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9:59 作者: 若虛

  暮秋已至,諸葛亮的病卻漸漸好轉,只是依然不問事,往日人頭攢動的丞相府門可羅雀,門前長街行人不見,車馬罕至,唯有殘風漫捲,偶有不死心的朝官登門,求見丞相一面,仍被擋回去,求得急了,回答一如既往:丞相養病,請回吧。

  沒人知道諸葛亮到底打算養多久的病,或者是一時,或者是天荒地老,他若始終不問事,這季漢江山將交給誰人掌控,皇帝嗎?

  那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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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悶在宮裡的皇帝憋得生不如死,實在挨不住,在諸葛亮養病二十天後,遣了黃門去探病,久閉的丞相府終於敞開,將皇帝的使者迎進去。黃門向諸葛亮表達了皇帝的慰問之情,除此之外,也沒別的話,皇帝其實藏了一肚子疑惑,可他不敢問。

  黃門回來告訴皇帝,丞相當真病得厲害,病因是積勞成疾,若要痊癒,需得慢慢養。

  皇帝聽完,沉默了很久,臉上的表情像要馬上號哭出來,為著那點兒並不管用的帝王自尊心,生憋了回去。

  之後,皇帝沒再遣使探病,只著人送了兩次藥,慰問的話一個字沒有。諸葛亮也不面君,更不理政,君臣保持著異樣的沉默,有著令人膽顫的壓抑,仿佛黎明時瀰漫成都城的霧靄,朦朧冰冷,把天地萬物都抹去了輪廓,只有看不清方向的猜疑。

  諸葛亮養病的第二十六日,第四份謝罪表送到皇帝手邊,與前三份謝罪表一樣,病中的諸葛亮給皇帝上書,依然一筆一畫絕不敷衍,筆墨飽酣,字字見著法度,一絲缺墨的飛白也沒有,仿佛這寫的不僅是奏表,而是嘔出了一顆完整的心。

  皇帝先是默然無聲地讀表,讀到一半時,像是受了刺激,或者是風大迷眼,或者是嗆著了口水,一面讀一面哭,直哭得收不住,像要把蜀宮哭塌了,才好埋了他自己。身邊的內侍不知情由,也不敢勸,怕惹皇帝不高興,對這個年輕的皇帝,身邊人很難拿捏尺度,皇帝過於喜怒無常,不像先帝雖喜怒不形於色,卻極好相處,他與先帝,事事都反著來,對待臣下,也是好時一陣子,壞時一陣子。

  謝罪表呈上皇帝的翌日,皇帝再次遣使探病,對諸葛亮轉述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相父快些好起來。」

  話很直白,沒有一丁點兒素昔帝王詔書那佶屈聱牙的語言風格,仿佛是與親人拉家常,皇帝期望丞相的病好起來,好起來以後呢?皇帝沒說,留白太多,讓無盡的猜測乘虛而入。

  其實蜀漢朝官都在私議,甚至成都百姓也在紛傳,皇帝與丞相鬧彆扭呢,人人盡知皇帝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孩子嘛,難免叛逆,與大人置氣,耍賴撒潑,過陣子氣消了,又得黏上來,求一個擁抱,求一句好話。

  不知是被皇帝的話激勵,還是休養得法,諸葛亮果然一日見一日愈好,原先衰弱得下不了床,漸漸能下床走動,再漸漸,康健的跡象越來越明顯。

  皇帝送來那句話的第九日,諸葛亮的病已好了十之八九,家人見他好轉,俱是欣喜萬端,起初那奄奄一息的病態,還道要準備後事,未承想竟緩過來了。

  對諸葛亮恢復健康,修遠最為開懷,說要大肆慶賀一番,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好喝好,人人都得說三五言吉祥話,甚是歡悅。

  「這有何值得慶賀?」諸葛亮以為好笑。

  修遠認真地說:「天大的好事,比元旦還喜樂,怎不該慶賀!」

  他知諸葛亮對自己身體好不好沒所謂,便去和諸葛果商量,兩人不謀而合,也不管諸葛亮同不同意,決意設宴為他慶賀,與宴之人唯有家人,若是諸葛亮嫌麻煩,不肯就席,諸葛果就動手將他綁來。

  舉宴這日,外頭忙得熱火朝天,諸葛亮卻無所事事,獨個待在屋裡讀書,那書讀了一小半,便覺頭沉,他把書擱開,偏又閒不住,從枕下摸出一封信。

  信的封泥已被摳掉,也沒戳印,寫信人不願意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顯眼處,可讀信人會知道他是誰。這信送到他手裡是九天前,正是那日,皇帝遣人宣傳君意,說了惹人遐想的那句慰問。

  他細細地看著這信,神情越來越嚴峻,忽而,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響起,他心中一緊,把信塞回到枕頭下。

  腳步聲近了,一個小身影在門口晃了一晃,有個嫩脆的聲音像彈珠似的跳進來:「阿父,你睡著了嗎?」

  諸葛亮笑起來,他故意捏著聲音說:「若是睡著了怎麼辦?」

  「那……阿母做了許多好吃的,你就吃不著了,只有我幫你吃了。」

  「你吃這樣多,不怕撐著?」

  「我不撐。」

  諸葛亮笑道:「臭小子,與父親爭嘴吃,不像話!」他向外邊招招手,「過來!」

  諸葛瞻把著門笑開了眉目,小腳板邁過高高的門檻,兩隻小手高高地舉起,撲蝴蝶似的投入了父親的懷裡。

  諸葛亮將他抱在膝上,捏捏他的小胖手,刮刮他的小鼻子:「瞻兒,你乖不乖?」

  「我乖,我最乖!」諸葛瞻毫不謙虛地說,他盯住父親的臉,瘦削的雙頰上有著灰白的病斑,他關心地問道:「阿父,你的病好了?」

  「好了。」

  諸葛瞻露出擔憂的神色:「還會生病嗎?」

  這問題著實難為人,也沒法與孩子解釋,諸葛亮遲疑道:「應該,不會吧。」

  諸葛瞻開心得很,他期期地說:「阿父不生病了,那阿父能陪我嗎?」他不等諸葛亮回答,自顧掰著指頭數道:「陪我騎竹馬、弄鳩車、打彈丸,阿母說,阿父學問大,什麼都會,阿父能把你會的學問都教給我嗎?」

  聽著孩子的憧憬,諸葛亮莫名覺得辛酸,兒子對他的期許,不過是希望他時時待在身邊,天下父親皆能做到的尋常陪伴,他卻做不到。

  「好。」他笑著應了一聲,卻覺得這許諾像落在水面的泡沫,縹緲而不實在。

  諸葛瞻哪兒懂得父親的無奈,快活得咯咯笑,門外卻有個聲音批評道:「讓你來尋阿父,你倒好,纏著阿父問東問西。」

  說話的是諸葛果,她像片修長竹葉似的飄在門口,諸葛瞻拍拍自己的小腦袋,懊惱地說道:「我忘了,阿母做了好吃的,讓父親去吃飯呢。」

  他從諸葛亮膝上跳下來,拉住父親的手:「我帶你去!」

  諸葛亮沒反對,由得諸葛瞻拖住自己走出門,外頭瞧見諸葛果,臉色不大好,眉眼間掖著質疑和慍怒,仿佛是如果諸葛亮不肯動腳,她當真要綁了他。

  諸葛亮被諸葛瞻一路拉著往前跑,轉過一道門廊,拐彎便到了一間小屋,一株辛夷樹歪在門前,殘花落了滿地,被風徐徐掃進了門庭。

  諸葛亮跨進了門裡,屋中已擺了幾麵食案,案上果然置了各色菜餚,黃月英與南娭正在布菜,修遠與女童們給幾隻空盂盛粥。

  黃月英見諸葛亮好歹是現身了,佯怪道:「你再不來,菜飯皆涼了。」

  諸葛瞻晃了晃諸葛亮的手:「是我把阿父叫來的!

  「是是,你立了大功,讓阿父賞你做個官!」諸葛果擰了一把諸葛瞻的臉蛋,她轉身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阿父,這全是我們費了好大心力烹製,你必得吃光!」

  諸葛亮瞅著一案的菜,搖頭笑道:「我哪兒有那麼大的胃口!」

  諸葛果扯住諸葛亮的衣袖,將他摁在座位上,不依不饒地說:「那我不管,你病這一場,可嚇壞全家人,如今好不容易病癒,可得好生將養身體,便要從這吃上養起,你敢不吃,我就惱了!」她將盛好的一盂小米粥端給諸葛亮,取了一隻精巧的銀勺,輕輕一拌,「溫熱合適,吃吧!」

  諸葛亮抬頭見一屋子人巴巴地望著自己:「你們也吃啊,別都看著我。」

  「是,大家都坐下!」黃月英招手吩咐,眾人一一坐下。

  「我要挨著阿父坐!」諸葛瞻貼著諸葛亮的腿,雙手爬著坐了上去。

  南娭肅了聲色:「瞻兒,下來,你讓阿父怎麼吃飯?」

  「我就要挨著阿父坐!」諸葛瞻死死抓住父親的衣領,生怕母親將他拎走。

  諸葛亮寬容地一笑:「罷了,讓他坐吧。」

  「總是個黏人的小糖人!」諸葛果哼哼地說,舉手輕輕拍了拍諸葛瞻的腦袋,她轉頭見諸葛亮不動箸,將那盂粥再推近一點,「阿父,你吃呀!」

  女兒的連聲催促讓諸葛亮沒奈何,他舀了一勺吞下口,抬目卻看見四雙眼睛緊緊盯著自己,仿佛他吃飯是什麼天大的事,讓他們關切至於緊張,緊張至於害怕。

  「好吃嗎?」諸葛果巴望地問。

  諸葛亮點點頭:「很好!」

  眾人如釋重負,懸吊得高高的心放入了肚子裡,諸葛果又捧來一盤竹筍拌秋芹:「這菜清淡,阿父,你嘗嘗,若是味道好,我下次再做給你吃!」她將一雙竹箸遞到了諸葛亮手中。

  竹箸握在手裡,很輕,而心情卻有幾分沉重,這就是他的家人啊,他的一點痛苦是他們如山的負擔,他的一點快樂是他們半生的幸福,彼此相連的恩情,是生死都斬不斷的血脈。他們不在乎自己是否是丞相,是否能克復中原,是否身受託孤之重,在他們心裡,自己只是丈夫、父親,如此而已。

  他露出輕鬆的笑意:「別都看著我吃,諸葛亮吃飯很好看嗎?再看下去,我且要羞愧而逃。」

  黃月英先自笑了一聲:「來來,都吃飯,免得有人難為情!」

  諸葛果眨巴著眼睛:「阿父也會難為情?我還以為阿父什麼都不怕呢,還怕被人家盯著看?」

  諸葛亮笑看了她一眼:「阿父又不是木頭,怎會沒感情?」

  「可我總以為你沒有呢,」諸葛果落落地嘆著氣,「平時你與大小屬僚說話時,就像個沒感情的木頭。」

  「是嗎……」諸葛亮微怔,舀了一勺粥餵給諸葛瞻,瞧著他吧咂吧咂地吃得津津有味,不知怎的,心情卻沉默下去了。

  丞相諸葛亮,永遠是一張嚴峻蒼冷的面孔,與密集的朝政公務、若重的江山社稷嵌在一起;家人諸葛亮,只能在公事的夾縫裡露出一點兒淺淡的剪影,常常還看不清。他給家人的恩情,太少了,家人給自己的呵護,又太多了。

  一頓飯吃完,因諸葛瞻今日得了父親若多好處,又得抱,又得餵飯,興致起來,纏著諸葛亮說故事,南娭不許,說阿父的病剛剛好,不可再打擾阿父,強行將他抱走,氣得他眼淚吧嗒掉。

  「我要阿父說故事,就要說故事!」諸葛瞻哭著反抗,南娭不管他耍脾氣,抱著他越走越遠。

  諸葛亮看得又好笑又心疼,原想讓南娭將諸葛瞻抱回來,為著心裡存的事,仍是罷了。因見屋裡已收拾停當,他緩緩起身,給修遠使了個眼色。

  黃月英察言觀色,心下是一片清明,卻不動聲色,吩咐女童們將食具捧走,又哄了諸葛果離開,才對諸葛亮說道:「怎麼,要出門?」

  諸葛亮啞然失笑:「什麼也瞞不過你。」

  黃月英半苦半愁地嘆了口氣:「夫妻二十多年,我還不了解你嗎?一生為公,全無私心,你一輩子就是個受累的命!」

  諸葛亮說不得到底是感動多一點,還是內疚多一點,無聲一嘆,說道:「我即刻便要走,今夜恐也回不來,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自去便是,別的事有我,你儘管放心。」

  諸葛亮握住她的手,誠摯地道:「多謝。」

  「見外了。」黃月英嘖道,她匆匆瞧了一眼戶外瑰色的夕照,一陣秋風襲來,滿地花葉飛轉,關切地說:「夜裡風大,多穿些。」

  「好。」

  薄暮冥冥,餘霞散綺,城市沉浸在淬金的光影里,城市四街響起了清亮的鐘鳴,那是宵禁的警示聲,提醒人們晝漏將盡,街面不得有行人。

  一輛四面遮幅的馬車從丞相府角門悄悄出來,往右一拐,跑上一條闃寂的長街,再左一拐,又是一條深長的巷道,夜色追著車軲轆奔跑,卻總也追不上,只在車轍印後留下深重的陰影。夜晚即來的成都城,安靜得唯有乍起乍落的風聲,馬車行了大半個時辰,最終在一座小院門前停下來。

  門裡走出來一個面容整肅的男人,恭敬地等在車下,車夫修遠先跳下車,掀開襜帷,將諸葛亮扶下了車。

  「丞相。」聲音很輕,還有些微微的激動,目光便拋上諸葛亮的臉,好好地打量一番,確信眼前這個人是真的病癒了,心頭蓄滿的擔憂方才瓦解了。

  諸葛亮望他一眼:「休昭費心。」

  董允行了一禮,前頭帶路,將諸葛亮帶進了門,裡邊還等著兩個人,一個是費禕,一個的臉被牆外飛來的晚霞擋了一半,看不真切。

  諸葛亮先是與費禕見禮,慢慢看向那人,眼角含了一絲微笑:「文壽一向可好?」

  杜祺含混地應了一句什麼,忽然伏拜下去:「杜祺有罪,請丞相責罰。」

  「文壽何罪之有?」諸葛亮問話的聲音聽來沒有一丁點情緒。

  「我上給長官的奏記,為人所盜,致使丞相受青蠅之污,朝廷遭昏昧之厄,實實罪不可赦。」杜祺痛心地說。

  諸葛亮默然頃時,嘆息道:「不怪你,非干爾事,何須掛礙,倘或必要計較,亮倒要謝你。」

  杜祺一愕,諸葛亮並不多言,他伸出白羽扇,輕輕拍拍杜祺的肩膀,示意他起身:「來,我尚有若多事問你。」

  諸葛亮朝杜祺勉力一笑,忽地隨口問道:「元儉近來在做什麼?」

  費禕猶豫了一霎:「在家……思過。」似乎這樣不夠味兒,他又補充一句:「他很是自責。」

  諸葛亮冷笑:「思過?我瞧他是思不清楚!」

  費禕不敢回嘴,自從諸葛亮回成都,岑述幾次想去見諸葛亮,都被攔在門外,回應是丞相養病,岑校尉且回去吧。按理說,他是諸葛亮倚重的心腹,諸葛亮可以不見任何人,但不能不見他,而今這閉門羹吃下去,激得一肚子倉皇恐懼,他是又急又怕又傷又悔,一時間走投無路,尋費禕數落過幾回心事,七尺男兒哭得眼淚鼻涕亂飛,哭訴丞相是不是厭棄他了,倘或真有驅逐出府的打算,他也想當面認罪,只是丞相不給這個機會。

  丞相府眾多屬僚都怕諸葛亮,也都依賴諸葛亮,常常私下抱怨諸葛亮苛察嚴厲,在諸葛亮手下做事,又累又苦且窮,可諸葛亮若當真要他們出府,又都生出依依之情,把著門死活賴著不走。

  諸葛亮緩了緩語氣:「過幾日,著人去見元儉,看看他思清楚沒有,平白思過,若不知過在何處,思有何用?若是思明白思透徹了,可奏記也。」

  諸葛亮的話聽來刺耳,費禕卻鬆了口氣,說到底,諸葛亮願意讓岑述「思過」,仍然是看重岑述,並沒有放棄他。

  諸葛亮頓了一霎,說道:「著公琰去見他。」

  去向岑述要一個思過結果,蔣琬無疑是最好的人選,無論岑述會抱屈申訴抑或悔過責己,他都既不給安慰,也不給建議,仿佛收納雜音的口袋,收完了扎口,原樣送給上峰。

  丞相府屬僚里,蔣琬是最能藏事也最不包打聽的那一個,大事不送眼睛,小事不伸耳朵,若不慎聽了滿耳流言,也如沒聽見一樣。這陣子蜀漢朝堂風波迭起,人人憂心忡忡,熬不住的把手頭的正事撇去一邊,到處找門路問前途,唯他雲淡風輕,人家在他面前嚷嚷,丞相不理政了,我們該如何自處?他卻顯得無動於衷,該完成的事一件不落,仿佛沒有丞相主持大局的現在,與有丞相總統諸事的從前並沒區別。

  諸葛亮因邀了杜祺,兩人徑直走進裡屋,把門關了密談,董允與費禕卻守在門口,修遠也不得進去,扭臉瞧見費、董兩個朝官竟然當門神,不免好笑。

  不知道諸葛亮與杜祺到底要談多久,修遠只好坐在小院的天井裡,仰頭看見天幕越來越暗沉,華艷的餘暉向西匆匆流逝,幾朵紅雲漸染了墨色,最後一聲警示宵禁的鐘鳴像奔騰的戰馬,跑過城市的中軸線,夜晚鄭重登場,成都城被無邊無際的寂靜籠罩了。

  枯坐無聊,思想便到處跑馬,修遠想起杜祺被盜的奏記,如今外頭紛傳,杜祺給皇帝上了一份奏表,參劾諸葛亮挪用鹽鐵賦,底下人雖以為這事蹊蹺又荒誕,卻也佩服杜祺骨頭硬,膽肥,敢告諸葛亮。可是修遠知道,諸葛亮更知道,上書皇帝的並不是杜祺,其實,是個修遠記不住名字的四百石小官。可諸葛亮以為,這個小官也不是真正的上書人,他頂多算是代筆,有人慫恿他衝到前頭張目,主使者卻安坐幕後冷眼旁觀。

  會是誰呢?

  諸葛亮說得去問岑述,可岑述除了所謂的「思過」,並沒任何積極舉動,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他心裡想得最多的仍是自己。他惶恐、擔憂、痛苦,並非出於為公之心,而是害怕再也得不到諸葛亮的寵任,這才是諸葛亮最生氣的地方,也是他希望岑述能思的「過」。

  修遠向周遭張望,夜極深了,小院裡唯有幾處微弱燈火,只將深沉夜色撩開一個角,濕潤的夜霧從暗處冉冉生長,貼著地面緩慢地飄蕩,目力看不清楚,只覺得似乎是一團污垢,仿佛那絢爛繁華謝幕後,徒留的滿地狼藉。

  少有人知道丞相深夜出府見下屬,除了丞相夫人猜出來,家裡人沒一個知情,深宮裡那位皇帝,也不會知道吧。

  坊間皆傳,皇帝與諸葛亮鬧彆扭,把諸葛亮氣病了,修遠也這麼想,忍不住說過兩三言大逆不道的抱怨話,遭諸葛亮一通嚴詞訓誡,豈能污言主上,君有譙讓,人臣當自省,不可責君,無臣禮甚也。

  諸葛亮對皇帝,永遠顧慮周全,給足皇帝體面,他從沒當面頂撞過皇帝,有時進言,皇帝想不通,也不死諫,他給皇帝時間慢慢想通。之如泣血台省、扛棺上殿的烈性之舉——這事董允幹得出,絕不會發生在諸葛亮身上。

  正為這得體的侍君之道,皇帝就算無數次對諸葛亮生出異樣心結,仍然不得不承認,諸葛亮是個純臣。

  蜀漢朝官私底下都在效法丞相,學他處事為人,學他風度儀表,也學他如何與皇帝相處,只是有的學個皮毛,有的更是東施效顰。

  修遠想起先帝說過,丞相有周全之心,處事做人滴水不漏,你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周全,這才是諸葛亮,方方面面地考慮,細細縷縷地著手,絲絲扣扣地落實,為此周全。諸葛亮事必躬親,宵衣旰食,熬斷了肝腸,熬碎了血肉,可若不周全,這個危機重重的國家如何支撐下去,稍有懈怠,便會導致滅國之災。

  只是那總也長不大的皇帝,能不能明白相父的周全呢?

  修遠坐得腿也麻了,諸葛亮仍沒出來,時間應過去了很久,黏稠夜色像被潑了一勺清水,慢慢稀釋了那份濃度,灰白的曦光自牆外爬進來,小偷似的將黑夜一點點揣進兜里。

  一聲清越的鐘鳴如蒼鷹振翅飛起,盤旋在城市的上空,將最後的夜色驅除乾淨,成都城的宵禁即將解除。

  身後乍地門響,修遠回頭,原來是諸葛亮出來了,在門口守了一夜的費禕、董允忙得迎上前,諸葛亮看見兩雙熬紅的眼睛,體恤道:「都回去吧。」

  他往前邁了兩步,回身對杜祺說道:「文壽,你很好,很好,很好。」

  忽然得到丞相三聲「好」,杜祺心下驚喜,只他是不顯喜怒的寡淡性子,沒表現出絲毫興奮神色,鄭重地行下一禮。

  諸葛亮立時便要走,修遠擔憂他大病初癒,又熬了一夜,恐要體力不支,一路攙扶他,餘人將諸葛亮送到門首,欲登車前,諸葛亮想起一事,說道:「給江州的書,送出去沒有?」

  費禕道:「三日前已寄出去了。」

  諸葛亮點點頭,不再言聲,撐著修遠的手上車,斯須,修遠一甩韁繩,馬車踏踏前行,回頭間,那三人還在原地拱手目送。

  「先生,回府嗎?」修遠問道。

  「嗯。」回話的聲音很輕。

  修遠轉頭窺一眼,晨風將襜帷輕輕掀開,諸葛亮倚在車裡一動不動,仿佛是睡著了,他是太累了吧。

  縱在病中,諸葛亮也一刻沒停止思考朝政公務,人道是丞相卸任了,丞相不理事了,可修遠是知道的,諸葛亮從沒真正離開過蜀漢朝堂,他在丞相府養病,禁斷朝官參謁,仿佛與公門的人和事徹底隔絕,私下卻一直與董允、費禕密信來往不斷。九日前費禕來信,說起杜祺欲見丞相稟明事由,才有了今日深夜出府走這一趟。

  皇帝也誤以為諸葛亮放手不問政,怕得心慌浮躁,卻不知道他的相父仍然在殫精竭慮地裨補缺漏,國若有難,他永遠會沖在最前面,誰都可以不管這個國家,諸葛亮不可以。

  馬車粼粼向前,天大亮了,解除宵禁的成都城經過一夜酣睡,迎著朝霞舒展筋骨,街面上的喧囂如綻開的繁花,一朵朵開出來,再拐過一道彎,丞相府就到了,那兒有一片璀璨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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