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尾
2024-10-02 07:30:45
作者: 若虛
黃塵漫道,從成都延伸的馳道一直通向秦川的崇山峻岭,路越走越陡峭艱險,到處是對峙的蒼翠高山,行進在這樣的路上,人的心是壓抑的,透不出一口氣。
李嚴在馬車裡搖搖晃晃,表情木然得像丟了魂魄,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曾經保養得富態光滑的臉上溝壑縱橫,也不再修飾邊幅,衣服邊角都皺巴巴的,還沾上了黑污的泥點子,一部鬍子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像個稻草窩。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只記得好像一直是在路上,身體在窄小的馬車裡顛躓,好似在江海里被浪頭沖得起伏上下,他卻麻木得失去了知覺,哪怕現在被甩出馬車,折了骨頭,怕也不會痛。
他現在是在趕往梓潼郡的路上,皇帝一道命令,流徙他鄉,永不敘用,就把昔日的託孤重臣拋入了偏僻的荒蕪中,他完全是被趕出了成都。臨行時,本想問一問還被羈押審查的兒子的情況,可是皇命便是催命符,由不得他推三阻四,他只能簡單收拾一下行裝,狼狽地離開成都。
於是,他就這樣走了,離開繁華的帝都,卸下銀印青綬的榮耀,孤零零地去梓潼郡做一個百無一用的順民。從此,他再也不可能起居八座、開府辟士,什麼託孤重任,什麼位極人臣,都成了虛幻的一場夢。
夢啊,原來都是夢,他註定一輩子窩在窮鄉僻壤,看著頭上的尺寸青天,在牆上畫正字,撿著石子一粒粒細數,慢慢地熬日子,熬到沒有力氣熬的那一天,那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馬車仍在崎嶇的道路上行駛,秋風呼呼地刮面生痛,路邊的樹木都掉光了葉子,天上沒有一絲陽光,只有一片連著一片的青色,冬天怕是要來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喊他,而且喊聲越來越大,還有急切的馬蹄聲,踏踏踏踏,像激烈的戰鼓。
「呀,先生,像是大公子!」馭手勒住馬,回頭對李嚴說。
李嚴昏沉的神經瞬時醒過來,他撩開車簾,果然看見李豐趕馬狂奔,那張清秀的臉被嗆人的黃塵淹沒,像是蒙了一層紗。
「父親!」李豐趕上父親,頓時喜不自勝,忙忙地翻身下馬,一把扶住車軾,眼淚傾刻如注流淌。
李嚴看見兒子也自激動,他扶住兒子的手下了馬車,拍拍兒子肩上的黃土,旋即,一種不安襲入心頭,他憂傷地說:「難道,你也被流徙了?唉,父子同樣際遇,都是我害了你……」
李豐見父親誤會,趕緊解釋道:「啊,沒有,我沒有被流徙,我是趕來送父親!」
「沒有?那你受了什麼其他責處嗎?」
「也沒有,陛下稱我一向公心為上,父子罪不相及,並沒有責罰,還讓我任從事中郎,協理督理北伐糧草,聽說是丞相的意思……」李豐看看父親的臉色,沒敢說下去。
李嚴顯然是震驚了,他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丞相,他、他沒有處罰你,還、還讓你協理督理北伐糧草?」
「是!」李豐猶豫移時,說道,「我這裡有丞相手書,雖是寫給我的,但其中提到父親,我拿給你看吧!」
他從袖子裡攏出一封信送於李嚴,李嚴甚是惶懼,手一直哆嗦,總是不敢看,只好去看兒子,兒子的目光里卻帶了鼓勵,甚至還有幾分淡淡的喜悅,他稍稍定心,才把那信展開。
信確是諸葛亮親筆書寫,行文工工整整,一絲不苟。
「吾與君父子勠力以獎漢室,此神明所聞,非但人知之也。表都護典漢中,委君於東關者,不與人議也。謂至心感動,終始可保,何圖中乖乎!昔楚卿屢絀,亦乃克復,思道則福,應自然之數也。願寬慰都護,勤追前闕。今雖解任,形業失故,奴婢賓客百數十人,君以中郎參軍居府,方之氣類,猶為上家。若都護思負一意,君與公琰推心從事者,否可復通,逝可復還業。詳思斯戒,明吾用心,臨書長嘆,涕泣而已。」
書信閱完,李嚴的手一松,險些將那薄薄的卷帛掉在地上,他又看了一遍,這一次是逐字逐句,直看得眼瞼發澀,仿佛看見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團溫暖的火焰。
李豐按住父親的手:「父親,丞相沒有忘記你,你看他信里所言,只要勤追前闕,日後還有起復的機會!」
李嚴涕淚四溢,心裡又是愧疚,又是感動,又是傷心,一時都積壓在胸口,迫得他幾乎暈厥。
他把那信緊緊握住,忽然,像是受了無限委屈般,失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