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2 07:29:55
作者: 若虛
殘紅遍地,秋已深了。
諸葛果緩緩地走在長廊上,一片片枯黃的落葉在她身前身後繽紛,森涼的風從她瘦削的肩上滑落,卻並沒有真的沉墜,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掛在空中,搖搖蕩蕩,幾番揚起,幾番垂低。
她在父親的寢房前停下,門虛掩著,裡邊傳出隱隱的說話聲,她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進去。
有客來了嗎?諸葛果猜測著,父親自回成都後便病臥床榻,一向少見來客,昔日的僚屬要登門拜訪,他也一概以病體違和為由打發出府。他還吩咐家人不要輕易放人進府,其實全家上下都巴不得諸葛亮不理事,正好趁著空閒將養身體,不用諸葛亮細加囑託,黃月英已嚴令司閽把好門,不管是什麼人,統統攔在大門外。
那日諸葛亮返回成都,本還強撐著不想讓家人知曉,奈何他這一病來勢洶洶,哪裡能遮掩得住半分,連路也走不得,被人抬回家裡,滿府上下驚得魂也飛了,南娭為此還哭了好幾遭。
諸葛果想了一想,趴在窗台上,悄悄地往裡張望,父親的臥榻邊果然坐著一個人,白淨面孔,像只洗得太乾淨的白葫蘆瓢,她認得那是張裔,因張裔擔任留府長史,經常在丞相府走動,不免混成了熟臉。有一年她過生日,張裔還送過她一匣衣服,黃月英知道後,也沒有當面退還,只是在一個月後,準備了一笥元服回贈給張裔的妻子。
諸葛果把目光從張裔身上挪開,竭力地去打量父親,父親的精神比前幾日好了一些,臉色卻還蒼白著,說話比以往慢了許多,她覺得很心疼,很想把張裔疊成包袱,一骨碌丟去院牆外。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來來來,都給我滾回家去!」諸葛果在心底不高興地罵道。
張裔卻不知道諸葛果的這番埋怨心思,他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白得泛了難看的青,說話時,一雙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像是身體裡住著一個緊張的鬼。
諸葛亮微微睨著張裔,忽而覺得胸悶,咳嗽了一聲,修遠忙遞了一卮熱水給他,他抬頭看了修遠一眼,卻看見一張熬得發黑的臉。這陣子為了照顧他,修遠熬更守夜,晝不歇夜不眠,他和黃月英幾次勸修遠回去休息,修遠卻硬頂著不肯,非要留下來親自照顧先生。
諸葛亮飲了一口熱水,暖意緩緩地蒸騰著臟腑,他覺得舒爽多了,說道:「我得避嫌,在案情沒有查清之前,不能理政,丞相府的事由你與公琰便宜處分,不必再請命於我。」
張裔哆嗦著,仿佛害著傷寒,說話也一個字一個字地頓挫而出:「丞相,沒有你坐鎮,我們許多事都做不好,你還是管一管吧。」
諸葛亮輕輕搖頭:「不行,我不能壞了朝廷的規矩,若當真有棘手之事,還有陛下,有尚書台,朝廷缺了諸葛亮,也一樣自如。」他寂然地嘆了一口氣。
「可目下的情形是,朝廷缺了丞相一籌莫展,眾臣都沒了主心骨,百事皆無從下手。」
諸葛亮笑了一下:「說過了,諸葛亮何德何能,敢為朝臣主心骨,君嗣不必勸了,我不能理政。」
「可是……」張裔想勸幾句,卻像被泥巴糊了喉嚨,堵著說不出。
諸葛亮越看張裔越覺得蹊蹺:「君嗣,你有事嗎?」
「我……」張裔打了個激靈,「沒、沒有……」
諸葛亮清亮的目光緊緊地鎖住張裔的眼睛,張裔竟不敢和諸葛亮對視,慌張地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丞相,鹽鐵賦虧空……不,是那兩樁案,有些什麼眉目嗎?」
諸葛亮低下頭飲水:「此事由三府會同廷尉雜治,我不能過問。」他將銅卮輕輕一擱,目光在蕩漾的水裡漂浮,「若君嗣知曉實情,可否告亮?」
張裔臉色大變,青白得猶如塗了石灰:「我、我不知道。」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表現太不鎮靜,掙扎著笑了一下,偏笑得皮肉不開,倒似哭一般。
諸葛亮默然地凝視著他,半晌,他淡淡地說:「君嗣請先走吧,我不能多留你。」
張裔很慢地站起來,深深地一拜,伏下頭時,劇烈的顫抖在後背如狂風掃過山崗,他幾乎撐不起腰,用了很多力氣才讓自己把脊梁骨掰正,一步一趔趄地走向門邊。
「君嗣。」諸葛亮忽然喊他。
張裔戰戰兢兢地回過頭,諸葛亮浸在一團水墨似的光影里,仿佛雲深霧海間令人生畏的高山峽谷,一如既往的冷峻、沉靜、容忍,甚或有那深隱的期頤,似乎在注視他,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看,他最後很輕地說:「沒什麼,你走吧。」
張裔幾乎要哭了,他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轉過身,像逃避死神追捕似的,很快地消失在門後。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被秋風撕碎了,碾爛了,諸葛亮不禁長嘆一聲,他輕輕拉緊被褥,似乎畏寒。
諸葛果在院子裡轉了一大圈,看著廊下的紅紫繁花一瓣瓣落下,怔怔地發了很久的呆,想著張裔也許已走了,這才又折回去,卻見修遠從屋裡走出來,忙問道:「阿父呢?」
「睡下了。」
諸葛果又欣慰又失望,她朝那緊閉的房門裡望去一眼,怏怏地說:「那罷了。」她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誰在屋裡照顧阿父?」
「屋裡有人,女公子放心。」修遠說,「我去取藥……女公子,要進去嗎?」
「不,等阿父醒了,我再來。」諸葛果搖著頭,她知道父親睡眠很輕,輕微的動靜便會使他驚醒,她不肯驚擾了父親難得的休息。
她沿著牆根走下去,滿園的落花鋪成了一條香徑,鞋底、裙邊都染上了粉紅色,她走得有幾分累了,便抱了雙膝坐在遊廊下,似有似無的落花香氣瀰漫在空氣中,風裡迴蕩著隱約的哀婉嘆息,像是誰在寂寞地吟曲。
自從父親生病後,丞相府內院變得清靜多了,過去填滿內院每個角落的鼎沸人聲,像被風一把掃走的塵埃,捲去了牆外的世界,只留下牆內那難得的乾淨。
父親謝絕一切朝官探病,仿佛是要與公門隔絕開去,但他不禁斷家人來往,叔父諸葛均來了兩趟,當面沒怎麼樣,只說了些好生將息不必掛心的場面話,可諸葛果知道,叔父躲在背後哭了好幾次。叔父是個靦腆的好人,四十多的人了,還常紅臉,比修遠還愛哭,可不像修遠那麼不顧忌,甭管對著誰,哪怕對著皇帝,也能任情地飛淚花,叔父畢竟要面子。
諸葛果挺喜歡叔父,溫柔、文靜、純善、體面,像書里描述的那種洵洵儒雅的君子,諸葛果小時候,叔父常給她買好吃的糕餅、好看的花裙子,還讓她騎大馬,帶著她與阿斗去長江邊釣魚,很多事,本該父親做的,叔父代替父親做了,誰讓父親太忙了呢。
叔父打小受著父親照拂,依賴父親,追隨父親,父親走哪兒,他便去哪兒。父親做了漢丞相,他卻只是蜀漢朝堂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官吏,底下有人獻媚丞相,欲給叔父升官,父親否決了,他說才不堪其任,不可任非其人,此為敗壞官事。
因為父親的否決,叔父至今祿秩不升,官階不變,對此卻沒有一點兒怨言,他信服父親,愛著父親,父親的一言一行,於他而言,全是要一輩子銘刻的信念。
誰不愛父親呢?這丞相府里,所有人都愛父親,諸葛果落落地想著,父親,也該是愛家人的吧,可父親的愛分成了很多份,留給家人的很少,其餘的分給了季漢、先帝,還有皇帝。
皇帝……諸葛果心裡震了一下,是皇帝,不是阿鬥了,不然,她揪住他的耳朵,一巴掌呼過去,讓你氣父親,不是你發瘋,父親會生病嗎?
一雙柔軟的小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鼻息弱弱地揉搓著她的脖子:「猜猜我是誰?」
她假裝冥思苦想:「是小猴子?」
「不對!」
「小豬?」
「不對!」
「那……」諸葛果握住那雙小手,猛地回過身,眼睛對眼睛地笑道:「是小胖墩!」
小孩子乍然被她擒住,撲閃著一對亮晶晶的大眼睛,咯咯地笑了起來,這孩子生得眉眼清秀,眼神婉轉流波,煞是伶俐可愛。
諸葛果捏著諸葛瞻的鼻子:「小胖墩,打瞌睡;摔下床,成駝背!」
「壞阿姊!」諸葛瞻拉著姐姐的頭髮,小手抓了抓姐姐的髮簪。
諸葛果按住弟弟的肩膀,牽著他的手在自己身邊坐下:「你書念好了?」
「嗯……」諸葛瞻用力地點點頭,三歲多的孩子,已經開蒙,認了幾百個字,比起同齡的兒童,他實在太不尋常,難怪旁人讚嘆道:誰叫他是諸葛亮的兒子呢?
諸葛果彈彈他的臉蛋:「少哄我,你每天都要念到晌午過後,今天怎麼那麼早?」
諸葛瞻繞了她的頭髮在手指上,纏出一個同心結:「阿母不樂意,她不教我了。」
「為什麼不樂意?」
「阿母說阿父病了,她不高興。」諸葛瞻說得垂頭喪氣,他放掉諸葛果的頭髮,搖晃著她的肩膀,「阿姊,我們去看阿父吧。」
諸葛果摟住他的小手臂:「阿父睡下了,阿姊一會兒再帶你去好嗎?」
諸葛瞻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嗯……阿父為什麼要生病呢?」
「因為,」諸葛果琢磨著該怎麼表達,「阿父太忙,忙壞了身體。」
諸葛瞻聽不懂:「忙?為什麼忙?」
「阿父是丞相,管很多人吃飯穿衣,你的,我的,大家的。阿父一個人要管很多很多人,很累很辛苦,你念書念長了也會累不是?阿父做的事比你念書還累,故而他病了。」
諸葛瞻還是想不通:「那阿父不做丞相,不管吃飯穿衣,他就不會生病了。」
諸葛果笑開了眉眼:「你可真會說,」她忽而憂悶地一嘆,「可是阿父不能不做丞相。」
「為什麼呢?」諸葛瞻歪歪腦袋,他也不等阿姊回答,認真地捏住小拳頭,「我長大了,才不做丞相呢,我不要生病!」
諸葛果笑得合不攏嘴:「你還不做丞相,好大志氣!你以後想做什麼,倒給阿姊說說!」
諸葛瞻搔搔後腦勺,眨眨眼睛:「我給阿姊當小胖墩……」
諸葛果撲哧一聲大笑,她一面笑,一面打了弟弟的屁股一巴掌:「臭小子,你真是阿姊的逗趣包,阿姊不疼你疼誰!」
諸葛瞻揉揉屁股:「嗯,阿母說阿姊常生病,我長大了就做個醫工,治好阿姊的病,然後,然後,」他鎖著小眉毛冥思苦想,「嗯……就讓阿姊與我,與阿父日日在一起!」
諸葛果的笑聲漸漸遠遁了,她忽然雙手摟住諸葛瞻,身體微微發顫。
「阿姊,你生病了嗎?」諸葛瞻在姐姐懷裡,可是擁抱一點兒也不溫暖。
諸葛果的聲音若林下泉音:「沒有……」
一種深邃的憂傷如徹骨的寒風裹縛住她,她不知如何表達,也不能與一個不懂人事的幼兒說清她的人生遺恨。
她還能微笑多久,當紅顏漸老,霜華漸染,她孱弱的身體何以承擔歲月的風蝕,她見識過水滴石穿的力量,從荊州渡船泊行益州,兩岸對峙的崖壁上羅列著成千上萬的水坑,那是千萬年來水滴洞穿的結果。
而她,沒有岩石的堅毅,如何抵得過時光的剝蝕。
良久,她輕輕放開諸葛瞻,挨了挨他的鼻子:「走吧,阿姊帶你去見阿父,若是阿父醒了,我們陪他說話,他若還沒醒,我們再等等。」
「好啊!」諸葛瞻拍打著小巴掌。
她牽起弟弟的手,緩緩走上虹橋,橋下靜默的水漂流著殘敗的花葉,風吹開的漣漪乍起乍滅,宛若瞬息的生死,迎面匆匆走來一人,因走得急,輪廓被行走的風劃爛了。
諸葛果忽然站住了,一顆心激烈地跳起來,她費力地張開半張口:「姜……」後面的聲音無論如何發不出來。
姜維也收住了腳步,他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他便恨自己走哪兒不好,偏走這條道,一時手足無措,話說不得,禮也忘記行了。
諸葛果很想好好地看看姜維,又覺得不好意思,目光便在姜維的下齶處打轉,那兒有淺淺的一道摺痕,勾向下唇的邊緣,她出了一陣神:「你,來尋阿父?」
「啊?」姜維半懵懂半清醒,「啊……我是……沒見著……丞相歇著呢……」
諸葛果的目光從姜維下齶挪到他挺直的鼻樑上:「阿父不能見朝官,他便是醒了,你也未必能見著……」
「哦,我知道的。」姜維小聲說,心裡緊張得七上八下。
「一向安好嗎?」
「好,好……」姜維喃喃,「你送我的……我……」
「你留著吧,不准還給我!」諸葛果打斷了他。
這一二年,諸葛果給姜維送過很多禮物,若是姜維遠在疆場,她會托以丞相夫人的名義送去,姜維有時候想法還給了她,有時候還不了,只好存著,久而久之竟存了滿滿一笥。禮物品類多樣,有隨身飾品、怡情玩具、不知何用的雜物,以及各樣精緻糕點,顯見是諸葛果親手烹製,可糕點放得發霉了,他也沒吃一口,又不好隨手丟掉,總之是左右為難。他曾鼓起勇氣給諸葛果寫過信,請她以後不要送了,被人知道會說閒話。諸葛果給他回信,說別人閒話怕什麼,我偏要送。
諸葛瞻眨巴著眼睛,他指著姜維說:「阿姊,他是誰呢?」
「他……」諸葛果頓了一下,「是姜……姜阿兄。」
諸葛瞻想「姜」是什麼,他記起母親教他認百草,姜好像是一味菜呢,這個阿兄明明是人嘛,怎麼是一味菜呢,真是古怪!他皺著小眉毛:「是生薑,還是老薑?」
諸葛果被弟弟的認真逗樂了,起初的侷促忽然間丟開,她不禁起了玩笑心,揶揄道:「是生薑。」
諸葛瞻信以為真,他很有禮貌地稱呼道:「生薑阿兄。」
姜維哭笑不得,這個充滿玩笑意味的稱呼分明是諸葛果的惡作劇,他又不能當面駁斥一個小孩兒,只好別彆扭扭地答應了一聲。
諸葛瞻仰起頭,仔仔細細地打量姜維,他想這個阿兄真好看,多像書上畫的將軍,高個子,腰板直得像一桿鐵槍,肩膀寬如一支箭,他忽然想趴去姜維的背上,也許比父親的背更寬厚更有力,一旦賴上去就不要下來了。
他好奇地問道:「你是將軍嗎?」
「我?」姜維磨嘰了一下,「是。」
諸葛瞻興奮地跳了跳:「我也想當將軍!」
姜維覺得這個小男孩既有趣又可愛,他展開了笑容:「有志氣!等你長大了,姜阿兄帶你上戰場,做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我現在就想做將軍,怎麼辦呢?」諸葛瞻愁苦地說。
諸葛果拍拍弟弟的腦袋:「臭小子,你現在當什麼將軍,胖成這模樣,騎馬不成,射箭不成,哪支軍隊敢收你!」
諸葛瞻不喜歡阿姊奚落他,不高興地噘起嘴巴。
姜維鼓勵道:「小弟弟不泄氣,長大了就有力氣,能騎馬能射箭,一定能做將軍!」
諸葛瞻受到鼓舞,甚為得意,回頭對諸葛果瞪瞪眼,他越發覺得姜維親切,索性奔到姜維面前,伸出兩隻手,小心翼翼地攀住姜維的衣角。
「臭小子,真箇是牆頭草!」諸葛果笑罵道。
姜維彎下腰,他輕輕捂住諸葛瞻那雙胖乎乎的小手,說不得為了什麼緣由,瞬間的柔情萌動,他將諸葛瞻一把抱起。
諸葛瞻歡喜得笑出了聲,生薑阿兄真的抱他了,他真的能趴在生薑阿兄的背上,原來實現夢想並沒有很難嘛,他用兩隻手丈量著姜維的肩膀,一根指頭,兩根指頭……他量了很久,可是太寬,一雙手不夠用,好像比父親的肩膀還要寬。
諸葛瞻把腦袋放在姜維的肩膀上,輕輕敲著他的後背:「生薑阿兄,你會說故事嗎?」
姜維為難了:「我,不會。」
諸葛瞻才不管他會不會:「你說一個嘛,說將軍的故事,我要聽。」
諸葛果笑著插了一句:「你隨意說一個,不然他纏你一整日。」
姜維無可奈何,他向來寡言,別說講故事,與人尋常閒聊也極困難,更不懂如何哄孩子,可諸葛瞻不依不饒,非讓他說不可,若是不說,只怕要哭鼻子。姜維不得已,抱著諸葛瞻坐在橋欄杆上,絞盡腦汁地編故事,說三句話,停一下,磕磕巴巴,吞吞吐吐,常常編得自己都嫌棄,諸葛瞻卻以為極好,還拍巴掌為他鼓勁,說生薑阿兄好厲害,你說得很好,接著說。
這麼說了一個時辰的故事,直到有人跑來說丞相醒了,要見姜維。
姜維如釋重負,把諸葛瞻放下,問諸葛果要不要去看丞相,諸葛果因為他們是談公事,她在場不方便,姜維只得獨個前往。臨走時,諸葛瞻還對姜維依依不捨,吵著讓他下次再說故事。
姜維走了兩步,忽地轉過身:「你送的……」
諸葛果仍不容他說完:「你留著!」
他把臉轉過去,再也沒有回頭。
秋涼如水,風起處,拂得人滿臉冰冷,天空總是霧沉沉的,仿佛老天黯淡了心情,大團的陰雲卷過天際,如同一群驚慌奔跑的氂牛。
凝著池中的魚兒,劉禪呆呆地將手中的魚食丟進去,盪開的細小漣漪如同一個個微妙的心事,泛起來,沉下去。水裡的魚兒一條條冒出尖頭,跳躍著爭吃食物,那爭奪的歡暢卻沒讓他感到一丁點的興致,他只是機械地從掌心拈起魚食,一次次地拋下去。
「今天,什麼日子?」他怔怔地問,也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別人。
皇帝的問話讓背後站立的陳申嚇了一跳,他像從迷夢裡跳出來一般,意識還有些渾噩,磕巴著說:「九月初、初一……」
「快重陽了。」劉禪低喃,手一翻,掌心的魚食一粒粒全撒入水中,他瞧著水裡游弋的魚影,不知所謂地笑了一聲。
涼風拂過水榭,吹得衣衫瑟瑟抖動,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兩隻手臂下意識地一抱。
「陛下,天涼了,回宮吧。」陳申小聲地提醒著。
劉禪沒有動,他只是麻木地轉過身,目光所及,看見水榭中石案上平放的奏表,竹簡只打開了一半,還有一半捲成一個軸,似乎欲說還休的心事,留一半,藏一半。
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將那展開的一半竹簡卷了起來,卷到末端,封皮上有張長長的籤條,簽上有三個字:「臣亮上」。
字真好看,筆筆的勾畫都恰到好處,多一分則生硬,少一分又欠弱,字如其人,寫字的人也一樣的優雅、細緻、美好,自己從前是多麼喜歡他的字,可今天看到這一筆字,卻似被刺了眼睛一般,竟不願再看第二眼。
這是諸葛亮上的謝罪表,十日前諸葛亮回返成都,第二天便奉上了一份自陳表,三日後再上一份,今日是第三份了。
三份表疏都說了兩件事,一是魏國奸細詆毀流言,一是鹽鐵賦虧空,他不爭辯事實,也沒有為自己開脫,他在表里自稱任職有虧,致使陛下憂心,社稷蒙塵,為避嫌疑,在事情未曾徹底解決前,他自請不理朝政,甘願禁錮在府,等待陛下裁決。
諸葛亮不理事了,蜀漢朝堂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麼久以來,蜀漢大小政務皆由諸葛亮總統,大到宗廟祭祀、軍隊出征,小到官吏假期、薪俸增減,無一樣不是諸葛亮做決斷。而今他閉門不出,既不處置朝政,大小朝臣也一概不見。每日裡,各公署的官吏聚在丞相府門首,抱著滿懷的公務文書等著丞相的召見,可每次都被緊閉的大門擋了回去,急得滿朝公卿火燒火燎,若不是對諸葛亮的威嚴存著忌憚,幾乎要強行闖府問事。
蜀漢沒有了丞相諸葛亮,朝廷像缺了主心骨,百僚們手足無措,平日裡仿佛輕易可斷的事忽然變得棘手困難,像在迷霧裡尋路,茫然不知去向。從前諸葛亮在,事情無論多艱難,想起背後挺著一座山,心裡便覺得踏實,而今山不見了,心裡空落落的,做事總是發虛。過去,官吏們曾經私底下抱怨過諸葛亮過於細緻苛刻,可等到諸葛亮不理朝政後,他們才發現那種苛刻已深入骨髓,有個人管束自己,催著自己往這裡走,往那邊行,犯錯總有人查缺補漏,迷茫總有人廓清疑惑,原來是這樣珍貴。
沒人坐纛總統朝政,事情便越積越多,許多政務需要各公門合作處分,各公門互相頂牛,你推給我,我踢給你,反正丞相不在,你能奈我何?大不了學丞相,回家養病!
政務不能問諸葛亮,難道去問皇帝嗎?皇帝連各公門的職權都搞不清楚,問他,怕是事情會向著徹底的糜爛一路狂奔。皇帝便是個政務廢物,蜀漢朝官心裡都清楚,只是不敢說,面上的禮敬做得十分完美,心裡的不以為然,那只有天知道。
劉禪輕輕地壓住那奏表,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在心底說:相父,季漢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你。
冷風吹得越發緊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冒出來,劉禪哆嗦了一下,抬頭緩緩地看著陳申。
「陳申!」他喊了一聲。
陳申慌忙地躬身道:「陛下,臣在!」
劉禪盯視了他一眼,可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啞巴著嗓子,手在奏表上一撫,緩緩地垂了下去。
「聽說相父病了……」劉禪沒精打采地說。
陳申顫魏巍地說:「是。」
劉禪沉默著,忽地一拳頭捶在石案上:「相父染病,朕不能去看他,連問一聲也不能!」
陳申打著哆嗦:「陛下,陛下……可遣太醫去看看,丞相的病……」
「還用你獻殷勤,尚書台昨日早按常例,遣了太醫去診脈,別說是你,就是朕也獻不成!」劉禪惱怒地說,他又是擔心諸葛亮的病情,又是氣惱朝官們對諸葛亮重視過逾,這複雜的心理攪得他晝夜不寧,仿佛吞噬理智的魔咒,逼出來喜怒無常。
他忽然對陳申生出隱隱的仇恨,如果不是他出主意讓自己把相父調回來,自己不會苦惱終日,自己與相父也不會產生那麼大的隔閡,仿佛重重關山橫在他們之間,彼此對望時,唯有山風跌宕,雲霧渺茫,還擔心有暗箭射來。
可是怨恨他又有什麼用?最該怨恨的那個人,應該是自己。
真恨呢,恨自己無能,也恨朝官們的不知輕重。即便相父病了,暫離權力中樞,相父在季漢一呼百應的影響力還在,而自己仍然是那個傀儡般的殿上君主。
我該怎麼辦呢?
劉禪木木地想著,當初他憑著一口怨氣,不問皂白地將諸葛亮召回來,而今,隨著諸葛亮真的返回成都,怨憤竟漸漸淡漠了,轉而卻是不斷蔓延的煩悶和不敢說出口的後悔。
他實在想不出個應對策略,不得不去問陳申:「你說,相父回來了,朕該怎麼辦?」
陳申愣了一下:「臣、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劉禪忽地發了火,「若不是你,朕怎會下詔宣相父回成都?如今他回來了,你說不知道!」
當時明明是皇帝逼自己給主意,那要殺要剮的凶煞模樣,任是鐵石心腸,也禁受不住,如今生出悔意,倒遷怒在自己身上,到底是帝王,犯了錯,總在別人身上找原因,絕不會責備自己。陳申打個哆嗦,跪倒在地,惶恐地磕了一個頭。
劉禪跺著腳嘆了一口氣,再一看案上的奏表,越發覺得心中憂愁難以排解。
三份請罪表,一份比一份長,通篇都諄誠懇實,不帶一字半句的叫屈抱怨,諸葛亮即使被黑雲壓頂,也這樣冷靜嚴肅。
他頹唐地坐下,巴巴地望著陳申:「朕該怎麼辦……」
陳申硬著頭皮說:「陛下可問……問案丞相……」
劉禪無聲地冷笑:「他已連上三份謝罪表,朕還怎麼質問他?兩件案子都交給三府會同廷尉徹查。朕便是問,能問出什麼來!」
陳申不敢回答,把頭伏了下去,一雙汗濡濡的手貼在地上,印出了兩個巴掌印。
「你說,怎麼問!」劉禪咆哮著,舉手狠狠一捶,打得那奏表跳騰起來。
陳申說不出話了,便是皇帝把刀架在他後脖頸上,他也想不出對策。
劉禪長時間地不說話,一絲近乎慘烈的笑斜掛在眼角,他看著陳申彎曲如蝦的後背,怨、氣、悔都衝上了頭頂,雙手一掃,將石案上的一盞水盪了下去,噹啷摔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