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26 作者: 若虛

  中軍帳內,將軍們分列兩排,尚來不及揩去盔甲上的斑斑血跡,通身上下尚攜著濃烈的戰場氣息,雖經烈戰,軍姿仍要保持完美,鐵塔似的矗立得一動不動。

  修遠捧著一冊簿書立在諸葛亮身邊,清清嗓子,高聲念道:「此戰共獲甲首三千級,玄鎧五千領,角弩三千一百張,生俘三千人……」

  他每念一句,底下的將軍都破顏一笑,末了,笑得唇角牽引,那笑容直要飛去耳後,繞個圈,再奔回臉上來。

  修遠念完長長的戰果,舔舔有點發乾的嘴唇,挑過頭去看諸葛亮。

  諸葛亮點點頭:「此戰有賴眾將竭忠盡力,方能有此大勝!」他慢慢望向各位將軍,呼道:「文長!」

  魏延還在暢想激烈戰事,滿腦子的鐵騎驃驃,金戈鏗鏗,忽聽見諸葛亮叫他,他不假思索地大喊一聲:「是!」聲如洪鐘,像在戰場上狂吹號角,若不是擔心被諸葛亮責讓,一帳之人幾乎要笑出聲來。

  諸葛亮寬和地一笑:「文長先能誘敵深入,後能阻斷魏軍騎兵犯我兵陣,雖不貪戰功,但當計頭功!」

  魏延的腦子砰的爆炸了,諸葛亮居然當著眾將的面誇獎他,還要給他記頭功,與諸葛亮過從甚密的姜維都沒有受到褒獎,反而是他——魏延蒙獲美譽,自他隨從諸葛亮出征以來,這可是頭回受到這樣大的誇讚,他激動得全身血液衝到頭頂,一陣幸福的眩暈,連感謝的禮貌話也忘記說了。

  在無數艷羨的嘖嘖稱讚里,一聲諷刺的冷笑突兀地跳出來,好似溫湯里落了一滴冷油,不用猜,他立刻知道那是誰,想起那張像發麵饃饃的臉,便像吞了蒼蠅般噁心。他猛一扭頭,對著那人狠狠地一瞪眼,手在腰間佩刀上惡狠狠地一抓,犀利的殺氣噴薄而出,仿佛要生吃了人肉。

  楊儀對魏延建功大不以為然,旁人或要給以兩聲讚美,他獨要譏諷,未想為魏延的目光一逼,慌得把頭低下,悶在心頭罵了一聲:「莽夫!」

  

  諸葛亮不動聲色地觀察到帳內的刀光劍影,他微微凝眉,清聲道:「諸將,經此鹵城之戰,司馬懿大敗,我軍當再出祁山,北進渭水,司馬懿已龜縮回營,恐又會退避不戰,因此尚需步步紮營,不可因此大勝而存了驕悖之心!」

  聽諸葛亮言到目下軍情,魏延來了興趣,他剛被褒獎,正是熱血上頭之時,當即昂首道:「丞相,延以為我軍不必畏手畏腳,兵者,詭道也,出兵當以奇兵為要!」

  諸葛亮平和地看著他說:「文長還想建議我軍兵出子午谷嗎?」

  「是!」魏延上前一步,抱拳高聲說。

  諸葛亮拂拂羽扇:「文長之計雖好,但過於冒險,子午谷道路險隘,萬一魏軍於谷口設伏兵,豈不有全軍覆滅之難?」

  魏延又被當頭潑了冷水,自首次北伐他向諸葛亮建議兵出子午谷,效法韓信當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奇兵出擊潼關,而後兵臨長安,掃平關中,可是諸葛亮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採納,每次拒絕的理由都很勉強,讓他好不沮喪。

  可這次,魏延不想輕易放棄,他剛剛得到諸葛亮的特別褒獎,摁不住的激動情緒尚在血管里怦怦跳動,那足夠使他忘記一切顧慮,他鼓足勇氣,說道:「丞相不試一試,如何知道能不能行?當年高祖若不是用韓信之計,如何能掃定關中,東出中原,敗項羽於垓下!」

  諸葛亮深睨了魏延一眼,他知道了,魏延今天是鐵了心要爭取子午谷出兵,也許這大帳中還有不少人贊同魏延,認為自己用兵過于謹慎,然而出奇兵攻長安談何容易,上萬人的性命就捏在自己手心裡,怎能因為賭博似的用兵,致使蜀軍戰士白白犧牲。

  他沉默著站起來,背著手看向身後那面巨大的地圖,輕輕道:「好吧,亮今日便和文長各自說說用兵之法。」

  魏延興奮得輕飄飄的,諸葛亮要與他平起平坐地論兵講道,一剎那,他滿眼放光,腳步都變軟了。

  「來!」諸葛亮向魏延伸伸手,魏延勾腰長揖,慢慢走上主座,停在地圖面前。

  諸葛亮伸出羽扇,扇柄在地圖上輕輕滑動:「文長之用兵,是由漢中領兵出子午谷,出其不意攻下潼關,西進平定長安,封鎖潼關要塞,然後關門打狗,是不是?」

  魏延用力地點點頭:「對,丞相可於斜谷出疑兵,吸引郿縣以西魏軍,延則與丞相東西呼應,待長安攻破,兩處夾擊,關中盡為我所有!」

  諸葛亮平平地說:「那麼,文長需要多少兵力?」

  魏延自信地說:「萬人足矣!」

  諸葛亮又問:「需要多少日子?」

  魏延略思考片刻,說:「不超過十日吧……」

  諸葛亮一笑:「若是十日之內不能進逼長安呢?」

  「應該可以,我軍出奇兵,潼關與長安守將必無準備,兵貴神速,十日之內一定可以攻下,甚至能更早!」魏延越說越得意,神采快意得飛起來,整個人也要飛起來。

  「好,兵貴神速!」扇柄在地圖上從潼關滑向洛陽,諸葛亮說:「文長有沒有想過,如果十日之內不能兵臨長安,東線洛陽會遣兵救援,西線隴右也當分兵出擊,文長便是前有險關,後有強兵,而亮這裡縱算拼全力阻擊隴右,怎有餘力解除東線之急,到此危急之時又該如何?」

  魏延不服氣地搖搖頭,手指頭戳戳潼關的標誌:「丞相應信得過魏延,我說十日還是浮著算的,試問當年韓信若不行這一步險棋,怎能擊敗項羽!」

  「此一時彼一時!」諸葛亮語氣很平實,「韓信當年出奇兵下潼關,攻長安,皆因雍王章邯輕敵,後雖提兵自漢中來救,但秦兵無心戀戰,一戰便敗局已定,如今的魏軍並非秦朝囚徒,文長不可以韓信故事與今日魏軍相提並論!」

  他稍稍頓了片刻:「而且,曹睿非項羽,魏國亦非西楚。昔日項羽雖貌似強大,但他暴戾無德,西楚早成分崩離析之相,各地諸侯國皆心懷異心,高祖一旦興兵,不是作壁上觀,便是斬旗倒戈。今日之魏國政局平穩,並無動盪俶擾,我們以一州之狹對決九州之廣,豈能輕敵!」

  「天下大勢雖不同,但奇兵之效可重複,所謂兵不厭詐,古之良謀,今日為何不能採用?」魏延堅持道。

  「子午谷險難而不易行軍,倘或魏軍設伏要隘,我軍還未出險道,便已被殲滅,又談什麼奇兵襲戰!去年曹魏三路大軍進犯漢中,其中張郃正是險行子午谷偷襲我軍,魏軍並非不知子午谷,否則為何別路不走?韓信故事天下聞傳,我們知道,魏軍也知道!」

  魏延一怔,終究是不肯認輸,倔強地說:「丞相之言雖是,但子午奇兵非徒行險道,更求的是奇襲之效,所謂避開曹魏主力鋒芒,忽襲下長安,重鎖潼關,掃平關中!」

  諸葛亮搖頭:「曹魏自我軍首次北伐,深知雍涼重鎮關切命脈,已調離怯懦無用的長安守將夏侯楙,屢遣精兵西鎮雍涼,而今屯守長安者又為司馬懿,倘或昔日對夏侯楙尚有三分勝算,對司馬懿,文長可許此豪言否?若無十分勝算,長安難取,潼關難鎖,曹魏一旦以重兵壓陣,豈非全軍覆沒!」

  魏延被問得啞口無言,如果說他最先提出奇兵攻關中策略,是考慮長安守將無能,蜀軍有不戰屈人之兵的可能,而今隨著北伐戰事頻繁,曹魏加緊了對雍涼地區的兵力部署,今日的長安已不再是過去的長安,曹睿甚至把司馬懿調入雍涼地區,坐鎮西北對付蜀漢。在曾經可能擁有的最好的機會裡,諸葛亮沒有採納他的子午奇兵之策,當機會變得艱難時,諸葛亮就更不可能允可了,這讓魏延倍覺無奈。

  諸葛亮語重心長地說道:「文長,如果當真遣你兵出子午谷,一萬士兵哪裡夠用,非兩萬人不能定長安。但如此以來,我軍兵力分散,應變之際捉襟見肘。你學韓信奇計,難道不知韓信將兵,多多益善?手中無兵,拿什麼去與魏國爭衡?」

  魏延埋了頭,他說不出反駁的話了。蜀漢能出戰的士兵全部加起來十二三萬,其中三分之一要分出來守衛各地險要關隘,因此諸葛亮帶出來北伐的軍力總共只有八九萬,每每到用兵之時,必定百般計較,一兵一卒都要用到刀刃上。臨出戰前,諸葛亮一定會對領兵將領千叮嚀萬囑咐,吩咐他們謹慎用兵,不可為爭一時意氣犧牲士兵性命。他改進連駑、演練八陣,皆是為了減少戰爭中的傷亡,如今魏延建議兵行險棋,萬一行子差謬,幾萬士兵便有覆滅之危,到時候,不僅是兵敗,亡國也非危言聳聽。

  諸葛亮見魏延長久不說話,知他被拂了面子,心裡不好受,他抬起羽扇拍拍魏延的肩膀:「罷了,文長,你有心為北伐謀定良策,我心甚悅,而今之計還是安道平坦,穩紮穩打為好,我們存而不論吧,如何?」

  魏延很想再爭一爭,可諸葛亮溫和的眼神里是毅然決然的不可反對,他怏怏地應答:「哦……」

  諸葛亮向帳內諸人一揮羽扇:「就這樣吧,散帳!」

  將軍們朝諸葛亮一拱手,倒退著出了中軍帳。

  魏延也隨著人流踏步而出,滿臉的沮喪之色,一開始被當眾誇獎,緊接著被當眾反駁,人生際遇真是此刻彼時的天壤之別。

  「魏將軍,為國家出謀劃策,好生讓人佩服!」楊儀從一旁走過,不陰不陽地說。

  魏延很想一刀剁了楊儀的腦袋,但諸葛亮在中軍帳內,眼風一掃,必然會看見二人齟齬,他只好站定不動,待楊儀走遠,朝著那背影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小人!」

  帳內的諸葛亮說了半日的話,早已口焦舌燥,眼見眾人走遠,才端起案几上的銅卮一口喝下,當真是如飲甘泉,通身都舒坦起來。

  修遠幾步衝到他身邊,搶過他手裡的銅卮:「先生,那是冷水,你口渴了,告訴我一聲,我煨著熱水呢,你胃不好,成天喝涼水,太傷身體!」

  諸葛亮輕輕笑道:「怕什麼,涼水才解渴呢!」他一挑眼,看見姜維仍站在大帳內,擰著兩道劍眉,似有無窮心事要思考,他便體貼道:「伯約,昨日大戰勞頓,今日暫且無事,你先回營休息吧!」

  姜維沒有走的意思,眉頭越鎖越緊,仿佛擰成了一個問號:「我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辦!」

  諸葛亮心中一動:「終究是你思慮深遠,我其實也在想下一步如何走!」

  姜維說:「丞相,我軍雖大勝司馬懿,但司馬懿嚴守不出,如果糧草不濟,我軍該如何持守下去!」

  諸葛亮當即透徹明了,他默看了姜維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那就要看李正方怎麼做了……」

  兩個人都沒再言語,通透心事的目光交會一霎,又緩緩地轉向帳外,那外面,風與陽光彼此糾纏,巡營士兵的腳步聲輕得像嘆息,一切都很安靜,卻是那沉澱殺氣的安靜。

  修遠對諸葛亮和姜維各看了一眼,嘀咕道:「還說贏了這一仗,便要好好休息,看這個樣子,又是不可能了!」

  他無奈地轉過背,提起煨在溫火上的水瓮,把溫熱的水倒入手裡的銅卮,輕輕放在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

  蜀軍在鹵城一戰大勝魏軍,慘敗的魏軍不得已北退上邽,蜀軍追躡魏軍足跡,也跟著北上渭水,兩軍在渭南各自安營,營門相距何啻百里。這是司馬懿的意思,縱算蜀軍要襲營,也得百里奔襲。如此布局,似乎出於周全之意,但下頭都說大將軍是怕諸葛亮怕得褲襠濕,必須離遠點,否則便是順風聞到諸葛亮衣袖的味道,也會膽顫,若不是身背皇命,他其實想跑回長安。

  鹵城之戰前,諸將奚落司馬懿畏蜀如虎,戰後,這句嘲諷更說得普遍而熱烈。

  眾將以為司馬懿決策一再失誤,初時徐徐行軍,再又追擊如送客,最後,指揮決戰策略錯誤,簡直屢出昏招,終致鹵城覆敗,故而心裡都有抱怨,其中以張郃怨氣最大。他被司馬懿遣去南岸攻圍,死了千把弟兄,也沒能將王平屯守的南圍攻下,灰頭土臉地奔回中軍,司馬懿居然問他,如何摧破不了曾經的手下敗將?

  這話說得何其辱耳,也有些無恥,好像鹵城失利是張郃的責任,可張郃明明在戰前善意提醒他,河谷之地交兵利於敵,不利於我,也不贊同分兵兩攻,司馬懿冷臉不搭理,如今打了敗仗,倒來怪自己為何不能克敵,張郃又氣又冤。

  司馬懿知道眾將對他有意見,「畏蜀如虎」的諷刺也在耳邊飄過幾十遭,心裡大概已屠了十萬人,臉上卻不顯,只是越發陰沉,便像那屯次渭水南岸的魏軍營壘,有著異樣的安靜。

  五月末六月初,隴右已進入了溽暑,天上不見一絲雲,唯有一顆朱紅的太陽鑲在藍得發紫的天幕中央,陽光煞是沒有遮攔,染得甘隴一帶的山麓莽原赤炎成災。風是不停的,吹得草野生波,山脊疊浪,總恍惚讓人感覺要變天,卻沒有一滴雨,聞說雨都下去秦川了,從後方傳來的消息說,漢中已連續下了半個月的雨,和前線的晴朗炎熱相比,卻是陰沉沉冷颼颼。

  哨樓上一聲清嘯,蜀軍轅門沉重地開了,須臾,一隊人馬緩緩地步入軍營,巡營的士兵們起初也沒當回事,後來有人注意到隊伍中高高豎起的旌節,以及那面繡著「魏」的大旗,方才醒過神來。

  「是魏國使節嗎?」

  士兵們好奇起來,探頭探腦地打量一番,剛剛在鹵城大勝魏軍,取得出師北伐以來最輝煌的戰績,正在養精蓄銳準備再戰時,魏國便遣了使者來營,這不得不讓諸士兵生出種種猜測。

  魏國主使杜襲是個長身癯臉的中年男人,不說話時,顯得極嚴肅,他感覺到蜀軍士兵對他指指點點的好奇,卻是面不改色。蜀軍長史楊儀將杜襲迎進中軍帳,蜀軍中軍帳打掃一新,明亮乾淨得像一方新上漆的匣子。

  中軍帳里的人不多,碩大的隴右秦川地圖下坐著諸葛亮,他的旁邊是清秀面孔的年輕後生,再旁邊是一個容貌英俊的年輕將軍,杜襲認出那是姜維,他曾經奉朝命循行天水,和姜維有過幾面之緣。

  杜襲見到諸葛亮的第一眼,有些恍惚了,五十一歲的蜀漢丞相仿佛是一尊雍容的神像,便是在無聲之處也讓人感到某種驚心動魄的力量,微笑從他幽深如秋湖的眼睛裡流淌出來,眸子清湛凝碧,卻永遠看不到底。他比想像中要瘦,似乎因為長期操勞,與領兵主將該有的炯炯殺氣大不相合,眼袋很厚,鼻翼下壓著兩道極深的黑影,唇弓習慣性地抿得很緊,顯出他能咬得住心事,可即便是他掩不住那疲累之態,也讓人不敢小覷他的威嚴,仿佛他便是還剩一口氣,一個堅毅的眼神也足夠支撐十萬軍隊的戰鬥心。

  杜襲很有禮貌地揖下去,卻不拜,諸葛亮雖為丞相,可到底是敵國之臣,規矩上不能破格。

  「我承大魏皇帝陛下之制,奉大將軍之令,宣意蜀相。」杜襲一字字咬得輕重合適,將司馬懿手書的親筆信遞了過去。

  信轉到諸葛亮面前,諸葛亮很認真地看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司馬懿的字,筆筆重力,墨用得很濃,乃至在收尾時帶出了皴痕,可便是這般的運筆力量,卻少見筆鋒,仿佛勃然激起一蓬烈火,剛剛燃出一兩團惹人矚目的火星子,又惡狠狠地自我熄滅。

  真是個能藏鋒的人,這是諸葛亮對司馬懿的最深感受。至於信的內容,司馬懿說了三件事,第一件是與諸葛亮做筆墨寒暄,因畢竟是敵對陣營,用詞很克制;二是陳述天命,勸諸葛亮收兵;三是告訴諸葛亮,他聽聞涼州刺史孟建是諸葛亮同學,甚驚甚喜,附代孟建向諸葛亮問好。信的末尾便是孟建的話,只有兩句:暌違經年,孔明尚憶隆中錦繡乎?

  孟建這句略帶傷感的問候掘開了諸葛亮冷峻的防備,心裡盪開了溫情脈脈的一泓水,水上漂來無數花瓣,每一瓣上都盛開出一張熟悉的臉,無數的微笑便在芬芳的水面綻放凋謝。

  他在心底幽然長嘆,靜靜地問杜襲:「請問貴使,爾朝御史中丞徐庶而今動靜安在?」

  杜襲想了一想:「丞相所問之人,可是潁川徐元直?」

  「正是。」

  杜襲嘆了口氣:「他去年病故了。」

  諸葛亮手中的信落了下去。

  杜襲一驚,他抬起頭,看見很亮的光在諸葛亮的眼睛裡跳躍,久久沒有消失,仿佛是淚,剎那,他閃出一個荒誕的念頭,諸葛亮難道在哭嗎?

  蜀漢丞相竟為一個尋常魏國官吏的亡故而悲泣,這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杜襲其實隱隱聽說過,徐庶曾經是諸葛亮的故交,可他和徐庶沒有太近的交情,對徐庶的印象很淡,只記得他極其沉默寡言,在人才濟濟的魏國朝堂上,徐庶像是一片可有可無的影子,每當朝官們抖落出滿腹經綸,為朝政要務爭得面紅耳赤,他只低著頭藏在角落中,像是被撩在喧囂外的殘木。徐庶在魏國任職數年,沒有做過什麼驚世駭俗的大事,上呈的奏表中規中矩,文辭既不華麗,議的事也不足以打動君心,總體上是一個本本分分,甚至是很平庸的官,性子又極孤僻,沒有多少朋友。唯一記得他與孟建還常走動,後來孟建外派州牧,徐庶更是無處可走,除了值事出入公門,必須與同僚交往,平日一概窩在家裡,一直到他死,許多人都不記得朝堂上有這麼個影子官。

  諸葛亮把頭偏向一邊,從天頂灑下來的一捧陽光剛好罩住他的臉,沒人看得見他的表情,肩膀一陣戰慄,本來挺直的腰板彎下去很大的弧度,像是被某種悲痛的力量狠狠壓住,可他強迫自己頂著那力量往上提起,他緊緊地咬住牙,問話的聲音很輕:「患的是什麼病?」

  這問題難倒了杜襲,憑他和徐庶這寡淡得像陌生人的關係,他哪兒會知道徐庶的病,只好老實說:「不知。」

  諸葛亮沉默,他緩慢地轉過臉來,卻已恢復了平靜,唯有瞳仁里有霧似的水光,他輕輕地一展顏:「有勞使者宣傳致意,亮當復書以報聽。」

  杜襲滿心的疑惑,可他畢竟是敵國使臣,不可能追問詳細,他便轉了心思:「我大將軍敬言丞相,天之歷數在我大魏,丞相何必做逆天之舉,徒傷民力,空耗蜀地,請丞相收兵回蜀。」

  諸葛亮眼中陡然一片冷峻的青光,他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上復你家大將軍,我不會退兵,他如今龜縮不出,非丈夫所為,若他尚存絲毫膽識,可來與我軍決戰。所謂天之歷數,大漢歷數四百年,膏沐子民,潤澤四方,天下百姓皆延頸翹望復我漢家衣冠,爾之魏方十數之年,怎能與四百年之漢朝比天數?」

  這回答太有剛鋒,像是初發鉶的刀劍,一字字都透著冷冽之氣,杜襲打了個寒戰,他終於體會出諸葛亮的厲害,怪不得曹魏諸臣有人紛議諸葛亮是個刻薄鬼,看他當年罵魏國勸降派的那篇文章,真是敲骨擊髓,不容情面,直在曹魏朝堂上炸出一個大坑來。

  杜襲本想爭一爭,可他約莫斷得出諸葛亮是鼓唇舌的行家,自己大概不是他的對手,只好匆匆寒暄了兩句,自出了營帳。

  杜襲剛走,諸葛亮支撐了很久的力氣鬆動了,他再也坐不直,只好用一隻胳膊撐住面前書案,胃卻疼起來,像被鉗子狠狠地箍住,一塊塊血肉在脫落,另一隻手便死死地抵住胃。

  修遠看出諸葛亮不適,忙過來扶住他,擔憂地說:「先生,胃疾又犯了?」

  諸葛亮搖搖頭,他用另一隻手從案頭取來一支筆,想給孟建寫封回信,可筆在簡上緩緩滑過,卻遲遲沒有落下一個字。

  該寫什麼呢,問一問徐庶的事嗎?問一問徐庶這些年來過得怎樣,臨終時留下什麼話,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可又覺得似乎多餘,即便問出來,他又能做什麼呢?他們到底已被殘酷的命運隔絕得太久,漫長的時間在他們之間劃出了永遠也抹不平的溝壑。

  他把筆緩緩擱了,抬頭時看了一眼姜維,本來很不想說,沉默了很久,到底以為非說不可,說道:「伯約,你的家人有消息了。」

  驚喜的笑從姜維的眼睛裡飛出來:「真的?」

  諸葛亮騰出那隻支撐書案的手,把司馬懿的信拈起來:「司馬懿知道你在我軍中,竟把你家中消息傳遞來了。」

  信歪歪斜斜地遞到姜維的手裡,姜維急不可耐地拽了過來,先擦了擦眼睛,以讓那視線能清明如鏡,一顆心紊亂如敲錯了節律的破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跳得反而更快了。

  關於姜維家人的消息附在信的末尾,寥寥兩行,便似誰懶洋洋的兩聲嘆息。

  信是兩張洛陽紙,極為輕薄,卻在姜維的手裡越變越重,他終於持不住了,兩條手臂重重地垂下,那信在空中飄飄蕩蕩,很久才落下,又被風吹起來,貼著地面打轉。

  那些安靜的記憶片段,像水面的菡萏,在他心裡悄悄地生長,不聲張,不爭執,他想起她們,會疼痛,會難過,會擔憂,可更多的是溫暖和寧靜。他見不到她們,卻知道她們在那兒,就在那兒,和他頂著同一片天空,經歷同樣的季節輪迴,仿佛就在他的身邊。他回過頭去,總能看見幽深的巷口一個女子顧盼的目光,可上天竟連這麼一點兒的想念也要奪去。

  他從痛得發燙的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而悽厲的呼喊,仰面倒了下去。

  那兩張信抖動著飄了起來,信上的墨字簇新如刀刻,一字字令人痛得喘不過氣來,說的是天水一帶忽生疾疫,姜維的妻母不治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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