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20 作者: 若虛

  蜀漢建興九年(公元231年),渭水南岸。

  綠楊芳草,翠葉藏鶯,春光如輕薄的紗衣籠在天地間。

  

  晚間淅淅瀝瀝下了一場濛濛細雨,因是春雨,並不急切喧譁,恰似聽了一夜的輕歌曼舞,早起雨漸收了,空氣登時清新可人。

  距上邽城以西三十里之地,一座營壘像渭水畔不受拘束的野花,放肆地生長出來,營中的最高處豎起兩面豁然醒目的大旗,其上分書「漢」與「諸葛」,明燦燦的春光照上去,像打了一層不褪色的蠟。

  營門緩緩打開,一支百人小隊迤邐而行,兩兩成組,一起推著二十餘具樣子極古怪的機械。這機械唯有一隻車輪,說它是牛,又像馬,說它是獨輪鹿車,卻比尋常鹿車大,雖生得怪,行動起來卻輕捷省力,可兩個人並挽,也可一人獨挽。

  「回來了?你們可是最後一撥!」轅門口哨樓上的士兵探出頭來,喜滋滋地朝下面的小隊喊道。

  領頭的士兵抬頭大聲地說:「是哦,我們策應後隊,所以最後一撥到!」

  哨兵笑道:「昨兒晚上,丞相隨中隊回營,我還琢磨怎麼你們沒來呢,原來是為斷後,如今糧草歸入倉廩,至少夠大軍用一個月呢!」

  嘎嘎!營門再次關嚴。

  這支負載糧草的小隊安靜地行進在肅然齊整的軍營里,徑直走向存糧倉廩,迎面不時走來巡營的士兵,彼此都不對話,只用眼神微微一睨。

  一日多前,本來頓兵祁山堡的蜀軍主力忽然穿出祁山,殺向上邽,還在陳倉狹道徐徐進之的曹魏援軍,聽聞蜀軍北上渭水,再也「徐徐」不起來。司馬懿立時改了主意,號令全軍速行,一日一夜狂奔出狹道,苦膽水也要跑出來。

  魏軍緊急奔赴上邽之東,與北上的蜀軍相距不過十里,彼時夜已降臨,兼之有雨,天色暗沉無光,蜀軍趁機大造聲勢,鳴鼓喧天,旌旗招展,上萬火炬連成了一條蜿蜒的紅色長龍,在昏慘的天幕下翻騰咆哮,恍惚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蜀軍,仿佛整個渭水南岸都被蜀軍占了。

  魏軍將領以為蜀軍分明是布疑兵,迷惑人心而已,請戰破之,司馬懿又猶豫了,依舊「徐徐察之」。這麼遲遲疑疑地察了一夜,到天明時,魏軍才知道,蜀軍明里大張旗鼓,是為麻痹敵方的眼睛,暗地裡卻把上邽城周邊的春小麥割了個精光。

  蜀軍士兵個個是干農活的好把式,辛勤割了一晚上,一粒麥子不剩下,麥稈都紮起來,卻不帶走,小山似的一叢叢堆在地頭,大概是給魏軍留下來當柴火燒。

  待魏軍醒過神來時,司馬懿才遣郭淮、費曜率五千騎相機追擊,奈何蜀軍重軍斷後,且分兵據險,魏軍經一日一夜急行軍,累得人仰馬翻,士兵的眼睛都是昏花的。前部與蜀軍殿軍相及,遭蜀軍強弩攻擊,疲勞的魏軍沒力氣奮起抗爭,連連倒退,不幸還死傷了近千人。終是司馬懿唯恐有失,下令不再追擊,放任蜀軍西走。敵人走了,糧也沒了,魏軍望著禿瓢似的麥地,欲哭無淚。

  秘密割麥成功的蜀軍並不返回祁山,反將軍營北推到渭水南岸,一頭扎了下來,與仍駐次上邽的魏軍共飲一江水。

  魏軍摸不准蜀軍的用兵目的,若說潛出祁山,是為搶割小麥,既已獲糧,為何屯次不動,南邊的祁山堡尚未攻下,蜀軍只留了一支偏師牽制之,大部隊卻揮師北上,這是要效法第一次北伐,欲北渡渭水,截斷隴道?

  可第一次北伐,蜀軍渡渭水北進,只因北面安定郡造反,蜀軍欲與安定勾連,煽動西北羌戎,這趟又是為何?

  「莫不是欲與鮮卑軻比能南北交通?」終是郭淮說了一句。

  就在蜀軍攻圍祁山之時,北邊的軻比能率眾南下,兵鋒已掃過北地郡,一時南北俱起烽煙,皇帝緊急傳詔并州刺史畢軌與雁門太守牽招,給以便宜之權,以北拒軻比能,至於關隴之敵,卻委重任於司馬懿,期望兩路勇悍抗敵,總能守住邊門。

  司馬懿以為郭淮說得有點道理,但也不能全然置信,諸將同意郭淮的與否決郭淮的分成兩派,彼此爭論不休,意見不能統一,到底蜀軍意欲何為,要不要急救祁山堡,或者,乾脆與蜀軍一戰。

  「再看看,情形不明,不可貿然下決斷。」司馬懿最後給出主張。

  魏軍於是暫屯上邽,只遣邏卒打探敵方軍情,說是自夜達旦,蜀軍且忙著呢,將一車車春小麥運進渭南軍營,本來全是我大魏將士的口糧,心蠻疼。

  這時,那支最末入營的押糧隊正從中軍帳前經過,迎面匆匆走來一個人,懷裡抱著一紮文書,顯見是要進帳。

  「費司馬!」領頭的士兵行過一禮,後面的士兵都跟著一拜。

  費禕點點頭,他剛從成都趕來祁山,滿目風塵,半身疲倦,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便要去面見丞相。

  實際這幾年來,他已習慣了幾地奔波,將成都的重要公文送給遠在前線的諸葛亮,再把已經處理好的公文呈給尚書台,或直呈皇帝。諸葛亮細緻至於苛刻,尋常之人怕是跟不上他的思路,接回的處分哪些要分署派送,哪些屬加急文書,應定什麼層次的加急等級,諸如此類,都是細碎煩瑣的冗雜活路,既考驗斷事能力又考驗記憶力,他若不親自奉送,一旦亂了章程,很可能貽誤國事。

  他正欲離開,一眼望見士兵身前的古怪機械,不禁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物事?」

  「回司馬的話,是木牛與流馬!」士兵指著一輛像牛的運輸車,「這是木牛,」又指指一輛像馬的運輸車,「這是流馬。」

  費禕愣了一愣:「做什麼用?」

  「運糧草!」

  費禕大為驚奇,他敲敲一輛木牛的背,嘭嘭作響,似乎是實心肚子:「既是運糧草,糧草卻在哪裡?」

  「在肚子裡呢!」領頭士兵見費禕將信將疑,抿嘴一笑,抬手擰開木牛背上的一個旋鈕,啪的一聲,那嚴絲合縫的背居然彈開一扇門。

  費禕湊近一看,木牛的腹部果是中空,裡面堆滿撐脹了肚子的囊橐,一袋袋擠得緊實,將那內壁塞得沒一點空隙,粗粗估量,怕不有三四百斤,怪不得敲打下去,聽不到空空的回聲,讓人錯以為這機械有個實心的腹部。

  他不禁贊道:「丞相工於巧思,能制此神鬼莫測之物,非常人能及!」他一陣感慨,揮手讓那些士兵離去,收整心情,恭謹地走進了中軍帳。

  帳內的帡幪挑得老高,陽光沒了遮攔,一氣奔進來,便使這營帳仿佛盛滿了水銀的大盆,風一過,只見滿帳光影晃動,像是燒著一簇簇恣意的火苗。

  諸葛亮正伏在案上與姜維議事,兩人一會兒低頭私語,一會兒看向身後一面巨大的地圖。那圖自帳頂垂掛而下,其上山川河流、關隘要塞阡陌縱橫,每一處重要關口皆標明了名稱,地名用清晰的黑墨字紋刺,唯有一處用了紅墨,亮眼的紅色在這面巨大的地圖上顯得格外觸目,即使隔得再遠,也能一眼瞧見那一抹紅,那是「長安」。

  因見諸葛亮專注於事,費禕尋思著是否要說句話提醒他一下,背後忽有人喊道:「費司馬!」

  他回過身,原來是修遠,恰端著一盆清水從帳外走進來。

  諸葛亮聞聲,抬頭瞧見費禕,笑吟吟地說:「文偉來了,拿上來吧!」他沒一句寒暄,徑直奔向主題。

  費禕行過了禮,抱緊文書走上前,因一心顧著手裡的要緊公文,腳底下卻沒提防,足尖猛地撞在什麼硬物上,驚得他向後一跳,若不是下意識的維護心,手裡的文書險些拋了出去,一顆心怦怦亂跳了好一陣。

  他平息著驚嚇的心情,方才看清身前橫著一張碩大的強弩,宛如巨型橐駝豁然張開的大口,齒牙粗勁而鋒利,因被觸碰,弩弦戰慄著,割碎了周遭的空氣,嗡嗡的彈撥聲久久不息,卻不知到底要用多大的膂力,才能拉得動這把巨弩。

  好是強勁的一張弩,費禕暗暗驚嘆,耳聽見諸葛亮埋怨道:「修遠,叫你放好,你卻偏偏亂扔,差點摔了費司馬!」

  修遠覺得抱屈,犟嘴道:「先生,怎麼賴我?這弩剛送來給你過目,因太沉,便擱在地上,適才又急著去打水,才沒收撿!」

  諸葛亮沉沉臉色:「你還有理了,亂扔東西的毛病也非一日兩日,做事如何這樣戇愚,告訴過你多少次,細心細心,都忘記了?」

  修遠被他一頓訓斥,沒法辯駁,無奈地說:「好好,我知道錯了!」他把那盆水放下,彎下腰身,雙手一使勁,穩著力氣將那沉如鐵石的強弩緩緩移走,不過三五步的挪動,已是累得氣力衰竭。

  費禕這才將公文呈遞給諸葛亮,他望望那強駑,問道:「丞相,這便是您所制之連弩嗎?」

  諸葛亮取來小刀,一點點刮掉公文上的封泥,靜靜地說:「是,原來所制之弩一次可連發十弩,這一次再做増益,一次可連發十二弩。」

  他說得極尋常,費禕卻聽得入神了,連聲嘆道:「禕一日之內連見兩般奇巧之物,大開眼界!」

  修遠笑呵呵地問道:「司馬還看見什麼了?」

  「木牛流馬啊,若非親眼見到,真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等精巧機械,丞相巧思,令人嘆為觀止!」費禕提及木牛流馬,已是讚不絕口。

  修遠得意地說:「司馬可是沒有見過我家夫人的機械本事呢,先生還是她的學生!」

  諸葛亮咳嗽一聲:「修遠,你沒事做嗎,那些公門簿書與臣僚來書歸置沒有,你還有時間閒聊?」

  修遠知道諸葛亮不願意在人前談起私事,肚裡嘻哈著,先將那盆水放在諸葛亮身邊,便扭頭去歸整已堆疊得老高的公文信件。

  諸葛亮端坐在案前,慢慢展開文書,他提起筆在石青的硯台里濡了濡,剛要落筆,卻是呆了。

  他訥訥道:「這是封諡加恩的請表嗎?後面幾份,」他翻了一翻,「也一樣?」

  費禕點首道:「是,全是關於舊臣恩蔭追諡,還有求增封戶爵祿,先帝與陛下治蜀十年,欲普加恩典!」

  諸葛亮取過後面的幾冊文書,果然皆為同一內容,只是恩賜的對象不一樣,他在心裡默默地念著這些名字:雲長、益德、子龍、士元……名字依然鮮活如初,而故人早埋於黃土,那些往昔的悲歡記憶卻要往哪裡去尋找?

  諸葛亮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胃像掉進一塊四角尖銳的石頭裡,刀絞似的疼起來,他不聲張地深吸了一口氣,把那疼痛惡狠狠地忍下去,沉穩了語氣說:「先帝在時,只為法孝直賜諡,後來的舊臣或蒙聖恩加賜,或仍缺損,今番一起進上,也是陛下不忘舊臣的一片赤心。但亮以為不宜過度,國家賞罰皆應得度,若是為彰聖德,而一味賞上加賞,難免恩極則慢,故而不可大開恩蔭之門,否則將來又能拿什麼賞賜臣下?」

  費禕以為諸葛亮過於刻薄了,他揣著小心道:「丞相所言甚是,只是朝廷這些年少有大赦,民爵不加,功勳不彰,禕以為是否可權行便宜?」

  諸葛亮看出費禕的心思,微微笑道:「文偉以為亮刻薄少恩嗎?」

  費禕被問得低了頭,也不敢正面回答諸葛亮。

  諸葛亮不追問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吳漢不願為赦。先帝在時,言其曾周旋諸邊,每見大赦啟告,以為治亂之道也。若劉君郎、劉季玉父子,歲歲赦宥,何益於治?」

  諸葛亮永遠都占據著道理的巔峰,沒人能說服他改變信念,費禕覺得自己做了一番徒勞的努力,那些質疑根本就不該說出口。

  「丞相所言甚合治國之道,禕愚拙。」費禕老老實實地說。

  諸葛亮也不再多說,握住筆穩穩一落,文不加點,須臾已是一氣呵成,吹了吹墨瀋淋漓的公文,推到一邊,在陽光下曬乾墨汁。

  諸葛亮又翻了翻剩下的幾冊公文,後面幾乎沒有太緊要的事需立做處分,他微微一笑:「如今朝政平穩,虧得休昭、公琰、文偉諸人忠悃慮深,盡心輔佐陛下,俾北伐大軍後方無慮,當記大功!」

  費禕乍聽見諸葛亮讚揚他,慌忙拜下去:「禕不過盡本分罷了,哪裡當得起丞相美譽!」

  諸葛亮默然一笑,彎腰把手探進腳邊的那盆清水中,擰乾盆里的一張手巾,攤開了握在手裡。

  「先生,你讓我來吧,怎麼自己動手!」修遠大呼小叫地跳了起來。

  諸葛亮將手巾搭在臉上,聲音從絹帕後發出,有些模糊不清:「這麼點小事不用忙活了。」

  費禕看得奇怪,諸葛亮這個時候洗什麼臉呢?再看那盆清水,恰如一塊靜止的冰,沒半分暖氣,他更是迷惑了。雖然時值春季,但雍涼之地晨起總有寒意,諸葛亮又有些畏寒,用冷水洗面就不怕冷氣侵骨,惹了病痛嗎?

  諸葛亮擦好臉,把手巾丟入盆中,看見費禕滿臉詫異,他一笑:「見怪不怪,我是用冷水提神!」

  費禕恍然大悟,諸葛亮晝夜顛倒,宵旰操勞,睏乏了只好用冷水滌面醒神,念及於斯,他不無擔憂地說:「丞相,你又一宿沒睡嗎?」

  修遠搶到話頭,氣咻咻地說:「何止是一宿,自兵出祁山,先生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累得七死八活的,勸了也不聽……」話沒說完,卻觸碰到諸葛亮責備的目光,不情不願地把後面的抱怨吃進肚子。

  費禕既欽佩又感傷,他懇切地說:「丞相勤政雖為季漢之福,但長此以往,貴體難撐,萬望保重身體,興漢大業任重道遠,非鼎盛之精力不可擔當!」

  諸葛亮對他感激一笑,白羽扇輕輕抬至下齶:「多謝文偉善言,不過目下正是兩軍相持之關鍵時刻,待得與魏軍決戰之後,亮或者可以暫歇兩日!」

  費禕驚異:「我們要與魏軍決戰嗎?」

  諸葛亮看住姜維,姜維也看向他,兩人對視一笑,諸葛亮悠然道:「我軍起初圍攻祁山堡,是為圍點打援,引魏軍來戰,豈料司馬懿謹慎畏戰,不肯入我網罟中。我軍這才北出祁山,割麥上邽,逼得魏軍疾馳奔赴,此忽南忽北,指東打西,使魏軍不知我軍意欲何往,想經此一難,司馬懿更生疑惑,也因其疑惑,恰可引他來戰。」

  「如何引其出戰?」費禕好奇地問。

  諸葛亮道:「文偉熟讀史書,該知春秋時晉楚城濮之戰,初一交鋒,晉文公則退避三舍,一則報答楚王當年款待之恩,二則為引成得臣上當,後來成得臣驕兵冒進,晉軍摧鋒突擊,於城濮大勝楚軍,終成文公春秋霸業,文公信義昭著,既應了諾,又得了盟主地位。去年司馬懿兵犯季漢,幸得天降甘霖,三路魏軍退出蜀道,為秉禮尚往來之古訓,我們打算送給司馬懿這一份大禮!」

  諸葛亮一席話娓娓道來,似在說歷史故事,又似內藏深意,費禕聽得不明所以,遲疑地問道:「那要待何時?」

  「再攻祁山之時。」諸葛亮諱莫如深地一笑。

  費禕更迷惑了,所謂再攻祁山,那就是南撤至漾水河谷,既有勢克祁山之心,又何必北上渭水,僅僅為了搶麥解決軍糧匱乏嗎?這麼南南北北地來回折騰,便能引司馬懿再戰?

  他不甚了了,抬眼看去,諸葛亮微微仰頭,目光似要穿透被帡幪遮住的半片天空,他清俊如玉雕的臉上是迷一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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