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征程艱難 卷首
2024-10-02 07:30:16
作者: 若虛
南來的春風猶如脫韁的野馬,馳騁之處,冰雪盡消,綠意抽芽,天地間浮躁起蠢蠢欲動的力量,仿佛一隻冬眠太久的龐然野獸,等不及甦醒,尚帶著三分困意,已準備從洞穴里蹦跳出來。
為盎然春情催醒的陳倉狹道上,一支軍隊迎著搔頭的春風急速前進,一面紋刺著「司馬」的黑緄邊大旗為風所襲,捲起來,抖開去,仿佛頑強遮掩的一張陰沉的臉。
漫長逼仄的陳倉狹道,自陳倉出發,溯渭水西行,最後的目的地是上邽,全程三百四十餘里(今里數),後代形容此道為「深溝高嶺,半屬崎嶇」。此道路途險阻,車馬難並軌,人走一日歇一日,馬走一日歇兩日,行道甚是辛苦,但因其在數條隴道里,與長安相距最近,往往是自長安上隴的首選之道。
昨夜因落了一場春雨,道路濕滑泥濘,到處是坑窪水潦,夾道的山壁上密生的高挺喬木,撐開的蓬鬆樹冠像承露盤,將雨水蓄積下來。此際起風,拇指大的水珠從枝丫花葉間噼啪地落下來,摔在臉上,耳光似的疼。
胯下戰馬重重打了個鼻嚏,前蹄又恰恰頓在泥坑裡,霎時一個趔趄,正被殘雨騷擾的司馬懿差點被顛下馬背,慌得他攥緊了韁繩,一提一拉,將軟了筋骨的坐騎扯起來。
他這裡剛才定住魂,後頭喧囂驟起,回頭望去,是幾輛糧車摔翻在地,車軲轆失陷在泥塘里,押糧的士兵急得一頭汗,又是搶救摔在潦水裡的囊橐,又是抽鞭子趕馬拉車,尚有個將官高聲叫罵,是地道的關中髒話。
司馬懿眯著眼睛看了一陣,慢慢轉過身。這是行軍以來發生的第幾次摔車事件呢,記不清了,長而窄的陳倉狹道,像一條飢餓的竹葉青,匍匐在隴山的南脈餘部,走在狹道腹部,人馬都成為這條蛇吞噬的食物,既是食物,哪兒由得你做主。正如下頭哪個缺心眼的小軍官的抱怨,若不是軍情緊急,誰願意走這破路!
是呢,要不是軍情緊急,司馬懿也不會遠赴關隴,他應該還在荊州吧。那是個潮濕得讓人懷想起來心裡都在淌水的地方,滿天都飛著水汽,漢江的水,長江的水,大川小河,湖泊山泉,水水相連,水網密集如少年人的毛髮。可是蜀賊年年寇邊,關隴吃緊,皇帝甚為頭痛,遂將他調往西邊節制雍、涼,專為對付南面強寇。他去洛陽面君時,皇帝握著他的手,懇切地說:「西方有事,非君莫可付者。」
因為皇帝的信任,他離開荊州的水,西來領略關隴的水。關隴的水什麼樣呢,或者就像現在陳倉狹道從天而降的殘雨,一味地擾人,攆不走,趕不掉,偏要掉在你臉上,輕薄你,調戲你,折磨你。這種感覺,豈不很像年年北上騷擾邊境的蜀國嗎?他們來了,你趕出去,他們又來了,你又趕出去,你向他們進攻,反而連他們家大門也摸不到邊,去年那場荒唐而短暫的伐蜀戰役,豈非如此?三路大軍未戰而退,一兵未交,糧草消耗殆盡,戰士在子午谷、褒斜道摔死摔傷的不計其數,一時朝內沸騰,皇帝也覺丟人,從此絕口不提曾經伐過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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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去年的伐蜀之役,司馬懿忽然覺得好笑,去年他是東路軍統帥,原是要溯漢水西入漢中,豈料逢著大水暴漲,戰船毀損了三分有一,並不比曹真等人的西路軍好到哪裡去,丟人一起丟,敗仗一起打。
朝內對伐蜀之役,定性為未戰先退,無功而已,可司馬懿卻以為是一場敗仗。人家堅守國門,實兵諸圍,你卻進不了門,即便僥倖爬進去了,只怕也被一腳踹出來,難道當真相信那起子蠢人的昏話,伐蜀未成,是蜀人在漢水裡下巫詛,致使天降大雨。
是某個人,正是某個人,以超拔不世的天才智略,運籌帷幄,前瞻大局,將對手攔阻在國門之外,就算沒有那場大雨,魏軍一樣占不了便宜,司馬懿相信這一點。
前面有馬蹄攪水聲漸漸逼近,一個斥候策馬奔來,一面奔一面喊:「大將軍,祁山羽檄!」山道狹窄,奔馬又快,路上的士兵趕緊閃到一邊,眼見那奔馳的戰馬濺起半身高的泥漿,衝到了司馬懿面前。
司馬懿伸手接過貼著羽翎的檄書,在馬上摳開封泥,捧起一片簡牘,這是一封求援信,由屯守祁山堡的賈嗣、魏平親筆書寫,算來,這其實已是他二人發來的第二份求援信。
賈嗣、魏平信里說的是,連日來,蜀軍攻勢兇猛,守軍苦苦支撐,期望大軍速速馳援,若是晚來幾日,祁山堡恐為蜀軍所下。
上個月,蜀軍再次兵出祁山,前鋒剛至漾水河谷,就把祁山堡圍了,這一圍,便似栽種在祁山的松柏,深根難徙。各種攻城器械輪番進擊,撞車、樓車、衝車、揚塵車一趟趟推到山下,甚至在祁山堡之東不到百步建起兩座距堙,上有五百蜀軍弓弩手,動輒飛弩,那弩的威力偏又極驚人,一次拉機括,射出的弩箭像洞口撲出的蝙蝠,密密麻麻,把一片天也遮黑了,逼得守屯士兵蒙盾而走。風聞蜀軍統帥是個機械狂人,前回圍攻陳倉城,若多的器具像井口湧泉,汩汩地往外冒,今番是見了真章。
司馬懿默默讀完求援信,神色一動不動,麾下將軍們聽說祁山堡有急難,驅馬趕過來探消息,司馬懿順手把信遞給他們。
諸將傳閱完畢求援信,彼此對望一眼,都有話說,可都猶豫,畢竟司馬懿與曾經的統兵大將軍曹真不太一樣。曹真是個和善脾氣,能折節下士,每有徵行,與將士同勞苦,還常拿家財賞賜有功,故而士卒皆願為其所用,諸將在他面前頗為放得開,不慎說錯話做錯事,不怕遭忌恨。如今的大將軍司馬懿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陰鷙氣質,儘管舉朝上下公認他能力卓犖,皇帝也甚是賞識他,偏是讓人不敢親近,像是身上生著暗刺,碰一碰,是流血之痛。
最後是張郃先開腔道:「大將軍,賈嗣、魏平頻仍告急,大軍當卷甲速行,急救祁山,若遲至,祁山恐危矣。」
當年張郃在街亭大破馬謖,創下不世奇功,皇帝倍加讚賞,特進爵祿,以為「微張郃,諸葛亮入長安久矣!」加拜他為征西車騎將軍,專以他為抵擋蜀軍的巨擘。故而關於抗蜀,張郃的意見提出來,皇帝也會斟酌。
張郃既開了個頭,其餘人像等待放風的囚徒,遇著牢門解鎖,立刻七嘴八舌起來。
郭淮說道:「大將軍,祁山為北出隴右要隘,若為蜀賊所據,則渭水以南不復國家所有,用兵之機一瞬即逝,吾意與儁乂同,大軍當卷甲速行。」
「如此危境,可遣先鋒軍晝夜奔赴,急速馳援!」
「末將願請命去救祁山!」
耳際一派激昂嘈雜,司馬懿卻像被狂風衝撞的岩石,未嘗鬆動絲毫,他慢慢地說道:「救,是要救,然不能緩救,亦不能急救。」
張郃看出司馬懿有顧慮,問道:「大將軍是擔憂蜀軍圍點打援嗎?」
司馬懿沒情緒地一笑:「儁乂卓識也。蜀軍圍攻祁山,時日久長,為此小小險塞,舉全軍之力而攻克不下,此甚不通,分明是以祁山為餌,待我大軍馳援,一戰決之。」
張郃道:「大將軍思慮甚善,然祁山不可失,縱是為餌,也當赴之。為今之計,莫若分兵,一驅上邽,暫屯不動,一驅祁山,急解危難;若祁山有急,上邽之軍可馳援,蜀軍縱有圍點打援之意,我兩路夾擊,亦不懼也。」
司馬懿搖頭:「分兵不妥,若前軍能獨當之,儁乂言是也;若不能當,我軍又一分為多,此為重蹈楚軍覆轍也。」
所謂重蹈楚軍覆轍,原來是在出兵之時,張郃曾建議司馬懿留兵雍、郿,以免蜀軍偷襲後方,致使己方首尾不相及。司馬懿沒同意,他說分兵多處,便如漢初黥布謀反,寇掠荊楚,楚軍為抵禦黥布,將兵力一分為三,欲成掎角互依之勢,不料正因其分兵反而釀成大禍,黥布以全軍出擊楚軍一軍,其一軍敗亡,余兩軍自潰。
張郃啞了一下,試探著說道:「那,以全軍進擊否?萬一遭了蜀軍埋伏,外無援兵,內損鬥志,或有覆軍之憂。」
司馬懿不疾不徐地說:「我意徐徐進之,徐徐察之,應變而變。」
徐徐?這就是說不急救祁山堡,得觀著風向慢慢走,只是這麼徐徐進軍,不管蜀軍是不是圍點打援,祁山堡八成已被攻陷了。
張郃不甘心:「大將軍,如此徐徐行之,祁山若被蜀軍攻克,該當若何?」
郭淮忍不住了,勸道:「倘不能全軍出擊,也可遣先鋒軍奔襲祁山,期大將軍熟思。」
仿佛對周圍的焦慮視若罔聞,司馬懿淡淡地道:「吾自長安興兵,兵行近千里,倍道疲勞,師徒老也;而蜀軍以逸待勞,若然交鋒,勝算難料。諸君寬心,祁山堅固,短時攻之不能下,我卻可困蜀軍于堅城之下,磨挫其士氣。」
司馬懿不想與他們爭辯下去,說得通,大家和氣,說不通就獨斷專行,他著力地說:「不必多言,且照此策行軍。」
他一甩馬鞭,策馬朝前跑了兩步,把那些仍想進言的武將落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