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29 作者: 若虛

  轔轔!一輛又一輛的押糧車從敞開的營帳外駛出,碾過一行行或深或淺的車轍印。

  「加把力!」分發糧草的倉官一面吆喝,一面搦筆在手裡一本厚厚的簿冊上畫個記號。

  

  蜀軍各營的領糧兵都依秩序排著長長的隊伍,輪到一個,便去糧倉中領了糧秣,押運上車,各回自己營內,分派灶頭按時按人供糧。

  「咦,不對啊!」突然地,在這有條不紊的分糧隊列中發出一聲疑問,正要把糧草裝車的和正在排隊的都睃了眼睛往那聲音看去。

  只見一個領糧的將官正滿臉不愉地瞪著倉官,擰著兩道又粗又黑的眉毛,胳膊掄起來足有那倉官的腰粗,看那軍階,約莫是個候長。十來個小兵隨在他身側,幾個正從糧倉里扛糧袋出來,聽見候長疑問,扛著糧草呆在了原地。

  倉官正在糧簿上畫字,抬起那張細細白白的臉,問道:「哪裡不對?」

  候長拍拍一個士卒肩上的糧袋:「這糧秣的數量不對,憑空地少了一半!」

  倉官指指糧簿:「從本月始,各營糧秣皆減少一半。」

  「為什麼要減少?」候長粗聲大氣地質疑。

  倉官知道這些帶兵的將官都不是好惹的主,聽著候長的話里有怨氣,因賠笑道:「這是上峰剛定的糧簿,我是照指令辦事,不是你這一營減損,各營都減損。」

  別營的領糧將官聽說自己營的糧秣也減少了一半,腦子裡的神經被彈了一下,幾步跑過來,也不管什麼規矩,奪了倉官手中的簿冊,核實了幾遍,果然是短了糧秣。一時,像熱油掉進冷水裡,激起滅不了的憤怒,七嘴八舌地罵將起來。

  「怎麼短我們的糧,這是哪個混帳審的糧簿?」

  「沒有糧秣,弟兄們吃什麼,都餐風飲雪嗎?那還有甚的力氣決戰沙場!」

  「給我們把糧秣加足,不然,我們便去告丞相!」

  「對,我們去告丞相!」

  本在倉曹營內的楊儀聽見外邊吵鬧,幾步趕了出來,眼見一群將官和士兵圍著倉官吵鬧,面色一沉,喝道:「吵什麼,軍營之中何故大聲喧譁?」

  「楊長史,」有將官抱拳道,「不知為何短缺了我們的糧秣,大傢伙兒心中不服,要討個說法。」

  楊儀瞪著他們:「短缺糧秣?糧簿已定,諸位當遵從不犯,何故生出違逆之心,在軍營中擅作喧譁。」

  「可以往不是這數目,少了一半糧秣,不夠一月之數,不知是何人所定,這讓將士們何以自持?」

  楊儀聽著駁斥的話,白膩的臉皮塗上一層森然的冷意,他陰沉著聲音說:「這糧簿是經丞相親自審定,難道爾等也有疑問?」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他們本想討個說法,滿心以為是管糧的倉官剋扣軍糧,非要撕開那黑幕,哪兒知道一竿子捅下去,偏捅到了搗不爛的硬石頭上,此刻是鬧也不是,走也不是,僵成了一截截痴呆的木樁。

  「都散了,各營領各營糧秣,不得滋事!」楊儀嚴厲地說,也不再和諸人說話,徑直走回了營帳,獨留下身後一群人又是氣又是窘又是悔。

  啪的一聲,劉琰把刀背翻了過來,吹了一口氣,那口氣在刀刃上過出一道白印子,像水般化開了。

  這可是一把好匕,鑄刀的鐵取自金牛山,再經蒲元之手冶煉,運用了中原地區剛剛興起的百鍊鋼技術,飄發而斷,削鐵如泥,偏被他拿去做了片肉的工具。

  面前的案上擱著一大盤燒得滋滋冒油的牛肉,他便握著匕首在牛肉麵上磨了一磨,順著肉的紋理,利利索索地片下厚墩墩的一塊,蘸了蘸一隻小瓮里的滷水,慢悠悠地送進了口中,還享受地閉上了眼睛,可這才咀嚼了兩口,便似吃了毒藥,打著嘔吐了出來。

  「不熟!」他惱恨地吼道,用匕首敲著盤子邊緣,「外邊熟了,裡邊還生著,蠢材!」

  在帳內侍奉的一乾親兵都嚇得紫了臉,誰不知車騎將軍劉琰是出了名的跋扈,仗著和昭烈皇帝的同宗關係,身上有皇族血裔,又是宿臣,全不把一干蜀漢朝官放在眼裡,好在先帝和當今天子都恩渥相待,也沒想讓他建功立業,便當個宿舊貴胄供起來。

  他在成都驕橫得目中無人,和許多朝官鬧得不可開交,幾乎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皇帝也嫌他多事,怕惹出是非來,乾脆打發他來軍前效命。說是隨軍,其實也就是個充韌牙帳的閒人,他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既不能上戰場摧城拔寨,又不能在帷幄內出謀劃策,便坐擁帳中,每日吟賞風物。他素愛附庸風雅,在家中養著伎樂,都是一水兒的絕色女子,專好唱《魯靈光殿賦》。

  奈何軍中到底不比成都的錦繡世界,雖然諸葛亮特意照拂,畢竟苦了些,飲不得好酒,吃不得好肉,聽不得好曲,每日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漢,半個女人的影兒也沒有,動輒還要從一地顛簸至另一地,真損壞了他這把養尊處優的老骨頭。他既受了罪,又不是個忍得住的脾氣,便要去尋諸葛亮抱怨。諸葛亮若忙得顧不上理會,他便坐在中軍帳,一把鼻涕一把淚,非要諸葛亮給他許下好處,不然他能耗上一整天,折騰得出入中軍的文武官吏回個話也不得安寧。

  他討厭軍營生活,蜀軍的將士也不喜歡他,嫌他是個累贅,又囉唆又麻煩,若不是諸葛亮再三關照,只怕已有將軍一刀劈掉他那顆白白胖胖的腦袋。

  當下里,劉琰覺得掃興之至,一迭聲地亂罵道:「沒用的東西,連肉也炙不好,朝廷白白養了你們這幫廢物!」

  眾親兵都低了頭,也不敢還嘴,心裡恨透了這個遭瘟的腐朽老頭,一面聽著他的絮叨,一面詛咒著他快些滾蛋。

  營帳一掀,一個候長奔了進來:「將軍!」

  劉琰見是領糧秣的候長回來了,這才放過了親兵,他乜起眼睛,拿捏出尊貴模樣來,從鼻孔里哼出聲音:「怎麼?」

  候長抹著熱汗:「將軍,本月的糧秣已領回,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比以往少了一些。」候長忐忑地說。

  劉琰一睜眼:「少了?少了多少?」

  候長心裡發著抖,硬著頭皮說:「少了三分、三分之二……」

  劉琰一聽就來了氣,嗓門立刻大了三倍,像雷一樣爆開了:「為何少了三分之二!」

  候長惴惴地說:「本月領糧,各營都減損了一半……」

  「哦,各營減損一半,」劉琰琢磨這句話,忽地像蜇了毒蜂般吼起來,「不對,他們減損一半,為何我們要減損三分有二?」

  候長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本來我們也是減損一半,可回來時,魏將軍把我們的糧秣劃撥了一部分出去……」

  劉琰像被炸了窩的兔子,叫得面紅耳赤:「他憑什麼劃我的糧秣!」

  候長像頂著暴風雨登山,每個字都說得沉重:「魏將軍說,說……將軍麾下之兵不出戰,如今非常時期,該把糧秣送給最需要用的兵,所以、所以他劃了過去……」

  劉琰氣得全身冰涼,揚手把匕首狠狠地砸下去,噹啷砸出一個小坑來:「魏延,王八蛋!」

  諸葛亮把他劃歸先鋒營,讓他和魏延同屬一營,魏延雖是先鋒營將軍,卻並不真正部勒他,實際上,他和先鋒營並沒有從屬關係。魏延極討厭這白吃軍營飯,卻不出力的廢物貴胄,他也很厭煩魏延的張揚,兩人素日也不來往,見面囫圇打個招呼,背過身便各自咒罵詆毀。劉琰幾次向諸葛亮提出要求換地方,可等他剛打個轉背離開,其他營的將軍聞風來找諸葛亮抗議,說這糟老頭前腳進營,他們後腳便橫刀出營,便是這般遭著眾人的厭棄,他只得一直待在魏延的營下,儘管彼此儘量避免衝突。奈何畢竟同處一營,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讎隙日積月累,仿佛兩座積蓄已久的火山,說不定哪一天便會衝決而出。

  想著自己白白地受魏延凌辱,劉琰怎麼受得住那窩囊氣,越發地怒不可遏,將案上的大盤狠狠一掀,一整盤牛肉倒翻而下,碩大的一條肥牛肉直撲在塵土裡,噗的一聲沉悶滯重,如一拳打在沙袋上。

  「魏延在哪兒?」劉琰惡聲惡氣地說。

  候長戰戰兢兢地說:「目下不在營內,他去了中軍倉曹營……」

  「這口氣不能就算了!」劉琰跳將而起,怒火已燒光了他的理智,他大罵著沖了出去。

  楊儀抱著糧簿走進中軍帳,諸葛亮並沒有伏案疾書,他正在與張鉞說話,張鉞沒有著戎裝,只著了一身便衣,卻是蠻夷氣盡脫,乍一看,像個容色清朗的漢人書生。

  「丞相。」楊儀輕輕喊道。

  諸葛亮回過臉來:「都分發完畢了?」

  「是,」楊儀頓了頓,「只是各營都有些怨言。」

  諸葛亮沉重地一嘆:「不得已而為之,只望能渡過難關,漢中糧秣順利運至軍前。」

  楊儀忡忡道:「岑述前日飛書,說漢中暴雨不斷,棧道皆被沖毀,他正想法搶修,也不知糧秣甚時能運到。」

  諸葛亮嘆道:「岑述只是督糧官,坐纛總統漢中的是李正方……」他忽地凝了聲色,「再給李嚴去書催糧,請他務必在六月內把後續糧草運至渭南,軍情緊急,等不得!」

  「是!」

  張鉞插話道:「若是能就地取糧也倒好了。」他見諸葛亮和楊儀都望向自己,因笑道:「我軍上次在上邽刈割小麥,何不再行此策,隴右別處應有糧倉,要找糧食還不容易嗎?」

  諸葛亮搖頭:「不行,一計已成,不能再行,再說,春麥已刈割完畢,秋麥也還沒熟呢。」

  張鉞惋嘆道:「可惜祁山不是南中,種不出即下地即收割的諸葛菜,亦沒有隨手可採摘的果腹之物。」

  張鉞這隨口的嘆息,卻讓諸葛亮像是被打通了經脈,突地笑起來:「這真是個好辦法,可恨我愚拙了……」

  張鉞和楊儀都蒙了,不明白剛剛還在躊躇的諸葛亮怎麼就忽然歡喜起來。

  諸葛亮笑道:「玉符適才一番話,讓我想起我軍可行屯田之策。軍與民雜處,共墾荒地,軍取一分,民取二分,如此既可解決軍糧後繼不足之難,亦能在隴右長期紮下根基,還能收穫民心,有此三可,何不為之!」

  楊儀是個伶俐人,當即便通透明白,喜道:「丞相,果然是好法子,何不草擬細則,便即施行!」

  諸葛亮正要說話,修遠顛顛撞撞地闖了進來,像是被吃人的厲鬼追趕,因太著急,險些一跤跌下去,驚慌地道:

  「先生,出、出事了……」

  「何事?」

  「打、打……」修遠用一隻拳頭捶著胸口,把那焦急的聲音狠狠敲出來,「魏將軍與劉將軍麾下士兵打起來了,說是為分糧不均!」

  諸葛亮重重地「唉」了一聲,哪兒還顧得上其他,從案上抓起羽扇,風一樣撲出了中軍帳。

  傍晚時分,夕陽在山坳間徘徊,映著滿天微雲、遍地衰草,玫瑰色的晚霞如大幅的黼黻遮蓋著半邊天空。

  晚照下的軍營像是沉浸在顏料桶里,處處鮮艷,那色彩如水紋一樣洇濕開去,染到了渭水對岸,直到望不到邊的天盡頭。

  姜維從營帳里走了出來,通身縞素,不帶一絲顏色,襯著他蒼白無血的臉,越發白得沒了底,臉上的淚還沒有干,目光渙散著,像是被水稀釋,總也凝不到一個點上來。

  紅紫的雲層在祁山起伏的山勢間翻出細碎的浪花,有的飛上天空,有的墜落幽谷,便在那遼闊無垠的蒼茫遠景中,數行飛鳥銜著縷縷霞光直衝雲霄,越飛越遠,哀戚的鳴啼擦過天際,它們要去的地方,也許是冀城吧。

  他苦澀地嘆了一口氣,軍營中報時的刁斗聲空空地晃過耳際,每天傍晚時分,本該是軍營緩緩歸於安靜的時刻,可這本該安靜的時刻卻夾雜著鼎沸的人聲,他覺得奇怪,往那聲音響起的方向望去一眼,似乎是在轅門口。

  「將軍!」迎面跑來一個小軍官,直跑得氣喘吁吁,熱汗啪嗒甩出去。

  姜維收了戚容:「怎麼了?」

  小軍官匆忙行了個禮,抹著滿臉的汗珠子說:「將軍,出事了,魏將軍與劉將軍麾下的士兵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

  「聽說是為分糧不均,魏將軍剋扣了劉將軍的糧秣,劉將軍不服,便來中軍尋魏將軍理論,兩人吵著吵著便動起了手,不知怎的,底下的士兵也捺不住了……」

  小軍官的話還沒說完,姜維已沖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喊道:「左屯隨我去解難!」

  這一聲令下,姜維麾下一百餘士兵跟著自家將軍,提刀的提刀,摁劍的摁劍,疾風暴雨似的奔去前營。

  待得衝到那鬧事所在,卻已是滾鍋燒水般的熱鬧,上百人圍成偌大一個圈,里中有二十來個士兵扭打在一起,揪胳膊的揪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你一拳打了我的臉,我一腳踢了你的腰,一幫子看熱鬧的還在那嘿嘿叫好,讓這個多使點力氣,那個踹他大腿才為上策。

  魏延和劉琰在罵罵咧咧,十來個曉事的士兵將二人死死地隔開,雖有人苦苦相勸,卻不肯相讓,一面互相謾罵,一面伸拳踢腿,沒打倒對方,倒誤傷了勸架的士兵。

  劉琰率了幾十名士兵來尋魏延的不是,在轅門口遇見正要返回先鋒營的魏延,兩人才說上三句話,事還沒理順,卻已是勃然發怒,彼此本來積怨已久,這當口全都爆發出來。劉琰是個沒度量的驕縱脾氣,衝動之下便對魏延動手動腳,魏延因顧忌著劉琰好歹是帝胄後裔,也算半個皇叔,嘴上雖不饒,到底沒有還手,其實若論他的武力,只怕十個劉琰也不在話下。可先鋒營的士兵見本營將軍被一個百無一用的廢物老頭欺負,本就對劉琰極不滿,怒氣登時蓬成了燎原之火,一窩蜂衝上來圍住劉琰,兩邊士兵各自推搡拉拽,也不知是誰先動的第一拳,麾下的士兵須臾打成了一鍋粥。

  此時,滿場是嘈雜的罵娘聲,掄拳頭踹大腿的暴揍聲,一層層捲地黃塵飛起來跳過去。這幫子拳腳相向的士兵都是孔武有力的壯漢子,在渭水邊憋了一個月,身在敵國,偏無仗可打,每日無所事事,一身精幹的力氣沒處使,正好借著這機會宣洩,因此上直打得快意恩仇,暢快淋漓。

  姜維眼見太不成體統,厲聲喝道:「住手!」

  可一眾士兵正打在酣暢處,沒一個聽見姜維制止的聲音,便是聽見了,心裡還記掛著要討還剛才被揍在肚子上的一拳。

  姜維環顧了一番,魏、劉二人還在鬥雞眼似的互相咒罵,根本不能靠他們阻止鬥毆士兵,而扭胳膊揍腦袋的士兵更不可能憑一句話便剎住暴戾,他也顧不得了,大聲道:「來啊,把鬥毆的士兵都給我抓起來!」

  軍令如山,姜維營中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撲過去,到底是人多,硬將打得難分難捨的士兵生生分開,當下里每兩人扣住一人,摁的摁腦袋,扭的扭手臂,頃刻間,鬧得人仰馬翻的轅門口暫收了喧囂,唯有滿天黃塵如厚幕徐徐落下。

  本和劉琰打嘴仗的魏延驀地回過神來,眼見本營士兵被姜維麾下士兵一個不剩地逮起來,不免來了氣:「誰讓你抓我的兵!」

  姜維穩著聲音道:「魏將軍,士兵擅亂中軍,鬥毆轅門,我便宜行事而已。」

  「便宜行事,」魏延冷笑了一聲,「你得弄清楚,事情是什麼,是誰先挑事動手,先定罪責,再行捕拿,事未嘗明晰便擅行裁斷,這是哪家的軍令?」

  姜維很有耐心:「魏將軍,危急之時,顧不得詳查案由,必先制止士兵之亂,再定各方之責!」

  魏延曆來瞧不起姜維,一個走投無路的魏國降將,從沒立過彪炳戰功,更沒有什麼像樣的名頭,只是模樣俊俏點,瞅著便是個沒用的花架子,也不知耍了什麼花樣,讓諸葛亮對他青睞有加,八陣交給他操演,中軍交給他拱衛,甚至可不需通報直入中軍帳,成了諸葛亮最信賴的心腹,其倚重程度讓一眾蜀漢宿將嫉妒得紅了眼。

  乳臭未乾的魏國降將,不過是一隻裝腔作勢的花腳烏龜,丞相一定是被蒙了雙眼,才會讓這小白臉躋身蜀漢大將行列,可論資歷、論戰功,他連劉琰也比不上,更不要說與身經百戰的兩朝老將相提並論。

  魏延冷哼了一聲:「姜將軍,不論你談何便宜之權,可我先鋒營不歸你管吧,縱算我的兵違反軍令,也由不得你擅自捕拿。請問,誰給你擅行軍令之權,又是誰給你的便宜行事之權?」問話一聲比一聲大,像滾過天際的雷,逼視的目光也更兇狠了幾分,仿佛看著的不是同袍,而是仇敵。

  「是我給的權力!」一個聲音如鐘磬瀰瀰,將魏延連成片的逼問擊落於地。

  眾人都呆了,一剎那的愣怔後,一個連著一個地喚了起來:「丞相!」聲音此起彼伏,仿佛不規則的弧線,有幾分錯落,幾分曲折,呼喚聲過後,人群跟著拜了下去,頭埋在雙肩之際,心頭都難免生了一些惶恐。

  魏延倒吸了一口冷氣:「丞相……」他喊了一聲,後邊的話卻說不下去了。

  劉琰見著諸葛亮,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喊道:「丞相,你要為我做主!」

  諸葛亮卻不理他,默默把目光轉向那些鬥毆的士兵,有的蹬著半隻鞋子,有的肩膀裸露了一半,有的整張臉在流血,有的胳膊脫了臼,痛得齜牙咧嘴,個個鼻青臉腫,衣衫不整,活似剛遭了強盜打劫。他又是痛心又是氣憤,語氣很沉地問道:

  「為何在軍營擅毆?」

  鬧事的士兵見到諸葛亮,魂已嚇飛了一多半,沒一個敢回話,想起諸葛亮的嚴酷軍法,此刻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土裡。

  楊儀立刻拿出長史的范兒來,肅聲道:「丞相問話,為何拒不作答?」

  劉琰咂吧著嘴巴吼將起來:「丞相,是為魏將軍剋扣軍糧!」

  「剋扣你親母!那是剋扣嗎?你可真會栽罪名!」魏延反擊道。

  「怎麼不是剋扣,白白划走我麾下的糧秣,不是剋扣是什麼!你有何權力掏走我的兵的口糧!」

  「你的兵也歸我先鋒營,該用多少糧秣,怎麼不是我說了算?糧秣分至營中,本就該按便宜分配,你是第一天來軍營嗎,軍中規矩懂不懂!」

  劉琰被魏延搶白,臉上霎時青紅不定:「魏延,你可別猖狂,你算個什麼東西,讓你帶兩天兵便目中無人,我與先帝打江山時,你在哪裡?」

  魏延譏誚道:「我是不算什麼,哪兒比得上你老人家,建的大功業,做的好大官!這漢家天下都是你打下來的,故而朝廷屢屢優渥恩賞,可羨煞旁人也。」

  魏延的諷刺恰恰戳中了要害,誰不知道朝廷優渥劉琰,原是把他當作閒人供養起來,周圍的士兵一多半對劉琰瞧不上眼,因此二人衝突,其實都偏向魏延,巴不得魏延能打壓劉琰的囂張氣焰,此刻魏延嘲諷劉琰,都以為魏延罵得痛快,忍不住的竟笑出了聲。劉琰也不是傻子,自然聽得懂這其中的羞辱意思,又是羞又是怒,情急之下,唰的一聲拔出腰刀。

  「王八蛋!」

  「廢物!」

  「住口!」諸葛亮喝道,他指著親兵道,「將他二人拉開!」

  八個丞相親兵衝過去,四個封一個,生生將二人拉去十步之遠,雖隔得遠了,仍舊是怒目相視,狠咬著牙,你低罵一句,我詛咒一聲。

  諸葛亮轉向士兵,嚴肅地說:「中軍之營,擅行鬥毆,驚擾軍營,爾等便是如此遵從軍令嗎?」

  眾人嚇得更不敢抬頭,背心上爬著一條冰涼的蟲子,一點點將最後殘存的膽量都啃噬乾淨。蜀軍軍令極嚴,諸葛亮又是不徇私的剛硬脾氣,在嚴法面前,求饒哭訴沒有絲毫作用,卻不知為這一架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諸葛亮一揮手:「統統帶走,先看起來!」

  仍是姜維麾下的一百士兵押著這群鬧事士兵離開,眾人沒一個敢喊冤,走得極安靜。諸葛亮又對圍著看熱鬧的士兵道:「各歸各營,兵士不聽法令,鬥毆軍營,如此顢頇之事,何故圍觀不去,成什麼體統?」

  嚴厲的批評讓本來看熱鬧甚是不亦樂乎的士兵們心裡發顫,大氣也不敢出,埋著頭匆匆離去,生怕被諸葛亮記住背影,須臾,適才嘈雜如攪開水似的轅門走得一空。

  楊儀看了看魏延和劉琰:「丞相,他們兩人怎麼處置?」

  諸葛亮略略一思:「各自押在營內,先自反省。」

  楊儀應了一聲,他像得了聖旨,眉眼登時亮爽如抹了漆,趾高氣揚地指使道:「把他們帶走,好生看著!」

  魏延瞧不得楊儀那小人得志的險惡嘴臉,諸葛亮要殺他剮他,他便是再冤屈,也只能低下頭顱,偏偏由不得楊儀來指手畫腳,這好比被蒼蠅舔了臉,讓他又噁心又仇恨。

  楊儀一抬頭,恰看見魏延逼向他的尖刻目光,他不是寬厚脾氣,當即頂道:「你瞪我作甚,自己作的惡自己受!」

  「小人!」魏延啐了一口。

  楊儀被這聲呵斥激得一凜,因去推那押住魏延的親兵:「快帶他走!」

  魏延再也受不住了,哪兒管得上諸葛亮在場需有所顧忌,滿腔的怒火衝上了腦門心,燒得他焦渴似的難受,仿佛是下意識地掄起胳膊,一巴掌重重拍下去,楊儀根本躲閃不迭,那巴掌便實實在在地落在他的臉上。魏延因是出於激憤,力量也收不住,直將楊儀打翻在地,口鼻像爆了的泉眼,血一下子噴了出來。楊儀又是痛又是怕又是氣,兩隻手捂住臉,摸來摸去卻是熱辣辣黏糊糊的血,更是恐懼,一頭喊一頭哭,殺豬似的慘嚎起來。

  眾人都呆了,誰也沒想到魏延會當場扇楊儀耳光,剛和劉琰鬧出群毆,事還沒了,又當著諸葛亮的面掌摑楊儀,他這不是找死嗎?

  「魏延!」諸葛亮忽然斷喝,聲音很大,他是真的生氣了。

  魏延打出去的那隻手還沒收回,諸葛亮的怒喝已在耳際響起,他看見諸葛亮烏雲沉壓的臉,忽然就後悔了。

  中軍帳內。

  一張敷著膏藥的熱手巾捂在楊儀的臉上,醫官輕輕地揉了揉,便是這輕柔得可忽略不計的動作,也讓楊儀歇斯底里地叫起痛來,眼淚一串串珠子似的落下去。

  醫官皺皺眉頭:「楊長史,你可不能再傷心垂淚,看把藥膏都洗掉了。」

  楊儀用一隻手捂著臉,一隻手擦眼淚,雖哭得不狠了,卻仍抽搭著收不住。一旁的張鉞玩笑道:「楊長史,這點傷算什麼,最多破相,大丈夫,丑則丑矣。」

  楊儀不樂意聽張鉞這話,奈何整張臉都被藥膏糊住,話也說不出,只能用眼睛恨過去。張鉞滿不在乎,兀自哈哈大笑。

  諸葛亮聽見張鉞笑得太響亮,眉頭輕輕一蹙:「小聲些。」他似乎心事沉沉,手中卷著文書也不看,目光幽幽地滑出去,卻看見姜維欲言又止。

  姜維見諸葛亮注視他,躬身前行了兩步:「丞相,適才維越權管事,請丞相責罰!」

  諸葛亮輕輕搖頭:「伯約做得很好,若不是你當機立斷,事情恐會不可收拾。」

  姜維卻想起魏延的質疑,心中始終抹不平:「雖是出於非常之變,畢竟越權,維不敢受丞相誇讚。」

  諸葛亮知道姜維有顧慮,他凝視著這個一身縞素的年輕人,縱在服喪期,可若是公門緊急,仍然會慨當以慷,義無反顧,這讓他生出深徹的敬佩。他忽然就下了一個決心:「若伯約心有不妥,即日起,亮有不便之時,由你節制諸軍。」

  姜維大驚:「丞相不可,姜維何敢受此重任!」

  諸葛亮篤定地說:「伯約不必推辭,此為軍令!」

  姜維惴惴不安地看著諸葛亮,他在諸葛亮的目光里看見了滿滿的信任、鼓勵、讚許,那讓他感動,也讓他倍感責任深重。他不敢推辭了,也不能拒絕這重如山的信任,恭恭敬敬地一拜:「姜維遵令!」

  諸葛亮對姜維點點頭,這才又轉向楊儀:「威公好些嗎?」

  楊儀嗯嗯地哼了一聲,表示自己並無大恙。

  諸葛亮柔聲安慰道:「威公受委屈了,望威公大度能容,棄前嫌,不生讎隙,俾得公門整肅,同僚一心。」

  楊儀聽得又要哭了,因怕眼淚衝掉了藥膏,把已湧出來的淚匆匆擦掉,嘴裡咿里嗚嚕地說了些什麼,也不知是答應還是否認。

  「說到底,都是糧草鬧出的事。」張鉞喋喋著,「若是漢中早把糧草送來,我軍何用減損糧秣,魏將軍便不會擅分營中之糧,車騎將軍也不會去尋魏將軍的不是,兩人不生讎隙,長史也不會遭這一巴掌。」

  諸葛亮心中一震,眉峰緊緊一鎖,卻無聲地鬆開了,他把手中文書卷了一卷,順手交給修遠,沒有對張鉞的議論說一個字。

  「丞相!」王平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

  諸葛亮抬頭看住他:「說。」

  王平一收腳步,一字一頓道:「鬥毆的士兵共二十六人,依軍法,當杖責五十,劉將軍、魏將軍煽動士兵鬧事,依軍法,當杖責一百。」他覷了楊儀一眼,「魏將軍擅傷朝官,還要加杖責五十,總計一百五十。」

  王平持掌三軍風紀,最是嚴整不苟,他雖目不識丁,可卻熟背軍令法紀,腦子裡的軍紀像刀刻似的,一條條清晰明白,誰也糊弄不了他。

  楊儀聽說魏延要被打一百五十軍棍,興奮得眼睛像點了燈,亮晃晃地閃著喜悅的金光,原本萎靡不振地塌陷著歪在一邊,腰板瞬間挺起來,整個人都坐直了。

  諸葛亮默然地盯了楊儀一眼,卻是不動聲色,他緩緩道:「軍令昭昭,原該嚴懲。但事出有因,這樣吧,各鬧事士兵皆杖責二十,魏延為將不遵,杖責三十,至於車騎將軍,」他停了一霎,「令他寫份服罪書,深查己過,就不必行軍法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遣回成都。」

  王平聽說諸葛亮將懲罰減損到最低限度,劉琰竟然不服刑,寫份認錯書就了事,雖說要被遣返回去,可對一心厭棄軍營的劉琰來說,只怕這道命令是優渥而不是懲戒,他猶豫道:「丞相,是不是太輕了?」

  諸葛亮不解釋:「非常時期,遵令從事。」

  諸葛亮一旦決定的事,沒有力量可以推翻,王平只好遵從,答應了一聲便出營行刑。

  楊儀聽諸葛亮減輕了懲罰,心裡失望極了,偏又不能力爭,否則既有公報私仇之嫌,又在挑戰諸葛亮的權威,怏怏地向諸葛亮投遞去可憐巴巴的一眼,諸葛亮卻低下頭去翻公文,壓根兒不看他。

  諸葛亮的手裡正握著一份糧簿,數目一日比一日少下去,卻沒有填充進來的新數字。他從簿上抬起眼睛,目光幽幽地送出去,仿佛在看著什麼,又仿佛無有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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