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9:52 作者: 若虛

  秋風鼓著勁吹滿天下,轉眼間,青山綠水失了鮮艷色澤,蔥綠變為枯黃,清澈轉為混濁,一切都在凋敝,仿佛末路。

  聽得秋風撞在窗格上的悽厲呼嘯,諸葛亮顯得心神不寧,不是把墨汁濺在文書上,便是弄翻案頭的燈盞,桌球之聲不絕於耳,與他素日的小心謹慎大相逕庭。

  「先生,你可是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修遠擔心地問。

  諸葛亮搖搖頭,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那顆心偏偏靜不下來,一忽兒飛去外邊與秋風糾纏,一忽兒落在腳邊盯著那一彎不知哪裡滲入的白光出神,想要認真地做事,握住公文看了半個時辰,還沒看完一卷簿書,眼睛竟花得像被麻布罩住了,每個字都得辨認許久。

  「唉,老了不成?」他拍拍自己的肩。

  修遠嘆了口氣:「我瞧你是太累了,不如歇一歇。」他走到諸葛亮身邊,把兩隻手輕輕搭在諸葛亮的肩膀上,「先生,我給你揉揉肩。」

  諸葛亮笑了一下:「小子很會獻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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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可不是獻殷勤,是心疼。」修遠的雙手在諸葛亮的肩膀上輕重適宜揉挪推移,卻摸來滿手的骨頭,仿佛觸著一根燒焦的乾柴火,一泡淚水涌了出來,狠狠地忍了忍,憋了回去。

  「先生,你可瘦多了。」

  諸葛亮從案頭拿起一卷文書:「是嗎?我倒不覺得。」

  修遠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你整日忙得晝夜不分,常常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焉得不瘦?你就不能歇一歇嗎?所有事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他像是被刺卡了喉嚨,猛地咳嗽了一聲。

  諸葛亮似乎覺察到什麼,一回頭,卻看見修遠的滿面淚光,他微微一詫:「哭什麼呢?」

  修遠用手背遮住臉,倔強地說:「沒哭。」

  諸葛亮莞爾:「已是而立之年,還哭鼻子,真不害臊!」他尋了一方手絹遞給修遠,玩笑道:「不要哭,先生還死不了……」

  修遠卻像被火燙了,著急地喊起來:「呸呸,不吉利,快咽回去,不許說那個倒霉的字!」

  諸葛亮卻只是平靜地微笑,他把手中的文書輕輕擱了,哄孩子地說:「好好,先生不說還不成嗎?」

  「先生,」修遠鄭重其事地說,「你得好好活著,我寧願把壽命借給你,二十年三十年都願意!」他說得激動,眼見又要落淚。

  諸葛亮瞧著那張認真的孩子臉,這個跟在他身邊二十年的孩子,在經歷了無數的險惡紛爭,見慣了陰暗的狡詐和殘酷的屠戮後,依舊保持了乾淨的赤子之心,這讓他感動,也讓他傷情。

  他不願繼續惹人神傷的生死之嘆,岔開話題道:「小子來先生身邊,多少……多少年了?」

  修遠果然被他牽走了,嗔道:「先生真是的,這也能忘,二十三年了。」

  諸葛亮顯出恍然的神情:「這樣久。」他微微睨著修遠,嘆聲道:「二十三年,先生的小修遠長大了,長成了,可先生心裡的修遠,仿佛仍是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一個清逸的少年郎。」

  修遠感慨道:「我也總記得第一次見先生時的情形,是在徐先生家裡,先生那時問我是哪裡人,還說他日若有機會,回故里看看。」

  仿佛一粒石子濺開了往事的水面,將水下淹沒多年的繾綣浮出來,諸葛亮剎那恍惚迷離,片刻的沉默後,寂寂地說:「修遠,是長安人。」

  「嗯,長安人。」

  諸葛亮惋嘆道:「算起來,修遠有三十多年沒歸故里了。」

  修遠期期地說:「哪一日興復漢室還於舊都,修遠與先生一同歸故里。」

  興復漢室還於舊都,那舊都,不正是長安嗎?在那座從沒去過的城市裡,有過漢朝最輝煌的過去,寄託著無數人的理想,這理想偉大而崇高,需要付出前赴後繼的努力與矢志不渝的犧牲。可長安又何止是修遠的故里,本該是所有漢朝人的故里,所有人都當歸長安,向著那個華彩的時代奔跑,奔向戰火消弭的太平天下,奔向人人富樂的大同世界。

  這方是長安,真正的長安。

  諸葛亮心裡澎湃著若多的情緒,他都沉壓下去,只是平靜地回應道:「好,一同歸故里。」

  門外的鈴下敲住了門,高聲喊道:「丞相!姜將軍求見!」

  諸葛亮應了一聲,姜維像風似的撲了進來,方字臉膛上掛著豆大的汗珠子,腰板挺得筆直,仿佛一桿掰不彎的鐵矛。蜀漢的將軍們英姿颯爽的不少,數姜維軍容最整肅,下頭紛議,姜伯約連膝蓋都不打彎,忒直了。

  「丞相,八陣粗具,維請丞相親赴練兵場校試八陣。」他朗聲道,聲如洪鐘。

  諸葛亮笑道:「真是急性子。」他略一思索,「嗯,傳令下去,明日日中校試八陣。」

  「是!」姜維響亮地答應,笑容像撒開的花瓣,在他英挺的臉上鋪天蓋地。

  修遠聽得興奮起來,歡喜地說:「先生,校試八陣嗎?那真好,我可一定要去看看。」

  諸葛亮笑著舉起羽扇拍住他:「小子也是猴急性子,你懂什麼,便先嚷嚷上!」

  正說話間,門口一陣風起,是楊儀像鑽地鼠似的跑進來,急匆匆地說:「丞相,成都有詔書到。」

  諸葛亮有些錯愕,可並不敢怠慢,他站起身,令修遠在屋中央挪開一處空位,恭敬地等待宣詔的黃門。

  繡衣黃門高舉詔書款款地踏了進來,諸葛亮莊重地跪拜在地,黃門南向站定了,緩緩地展開手中的詔書,一字字清聲念道:「皇帝曰:國有大事,丞相即日回朝,詔書到,輒行!」

  剎那間,寂靜如一陣風起,吹滅了人間的全部聲響,諸葛亮深深地伏地,礎石般堅實而蒼冷,在抬起頭的一刻,他沉靜地說:「臣遵令如書!」

  詔書穩穩地捧在手裡,輕薄的黃絹仿佛一把鬆弛的弓,壓在他的掌心,將他挺直的背也壓得微微折彎,可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異樣。

  屋裡的人除了諸葛亮始終鎮靜,其他人都面面相覷,都覺得皇帝的這道詔書莫名其妙,既不說什麼國家大事,又不說召喚原因,十餘字像生冷的一個手勢,輕易便要將諸葛亮召回成都。

  楊儀挨不住了,問道:「敢問中官,朝中出了什麼要緊事,必得宣丞相回朝?」

  黃門猶豫了一下,他左右看了看,壓著嗓子眼說:「別怪我多話,朝中確是出了大事,有人在成都集市貼布告,說丞相,」他哽了哽,聲音更低了,「說丞相欲謀逆……」

  楊儀幾乎失聲呼出來,姜維也是慘白了臉,修遠卻是按捺不得那忽然的憤怒,一迭聲地咒罵道:「是哪個沒長眼的小人信口雌黃,這分明是譖惡忠臣,該抓起來處以大辟!」

  「這麼說,陛下是為這事要召丞相回朝?」楊儀顫聲疑問道。

  黃門忽覺得自己多嘴了,慌忙擺擺手:「我不知,我不知。」他哀哀地對諸葛亮求告道:「丞相,我只是奉使傳旨,別的事真不知道,你可千萬別把剛才的話說出去,我一個宮闈小宦,擔待不起這罪責。」

  諸葛亮平靜而持重地說:「中官不必擔憂,縱是天大的事也不會讓你來擔罪責。」

  黃門雖得了諸葛亮許諾,也說不上是不是該放心,匆匆道:「丞相早做回朝準備,小臣先行告退。」他也不敢多停留,生怕一個不留神泄露出不該說的話,宮闈隱秘,朝堂陰事,豈是他這種微末小官能干預的?他總有種闖了大禍的恐懼感,連看也不敢看諸葛亮一眼,埋著頭踅了出去。

  那開合的門嘎嘎地搖擺,過路的風撞進來,盪起一層白白的灰塵,像失了軀殼的遊魂,在安靜的房間裡沒有方向地盤桓。

  「先生……」修遠擔憂地呼喊。

  諸葛亮沒有回應,他慢慢地轉過身,一步步邁得異常艱難,走到書案邊,拿起案下一隻錦布袋子,將詔書疊得整整齊齊,小心地平放了進去,繫上絲帶,還打了一個蝴蝶似的結扣。

  這幾個動作很慢很細緻,修遠看得滿心酸楚,每次皇帝傳詔,先生總是將詔書親手理好裝好,用了百倍的愛護、千倍的珍視,修遠知道,那是他對皇帝的尊重。

  「丞相,陛下這是何意?」楊儀揣著懸吊的心,忍不住問了一句。

  諸葛亮默默地轉向他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蒼白的冷峻,他看著他們,聲音沉穩地說:「不要多話,不要追問,更不能抗旨。」他微微沉了一口氣,字字用心地說:「一、著魏延立即回兵漢中;二、漢中諸圍屯兵不得輕舉妄動;三、若邊關有非常之事,由魏延便宜處分。」

  一直恍惚模糊的姜維終於聽出諸葛亮是在吩咐軍務,他竭力地將自己飄散的神思捉回來,半晌才哼出一個字:「是!」

  諸葛亮又轉向楊儀:「沔陽府營屯兵不動,兵符暫交魏延持掌,除身負屯所之責或外派他縣的官吏留守外,其餘丞相府僚屬隨我回成都。」

  楊儀本來聽說諸葛亮把漢中軍務交給魏延,心裡老大不開心,可在這十萬火急的要緊關頭,他不好為私人怨憤齟齬公事,也回了一聲:「是!」

  諸葛亮似乎有些疲累,緩了一緩,又說道:「一日之內,軍令須傳至諸圍,不得貽誤逗留,去辦吧。」

  「丞相,」姜維鼓著勇氣問出來,「明日校試八陣的事?」

  諸葛亮顫了一下,羽扇無力地揮了揮:「罷了。」

  姜維很不甘願,這麼多日子對八陣的精研,這麼多士兵晝夜不分地辛苦操演,那些高漲的熱情、蓬勃的士氣,竟被一道詔書生生斬斷了。可又何止是三軍將士,便是諸葛亮自己,一樣對八陣演兵盼了很久很久,但,熱切的期望擋不住更任性的猜疑,君主那反覆無常的可憎作為,寒涼了臣子的心。

  「去吧。」諸葛亮的聲音沉甸甸的,讓人心裡直發酸。

  姜、楊二人其實很想留下來問個清楚,這麼不明不白地被召回成都,心裡像窩著一團冰涼的火,燒不起,卻硌得慌,奈何諸葛亮卻隻字不提,說來說去全是公事,似乎諸葛亮壓根就不在意皇帝宣召他回朝的用意。

  門很不情願地關閉了。

  光芒越來越弱了,夜幕緩緩地拉下,修遠點起了一盞燈,暗弱的火焰掙扎著伸了個懶腰,慢慢擴大了光芒的範圍。

  諸葛亮靜而無聲地站立,身後的地圖被燈光拖長了影子,他的影子與地圖的影子交融在一起,那面碩大地圖上的山川城鎮都看不清了,只有那鮮紅色的「長安」在昏暗中散發出令人心醉、也令人疼痛的微光。

  修遠將燈剔得更亮了一些,幽幽如夢的燈映著諸葛亮,背脊佝得很彎,雙肩塌下去半寸,羽扇低低垂落,他像是沒有力氣舉起來。

  「先生!」修遠悄悄地走過去,光暈里的諸葛亮像個滄桑的古稀老人,蒼白無血的臉被光打了一層霜,染得輪廓也模糊了。

  修遠心中發梗,他輕搖著諸葛亮:「先生,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心裡痛快……」

  諸葛亮無聲地笑了一下:「為什麼要哭?」

  「先生心裡苦……」修遠哽著說出來,自己卻忍不住哭了出來,也不敢大聲,碎碎斷斷地只是吭氣。

  「傻孩子,又哭鼻子,這可是今日的第二遭了。」諸葛亮慈愛地撫著修遠的手臂,從袖子裡攏出一方手絹遞給他,「快把眼淚擦乾,哭多了傷身體。」

  明明是先生自己受苦,卻仍然溫情地照顧別人,修遠又感動又難過,用手絹捂住口鼻,死死地壓住了哭聲。

  諸葛亮緩緩地坐下去,他從案上抓起一支筆,本想把今天沒有批覆的公文做完,可握筆的手像抽筋般一直發抖,那支筆像生長了重量,指頭再也握不住了,噗地落了下去。

  修遠把落下的筆撿去一邊,將攤開的文書攏起來:「先生,都別做了,也別想了,若是不想回去,咱們不回去就是。」

  諸葛亮悽然道:「真是孩子話,怎能不回去?這可是聖命啊……」

  他費力地抬抬手,泛白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用遊絲的聲音說:「欲為純臣,而君不知。」

  他默然地凝視著昏焰欲滅的燈光,再沒說半個字,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燈光像雞蛋黃,晃在人臉上,像抹了一層膩膩的油。劉禪越看董允,越覺得他像從蛋殼裡孵出來的一條黃蟲子,隨著他說話,匍匐的後背便古怪地蠕動起來,模樣真是滑稽。他很想笑,可非得憋著,不免讓自己難受了。

  「陛下,臣等已徹查清楚,」董允的聲音嗡嗡的,像瓦罐里搖晃的水,「張貼布告譖惡重臣者是為魏國奸細,一共十人,廷尉已捕得八人,尚有二人在逃……」

  董允的聲音聽來像飛逝的風,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劉禪心不在焉,待董允稟明完畢,他還在遊走神思。

  「案情緣由如此,恩請陛下裁奪!」董允揚聲道。

  劉禪被這一聲提醒叫回了游弋的魂,聲音卻還恍惚著:「這麼說,是曹魏細作所為,他們都承認了?」

  「廷尉徹查明白,確為曹魏細作!」董允的語氣很肯定。

  劉禪哼了一聲:「曹魏可真有閒心,使出這般下作手段……廷尉的決議是什麼?」

  「敵國譖惡我朝大臣,是為大辟之刑,」董允說得慷慨激烈,頓了一頓,補充了一句,「臣等再請陛下遣使北上致意丞相。」

  「北上致意丞相?」劉禪本來軟綿的意志忽地收緊了,眉峰往上輕輕一挑。

  董允壓根沒注意到皇帝的細微變化,振振有聲地說:「回陛下,此事是為敵國行險惡之計,致良弼蒙不白之冤,陷忠臣於青蠅之誣,故而需北上致意,宣傳朝廷優渥之旨。」

  劉禪吊起眼睛盯著董允,忽地冷笑了一聲:「爾等可真是忠心耿耿,事無大小,咸總於丞相,朕倒落得個輕鬆!」

  董允覺得皇帝的話裡帶著酸刺,可又不能明問,悶著莫名其妙,越想越是不對味。

  劉禪用既刁鑽又冰冷的眼神掃過董允茫然的臉,陰陽怪氣地說:「既然爾等如此忠心體國,索性把這兩件事也一併北上致意丞相,也省得跑兩趟。」

  他揮起手,將兩份奏表重重地摔在董允面前,驟然的竹簡碰撞聲驚得董允往後一退。

  「董卿,還不快看看!」皇帝的聲音尖刻得像刀刮在金剛面上。

  董允忐忑地撿起兩份奏表,匆匆地掃了一遍,一份是李嚴所書,稱諸葛亮功德配天,請朝廷宜行常則,加九錫禮;一份糊了名,卻說的是鹽鐵賦出現大量虧空,這虧空來自丞相府。

  董允的手一抖,兩份奏表掉了下去,啪啪兩聲驚起地板上一層飛塵。

  劉禪乜著眼睛陰笑:「如何,董卿可否將此兩事一併致意丞相?」

  董允吸了一口冷氣,他俯身而下,一字一頓地說:「陛下,李嚴所請,是其私人之意,與丞相無關;至於鹽鐵賦虧空,臣用性命擔保,丞相絕不會挪用國家財賦,此當為鹽鐵府諸吏失差。」

  劉禪大聲地笑起來:「董卿果真忠心,朕不過宣示兩樁未成定論的事,你便著急去為他人撇清干係。朕卻問問你,你拿什麼擔保,又憑什麼敢擔保!」

  他越說越氣恨,一拳重擊在面前的書案上,一摞奏表嘩的一聲滾出去,筆墨燈盞也彈跳而起,在半空中旋了一圈,憤怒地俯衝而下,摔得一地裡墨汁縱橫,碎片繽紛。

  「陛下……」董允膝行兩步,想要解釋兩句。

  劉禪一口喝斷了他:「朕再告訴你一件事,你也不用遣使者北上致意丞相,朕前日已著黃門去漢中宣旨召回丞相,你有什麼話,在成都與丞相說!」

  皇帝居然越過尚書台,直接下詔書召回丞相,董允驚得瞠目結舌,他不得不說話了,頂著皇帝隨時可能爆發的怒火:「陛下,為何忽然宣召丞相返朝?尚書台竟沒有收到宮中行文,這恐怕不合規矩!」

  劉禪露出一張陰沉的臉,武斷地說:「朕是皇帝,朕想讓哪個大臣回來,便能讓哪個大臣回來,還要你們尚書台同意嗎?這季漢是朕的,還是尚書台的?」

  這句質疑太驚心動魄,董允勾下了頭,他還是不想放棄,又開口道:「陛下……」

  「不必說了,待丞相回朝,有何疑問,你當面問他!」劉禪不耐煩地說,他一揮衣袖,抬腿便往外走,雲台履蹭著摔在地面的碎瓷片,撞得叮噹亂響。

  董允轉過臉,看見皇帝如龍捲風般掃過宮門的背影,隱隱感到一場暴風驟雨即將降落在季漢的廟堂上。

  成都城越來越近了,有碧色的雲氣暈染著城市的輪廓,像是堆積不去的愁緒,層層疊加,濕漉漉的陰影壓下來,仿佛宿世的傷疤,怎麼也消不了。

  一行人馬緩緩地行進在通往成都北門的馳道上,諸葛亮輕輕掀開車簾的一個角,直覺得冷風撲面,登時打了兩個寒噤,那本來就隱隱作痛的胃像被忽然的涼意刺激了,一陣劇烈的痙攣,他不禁用扇柄狠狠抵住了胃部,卻沒發出一聲呻吟。

  修遠看在眼裡,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他一面為諸葛亮輕輕撫揉胃脘,一面勸道:「先生,若疼得不能支持,且讓他們停一停,我們在傳舍歇一晚,明日再進城也不遲。」

  諸葛亮費力地搖著頭,卻因為疼痛,頭偏去一邊,卻偏不過另一邊。他索性把頭靠在車廂上,有了支撐,說話的力氣方才勻出來:「不能停,此番不同以往,受詔回朝,應疾馳奔赴,豈可中道耽擱。」

  修遠難受得一顆心如被刀砍斧鑿,淚在眼眶裡瘋狂地打轉,他裝作低頭去理衣服,把淚水揉去了。

  修遠的傷心,諸葛亮卻看在眼裡,他騰出一隻手,輕輕搭住修遠的手腕:「放心。」

  這一聲放心重若千鈞,直敲在心上,卻疼得讓人難以自禁。修遠眨著酸痛的眼睛,到底沒敢哭,只覺得諸葛亮搭住他的手冷得不忍觸碰,他不禁用力捂住了:「先生,你的手真涼,冷嗎?」

  車窗外一陣敲擊,姜維的聲音像細草在微風處生長:「丞相,有客來了,他請命要見你。」

  「是誰?」

  「不認識,他只說是你的舊相識。」

  諸葛亮一愕:「舊相識?」他掀開車簾,卻見儀仗隊列外立著一人一馬,因隔著一段距離,看不清楚,他思量了一下,「叫他近前來。」

  修遠嘟囔道:「什麼人,不見不行嗎?」他正埋怨著,那人已策馬奔到諸葛亮車前,馬鞭子一甩,樂呵呵地道:「丞相別來無恙?」

  諸葛亮立起身體,慢慢辨認著,忽地驚道:「元公!」

  趙直在馬上拱起手,笑容在清瘦的臉上如花開放,仍和昔日不差分毫,一分戲謔里摻著一分傲岸。

  「元公,怎會是你?」諸葛亮頗有些喜不自勝。

  趙直哼道:「怎麼不會是我?我可是特意等候丞相大駕光臨,我這番盛情,丞相如何謝我?」

  還是這不饒人的老脾氣,諸葛亮不禁一樂,邀請道:「上車來說話,這一內一外的,不成體統。」

  趙直一點兒也不客氣,當真下馬登車,修遠很不想趙直上車,他心裡擔心著諸葛亮的胃疾,此刻最盼望的是諸葛亮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事也不做,只需在一間安靜又暖和的屋裡美美地睡一覺。

  一時,馬車裡坐了三個人,不免顯得有些擁擠了,諸葛亮推了推修遠:「你暫下去。」

  修遠不情不願,可他拗不過諸葛亮,死死盯了諸葛亮一眼,見他並無太大衰容,揣著滿心的憂懷,怏怏地把自己的位子讓給趙直。

  因隔得近了,趙直看出諸葛亮面色蒼白,霜白的鬢角還有顆粒分明的汗珠子:「丞相莫不是身體抱恙?」

  諸葛亮無所謂地說:「舊疾,不要緊。」他將抵住胃的手放開,岔開話題道:「元公這一二年去了何方遊歷?竟至音信全無,我著實掛念。」

  趙直閒適地說:「我一個閒人,又不是丞相這般朝廷重臣,每日忙不完的軍政要務,不需世人知道我的行蹤,斷了音信才好。」他眨巴著眼睛,低低地笑道:「免得又被你逮了去,為你鞍前馬後,專干損人不利己的陰事。我唯有讓你尋不著我,才能賺得悠閒,若是將行蹤放出風來,豈不是自投羅網?」

  諸葛亮猛地笑出了聲,可那隱隱發作的疼痛讓他沒力氣把笑聲放開,他不甚舒爽地嘆了口氣,卻玩笑道:「元公既如此忌憚諸葛亮,今日又為何自投羅網?」

  趙直一本正經地道:「我不是自投羅網,我是受人所託,不得已而冒風險。」

  「受人所託?」諸葛亮疑惑。

  趙直斂住神色:「不說廢話了,我且問你,你可知你這次為何被皇帝宣召回朝?」

  這個問題讓諸葛亮驚訝,一向閒雲野鶴的趙直竟然過問朝事,他先是遲疑,過後卻又以為趙直的突然出現必有深意,坦白道:「知道一些。」

  「丞相所知,是否為忤逆公告一事?」

  「是。」

  「這只是第一樁。」

  「這麼說,還有其他事?」

  趙直凝著聲音:「對,」他伸出三根指頭,先壓下一根,「第二件,李嚴上書朝廷,請朝廷為你加九錫禮。」

  諸葛亮的劍眉緊緊地鎖在了一起。

  「第三件,」趙直又壓下第二根指頭,「有小吏查出鹽鐵賦出現巨大虧空,推斷是有人擅自挪用,可這筆虧空恰出在丞相府,虧空年月正是你在漢中營造樂城、漢城之時。」趙直的第三根指頭也壓住了。

  諸葛亮驚住:「元公,此言當真?」

  趙直做出了局外人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代言。」

  李嚴的叵測請求與忤逆公告讓諸葛亮煩惱,鹽鐵賦的虧空卻讓諸葛亮憤怒並震驚,他在這虧空的背後嗅到了官吏貪墨的腥臭味道,這是他絕不能容忍的穢行,最為可氣可惱可傷的是,這污水偏偏還潑向他,平白受冤枉不說,素來廉明自律的蜀漢朝堂竟出現骯髒的蛀蟲,自己作為持掌朝政的丞相,事先竟一點兒風聲不聞。

  胃一陣猛烈地抽搐,仿佛有尖銳的刀,在胃裡一片片臠割,他強硬地忍耐住,齒縫像咬著鋼條,說話澀澀的不利落:「是誰讓你來知會我?」

  趙直支吾著:「嗯……」

  「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得到,」諸葛亮目光熠熠地盯著趙直,「不是董休昭,便是費文偉。」

  趙直「唉」了一聲:「這算交通大臣嗎?你可別定他們的罪!」

  諸葛亮淡漠地說:「元公不是欲與朝廷無有掛礙嗎,何以關問朝廷法秩?」

  趙直哭笑不得,嘟囔道:「刻薄鬼!」

  諸葛亮微笑,趙直瞪了他一眼,掀開車簾便要下車,又回頭道:「丞相,有病別撐著。不過,你若死了,先帝的遺言便不作數了!」他似乎覺得自己終於贏了諸葛亮一次,大笑著揚長而去。

  趙直才下車,修遠便跳了上來,不忘記對著趙直的背影呸道:「怪人!」

  他轉向諸葛亮:「先生……」

  剎那,修遠像被雷轟電擊,眼前發生的一切讓他如墜噩夢。

  諸葛亮把頭重重地靠向一邊,羽扇不知什麼時候已掉了下去,他用一隻手死死地抵住胃脘,一隻手撐住車廂,堅硬的車板上已被抓出了深深的指甲痕,他壓抑著、掙扎著,卻再也忍受不住,身體往前一傾,一口血便吐了出來。

  血,鮮紅得像一顆被捏得粉碎的心,殘片狠狠地撒出去,撒出去,把一整個世界都砸個稀爛。

  那是,是血……

  修遠嚇得失了神志,眼睛也模糊了,那一抹慘紅在視線里時而洶湧時而稀釋,他全身顫抖著,驚駭地發覺自己的前襟上、手背上都飛濺著血點子,他終於清醒過來,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大哭道:「先生,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諸葛亮用一隻手捂住胸口:「吐、吐出來,心裡痛快多了……」

  修遠卻還在哭,那忽然吐出的血是無限漲起的悲痛,將他一整個地吞噬。

  「不要聲張,」諸葛亮虛弱地說,「去悄悄尋醫官來,別讓其他人知道……」

  「好,好,我聽你的,都聽你的……」修遠泣不成聲,使勁地擦著眼淚。

  諸葛亮費力地抬起手,軟軟地捻住修遠的肩膀,他想給修遠一個鼓勵的微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身體像飄在一艘逐水的小舟里,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轉變形,修遠的哭聲也像被悶在水底,模糊得猶如百里外縹緲的山風。

  一個聲音在心底惡狠狠地喊道:諸葛亮,你不能倒下,絕不能倒下!

  真是熟悉的呼喚,當年在夷陵之戰前夕,這個聲音便響起過,因為有了這種勇悍的催迫,他才得以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諸葛亮,你不能,不能倒下……

  諸葛亮微微地仰起臉,一片模糊的白色光芒在頭頂上方閃逝,多麼像白帝城下搖空的雪浪,日復一日拍岸嘆息,在堅硬的蒼岩上銘刻著所有歡樂的感慨和悲傷的想念,心裡裝著那些悲喜記憶,很多痛苦很多艱辛都能忍受。

  哦,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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