貽誤朝廷公事。我家先生為顧全大局,處處忍讓,為你包庇下天大的罪過,你不僅不思悔過,還妄生險噁心,致使北伐大業一朝廢棄,這罪責你擔得起嗎?」
李嚴呵呵冷笑:「算了吧,你是你家丞相的人,自然為他說好話,他還處處忍讓,為我包庇罪過,呵呵,我真要謝謝他的好意了!承蒙他還把這真假帳簿送給我,他可想得真周全,殺了人還要人家為他歌功頌德,可是非凡人物,怪不得巴蜀百姓齊聲讚頌,不是天子,勝似天子!」
修遠氣極了,一巴掌拍在案上,厲聲道:「驃騎將軍!」他索性把什麼顧慮統統撕開,「你心裡存了齷齪想法,自然以為天下人都齷齪了!我且問你,鹽鐵賦虧空,你拿了沒有?運糧不力,貽誤軍情,你做了沒有?若是你拿了也做了,還一門心思栽誣忠臣,爭權奪位,自己不乾淨,又有何臉面去責怪他人?若你是清貞廉潔,旁人縱有詆毀,又能奈你何?你與先生同為託孤重臣,先帝明詔托先生以舉國之重,這豈是先生強逼來的?你不服先生權重,便生出嫉恨。我再問你,是你先生出奪權心,還是先生?你說巴蜀百姓齊聲讚頌先生,對,先生為了季漢康寧,鞠躬盡瘁,嘔心瀝血,這樣的好官,百姓如何不贊?至於你那些骯髒的念頭,請你收回去,先生耿耿忠心,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見,不然,先帝豈能以江山相托,難道先帝的眼光還不如你?」
從來沒有下級官吏敢對李嚴用這種口氣說話,李嚴被修遠罵得瞠目結舌,臉上一陣青一陣紫,卻回不去一句話。
修遠不容李嚴多話,義正詞嚴地說:「我再告訴你,先生既把這帳簿交給你,便沒打算收回去,希望你能明白先生的苦心,別再為一己私利罔顧國法,不然,先生也救不了你!」
他倏地站了起來,再也不想和李嚴多待一刻,抬起腿便走了出去。
李嚴既沒有追上去,也沒有說話,他傻呆呆地看著攤在地上的兩份簿冊,腦子裡像攪麵團似的不得清爽,霎時,也不知是恨還是悔,苦悶地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