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42 作者: 若虛

  紫霧流光中,皇帝的臉像被淡墨皴去輪廓,眉目鼻唇都失了弧度,便似那沒有硬度的軟麵團。他翻了翻案上厚厚的案情爰書,也不細看,目光幽幽地望著躬身作拜的董允,懶洋洋地問道:

  「李嚴都招了?」

  「是,」董允道,「李嚴供認不諱,他稱因天雨絕路,糧草備辦不迭,為推卸責任,便誆騙丞相退兵。」

  

  劉禪彈了彈眉峰:「李嚴起初抵死不認錯,還回成都宣明糧草具辦,廷尉一徹查,這才不過三日,他便招認?」

  董允聽出皇帝有懷疑之意,忙解釋:「李嚴初亦不服罪,然丞相出手筆書疏,與李嚴供認陳述對照,前後違錯章灼,李嚴詞窮情竭,故而頓首謝罪。」

  「是什麼手書?」

  「是丞相與李嚴往來書疏報答,曾提及糧草之事,李嚴寫於丞相的幾份手書,說道漢中霖雨,運糧不繼,望丞相諒其稽遲之責,可知糧草具辦之說是為李嚴謬謊,其要緊節略已謄錄,呈遞陛下預覽。」

  劉禪聽言,便在那一紮簿書里翻出一冊節略匯總來,果然見到李嚴與諸葛亮手書節略。他匆匆地瀏覽了一遍,舉手拍了一巴掌,搖了搖頭:「唉,未曾想到李正方為解己之責,妄生異端,竟敢貽誤國政,犯下此等大罪!」他說得生氣了,噴火似的哼了一聲,「董卿,李嚴該定何罪?」

  董允小心地說:「首罪是為欺君……」

  「那,會大辟嗎?」劉禪插了一聲,說著這殘酷的刑名,想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下塵埃,熱辣辣的血腥味盪開去,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最終如何,還需廷尉定刑。」董允面無表情地說。

  劉禪「哦」了一聲,對不用立刻見識殺人感到稍稍放心,他倏地拿捏出帝王的威風,嚴肅地說:「先逮了。」

  「已逮下廷尉。」

  劉禪好不容易捏起來的帝王威嚴瞬間崩潰了,他在心底苦笑了一聲,這國家也許當真不用他做主,坐纛總統國政有諸葛亮,處理具體事務有各公門官吏,他只需點頭搖頭和畫「可」,甚至這些動作常常也不用做。他最大的價值不過是一個好看的擺設,像一尊外表雕得極精緻的塑像,或者還比不得惠陵的寢廟裡先帝的那幅畫像,多少人會面對先帝畫像痛哭失聲,面對他,除了程式化的叩首稱頌,別的,也就沒有什麼了。

  「那就這樣吧。」皇帝最後落寞地說。

  一夜之間,驃騎將軍李嚴罪下囹圄,三日後,由諸葛亮公文上尚書,陳述情由始末,公文後署上了二十餘官員的名字,共同聲討李嚴,懇請朝廷罪責李嚴,免官祿,去節傳,收印綬,削爵土,聲勢不可謂不大。

  這些署名官吏或為宗室,或為功勳,或為新貴,用一些六百石小官的話來說,都是惹不起的狠角色。那之後,像是貓聞著魚腥味,諸多官吏聞風而動,仿佛是為了表決心,更為了在諸葛亮面前討得好彩頭,雪片似的請責李嚴表飛入尚書台,有的痛心疾首,有的感慨如潮,有的趕緊撇清自己和李嚴的關係,便是這成了規模的憤怒責備聲音,讓一干想給李嚴求情的文墨吏全縮了回去,偶有兩篇委婉求告的表章奏上尚書台,也被浩瀚的請責表湮滅了。因痛斥李嚴的表章太多,尚書台應付不遑,皇帝也懶怠看,最後還是丞相諸葛亮授意尚書台,嚴禁朝臣再議李嚴事,才平息那源源不斷的聲討。

  一時樹倒猢猻散,昔日風光無限的託孤大臣淪落下野,別說是期盼朝廷大赦,恢復昔日榮光,能不能保住性命也是未知。

  李嚴先是被逮入廷尉牢獄,後來又轉入詔獄,一面離天子丹墀越來越近,一面離自己過去的生活越來越遠,他每每想起來,便覺得是莫大的諷刺。他問看管詔獄的獄吏借來筆墨,在簡牘上一筆一畫寫下謝罪答辯表,交給獄官轉給皇帝,他也不知皇帝能不能看見自己的陳情表,更不知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走出這間陰暗潮濕的牢房,他在惶恐的無望中等待著朝廷對他最終命運的判決。

  牢房裡開了個天窗,總有煙靄似的陽光灑進來,為這死寂的牢房增添了一抹生氣,他便常常坐在那束光芒里,回想自己這浮雲蒼狗的一生。託孤重臣,封疆大吏,專閫一方,說不得的燦爛風光。他當年在江州跺跺足,偌大的三巴都會伏頭,二十年宦海沉浮,蒙君主厚恩,青雲摶上,鵬程無量,卻忽然從巔峰跌入塵埃,人生際遇,翻轉之間猶如天壤之隔。

  他和諸葛亮爭了十年,鬥了十年,從白帝城的淒風苦雨開始,處心積慮地步步經營,奈何每走一步都被諸葛亮果斷破局,甚至不惜挖肉補瘡,只為全勝終盤。悲哀的是,拼到而今,他竟淪落牢獄,快成了斷頭台上不甘的冤魂,諸葛亮卻依然手握權柄,依然是黎民交口稱讚的賢德宰輔,是皇帝傾心倚重的公忠丞相。

  他曾經想過兩敗俱傷的結局,逼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只是他太低估了諸葛亮的手腕,最後的結果居然是諸葛亮毫髮無損,而他卻一敗塗地。自己怎麼會遇到這樣可怕的對手,像是一座鋼鐵鑄成的山峰,撬不開一個角,挖不出一抔土。

  當諸葛亮把張裔留下的帳簿轉給他,他起初只是出自本能的恐懼和憤怒,後來才慢慢體會出諸葛亮的用意,諸葛亮握著能將他一擊中的的罪證,既然沒有在這關鍵時刻丟出去,便是逼他服認運糧不繼欺瞞君父的罪,所以在廷尉二次問話時,他便全都認了罪,可當他被關進詔獄,忽然又後悔了。

  他不太相信諸葛亮會信守默契,諸葛亮心裡一定希望自己死,他怎麼可能饒過自己,誰會讓自己的敵人平平安安地走出牢獄呢?也許諸葛亮在他被逮拿時,便把鹽鐵賦虧空案的罪證交給了皇帝。他始終以為諸葛亮不可能把罪證都轉給他,諸葛亮一定還留了後手,欺瞞君父加挪用國賦,逼死證人,他李嚴還能不死嗎?

  死……

  李嚴打著寒噤,無數殘酷死亡的畫面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他幾乎能看見劊子手凶光畢現的眼睛,滴滿了汗珠子的黝黑胸膛,還有那鋒利得足以斬斷陽光的刀,遒勁的手臂一揮,刀砍下來又快又准……他將這些胡思亂想迅速掃走,可思想仿佛和他作對似的,他越是不願意想,血腥的念頭偏要跳進來。

  牢房的門開了,一個聲音在外邊冷冰冰的喊道:「李嚴!」

  李嚴茫然地轉過頭,一個人低頭走了進來,逆著光,看不清臉,緩緩靠近的影子將李嚴坐守的那束光遮住了。

  「陛下!」李嚴像被雷驚了,不顧一切地跳起來,又猛地跪下去,淚像爆開的泉眼,不容控制地飛出來。

  蓬頭垢面的李嚴像灰塵堆里打滾的耗子,哪兒見得以往那好尚修飾的影兒,劉禪的心底油然生出深深的同情,他嘆了口氣:「李卿,朕來看看你。」

  李嚴哪裡敢奢望能再見到皇帝,至此瞧見天子站在自己面前,還以為是夢,當即便哭道:「陛下,罪臣身犯重過,竟勞動陛下親臨詔獄,罪臣雖死,亦不能報答陛下萬一。」

  獄卒殷勤地給皇帝搬來馬扎,用袖子擦了又擦,劉禪還是嫌髒,也沒有坐,只緩緩地踱步:「李卿,你真是個糊塗人,」他沉重地說,「你瞧瞧,你今天的下場,讓人好不痛心!」

  「臣蒙蔽心智,為推己之責而犯下不可赦之罪,臣萬死不能辭其罪!」李嚴抽泣道,他心裡忐忑著,皇帝是單純來看顧待罪老臣,還是來拷問他的罪行,這讓他異常緊張,兩隻手摳著地上的石磚,指甲全陷了進去。

  劉禪搖頭:「你為何要扯謊,糧草備辦不力,實話實說不好嗎?偏偏想出這愚蠢的辦法!」

  李嚴畏葸地說:「臣擔心受丞相責罰……」皇帝問出這話,他稍稍放心了,照此看,皇帝並不知道鹽鐵賦虧空,諸葛亮並沒有把他的罪證捅出去,一時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得是個什麼混亂滋味。

  「相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若實言相告,他當能體諒。」

  「陛下,」李嚴膝行兩步,「丞相天威,臣不敢……」他把頭深深埋下,也不知是在哭,還是在嘆氣。

  劉禪不作聲了,他望著李嚴彎曲得像烏龜殼的後背,恍惚以為那跪地哭泣的罪臣是自己,是啊,舉朝之上,誰能挑戰諸葛亮的權威呢?諸葛亮剛嚴不可犯,犯法者,雖親不避,誰也不能以私情求他網開一面,便是他,當今天子,也不能。

  「李卿,」劉禪咳嗽了一聲,「朕並不想讓你落個慘澹收場,可國法無情,朕也不能徇私,但朕不忍託孤老臣受苦……」

  李嚴抬起淚漣漣的臉,他期盼著皇帝說出那句他急切渴慕的話,可皇帝的嘴唇只是囁嚅著,翕動著,喉頭跳了一跳,最終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劉禪把頭偏去一邊,似乎不忍再見到那悽慘的一幕,他一言不發地走出了牢房。

  腳步聲橐橐遠遁,李嚴覺得自己絕望了,連皇帝都救不了他,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他像一坨稀泥般癱下去,登時號哭起來。

  他一面哭一面捶著地:「諸葛亮,你好狠!」他把自己像烤焦的煎餅似的翻過去,哭聲越來越大,仿佛垂死的野狼,那號叫全副武裝地衝上天,又被低矮的房頂壓下來,統統摔在他被痛苦扭曲的臉上。

  風吹得窗前的辛夷樹起舞,仿佛醉意沉酣的美人,因不勝酒力而蹀躞緩步,辛夷早已過了花期,無花的樹梢上結出的是傷心的秋色,有霧靄從樹背後繚出來,便似閨閣女兒在菱花銅鏡面上哈出的一口氣。

  一直在屋裡做針黹的南娭忽覺面上生涼,她抬起臉,原來風將門拉開一個角,風的子民們便趁機溜進來,她本以為秋風送爽,倍加舒適,可屋裡的人還在熟睡中,她很怕涼了他,便起身把門輕輕拉上,一回頭,卻看見諸葛亮醒了。

  諸葛亮扶著枕頭坐起來:「我睡了多久?」

  「不到兩個時辰。」

  諸葛亮搖頭:「太久了。」

  「不到兩個時辰還久?」南娭不捨得諸葛亮起床,「丞相昨夜可是一宿沒睡,再睡會兒吧,現在還早呢。」

  「大白日昏睡,太不成體統,那得耽擱多少事。」諸葛亮一把將被子掀開,趿著鞋子站在了地上。

  南娭無奈,便給諸葛亮尋來外衣穿上,她低頭給他系腰帶,長長的腰帶圈過來,帶鉤往裡足足退了兩寸,比起去年來,他是又瘦了,她忽然就心酸了。

  她抬眼看見他越加消瘦的臉,被疲倦的蔭翳蒙住的眸子裡溢滿了忙碌之色,衣裳剛剛穿好,一隻腳已向外跨了一步。這個匆匆忙忙的漢丞相是她的丈夫哪,是她這一生不得不愛,不可不愛的丈夫。她有多心疼他,她有多希望他能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睡一覺,她便安靜地守著他,看著他熟睡的模樣,蹙眉,皺額,似乎做了一個憂心忡忡的夢。她輕輕抹去他斑白鬢髮滾落的汗,手指觸著他涼悠悠的皮膚,疑惑為什麼他身體的溫度越來越低了。

  她把自己緩緩放低,低去他的影子裡,而後,她輕輕地抱住了他,冰涼的淚在他胸前漸生漸長,仿佛在秋風中倒伏的衰草。

  諸葛亮被南娭忽然的傷情弄蒙了:「你怎麼了?」

  南娭說不出話,她不知該怎麼傾訴心中深得不到底的愛,那愛,有些自私,有些矜持,卻足夠真實,足夠保佑長久的新鮮。

  諸葛亮拍拍她的背:「傻丫頭,做什麼又掉眼淚?」

  「擔心你……」南娭低喃。

  諸葛亮啞然失笑:「擔心我什麼,我不是好好的嗎?」

  「你比去年又瘦了,」南娭的手指觸著他陷進去的後腰,只是一觸,似乎害怕戳傷了他,忽地挪開了,「白頭髮也多了……」

  諸葛亮仍是沒在乎地笑笑:「老了嘛,豈能不生白髮,至於瘦,身在軍旅,風塵僕僕,豈能比得尋常在家之日。」

  「丞相不老。」南娭固執地說。

  諸葛亮拗不過她,哄道:「好,不老,你怎麼說都好。」他捧起南娭的臉,「可哭花臉了,若被瞻兒看見,他可要笑話你。」

  南娭被他說得一笑,淚在輕淺的笑靨上閃著光,她便痴痴地盯著他,看他儘管衰殘卻依然清朗美好的臉。

  門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掃帚刷過門庭,一個童僕敲著門喊道:「丞相,丞相!」

  諸葛亮鬆開了南娭:「何事?」

  「陛、陛下駕到!」

  諸葛亮大驚:「陛下?」這消息太突然,讓他一霎沒醒過神來。驀地,他像從雲霧裡跳出來,一迭聲地呼道:「快快,接駕!」

  聲音才發出,人已跑了出去。

  站在虹橋上,風似流年,從背後的某個地方緩緩淌開,橋下的溪水像一曲記憶歌謠,從時光的拐角處飄出來,幾尾紅魚兒躲在水草間,有時矜持地冒個頭,有時卻懶洋洋地不露面。

  劉禪觀魚出神,獨個沉浸在那小趣味里,不知不覺竟笑了起來。他扭過頭去,看見身後恭謹垂手的諸葛亮,周圍是一圈小心謹慎的宦官宮女,橋下也是黑壓壓的人頭,丞相府的童僕跪了滿滿一地,滿眼都是人,像長得太茂盛的野草,他不禁覺得煩悶。

  「相父,朕來看相父,只為敘私情,不用拘禮,讓他們都散了。」

  諸葛亮莊重地說:「陛下屈尊臣之私宅,臣誠惶誠恐,不敢違禮。」

  劉禪倍覺無趣,看魚的心情也沒了,他便走下虹橋,一路走,一路是磕頭聲,一顆顆伏低的人頭挨著腳邊生長,乍一看,還以為是被集體斬首。他實在受不住了,撒嬌似的說:「相父,朕是來尋你說話,你就讓他們散了吧。」

  諸葛亮一愣,皇帝那忽然的撒嬌便似把時間的門推開了,那門裡走出一個不更事的孩童,是惹人憐惜的阿斗,而不是皇帝,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揮手道:「你們暫且退下。」

  一片山響的叩首聲,丞相府童僕彎背弓腰走得一空,劉禪滿意地一笑,一轉眼又看見熱烘烘地跟得水泄不通的宮女宦官,把臉一沉:「跟這麼緊作甚,朕要與相父說話,你們想聽是不是?」

  諸宮人都嚇得白了臉,統統往後散開,給皇帝和丞相留下偌大的空間。

  劉禪瞪了他們一眼,轉臉對諸葛亮笑吟吟地說:「相父,這下自在些了。」

  諸葛亮能感受到皇帝不想受拘束的渴望,到底皇帝還是個孩子,雖然袞服加身,位極九五,那顆被帝王事業捆綁的心仍然保留著一個孩子的純真,嚮往自由自在,這於普通人是難得的赤子之情,於一個帝王,也許就是不幸了。

  兩人緩緩地沿著彎曲溪水往前走,劉禪低低地問道:「相父,還要去北伐嗎?」

  諸葛亮委婉地說:「今年不興兵。」

  「明年呢?」劉禪巴巴地望著他。

  「明年,」諸葛亮遲疑了一下,他不想隱瞞自己的決心,坦誠地說:「若一切具辦妥當,臣當再興兵,望陛下恩准。」

  劉禪重重地嘆了口氣:「相父,你何必如此辛勞,歇兩年不成嗎?」

  「臣……」諸葛亮很不想放棄,可他讀得懂皇帝語氣里的不贊同。

  「相父,你就歇兩年,好嗎?」劉禪幾乎在用懇求的口吻說。

  諸葛亮無奈了,可是那種焦灼的憂慮好比燃燒在心裡的烈火,讓他不能從容地安享尋常康樂,他只好說道:「陛下,能否容臣詳思?」

  劉禪不再催迫,兩人沉默著在溪邊來回走了幾遭,劉禪忽然道:「相父,恨李嚴嗎?」他說這話很費了些力氣。

  「臣不恨。」諸葛亮說起來並不勉強。

  劉禪有些驚異:「他欺上瞞下,貽誤北伐,相父不恨他?」

  諸葛亮平靜地說:「李嚴所誤所損者,是為朝廷公事,臣怎能有私恨?」

  劉禪呆了,他吞了一下:「那,相父想讓他、讓他死嗎?」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他從皇帝的神情里看出一些模糊的端倪,他淡淡地說:「李嚴該伏何等刑,豈能由臣定奪?《蜀科》有則,陛下有權,臣何敢置喙。」

  一句「《蜀科》有則」後接著「陛下有權」,暗示皇帝可以對這件案子運用生殺予奪之權,李嚴死不死全在皇帝的決斷。劉禪立刻便聽懂了,他本來還有為李嚴求情的心思,此刻竟不知該說什麼,他原本以為諸葛亮勢必要讓李嚴死,這事若發生在他身上,他恨不得將那損害自己的人千刀萬剮,可事情發生在諸葛亮身上,很多尋常之念便不管用了。

  「相父,原來是這樣想的……」劉禪略帶惆悵地說,他望著那一川溪流,水面的殘花漂漂蕩盪,淚瓣似的撥開漣漪,「相父,你為何時時處處公心為上,倒讓人無所措足。」

  「臣身為丞相,有輔弼帝王之責,整肅朝綱之任,當以公義為先,不敢須臾怠慢。」諸葛亮誠謹地說。

  「可我希望你能自私一次,」劉禪戚戚地說,「相父若因私犯錯,那樣,我會覺得相父是個尋常人,我才不會怕你。」

  諸葛亮怔住,他瞧著皇帝那已閃出淚光的眼睛,像個找不著家門的可憐小孩,心裡竟疼起來。他竟不知原來皇帝一直都在怕自己,他把整顆心都掏出來,不求回報地獻給這個國家,獻給皇帝,到頭來卻換來皇帝戰戰兢兢的害怕,巨大的悲哀如陰影沉壓,讓他無從逃奔。

  「臣……」

  劉禪驀地握住諸葛亮的手:「罷了,不說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我聽說果妹妹拜青城山玄虛師君為師,閉門清修,再不問世俗之事?」

  提起諸葛果,諸葛亮心中一痛,強捺住那酸苦的滋味,只輕輕答道:「是。」

  劉禪哀婉地說:「可憐果妹妹了……」他輕輕一擤,淚光一閃,沒有落下。

  「相父,」劉禪下了個決心,「果妹妹既有清修之心,朕念及我們打小的情分上,欲為她在西城修一區朝真堂,給她做清修之所,望相父不辭。」

  「陛下……」諸葛亮下意識地要拒絕。劉禪不等他說出口,搶話道:「相父,你就自私一次,不是為你自己,為果妹妹,成嗎?」

  皇帝楚楚的眼神透著兒童似的企望,諸葛亮知道自己不能拒絕了,他只得說道:「臣謝陛下!」

  得了諸葛亮的允諾,劉禪像討著了糖果,一抹喜色從眼角蕩漾開去,他於是緊緊握住了諸葛亮的手,那麼用力。

  還是個孩子啊,諸葛亮心想,喜怒形於色,愛恨顯於態,他始終學不會他父親的隱忍,也少了那胸懷天下的雄偉大度,他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卻不是,或者說,不夠當一個好皇帝。

  不放心的擔憂在諸葛亮的胸中漲起了氣勢,逐漸化作了甜腥味,湧上他的咽喉,掐住他的聲帶,他沒有妥協,狠狠地咽了下去。

  末路的感覺前所未有地襲擊了他,他抬起目光,望向那爬滿藤蘿的牆垣外,望向雲片流蕩的半片天空,望向他希望望到的惠陵。

  先帝,先帝,再給我幾年時間,讓我把國庫填充得更滿,讓朝廷大政能順利交接,讓年輕的皇帝更成熟,讓大漢的旌旗可以越過隴右,覆蓋整個關中,為後人鋪下挺進中原的路基,別讓我留下遺恨離開,別讓這孩子獨個面對巨大的理想負擔。

  諸葛亮帶著期望的神情微笑,淚從他的眼睛流向血汪汪的心裡,每一滴淚掉下,都濺出一個悲傷的旋渦。

  落日如樓外垂柳,在遙遠的天際飄出千萬縷色澤鮮明的幽情,階下的芳草都敗了,不經意踩上去,仿佛斷了腸。

  諸葛亮推開門,門有些重,似乎門後有另一股力量在和他對峙,他有些疑惑,卻沒有用力,那門只開了一半,他把頭探進去。

  「阿父!」一個歡樂的聲音呼喊道,一個小身影從門後撲了出來。

  諸葛亮一下子笑了:「原來是你在搗鬼!」他蹲下身,捏了捏諸葛瞻胖乎乎的臉蛋,「小子敢把阿父擋在門外,你力氣很大嗎?」

  諸葛瞻捏著小拳頭,自豪地說:「阿父力氣沒有我大,我力氣可大了,比大將軍還大!」

  「是是,你力氣最大,」諸葛亮笑呵呵地說,他很想抱起兒子,卻覺得乏力,兩隻手摟住諸葛瞻,咬牙抱起離開地面三寸,手臂軟得發抖,又衰弱地放下來。

  「阿父抱不動我嗎?」諸葛瞻懂事地問。

  諸葛亮覺得酸楚,可他不能在兒子面前表現出軟弱,勉力笑著說:「是啊,阿父沒力氣了。」

  屋裡的南娭走過來,牽住了諸葛瞻的手:「乖,阿父累了,讓阿母抱。」

  諸葛亮看得一屋子人,南娭、黃月英都在,他左右找了一番:「果兒呢?」

  黃月英長嘆一聲,隱諱地說:「她能在哪兒?不問塵囂,卻在塵世內。」

  諸葛亮明白了,他也不問了,問多了只會讓自己煩憂。他去屋中坐下,順手從案上抽來一冊書,看了兩行,也覺得眼花,每個字都像在打水漂,便又放下。

  黃月英見到他的疲憊,甚是心疼,卻知他要強,並沒有問,只捧了一魁溫熱的蜜餞給他:「孔明,你這趟回來,何時走?」

  諸葛亮默默地飲著蜜餞,許久地不言聲,待那魁蜜餞下去一大半,他才說道:「不知。」他停頓著,悵惘地說:「也許,兩三年走不成。」

  「真的?」南娭喜得拊掌,「丞相不走,那可是太好了!」

  諸葛亮一樂:「怎麼,你不想我走嗎?」

  南娭紅了臉,她低著頭不說話,笑意卻在眼睛裡洋溢。黃月英嗔怪道:「明知故問!這屋裡的人,誰成天指望你離家,便是瞻兒,也巴不得你留下來。」

  諸葛瞻聽見母親提到自己,一溜煙蹭了過去,伸出兩隻小胳膊抱住父親,「嗯,我要阿父天天在家。」

  諸葛亮撫著諸葛瞻發上的總角,久久地沉吟,孩子像花蕊似的臥在他懷裡,小臉在他已不夠寬厚的胸口蹭來蹭去,嘴裡還開心地咿哦,似乎對終於能賴在父親的懷裡甚為滿意。諸葛亮忽然就想起諸葛果,諸葛果像諸葛瞻這般大時,他很少抱她,父女之間的親昵往往匆忙如浮翼過影,當他的女兒長大,有了心事,生出幻想,他卻始終不能像一個尋常父親般,滿足女兒的尋常心愿。他欠這個女兒的,這輩子都清償不了,或者說,他欠自己家人的,是他這一生終究要負的孽債,他對得起國家,對得起黎民,唯獨對不起家人。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他苦澀地說。

  這忽然道歉的話讓黃月英和南娭都呆了,南娭挨不得,先自紅了眼睛,匆匆別過臉去擦眼淚。

  黃月英也覺辛酸,她掩飾著一笑:「說這話作甚?誰不知道你嗎,說是說,做還得做。」

  諸葛亮把魁輕輕一放,像是把某個負擔也卸下了:「罷了,我便歇三年吧。」

  黃月英不肯置信:「你就別哄我們開心了,你該去哪兒便去哪兒,我們不攔你。」

  「不,」諸葛亮靜靜地說,「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得不遵。再說,年年征戰,民力苦累,兵士疲敝,是該休養生息幾年。」

  「我說呢,」黃月英無奈地笑了一聲,「要不是陛下之旨,你還得去搏命。」她略一停,半心疼半埋怨地說:「你縱在家裡,也仍然是搏命。」

  「諸葛亮天生勞碌命!」諸葛亮自嘲地笑道,笑聲徐徐地低落,仿佛芬芳墜落,「可我很擔心……」他沒說了,神情愈加落寞。

  「你擔心?」黃月英莫名其妙。

  再也不可能從諸葛亮的口中摳出一個字,他不會讓自己的家人為自己擔驚受怕,他寧願把所有負擔獨自抗下,寧願把所有痛苦咬死在腹中,他是諸葛亮,是泰山崩於前亦當慷慨赴死的烈士,是面對死亡也不會退縮半步的勇士。

  可他真的擔心,他擔心自己時間不多了,很多事還沒有做,很多心愿還沒有完結,很多承諾還沒有兌現,他更擔心自己一旦到了那不得不訣別的時刻,皇帝能不能負擔得起這個國家。

  陛下,陛下,我該拿你怎麼辦?

  黑暗中吱嘎的一聲,像深井中跳出的一口難聽的氣泡,驚得一直趴在草甸上的李嚴抬起頭來,昏眊的眼睛閃出一絲驚惶的光,他用一雙手死死地按住地上的亂草,也忘記了扎手,只呆看著一名傳詔謁者跨步走了進來。

  有綠幽幽的光在牢門口一閃一滅,仿佛躲在地獄門邊勾魂使者的眼睛。

  不等那謁者開口,他渾身顫抖起來。

  這是、這是處死的詔命到了嗎?原來諸葛亮到底是不肯放過他,他怎麼就偏偏聽信了諸葛亮的鬼話,偏偏就低了頭顱,砧板上的魚兒還要掙扎,他卻把自個兒捆綁結實了,主動送去敵人手裡。死便死吧,可死得如此窩囊,便是做了鬼,也不得安生。

  他忽然哭了起來,眼淚成串地滾落下來,落在撒成了烏雲的鬍子上,一顆一顆地抖動著,仿佛草叢中驚飛的蟲豸,他一面哭一面喊道:「陛下,陛下,老臣愧對聖恩,愧對聖恩……」他哭著狠狠地拍著地板,草末滿天橫飛。

  這瘋子般的作態嚇住了那謁者,他噌地退了一步:「你……」

  李嚴慢慢地低了哭聲,他狠狠地擤了一下鼻子,抬起滿是淚光的臉,咬著牙道:「別廢話了,說吧,是怎麼個死法?棄市或族滅?」

  謁者先呆了一下,咳嗽一聲:「誰說是處死?」

  李嚴沒體會出謁者的意思,昂起腦袋,倒做出了倔不可服的模樣:「不是嗎?莫非是自絕?」

  謁者懶得和他多解釋,把手一抬,清聲道:「李嚴聽詔!」

  李嚴索性撩開了,一抹眼淚,把衣服一撣,跪了下去。

  謁者展開了手裡的詔書:「驃騎將軍中都護李嚴荷國厚恩,不思報效以輔國家,而執左道以亂政,內懷不忠,虧損德化,輒上驃騎將軍印綬,免官祿、節傳,削爵土,除名為民,徙梓潼郡!」

  詔書很短,寥寥數語,內容一清二楚,李嚴卻半晌沒抬起身,像是沒聽清,又像是反應不過來。

  此時許多雜亂的念頭在他腦子裡激烈碰撞,有的迅速地破滅了,有的卻牢牢地扎了根,有的還在生成,有的只是模糊的片段。

  他不敢想像竟然是這樣一道詔書,不是死亡宣告書,不是殺頭族誅,不是骨骸無遺,他之前所有絕望的想像原來都只是想像,這就像是掉在懸崖邊,本以為必死無疑,卻不料抓住了一條意外的救命繩索。

  怎麼會是這樣,諸葛亮怎麼會放過他?在他想像中心狠不留情面的諸葛亮竟然會放過他,放過一個數年與他作對的敵人,這太匪夷所思了!

  可事實是,他的確不用死了,到這一刻,他才體會到那種失而復得的巨大震驚,何況這失而復得的是命。

  謁者見李嚴不接旨,提醒道:「詔命在此,爾何敢怠慢!」

  李嚴忽然哆嗦了一下,從嗓子眼拔出一聲狼嚎似的喊叫:「陛下哪!」他把身子更低地伏下去,嗚地哭出了聲。

  秋風惆悵,捲起漫天浮塵。

  劉禪抬起頭,一行大雁恰恰飛過蒼穹,一路哀聲格外悲戚,讓人不禁心傷。

  他嘆著氣,從巨大的宮殿台基下緩步向前,迎面卻走來兩個宦官,一老一少,兩人拉拉扯扯,也不知在吵什麼,因爭持得太入迷,竟沒注意皇帝鹵簿。

  「陛下在此,怎敢大聲喧譁!」皇帝身邊的內侍大聲呵斥道。

  兩人都嚇了一跳,慌忙撒開手,折身跪了個結實。那年少宦官跪下時,懷裡的什麼東西掉了下去,似乎是一方盒子,噹啷一聲,從那盒子裡跳蹦出兩個黑點,針眼似的跳進了磚縫裡,他低低地「啊呀」了一聲。

  「你們怎敢阻擋陛下法駕,懂不懂規矩!」內侍厲聲道。

  年長的宦官慌忙道:「原是這小奴壞了宮裡的規矩,臣正要捉了他去掖庭問罪,未承想衝撞了陛下,懇請陛下寬恕!」

  劉禪本對兩個宦官的爭持毫無興趣,此刻卻鬼使神差地問道:「他犯了什麼罪?」

  「他挖牆腳,西苑柳風榭下好大一片基腳都被他挖空了!」年長宦官憤恨地說。

  劉禪撲哧笑出聲來:「他為何挖牆腳?」

  「我不是挖牆腳,我是找蟋蟀,蟋蟀都藏在牆腳呢。」小宦官理直氣壯地說。

  內侍呵道:「沒規矩,陛下問你話嗎,你竟敢搶言!」小宦官被罵得低頭,神色卻不服氣,兩手摳著磚縫,呼呼地吸著氣。

  劉禪一點也不生氣,他把這偶遇當作一件趣事,偏偏來了興致:「你找蟋蟀做甚?」

  「鬥蟋蟀唄。」小宦官滿不在乎地說。

  劉禪眼睛亮了:「你會鬥蟋蟀?」

  「回陛下,」小宦官不無得意地說,「臣何止會斗,臣還會調養呢,大金頭、大鐵臂、大鎧甲……一樣樣都能找全,臣調養的蟋蟀頭腳堅硬,身手敏捷,從沒遇見過對手……今日剛找到兩隻好活物,可惜剛才弄丟了。」他越說越起勁,一時口沫橫飛,也忘記了自己尚深處險境,還是個戴罪之身。

  「你吹牛吧!」劉禪擠對道。

  小宦官著急了,信誓旦旦地說:「臣不吹牛,陛下若是不信,便與臣斗一場,瞧臣是不是吹牛!」

  劉禪聽得哈哈大笑,從沒人敢和他這樣說話,偌大的蜀宮,更大的朝堂,有的只是壓抑的遵從和惶恐的伏拜,他聽得太多的諂媚、恭順,每個人都揣著小心和他相處,他得到的永遠只是一半的真實,甚至連這一半也蒙上了遮掩的迷霧。

  便是忽然間,劉禪對這天真爛漫、口沒遮攔的小宦官生出好感,他仔細打量那小宦官,清清爽爽一張臉,像是剛開苞的梔子花,也不過十五六歲,恰是沒有心機的純真年紀。他忽然覺得這小宦官有點眼熟,好像是過去陳申手底下使喚過的某個不知名的小內侍,聰明伶俐,能說會道,陳申無意中提過一嘴,倒不是舉薦,而是話說多了不小心帶出來一點唾沫,劉禪其實並沒在意。

  風聞陳申因構陷大臣被處死後,這小宦官失了靠山,又被打發去鉤盾栽樹種草,怪道這麼能挖牆腳。想起陳申,劉禪心裡滾出一個寒戰,匆匆把那不好的追憶抹過去。

  他看住小宦官,和氣地問道:「你喚作什麼名字?」

  「黃皓。」

  劉禪默記著這個名字,他展顏一笑,因對那年長宦官道:「多大點事,便要鬧去掖庭,散了散了。」

  他背起手,款款地朝前走去,一個心思從他跨出第一步便開始發芽,待他走出去十幾步,竟開出枝繁葉茂的森林。他回過身,對還跪在地上的黃皓點頭笑道:「黃皓,去尋兩隻蟋蟀來,朕今晚便與你斗一斗!」

  黃皓驚喜,砰砰磕了兩個頭,他像是怕等不及,跳起來便衝出去,因跑得太急,一隻鞋子被他生生蹬掉,直樂得劉禪笑出了眼淚。

  他背著手一面笑一面走進了宣室,卻有黃門送上來兩份剛收到的尚書台行文。頭一份是對李嚴案的復案匯總,李嚴判以褫官流徙,同案的成藩同樣被除名為民,謫戍邊地;另一份卻是諸葛亮的陳情表,文章不長,字也極乾淨,劉禪別的沒仔細看,卻看見「休兵養民」幾個字。

  「相父要歇歇了……」劉禪低聲喃喃。

  他把兩份奏表放下,抬起頭,目光緩緩挪向窗外,被宮牆隔斷的那片天已暗淡了臉色,夕陽正在漸漸退去,在天幕上拖出縱橫寫意的瑰麗波紋,真是美呢,可惜卻是最後的璀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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