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23 作者: 若虛

  漾水河一川西流,不慎為兩山所夾,擠出一條蜿蜒盤曲的河谷,仿佛被一刀割開的腸道,兩旁是攤開的薄皮,中間是流淌的血脈。一騎快馬急馳在河灘上,揚起滿天滿地的沙土,馬上的士兵雖已是輕甲便裝,卻是熱汗淋漓,因要忙著趕路,也沒時間褪下盔甲,只知一味奔跑。

  他驅馬一刻也不敢停留,在馬上仰頭看向遠端,附近的斜坡上逶迤著一小隊人馬,領頭的黑盔將軍策馬遠眺,背後一名士兵懷挑一面黑綢緄邊的大旗,「司馬」兩個墨金大字閃閃發亮。

  「大將軍!」他趕馬飛奔上坡,待到了那將軍面前,單手一撐馬背,敏捷地跳下馬,翻身跪在那將軍馬下。

  「呃?」司馬懿見到此人,懶懶地應了一聲,他旁邊幾位將軍的眼睛已經噴火了,他卻還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問:「如何了?」

  士兵抹抹眼角的汗,拱手道:「諸葛亮中軍仍在鹵城,前部攻圍祁山不止,祁山吃緊!」

  周圍諸將頓時發出低低的嘆息,郭淮搶著道:「大將軍不能等了,祁山危矣,我軍當速行馳援!」

  司馬懿策馬略行兩步,遠眺著祁山那羅峰聳峙的挺拔剪影,「不急,謹防諸葛亮有詐。」

  眾將聽言,心下皆是一涼。

  蜀軍自割麥上邽,頓舍渭水濯足,魏軍諸人都以為蜀軍要北渡渭水,誰知蜀軍在渭水南岸屯駐不到兩日,忽然揮師南走,似乎北上這一趟只是為了搶口糧。眾所周知,蜀軍北伐之路艱險漫長,運糧極為不易,一石谷從漢中大本營送到祁山前線,有三分之二會在路上消耗掉,剩下三分之一尚有若多變數,可能翻下山崖顆粒不存,可能遭淋雨浸泡以致發霉變壞,也可能路途遇險耽擱,很晚才抵達前線。這艱苦至辛酸的後勤運輸,使蜀漢每一次北伐遇到的最大困難,不是前方,而是後方。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蜀軍本圍攻祁山堡,忽然北穿祁山搶麥子,魏軍諸將雖覺突兀,也以為在情理之中,對一支軍隊來說,後勤糧草儲備是否充分是能不能繼續征戰的保障。蜀軍向來缺糧,也怕缺糧,突一日行險奔到上邽割麥子,這不就是餓瘋了的表現嗎?

  至於蜀軍頓舍渭水南岸,不過是歇腳,絕不是要北渡渭水,想那渭北無叛應力量,一支孤軍深入敵國內疆,是投死之路,蜀軍統帥再蠢,也不會拿全軍的性命開玩笑。所以諸將以為蜀軍北上又南下,甚好理解,只有司馬懿猶疑。

  蜀軍南撤的消息傳來,眾將為到底追不追,爭了三四輪,張郃以為暫不追擊,蜀軍北上渭水,本為逆戰,而戰又不得,故而南撤,為引我入戰地,則蜀之利在戰,魏之利在不戰。不如暫屯上邽,出奇兵示出其後,俟機破之。況且蜀軍糧草不濟,莫若與其耗下去,待其輜重殆盡,自會退兵。

  張郃的意見贊同者寥寥,大多支持追擊,司馬懿這趟倒不謹慎了,拍板決定追擊,可縱算要追,得適當保持距離,兩軍之間,最近不少於一日腳程,更不能跑到前面去。上邽至祁山的鐵堂峽道有二百多里,蜀軍走了三日多,魏軍走了四日余,蜀軍中軍已在鹵城安營,魏軍還在盤紆的山道里踱步。

  如此行軍,惹得下頭一片質疑,這是追還是送,堂堂大魏軍隊,仿佛蜀軍的鹵簿儀仗,前頭鳴鼓開道,後頭旌旗指路,若是走得遠,可一直護送去漢中。

  魏軍慢吞吞踏正步,蜀軍對祁山堡的攻勢卻又開鑼,為防魏軍馳援祁山,蜀軍中軍在漾水河谷紮營,北岸設一屯圍,南岸也設一屯圍,剛剛卡在西去祁山堡的路上,魏軍要救祁山堡,必要與蜀軍決戰。然若不戰,他日祁山堡攻下,漾水河谷各險關又為蜀軍占據,仍踟躕在山道里的魏軍,恐怕只能永遠踟躕下去,從此祁山南麓將為蜀所有。

  眾將正因明白此間危機,屢勸司馬懿進軍。司馬懿卻一再猶豫,有時說是諸葛亮多詐,不可輕敵冒進;有時說是祁山堡堅固,還可支撐;有時說是勿急,容我詳思。總之,不追不戰不做任何積極行動。

  眼看祁山堡的戰況一日比一日激烈,司馬懿卻一日比一日沉默,只是進到漾水河谷,卻與蜀軍屯營遠隔二十里。眾將言及地勢先機已為蜀軍所占,我軍不可不爭險,司馬懿便登山掘營,把軍營搬到山上,象徵性地爭了險地,依舊不攻敵,仿佛只是為了站得高看得遠。

  對司馬懿的不作為,諸將甚為不滿,怨氣越積越滿。蜀軍屯營鹵城,東距祁山堡十幾里,不過是一場勇戰,祁山輒能得救,魏軍卻縮在山上看風景,天天陪著司馬懿詳思,也不知思個什麼。

  而今祁山堡再次告急,司馬懿又用一句「諸葛亮有詐」敷衍人,眾將真忍無可忍。剛剛郭淮請戰遭拒絕,張郃便不得不說話:「大將軍,先是蜀軍南退,便不當追,如今尋之,又不速戰,先機盡失。初始縱使不追,祁山聞大軍近,人情自固,御蜀可生百倍之力,如今守河谷而進退不得,一朝退兵,恐祁山誤解我以其為棄子,浹辰便為蜀攻破之。」

  司馬懿聽出張郃有責怪之意,起初決策失誤,過後又不作為,總之是事事無正確。話太刺耳,著實不舒服,只他城府極深,即使心裡刀光劍影,人頭已斷了千百顆,臉上仍是一團平和:「諸葛亮多詐,豈能不防,先時追擊,為探明情由,今不戰,也為探明情由。」

  郭淮追著問道:「而今蜀據南北二山,斷水為重圍,祁山旦夕將下,敢問我軍還需探明怎樣的情由?」

  這質疑的話比張郃還衝,司馬懿按捺住性子:「諸葛亮智略豈是凡庸,他是引我入戰地,我不可中他機阱。」

  「大將軍……莫不是對諸葛亮有懼意?」費曜試探著送出一句話。

  仿佛被針扎了心,刺痛從心口鑽入骨髓,司馬懿莫名一陣抽搐,他不知如何作答。

  司馬懿的難以言表,在眾將看來,便是默認,費曜「唉」了一聲,似諷似傷地說道:「大將軍畏蜀如虎,不怕為天下恥笑?」

  畏蜀如虎!司馬懿被激怒了,他縱算能隱忍一切質疑,也受不了這句侮辱評價。

  費曜膽大不怕死,敢當面駁司馬懿的顏面,諸將雖不言,眼神里卻是認同的,甚有不自覺露出輕鄙笑容,這讓司馬懿惱恨難平。

  在他們看來,他的不作為,是因為畏蜀如虎,他怕諸葛亮怕到尿褲子,聽說諸葛亮有與他決戰之意,便聞風喪膽。

  他怕諸葛亮?他等著與諸葛亮正面交鋒,等了十年。這十年裡,他熟讀諸葛亮的文章,凡能搜尋到的奏表、教令、書信、雜言,哪怕是一則碎語,也盡皆閱之,很多段落都能完整地背下來。鎮守荊州時,幾度向當地耆老打聽諸葛亮舊事,甚至私訪隆中,就為了看一眼諸葛亮當年住過的草廬。他自詡在魏國,沒人像他一樣了解諸葛亮、欣賞諸葛亮、敬重諸葛亮,視諸葛亮為未曾謀面的密友,更為假想的宿世對手。

  一個在他的幻想中,有過無數次互動的神往之友,他不是害怕,而是強烈地渴慕。渴慕一見真容,渴慕現實與想像能完美吻合,甚至能超過想像,正因為渴慕過逾而惶惑,因為惶惑而忐忑,因為忐忑而……害怕。

  畏蜀如虎的譏諷,仿佛是無意的泄憤,卻將他原來不敢承認的心病撕出來,曬在陽光下,一片血肉模糊的羞恥。

  人越是在意,越是患得患失,怕輸,更怕輸得難看,司馬懿在意與諸葛亮的對決,所以他輸不起。

  但這些既羞又傷的心結他不能說,魏軍將領不能知道,連諸葛亮也不能知道,那是鞋底踩下的腳印,永遠扣在陰暗面。

  司馬懿陰著臉色久久不言,眾將也不敢說話,揣測是那句「畏蜀如虎」傷了大將軍的自尊心,到底要不要說好話安慰司馬懿,他們沒想好,就算想好了,也不知那好話合不合司馬懿的心意。

  司馬懿忽地沉沉地長嘆了一聲:「諸將皆願一戰?」

  沉默……須臾,有幾聲騷動,仍是沉默……

  司馬懿掃了這些欲言又止的將軍一眼,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今天是什麼日辰?」

  郭淮想了想:「五月庚辰。」

  司馬懿沉吟道:「明日,五月辛巳出兵如何?」

  一語如驚雷轟頂,炸得眾將暈頭轉向,恍惚以為聽錯了,打量一眼司馬懿,在那張冷淡的臉上卻沒瞧見戲謔的意思。

  張郃仍覺難以置信:「當真與蜀軍決戰?」

  司馬懿面無表情地說:「軍中無戲言。」

  霎時是譁然之聲,眾將各有情態,有雀躍,有奮進,也有疑惑,有猶豫,還有茫然,有隨眾。

  張郃不放心地問道:「蜀軍今已斷水為南北圍,我軍是全軍抑分兵?」

  司馬懿先不回答,反問道:「儁乂如何看?」

  「我意以為全軍攻一圍,一圍破,則兩圍潰。」

  司馬懿似笑非笑地道:「儁乂今又不善分兵之利乎?」話里的諷刺味很濃,張郃悄悄皺了一下眉頭,聽司馬懿說道:「蜀軍設南北圍,我若全軍攻一圍,另一圍恐或為後援,襲我之背,擾我之腹。『善用兵者,能使敵前後不相及,眾寡不相恃,貴賤不相救,上下不相收』,莫若分兵攻之,使兩圍不得相及,破一圍,另一圍獨力難支,亦當潰。」

  張郃還待要進言,司馬懿決然道:「此為軍令,期儁乂遵奉。」他揚起手,馬鞭子揮出去,划過一道凌厲的弧線。

  五月辛巳的清晨,曙光剛給祁山漆了一層輕薄的乳白色,魏軍分兵兩路出擊蜀軍,司馬懿統主力攻漾水北岸,張郃率所部攻漾水南岸。讓張郃分兵攻南圍,是因打聽到蜀軍南圍守將是王平,往昔街亭一戰,張郃大破蜀軍,王平是他的手下敗將,彼此交過手,算是知己知彼。司馬懿以為摧破王平對張郃來說不是難事,只怕北圍的交鋒才進行一半,南圍的戰鬥已結束了。

  張郃本不願分兵,即便分,也不願去攻南圍,畢竟蜀軍中軍在北圍,彼處必有一場艱苦決戰,他所部步騎多為精銳,隨從主力攻堅,不啻是增加勝算的有力補充,如今卻去南岸與偏師作戰,未免浪費。所以他對蜀軍南圍的處分意見是,遣少量兵力牽制,使其不能與北圍勾連,可司馬懿下達嚴令,他不敢違抗,最後只好說:「夫地形者,兵之助也。蜀軍已先處戰地,此河谷之地,狹長而險,不利我騎兵,而蜀多步兵,地形於其多利,聞諸葛亮精練八陣,正為對付我大魏騎兵,望大將軍慎之。」

  話說得剴切,有幾分語重心長的勸誡意思,司馬懿哼了一聲,是認為有點道理,還是不悅部將嘮叨,張郃聽不出來。

  魏軍在漾水河上以舟船相連,搭起一座浮橋,既為行軍,也為若有變難,兩軍可通過浮橋互為支援。張郃率近萬步騎踩著浮橋奔到了南岸,馬蹄甩出去的水沫還飄在半空,已看見蜀軍在南岸建起的重重堡壘,像密生的荊棘叢,沿著河岸排出去足足十里。

  南圍的蜀軍兵力也是萬人,除了千人漢軍,其餘全為夷兵,也即是蜀漢無當飛軍。無當者,其鋒無能當也。自街亭覆敗,守街亭的將領不是被誅殺便是被褫官,唯王平因能持守節度,護得部下千人之軍全身而退,大為諸葛亮讚許,因此擢升他統領無當五部飛軍。

  夷兵剛狠矯健,行動迅疾,不懼死戰,但要發揮最佳戰鬥力,卻當擇地而戰。若在平原曠野作戰,總感左支右絀,哪兒哪兒都彆扭,若是峽谷激流,便如魚得水,總之是地形越險難,越是得心應手。之如鎮守白帝城的陳到麾下的涪陵軍,其中板楯蠻兵最擅長攀緣,再絕險的山壁,一宿登頂。

  南中夷兵也能攀緣,自稱不輸板楯蠻,甚或過之。夷兵既能攻險,更能守險,凡高山絕崖、幽谷秘邃、怒澗駭濤、深林原隰,皆可守死不動。當年諸葛亮南征,卑水一戰破襲高定元所率蠻夷兵,但若不是諸葛亮施行攻心之計,引來各處屯守的夷兵並兵來戰,夷兵一旦長久守險,恐怕南征大軍渡過瀘水的時間要往後推延。

  夷兵在南岸河灘上挖了一條深有六尺許的壕溝,引來漾水河灌注,刨出的土石堆在溝邊,夯實了,列成一道長牆,那溝前撒滿了毒蒺藜,往東鋪過去將近一里遠。

  張郃為防人馬踩著毒蒺藜,著一千士兵穿上厚重的平底木屐,將毒蒺藜沾起來,卻也不敢速行,只能一步挨著一步,沾得一個算一個,待得鞋底沾滿了,還得將蒺藜拔淨,或者換一雙木屐繼續沾。如此小心謹慎,耗了將近兩個時辰,才將毒蒺藜清掃乾淨。

  行到壕溝前,先是鏟牆,夯得硬邦邦的土石鏟之不易,手膀子揮得酸疼,才刨下去一個角,又是一個時辰有餘,夯牆被徹底推倒,落後找來平整的大木板,一塊板並著一塊板搭在壕溝上,以為踩腳用。

  人馬才踏上木板,晃晃悠悠走得不穩,眼底一黑,千百支弩箭破空飛來。弩箭來自壕溝西頭的兩座屯堡,那兒屯著一千弓弩手,以逸待勞多時,專等著魏軍走到射程範圍內。改進過的連弩開弓力度更大,射殺威力更強,密集的弩箭是勢不可當的颶風,逼得魏軍連連倒退,踩腳的木板晃得更凶,幾塊板向一邊側翻,板上的魏軍摔進壕溝里,或者歪進漾水河,還有戰馬受驚,帶著騎士一路狂奔,竟衝到蜀軍屯堡前,遭屯上跳出來的夷兵一刀平削,一顆腦袋甩了出去,戰馬還在往前風馳電掣,不知主人已死。

  蜀軍弓弩威力太大,張郃命全師退到壕溝後,前排列陣持盾護衛,弩箭不依不饒,追著魏軍走。噹噹當!強弩射在盾上,震得持盾士兵的手腕仿佛要斷,部分木盾承受不住那激射力量,中央裂開了豁口。

  魏軍退至溝東,蜀軍的弩箭也停止射擊,有一隊士兵冒險去撿遺棄溝邊的甲仗,沉寂的弩箭像火井口忽然噴出的氣焰,立時將十來個士兵射成刺蝟,待魏軍後縮,又沒動靜了,意思是你不過來,我便不射。

  張郃打馬往前走了兩步,舉目遠望,此溝距蜀軍南圍大本營尚有七八里,然而這數里之地遍布屯圍,粗粗一數,有二十多屯,每屯守軍大約三百到五百不等。屯圍不僅建在河灘,還建在山上,兩處互為掎角,互為支持,魏軍若攻河灘屯圍,山上屯圍可居高俯擊,魏軍若攻山上屯圍,河灘屯圍可斷魏軍後路,若是兩面出擊,則有兵勢瓦解之嫌。

  要強攻拔屯未嘗不可,不過就像拔齲齒,一顆顆強行挖掉,但每一步推進都將異常艱難,待攻到南圍大本營,只怕魏軍已是傷亡大半。張郃很是猶疑,是繼續推進,還是靜候觀變,或者,乾脆退兵?

  王平在街亭以千人之軍守殘關,致五萬步騎不敢攖其鋒,張郃見識過他的過人膽識與卓越智略,司馬懿說王平是他手下敗將,摧破王平易如反掌,他卻不以為然。街亭失敗的主因是馬謖擅違軍令,如果當初守街亭的主將是王平,勝敗著實不好說。

  「將軍,是進還是守溝不動?」下面的將官向張郃討主意。

  張郃遲鈍地吐出一個零碎的聲音:「進……」

  他不敢不進,不能不進,守溝不進便是軟弱怯戰,更是違抗司馬懿軍令,司馬懿這人陰鷙得讓人恐懼,你猜不准他的心思,即便是猜他心思的想法,也覺汗毛倒豎。張郃已數次與司馬懿決策相左,再畏偄不戰,甚或抗令撤退,司馬懿該如何處置他,不敢想像。

  魏軍當下列陣,全軍合攏成常山蛇陣,前排舉盾前行,後排緊緊跟隨,溝那邊照樣開拉連弩,一排排弩箭多數射在盾上,強勁的撞擊聲在耳際炸開了偌大旋渦,少數鑽入盾與盾的縫隙間,刺穿了幾十個喉結,中箭的士兵剛剛倒下,後排士兵趕緊補上來,將那縫隙填平。

  這麼硬扛著弩箭攻勢往前走,終於有三排士兵推進到溝西,這條攏緊的常山之蛇緩慢地向西蠕動,先是蛇頭聳上溝頭,後是蛇腹,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一尋,越來越多的士兵跨過壕溝,蜀軍的連弩攻勢漸漸減弱。

  魏軍過溝者已接近三分有一,這時,背後卻騰起一片火光,像漾水裡鑽出一條紅龍,將一片天捅出一個巨大的窟窿,那是連接南北兩岸的浮橋燃起了大火。

  蜀軍趁著南北兩岸激烈交兵,秘遣死士泅水潛行浮橋,成功破襲守橋的魏兵,而後一把火燒出去,烈焰乘風揚起勢頭,將一座浮橋化為灰煙。

  瞧著河面上煙炎張天,一條河仿佛燒成了滾水,火光映得滿川鮮紅,張郃的一顆心猛地沉下,沒了浮橋,南北兩軍便斷了聯繫,彼此既不能支援,更不能互通消息。

  兩支魏軍被漾水河阻斷兩岸,仿佛兩隻結伴捕食的猛獸,卻被獵物引往不同的陷阱,彼此都成了孤獸,而反殺即將開始。

  當張郃所部騎兵剛剛踩上南岸濕土,攻略蜀軍北圍的魏軍主力便與蜀軍先鋒正面遭遇。

  司馬懿雖然號令進攻蜀軍,到底存著小心,主力推進極慢,走兩腳,便遣邏卒前頭探路,謹防蜀軍設伏。要決戰的當口還畏畏縮縮,頗讓一眾蹈鋒飲血的戰將不屑,心裡揣測莫不是司馬懿下令決戰只是做樣子,等見到蜀軍的中軍旗幟,他便趕快退回去。這麼要死不活地行了數里地,卻見蜀軍的先鋒師迎了過來,這下司馬懿想不交鋒也不行了。

  這支蜀軍先鋒師有兩千人左右,騎兵占了不到十分之一,其餘皆為步兵,軍中飛起一面「魏」字大旗,主將應該是魏延。

  魏軍前鋒兩千騎兵迎敵而去,因是河谷之地,受地形所限,不能大排面衝鋒,只能列成相對緊實的錐形陣。與曹操時期一樣,魏軍騎兵仍然是偶數編制,四四十六騎為核心結構,每二百五十六騎為一小隊,一千零二十四騎為一大隊,前鋒兩千騎剛好是兩大隊。

  兩大隊衝出軍陣的瞬間,仿佛陡然張開的翅膀,一左一右分道而去,這便是騎兵慣常採用的包抄合圍戰術,古稱角陣,後代稱為雁形陣。

  戰馬踏得一地裡長草生煙,那奔騰的氣勢宛如一道巨浪呼嘯排來,讓大部是步兵的蜀軍失了顏色。東漢本以幽并冀突騎平定天下,北方騎兵向為漢朝諸兵種之最。曹操攻略中原時,收編了以烏桓為首的北方突騎,從此曹魏騎兵縱橫南北,打過的勝仗數之不盡。南方之地本來少馬,南方人的騎術也不及北方人精湛,乍要與驍勇的騎兵較量,人人色變。

  兩邊前列才一交手,不過七八回合,先鋒主帥魏延的戰心就丟了個精光,虛晃一槍,號了一聲:「撤!」

  當下里,蜀軍撒丫子狂奔,恨不得長了四條腿,鎧仗、旌旗也不要了,跑一路丟一路,逃命要緊,哪裡還顧得著戰場風儀。

  對敗軍豈有不追之理,魏軍壓著蜀軍朽爛的陣腳撲過去,河谷上的風很大,吹得臉頰生痛,有尖銳的聲音被風捲起,砸向追鋒的魏軍,恍惚空中炸開一顆巨大的爆竹,震耳欲聾的聲響搖撼著祁山,一山的花木岩石都應聲而和。

  是連弩!

  密集的強弩籠成一片厚重的黑雲,沉沉地壓在騎兵上空,像是劈下的鍘刀,掃蕩出一片可怖的血霧。

  上百個騎兵被忽如其來的弩箭射中,衝鋒的力量撞上射擊的力量,中箭的騎兵被兩股力量帶飛起來,身體陡然騰空,將後邊還在朝前沖的同袍一起撞落馬背。

  突遭連弩襲擊,騎兵不得不緊急勒住戰馬,止住了衝鋒,又一波弩箭呼嘯而至,在騎兵身前落下,仿佛從天而降的一排醒目的指示牌:請魏軍就此止步,不可前進。

  那「指示牌」的後邊,是列陣而待的蜀軍。

  剛剛玩命奔逃的先鋒師,早已匯入蜀軍陣列里,仿佛一滴水融入一池水,瞬間被那廣闊的平靜消弭了所有喧雜,一絲漣漪都沒有。

  壓陣中軍的司馬懿策馬往前,仔細地觀察蜀軍的布陣。

  蜀軍的布陣非常古怪,甚至有點看不懂。

  其實不用張郃提醒,司馬懿早已風聞諸葛亮在精練八陣。自春秋車陣衰落,步兵陣崛起,主要由步兵組成的八陣便成了歷來兵家的必選之陣,經過幾百年實戰演練,八陣不斷變化,陣型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但一般而言,八陣的標準布陣形式,是四方八個陣,中央一個主將陣,統共九陣,若是戰場夠廣大,則鋪開列陣,若是戰場逼仄,則縮減每陣人數,無論人數如何變,五五結陣法始終不變,那像定在胸腔里的一顆心,皮囊會膨脹癟凹,心始終在那裡。

  可是蜀軍這所謂的八陣,並沒有常態的九個陣,又因受地理局限,整個軍陣橫向鋪不開,往豎向拉伸,顯得長而厚。

  橫向上看,蜀軍有三個陣,這倒與八陣每方向的橫向排列一致,但令人困惑的是,尋常步兵陣的兩翼當有游騎,以保護脆弱的步兵側翼,而蜀軍的兩翼竟全是步兵,居中一陣倒安排上騎兵陣,其騎兵人數極少,才三千有奇,大概蜀漢也只能湊出這麼點騎兵精銳。

  步—騎—步,這就是蜀軍的橫面三陣。

  諸葛亮是瘋了嗎,妄圖依靠步兵保護騎兵?或者騎兵不過是插花似的點綴,實戰用不上,拿來當充門面的儀仗隊?

  別說司馬懿迷惑,魏軍諸將也是眾說紛紜,有說諸葛亮怕不是徒有虛名,甚不知兵法;有說不可輕敵,恐怕其中有陷阱;有說索性畢其功於一役,兩翼包抄,攻破蜀軍步兵陣,則中軍可擒。

  司馬懿與諸將緊急商榷決戰之策,意見分成兩派,一派支持傳統的兩翼包抄,擊其腰而破其心;一派卻建議中間突破,若從兩翼包抄,一邊瀕河,一邊臨山,騎兵施展不開,或為敵方所乘,蜀軍以騎兵屯列腹心,此為其軍陣薄弱環節,攻敵當攻其虛。前一派反駁說,蜀軍不循常規,置騎兵為中部,或者正是故意示虛,引誘我方攻擊,我若突進中央,蜀軍兩翼合圍,將我軍封堵在陣中,恐有全軍覆滅之危。

  兩派爭得急赤白臉,誰也說服不了誰,便去尋司馬懿做決斷,司馬懿聽著兩派爭論,半晌不作聲,似乎也沒想好,直到諸將頻繁催促主帥定奪,他才慢吞吞地說:「那便……兩翼包抄,左右角之。」

  主帥支持傳統戰術,算是一錘定音,反對之聲雖在,但是主將決策,只得執行。

  魏軍遂決定分成兩軍衝擊蜀軍兩翼,中軍暫不動,相機決定是馳援急難還是乘勝追鋒。

  號令的鼓車推了出來,車上立著一位指揮軍陣進退的軍司馬,他揮了揮手臂,玩命地掄起鼓槌敲向牛皮鼓心,那聲劇烈的敲擊顫抖著傳到了邊緣,很久還在鼓面盪起波紋。

  聽到鼓聲,魏國騎兵像洪峰分流,一支往左,一支往右,仿佛兩隻拳頭擊向蜀軍兩翼。

  魏軍的進攻鼓聲響起的同時,蜀軍軍陣中也響起進軍的急切鼓點,為鼓聲催迫,兩翼步兵陣向前整齊地踏出步子,本來整個軍陣是長方形,這一移動,變成了鋸齒形。

  騎兵往前衝鋒,步兵也往前踏步,彼此距離越來越近,鼓聲轟轟,震得漾水河盪開浮躁的漪瀾,第一列騎兵與第一排步兵終於撞在了一起!

  魏軍騎兵皆是披輕甲持長兵背強弓,蜀軍卻是一水披鋼鎧的重裝步兵,所持武器各有不同,除了第一排執盾手,第二排持短兵,第三排持長兵,意外的是,持弓弩的輕裝步兵在兩翼步兵陣里竟見不到。

  蜀軍第一排全是執盾手,有成年男人大半身高的革盾上下左右合攏起來,並成一堵寬厚堅硬的城牆,魏軍騎兵的戰馬撞上盾牆,猛烈的衝撞之力讓幾個士兵承受不住,一口血噴出來,雖受了內傷,卻強忍劇痛,拿肩臂頂住盾牆往外推出去。

  兩邊都往死里較勁,魏國騎兵靠著戰馬的力量,將蜀軍的筆直盾牆頂彎了一個弧度,從這弧度中心,魏軍的刀與蜀軍的刀絞在一起,數十柄刃面著力碰撞,擦出的火花扎得眼睛疼。

  魏軍催馬急進,盾牆的彎曲弧度更大了,第二排的短兵早已與敵人交手,第三排的長兵也從盾牆縫隙伸出去,挑斷了數匹戰馬的筋骨與幾十個騎士的胸腔,但倒斃的戰馬與同袍都不能阻擋騎兵誓死向前的決心。

  盾牆的弧度被拉到最大極限,終於整個地折斷了。

  兩路魏軍都在步兵陣上頂出了缺口,被騎兵沖開列陣的蜀軍第一排執盾手迅速散開,第二、三排持長短兵的步兵立刻衝上來補位。

  兩軍步騎陷入了艱苦的膠著戰。

  魏軍每往前進一步,蜀軍的重裝步兵則排列成陣橫在前方,因是八陣結陣法,每小陣都非常緊湊,仿佛渾然一體,即便沖開了一大陣,也沖不散小陣。由於受地形約束,魏軍的騎兵陣型排成瘦長的錐形,只能像鎬頭似的往縱深挖掘,無法像在廣袤原野上馳騁,鋪開成一把大掃帚,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敵人。

  蜀軍步兵陣縱深極長,魏軍騎兵推進了近兩個時辰,才推進不到三分之一,因為沖不散蜀軍的基本編制,每個五五小陣,可以迅速與別的一個或多個小陣合攏為新的軍陣,往往費盡力氣頂開一個六百二十五人的舊陣,一個五百人的新陣又橫在面前,這便像在推重門,推了一扇,又有一扇,無窮無盡。

  為不斷變陣的步兵阻隔,往縱深嵌入的騎兵陣型越來越窄,如同遭到大力擰水的抹布,水分減少,抹布扭曲成條狀。

  鼓聲第三次發生了變化,蜀軍鋸齒形軍陣的中央隱隱躁動。

  暫屯後方的魏國中軍警覺起來,兩翼騎兵被蜀軍重裝步兵拖入了近身戰,兩邊戰得苦,也戰得久,勝負尚未分出,蜀軍中央忽有新舉動,是打算衝擊我方中軍嗎?

  緊隨鼓聲,蜀軍的中央騎兵衝出了軍陣,正當魏軍中軍以為危險將至,蜀軍騎兵卻像擲地而碎的彈丸,驟然兩分,一路拐左,一路拐右,朝著已沒入步兵陣的魏軍騎兵的後背奔去。

  還在與步兵近身激戰的魏軍騎兵,不想後背被襲,一時前有不斷變陣的步兵,後有卷塵衝擊的騎兵,欲轉身與敵之騎兵對決,倉促間卻轉不過來,只覺背脊骨一涼,是蜀軍騎兵的匕首砍在甲冑上。那匕首長約半臂,乃蒲元采漢中鐵礦所制,削金如泥,專用來劈裂魏軍騎兵盔甲。

  蜀軍騎兵人數雖少,卻是行動敏捷的機動部隊,魏軍騎兵被蜀軍步兵苦苦糾纏,蜀軍騎兵卻可自由地東西穿插,像靈活甩動的兩條鞭子,啪啪甩在魏軍騎兵的後背上,破其鎧甲,裂其頭盔,這是讓魏軍騎兵防不勝防的騷擾。

  後方觀戰的魏軍中軍眼見兩翼騎兵吃虧,立時要出擊救援兩翼騎兵,少焉,蜀軍鼓聲第四次發生變化!

  不待魏軍中軍出動,蜀軍中央之後有方陣踏出了軍陣,仿佛一塊滑出山道的巨大冰塊,無聲無息,整肅井然,正是持弩的輕裝步兵,原先被前邊的騎兵與兩翼的重裝步兵陣遮擋,此刻前方一片空曠,終可粉墨登場。

  輕裝步兵陣行到最前沿陣地,眼瞅著魏軍中軍衝到了射程範圍內,弓弩手們扣動機括,霎時,流星飛雨似的連弩飆射而出,一排連著一排,仿佛祁山垮下來,磅礴之力將魏軍前排一個小隊的騎士洞穿臟腑,人是摔下馬背,戰馬還朝前衝去。

  強弩攻勢連綿不絕,浪潮一般,一波湧來,一波又起,一浪揚首,一浪昂頭,將魏軍中軍步步逼退,別說是馳援兩翼騎兵,前進一步也甚是困難,一支弩箭還射到司馬懿的身前,擦著他的臉飛過去,驚得他的魂飛了一半。

  魏國中軍為強弩覆蓋,那如黑鍋般扣下來的箭陣,壓得頭也抬不起來。而魏軍包抄兩翼的騎兵在蜀軍步騎的夾擊下,前進越發困難,唯有往側邊走。蜀軍趁機發力,五五結陣迅疾累疊上去,陣陣相護,陣陣連接,將左翼趕到漾水河裡,右翼趕去山道上,路越走越狹,左右越是施展不開。

  蜀軍執盾手再次列陣,一列接著一列緊密挨攏,組成新的堅固盾牆,將魏軍騎兵死命地擠下河擠上山,騎兵被盾牆推擋出去,像行在獨木橋時為狂風所摧,足下直打滑,一個蹀躞,連人帶馬滾進河裡。右翼臨山的騎兵更被擠成了一條線,戰馬前不得進,後不得退,飛蹄只會踹到同袍戰馬的屁股,魏軍像被緊緊裹在菜葉里的米蟲,動彈不得,不是遭蜀軍刀斧殺傷,便是自相踩踏,有被逼得無路可去,噌噌跑上山,後頭同袍也跟著跑,山上實也無路,陡峭不說,全為絆腳的草木石壘,兩個的韁繩鞍韉纏繞作一團,不慎一起摔下來。

  當漾水河上的浮橋燃起熊熊火焰,北岸的魏軍正遭到蜀軍全面鎮壓,南岸的張郃所部還在艱苦拔屯,死傷千餘人,才攻克了不到一半的屯圍。雙方互不知道戰況,也無力支援兄弟部隊,唯有耳邊迴響著對岸為河風送來的廝殺聲,往對岸丟去一眼,俱是一派狼藉。

  又一支弩箭從司馬懿的頭頂飛過,這次把他的一縷頭髮挑起來,剛剛飛走的一半的魂才抓回來一點,剩下一半的魂倏地落荒而逃。

  此時的戰場形勢已完全傾斜,漾水河谷漸漸變成蜀軍肆意格殺魏軍的屠宰場,再戰下去,魏軍怕是要被蜀軍全殲。

  第三支弩箭撩著司馬懿的眉毛奔走,刺穿了背後一個軍司馬的肩膀,仿佛一巴掌,直將他掀翻在地,在那殘餘的魂即將脫殼時,司馬懿追著魂號叫道:「撤軍!」

  這一聲呼喝,極焦慮,極悽慘,也極惶恐,倒不知是在宣傳軍令,還是在喊回自己的魂。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