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30:02 作者: 若虛

  蓬蓬的風從房頂滾下來,炮仗似的炸得一片山響,李嚴起身把門關嚴了,一片殘了一半的黃葉漏空鑽進來,飄飄蕩蕩地落下去,他抬起一腳踩了個粉碎。

  他回身看著參軍成藩,那乍起的殘忍忽然消失,臉色突突地變了,一大塊慘白的翳從眼眸深處蔓開去。他苦咂咂地說:「大事危矣。」

  成藩自然知道李嚴所慮何事,寬慰道:「將軍勿憂,他們還沒有懷疑到你,至今也無詔令下至江州訊問,朝廷雖遣鹽府官循行巴郡,那只是因鹽鐵賦出現虧空,案行常則罷了。」

  李嚴擺擺手:「唉,你不知道諸葛亮,他是精細人,工於心計,城府不可測度,這事瞞得住旁人,瞞不住他。」

  成藩猶疑著:「我以為這事尚有轉圜,一者,因前番大城修造未成,挪用的鹽鐵賦還有剩餘,我們想法把虧空補上,勉能彌補差謬。二者,這事可牽連著他,若不是過手丞相府的鹽鐵賦有虧空,陛下怎會下敕令嚴查,朝里傳來消息,說他避嫌卸任,閉門不理政,再加上曹魏奸細詆毀案,諸案並發,他自身尚且難保,還能查到我們頭上?」

  李嚴「唉」了一聲:「正為他自己牽進虧空案里,他為了保住自己,必定會想法設法撇清干係!」他從鼻孔里冷冷哼出,「統領朝政的丞相不理政,你相信嗎?他這不過是做個姿態,做給陛下與諸臣看,誰知道他底下有什麼手腳!」

  

  成藩低聲道:「那……丞相府的那位不能成事嗎?」

  李嚴嗤之以鼻:「他?」他冷笑一聲,「他畢竟是諸葛亮的人,縱算與我們有往來,也是為己牟利,事若涉諸葛亮,他定會倒戈反向!」

  「那若是他反咬一口,甚或撇清干係,也當早為謀算。」

  李嚴怨毒地說:「這些年來,他受了我們多少好處,宅院金帛,錢糧女人,呵呵,禍到臨頭,他還想撇清干係,做夢!」

  成藩打了個寒噤:「將軍有什麼打算?」

  李嚴眼波閃動,陰森森地說:「別忘了,他那兒可存著我們送的賄賂,這些東西從哪兒來的?沒有貪墨之舉,他能在慳吝的丞相府做陶朱公?」

  原來在行賄之時,已想好了後手,禍至之日,髒水潑出去順手得很,成藩也不免膽寒,可為今之計也無他法,只得點頭讚許。

  李嚴犯愁地撫著額頭,又嫉妒又痛恨地說:「諸葛亮數年持掌國政,廣收人心,將人才盡納丞相府,幾年曆練,或擢升朝官,捧笏尚書台,或外放郡縣,專閫一方,諸臣受他恩惠,皆有效死之心,這舉朝上下,快成了他諸葛亮的天下了!我們縱是耗費力氣,勉強挖開丞相府的一磚一瓦,也動搖不了他的根基。」

  他頹唐地坐下去,心裡的火苗子突突地跳著,覺得唇乾舌燥,想飲水,握住案上的水杯,又怏怏地放下,拍案一聲怫然長嘆。

  他悶悶不樂地敲著案,扭臉卻看見那被壓在燈盞下的一封信,又一樁煩心事湧入臟腑里。他挪開燈盞,將那信遞給成藩:「看看這書,諸葛亮此人何等厲害,豈可小覷!」

  成藩接過來,認真地讀了一遍,這原來是諸葛亮答李嚴加九錫禮的回信,信寫在昂貴的蜀地麻紙上,筆筆力道不重不輕,字漂亮得讓人流連。

  「吾與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復相解!足下方誨以光國,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東方下士,誤用於先帝,位極人臣,祿俸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睿,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邪!」

  成藩握著信沉吟:「將軍上書朝廷請加九錫,他怎麼回書給將軍?」

  李嚴冷笑:「這就是諸葛亮的險惡,他那是為了向世人表明,請加九錫是我李嚴一個人的主張,他既不贊同,朝廷也不會理會,若要論起僭越之罪,怪在我一人頭上!」

  成藩醒過神來,李嚴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明明想給別人挖個陷阱跳,偏讓自己身受萬箭穿心,他其實覺得李嚴用心才叫險惡,諸葛亮不過是自衛,只是這實話,卻是說不得的。

  「你看那書的後面,他的話可還沒完。」李嚴又道,「諸葛亮請命朝廷,讓我率軍前往漢中以為北伐後援,我回絕了幾次,這次又再加催迫。唉,他這是要逼我上刀架!」

  「那,將軍去不去呢?」

  李嚴愁苦地搖搖頭:「我自然不想去,他無非是想把我置於他的眼皮底下,受他的牽制調遣,我若去了,便入了他的陷阱,若不去,又交代不過去,兩難啊!」

  成藩思量片刻:「將軍,莫若上書朝廷,稱江州重鎮,蠻夷狡黠,不易換將頻仍。將軍多年經營,熟稔邊情,願為朝廷守邊,若是朝廷不肯;則請留親子鎮守,既能循依舊則,也可典漢中軍事。如此,江州不是還在我們手裡嗎?」

  李嚴眼波一閃,他卻沒有說可不可:「先把目下的棘手事辦了,不然,別說是去漢中做傀儡,性命能不能保住還難說。」

  成藩默然著,輕輕靠近了李嚴,聲音更低了:「將軍,巴郡均輸官張輔昨日來問我,若是朝廷問他鹽鐵賦一事,他該怎麼回答。」

  李嚴眯著眼睛,咬著牙道:「他要是說了實話,我們就都完了!」

  「可嘴長在他那兒,我們也管不住,將軍剛才說,人為了自保,總會想法撇清。」成藩憂心忡忡地說。

  李嚴猛地握住水杯,重重地一頓,惡狠狠地說:「那就讓他的嘴閉上!」

  成藩一驚,他瞧著李嚴那張猙獰陰狠的臉,仿佛在看一隻飢餓的野狼,他咽了一口乾澀的唾沫:「將軍,均輸官身遭不測,事又發生在我們的地盤上,朝廷一定會嚴查。」

  李嚴陰森森地一笑,一口白牙泛著可怕的青光:「何必由我們親自動手,除掉一個人有很多辦法。」

  「將軍是說?」成藩模模糊糊地摸到了點兒門道。

  李嚴舉起水杯,慢悠悠地啜飲了一口:「張輔的妻兒都在成都是嗎?」

  成藩陡地打了個寒戰,牙齒戰戰地吐出一個字:「是。」

  「他妻兒老小的後半生過得好不好,便看他如何作為了,我也不是無情人,怎會看朋友家小落難而不伸援手呢?」李嚴咯咯笑起來。

  成藩像被忽然悶死在冰水裡,骨骸都涼透了,他抬起眼睛,觸碰上李嚴那道陰鷙般冰寒的目光,害怕地低下了頭。

  張裔進門前,雙腿已不聽使喚了,後背像爬著一隻冰冷的手,從他的脖頸滑向腰際,爬一段抓一段,直刮出滿身瞧不出的傷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去的,也忘記了自己是否說過話、參過禮,一切都恍惚如在夢境,等他稍稍清醒一些,他已跪在諸葛亮身前,可他不敢抬頭,盯著膝蓋前流溢的光芒,像一雙瞳孔泛白的眼睛,只是沒有生氣的白。

  「君嗣,不必拘禮,這裡沒有外人。」諸葛亮的聲音柔軟得像滑在壁上的一片羽毛。

  張裔惶恐地抬起頭,昏眊的視線仍是模糊的,卻勉強看出屋裡果然不見外人,只有他和諸葛亮,還有兩盞雁足燈,一左一右地拱衛著諸葛亮,仿佛他從地獄裡召喚出來的鬼魂衛士。

  諸葛亮抬起手:「坐吧。」

  張裔忐忑地站起來,像一隻醉蝦似的把膝蓋彎下去,卻有一條腿沒有落在錦簟上,地板冰涼透骨,他也沒有感覺。

  夜風在門外不經意地過路,仿佛冤魂的呻吟,纏綿持久,悲慘冷冽,張裔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深夜的丞相府像一口冰涼的棺槨,鮮活的生氣流逝了,死亡的寂寞卻在亭台樓閣間徘徊,天上有一輪半圓的月亮,光芒很暗,似乎月亮生了重疾。

  久不見朝臣的諸葛亮忽然傳喚自己,張裔滿心都是大禍臨頭的恐懼,他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是怎樣可怕的結局,或者他已經猜到了,只是不敢去想。

  諸葛亮默默看著張裔,那張白淨面孔上的張皇、恐懼、緊張,即使隔著朦朧的燭光,也都一清二楚,他並不拖沓寒暄,開門見山道:「君嗣,我在等你說實話。」

  張裔一顆心似被一把浸在水裡,倏地冷下去:「丞相,想、想聽我說什麼實話?」

  諸葛亮從案邊握起一卷文書:「君嗣是聰明人,該知道我所問何事。」

  張裔把頭壓下去,膝蓋前仍然有一溜光,鉤子似的挖出一個慘白的坑。

  諸葛亮見張裔緘口不言,嘆了口氣,他將手裡的文書遞出去:「看看吧。」

  文書攤開在張裔的腿上,他像是沒力氣舉起來,任由那文書軟軟地敞開胸膛,晦暗的燈光下,墨色的字仿佛被水漫漶,一個個都腫脹起來,他花了很多時間和力氣才把這不長的文書看完。

  寫這份文書的人是巴郡的鹽鐵均輸官張輔,這其實是他呈遞朝廷的狀詞,他說,他在任巴郡均輸官的兩年間,每次都將巴郡的鹽鐵賦挪走一部分,至今年又從成都府庫挪走了一部分鹽鐵賦,而他之所以能違令牟利,皆因留府長史張裔聲稱能做下假帳的擔保,他不敢不遵從。至於這筆數額巨大的錢,因挪用之際便被下吏查出來,還不曾用於私囊。但過去挪用的鹽鐵賦被張裔置辦田產家宅,請朝廷徹查張裔名下財產,便知所言非虛。

  張裔從腹腔里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吟,驀地像被抽了筋骨,生生地摔下去,便是這一摔,似乎把他壓抑的恐懼都激了出來,他像失怙的孩子一般爬去諸葛亮的腳邊。

  「丞相……」他哭了出來。

  諸葛亮瞧得他的悽慘,痛心地說:「君嗣,你還不說實話嗎?」

  張裔哭得白臉揉成了一團:「我說,我說……」他抽泣著,「這兩年來,我一直在為李嚴私取鹽鐵賦,他原先只是挪用巴郡一地的鹽鐵賦,朝廷並沒有察覺,他又允諾必會儘快彌補虧空,故而我才敢放開缺口。可他今年說要做大事,用度太大,正巧丞相要在漢中修繕關隘城池,我便將過手丞相府的鹽鐵賦挪用了一部分,為防人察覺,我做了假帳,只沒想到會被杜祺查出來……」

  「果真是李嚴。」諸葛亮悶聲一嘆,「君嗣,你身為朝廷官吏,為什麼要幫助外臣挪用國家財賦!」

  張裔垂著頭:「是我一時糊塗,原以為李嚴皆因用度不足,方才暫挪公財,只要按期歸還府庫,自然平安無事;二者,李嚴與我私交一向很好,我……」

  諸葛亮目光清明如鏡鑒:「你收了他的賄賂是嗎?」

  張裔不敢否認,軟軟地說:「是……」

  諸葛亮又是痛心又是惱恨,沉重地說:「君嗣啊君嗣,你為何行事如此顢頇,好不伶俐的一個人,竟犯下這等不可饒恕之罪!」

  張裔把頭重重敲在地上,哽咽道:「丞相,千錯萬錯都是我行事不當,我原先是為氣恨岑述,氣不過他得丞相倚重,更不信他會清白如王連,加上自負聰明,以為從鹽鐵府挖出豁口,只要虧空按時彌補,自然可抹平是非,哪知越做越收不住手,竟走上不歸路……我沒想到會給丞相惹來麻煩,讓丞相為我背下罪名,張裔甘願受罰!」

  諸葛亮氣恨地說:「為泄私憤,罔顧國家公義,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大錯,你這不是自負聰明,是愚蠢!」

  張裔哭得聲斷氣絕,砰砰地只是磕頭,卻說不出話來。

  諸葛亮嘆氣道:「剛知道鹽鐵賦虧空時,我便懷疑上你。丞相府諸僚屬,你為留府長史,丞相之印也交託你手,諸公門之事皆由你處分,也只有你有這般抹平虧空做假帳的才幹!我唯一的疑惑是那筆錢到底去了哪裡……又想起你與李嚴同時請我加九錫之禮,我便推測你二人是否有私下交通,恰李嚴在江州修建大城,所費不貲。諸事結合起來,讓我不得不認定自己的判斷,你果真是挪用財賦的主謀!」

  他停了一霎,略帶傷懷地說:「我真希望是自己想錯了想差了,奈何事實偏偏不遂人意。君嗣,我看重你之經綸幹略,一向以為你可堪大用,可你竟做出如此蠢拙卑鄙的險惡之事,令我失望至極!」

  諸葛亮刻薄的斥責仿佛帶毒的刀,劈得張裔的一顆心四分五裂,他快要撐不住那瀕臨崩潰的疲沓意志,身體搖晃著,幾乎要昏厥過去。

  「丞相,我即上書朝廷,把事情說清楚……」張裔結結巴巴地說。

  「晚了!」諸葛亮忽地冷聲道,他一探手臂,指了指那攤在地上的文書,「知道這狀詞從何而來嗎?這是李嚴遣使送來!」

  張裔驚愕,他抬起被淚水泡軟的臉,迷惘地看著諸葛亮。

  諸葛亮冷淡地說:「不明白嗎?李嚴聽到風聲,為了撇清自己,讓巴郡均輸官提前上書,聲明此事全是你的主意,他一概不知,至多受朝廷申斥他失察而已,他棄一個均輸官,再棄一個你,以保住自己!」

  「他、他……」張裔難以置信,他像從噩夢中覺醒,電擊了似的彈立而起,驀地提高了聲音,「他能上書,我也能!那些錢明明都去了江州,被他拿去修城池置武庫,他怎麼賴?他賴不了!」

  諸葛亮搖頭:「你說鹽鐵賦都被他挪用了,憑證呢?你看清楚了,這狀詞說過往挪用鹽鐵賦為你拿去置辦田產家宅,你名下私產遍布益州,貪墨之罪昭然若揭,若你說不清名下私產來歷,你便摘不清挪用賦稅之罪。我且問你,這些私產你到底有沒有,有沒有?」

  厲聲的追問讓張裔駭怕到了極致,他抖著聲音說:「有……」只是一霎的恐懼,他爭辯道:「可是那是李嚴、李嚴送給、送給我的……」

  諸葛亮沉聲道:「誰能證明這是賄賂,鹽鐵賦過手部分帳目的全是你張裔!既如你所言,過去挪用的鹽鐵賦已逐年補足,而前次江州大城不成,鹽鐵賦又未曾罄盡,虧空一旦彌補,則足證李嚴無有挪用之罪,你還能把罪名定給他嗎?只有你張裔名下有私產,只有你張裔能在帳目上做手腳,所以,只有你張裔才是挪用主謀!」

  這一聲聲不容置疑的論斷仿佛催命鞭,把張裔殘餘的意志力擊得粉碎,他瞪大雙目:「不,丞相,這怎麼全成了我的罪責?我若上書詳言其事,又怎會沒有李嚴的瓜葛,便是巴郡的均輸官也能為我證明!」

  諸葛亮默然,他彎下腰把文書撿起來,輕輕抹去簡牘上的灰塵:「你可以盡言其事,事下公府徹查。但李嚴叫起撞天屈,抵死不認,反還告你誣賴,你能奈他何?」

  他睨著張裔那期盼中透著絕望的臉,語氣濁重地說:「君嗣啊,你難道還不明白,李嚴敢讓均輸官上書稱虧空事,他便是已想好了後著,他的手段,你素來應有耳聞,他豈是心慈手軟之士?」

  張裔悚然一驚,他是明白了,東窗事發的那一刻,李嚴已做好了犧牲他人保全自己的陰暗準備。諸葛亮說得對,拋棄一個均輸官,再拋棄一個他,李嚴便能高枕無憂。或者,當和他交通勾連時,李嚴已想好了案發後丟車保帥的後手。

  他仿佛被悶棒狠打,炒豆子似的一個勁地嚷起來:「丞相,我不會讓李嚴的陰謀得逞,我也留著後手,我……」

  諸葛亮一動不動地看著張裔的絕望呼告,這個曾讓他欣然賞識的能吏,此刻卻像一個沒種的窩囊廢。他心裡油然出厭惡、痛恨、憤郁,還有一絲絲軟弱的同情,他一聲斷喝:「別說了!」

  張裔戛然,後面奔騰如潮的傾訴被他生生吞下,他像被嚇住的孩子,可憐巴巴地盯著諸葛亮,眼淚吧嗒地落下來。

  諸葛亮沉甸甸地嘆口氣:「君嗣,事已至此,何必再互為攻訐?本已令朝綱蒙羞,爾等還欲互相推諉,彼此詆毀,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

  張裔被諸葛亮訓得不敢作聲,埋頭低低地啜泣了一會兒,胡亂地抹了抹眼淚:「丞相,張裔願服罪,懇請丞相明示!」

  諸葛亮沉緩地說:「君嗣,我一向看重你的才幹,機敏幹練,最為我所倚重,而今竟犯下此等罪愆,我甚為痛心。我希望你一人做事一人擔當,勿攀扯勿推諉勿攻訐,你能不能做到?」

  張裔慢慢地體會出來,諸葛亮這是讓他不要攀扯李嚴,把所有罪責都擔下來,他張大了嘴巴:「丞相……」

  諸葛亮知道他的疑惑,遲緩地說:「李嚴既是遣使上書,他便不會認罪,若強加以威逼,或者會適得其反,釀出彌天大禍來,那時,你能擔當這莫大的罪責嗎?」

  張裔垂著頭,眼淚依舊洶湧,卻沒有哭聲。

  諸葛亮又道:「此事牽連太廣,一子錯謬,全局皆輸,倘若僅是鹽鐵賦虧空,不過是廷尉徹查,依《蜀科》而斷案,可這背後卻糾纏出種種瓜葛,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張裔明白了,諸葛亮不想現在就與李嚴撕破臉。李嚴是什麼人,託孤之臣,身擁重兵,專閫邊郡,動一動腳,三巴震盪,朝中與他有瓜葛的舊耆盤根錯節,若是定了李嚴的罪,又拿不出十全的證據,李嚴必定會抱屈喊冤,牽扯出一朝不得安生,這為諸葛亮所不願看見。而他張裔雖然為丞相府長史,到底只是一名無足輕重的小卒,到了危急時分,李嚴會像丟抹布似的捨棄他,可令他最膽寒的是,諸葛亮竟然也要捨棄他。他想通了這一層,一股寒氣衝上腦門心,淚瞬間冰封了。

  諸葛亮不再勸說了,他輕輕揮起手:「你先退下去吧。」

  張裔半晌不動,像是魂被壓在地底,那副空殼由不得他做主,許久以後,他抬起那雙淚涔涔的眼睛,嘴角塌陷下去,不知在笑還是在哭。他俯身深深一拜,一個字也不說,像一隻折了足的耗子般,蹀躞著走了出去。

  諸葛亮望著張裔佝僂蹣跚的背影,油然而生的憐惜讓他悵然。他將心裡那點兒柔軟的憐憫火花輕輕掐滅了,把那份狀詞捲起來,用韋繩紮好了,輕輕放在案上,片刻沉默,起了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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