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9:49 作者: 若虛

  時為正午,成都南市已是一派熱鬧景象。

  南市位於少城外西南一隅,恰恰夾在郫江與檢江之間,市門高敞,道里寬平,四牆聳峙若岷山,仿佛四個身材挺拔的朝官,圍攏成都乃至蜀漢最大的官市。原來少城之南便為繁華集市,人間喧囂遮不住,像牆內肆意開放的繁花,生長勢頭太猛烈,一徑里翻出牆去,在城外也渲出熱鬧,因在少城之外漸漸形成新的、更大的集市。

  郫江、檢江兩岸多有公署民里,故南市與錦官司、車官城隔水相望,又有七星橋挨附近旁,兼有水運交通之便,商旅來往甚為容易,地理位置可謂得天獨厚。

  凡來成都者,必要逛南市,成都人常對外地人宣稱,入了我季漢疆場,踏了我成都地界,倘不入南市,便不知成都風情,不懂蜀人心曲,更不能見識何為漢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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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市裝著一個大漢朝,成都人如此說,也如此深信不疑。

  這時南市街面上香車寶馬,行人如梭,起伏的吆喝聲和車馬的行進聲彼此應和,攢動的人頭仿佛山頭墜下的瀑布,分成各條溪流,湧入了各家肆宅,果然是連衽成帷,舉袂成幕。

  「趕早呢,王侯將相,寧可等乎!」一家百貨肆宅里飄出了嘹亮的叫賣聲,鴿哨似的直衝霄漢。

  仿佛是聽見了行軍號令,那一街的人都像從夢中驚醒,瘋了似的撲向那肆宅,原先早已等候在肆宅外的客人擁擠著朝里滾動,你挨著我的胳膊,我壓著你的後背,有想要插隊的,不僅找不到空隙,還被隊列中的客人大罵著攆開,不明白的瞧這不顧一切的搶購架勢,還以為是求索奇珍,孰不知竟是為了買偶人。

  有買到了玩意兒的客人捧了東西出來,等候的客人都會問一問:「丞相還是皇帝?」

  「丞相!」回答很得意,周圍便會發出羨慕的讚嘆,等著輪到本人時,卻由不得他自選,那商家在肆宅門口擺著一個匣子,上面開有一口,客人伸手進去摸出一方竹板,上面寫著「皇帝」「丞相」「將軍」等,摸到什麼買什麼,全憑客人的運氣。

  眼看得到丞相的買主越來越多,排在隊伍後的客人都急紅了眼,商家每日只賣出二十個丞相,而且每次只能買一個,若是前面的客人盡數買走,後面的客人只能選皇帝、將軍和庶人,得了皇帝和將軍還好,若是得了庶人,不免覺得晦氣,仿佛摸著庶人便代表霉運。

  「丞相售磬!」這家商肆的侍者高聲喊道,將那寫著「丞相」的竹板取出翻轉。

  人群轟地一聲炸開了,有人吼叫道:「不公,不公!」

  「不公!」其餘人也喊開了,聲音震得肆宅的門板嘣嘣地亂跳。

  「憑什麼賣光了!」

  「我們要丞相!」

  不滿的喊聲響徹一條街,叫得臉紅脖子粗的客人揮舞著胳膊,在空中划過無數條弧線,雙足咚咚地頓著石板地面,折騰出山崩地裂的動靜。

  侍者的臉癟得像只苦瓜,他很怕這些客人鬧事,若是衝動起來砸了鋪面,可怎麼招架得住。

  已有人和買到丞相的買主打起了商量:「我拿兩個將軍與你換!」

  「我拿三個皇帝與你換!」旁邊的人叫了起來。

  有買主動心了,一個丞相換三個皇帝,的確是筆划算的買賣,供一個丞相在神龕里,每次只能對他一個人許願,如果是供了三個皇帝,好比請到了三個神仙,願望也能許三倍,雖然丞相的價格最貴,可也貴不過三個皇帝,乾脆換了!

  於是,幾個人湊在一起討價還價,因要丞相的買主太多,價碼還在向上飆升,有人出到了五個將軍再加一個皇帝,一幫人爭著爭著,竟然吵了起來。得換了的歡天喜地,未償願的垂頭喪氣,逼得急了,索性動手搶奪。

  「老子四個將軍換你的一個丞相!」一把將軍甩出去,捋袖子便去奪那緊緊抱在懷裡的丞相。

  爭奪中,庶人都飛向了天空,皇帝也被打飛了出去,滑出去很長的一段距離,噗地掉落,還滾了幾尺,滾到了一個年輕書生面前。

  他彎下腰,將皇帝輕輕撿起,吹掉上面的塵土。這個偶人皇帝很年輕,眉目清秀,笑靨仿佛是個含羞的女孩子,可惜鼻樑被跌塌了,扁扁的像朵蓮花。

  「我不要皇帝,我要丞相!」有人叫得面紅耳赤。

  他捏著偶人的手緊緊一抓,眉峰擰成了一條線。

  「這幫人好大的膽子,怎麼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身後的黃臉皮長隨悄悄說。

  「閉嘴!」年輕書生輕喝道,偶人捏得手心又汗又疼,他卻不肯放鬆,仿佛在壓抑某種複雜的情緒。

  吵吵嚷嚷的長街上響遍了「丞相」的呼喊,仿佛軍陣里所向披靡的衝鋒號,忽然,在這一片嘈雜聲里,有人尖聲喊道:「快來看,這是什麼!」

  這一聲尖叫非常刺耳,聽到叫聲都回頭去看,三三兩兩聚攏到一面青色的牆下,那原來是市集上懸掛官府文書的官坊,此刻上面貼著幾張黃帛,幾行隸書寫得又大又醒目。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嘈雜的議論一浪高過一浪,驀然,人群轟地叫起來:「哪個龜兒子貼的!」

  「站出來,烏龜王八蛋!」

  「誣賴!」

  人群仿佛被憤怒的情緒點燃了,也不爭什麼丞相偶人,戳著那黃帛又吼又罵,蜀人罵架本就厲害,聲音洪亮不說,還打著比喻,一時鋪天蓋地的地道成都髒話將一條街填得滿滿的。

  「撕了!」

  「撕了!」

  怒吼聲中,果然有人衝上去一把揭下,周圍的人有的鼓掌,有的喝彩,還有的跟著去撕告示,揚手將那黃帛丟在地上,跳上去狠狠地又踹又踩,或者咬牙撕成三四塊,給自家孩兒擦了鼻涕。

  半張黃帛從呼嘯的人群中飄出,仿佛剎那遮擋太陽的陰雲,飛到了書生的頭頂上,他仰起臉,黃帛悠悠地垂了下來,他看見一行字。

  「諸葛亮擁軍自重,素懷王莽之志……」

  黃帛落在了腳邊,他顫抖著退了一步,被短暫遮幅的陽光重新灑下,照得那黃帛上的字模糊一片。

  急切的馬蹄聲響起,是持掌成都城防務的校尉率兵前來查驗究竟,還未行到官坊前,已有老百姓圍攏過去,七嘴八舌地敘說事情原本,粗話髒話不絕於耳。

  他不想惹出是非糾葛,趁人不注意將黃帛拾起,捏成一團攏入袖中,悄悄地朝街外走去,身後的喧囂灰塵般始終在耳際飛舞。

  「有人陷害丞相!」

  他們說得義憤填膺,仿佛傷了再生父母般悲痛。可不是呢,他們為了丞相,連皇帝也不要了,丞相是他們的天,他們的神,沒有丞相,他們吃不得五穀,生不得子嗣,活不得長壽,這江山是丞相的江山,這百姓是丞相的百姓,皇帝?是個什麼無足輕重的東西?

  他的步子一直沒有停,正如他臉上始終不改的笑,只是那笑容沒有半分的喜悅。

  夜色在蜀宮的飛檐上漆色,半個月亮從宮牆背後升起,兩下清亮的木柝敲擊聲由遠及近,接近子夜時分了。陳申一步跨入內省值舍,屋裡一群本在磕牙的宦官,立即簇擁過來,參的參拜,問的問安,還有給他抻褲腳撣灰塵,每張臉上都閃動著討好諂媚的笑。

  作為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內侍,陳申在這宮裡,除了皇帝,數他最有面子,宦官宮女們日常都巴結他,私下送賄賂行陰事,不求跟著他一樣受皇帝恩待,但凡他能在皇帝面前進兩句美言,哄得皇帝開懷,也能討個利好,從宮裡掃塵的賤仆升為內省某署的持掌中官。

  受著眾人殷勤擁戴,陳申早就習以為常,面對皇帝,他卑微如泥,面對這些比他更卑賤的宮人,他卻是皇帝。他旁若無人地走到屋裡的圍屏矮榻前,大模大樣落坐下去,自有人捧來一卮蜜餞,供他解渴。

  「常侍今日辛苦了。」問好的聲音透著怯意。

  陳申驕矜地點點頭:「還好還好。」

  「陛下可還好?」有人小心翼翼地試探,意思是請陳申搭橋,有沒有機會去皇帝面前露個臉,以便唱個曲、耍個寶,讓皇帝稍微能記得住他們。

  陳申聽得懂他們的隱語,他默默飲蜜餞,半晌,才道:「陛下嘛……不太好,這段日子,大傢伙兒都謹慎些,有點眼力見兒,知道嗎?」

  「陛下哪裡不好?」有不知事的愣頭青偏要問一聲。

  陳申一瞪眼:「干你何事?守好你的職分,這是你該問的事?」

  眾人被訓得慄慄危懼,縮著頭夾著肩,再不敢吐一個字,去了勢的閹人,總是少些陽剛氣,像遭霜打的倭瓜,容易蔫。

  「常侍教訓得是,常侍若有難處,我們分擔,常侍不叫我們過問,我們必定不多耳多嘴。」一個清清亮亮的聲音說,是個十來歲的小宦官,生得眉清目秀,水蔥一般的脆嫩。

  陳申看了那小宦官一眼,心念一動,卻仍不著急,待把那卮蜜餞飲完,吩咐眾人都出去,唯獨把那小宦官留下來。

  小宦官見陳申遣走其他人,他極伶俐,知道陳申有事,卻不做刨根問底的猴急模樣,乖巧地垂著手站在一旁。

  陳申慢慢看住他:「陛下今日隨我去南市,很不樂意。」

  小宦官疑道:「那是為何?」

  陳申便將今日南市經歷簡單講述一遍,末了,帶著埋怨的語氣說:「你讓我帶陛下去南市遊玩,現在可好,惹得陛下心情大變,只怕要遷怒於我。」

  小宦官忙解釋道:「原本給常侍出主意,請常侍帶陛下去南市,是想著陛下久居宮闈,會歡喜市井熱鬧,我實實不知會有此變故。」

  陳申責備道:「你難道不知那偶人商肆賣的什麼丞相皇帝,會傷了陛下的心?」

  小宦官無法辯解,低頭認錯道:「是我的錯,原先以為那偶人製作精巧,陛下會心悅,未想考慮不周全,倒讓常侍難做了。」

  陳申擺擺手,煩躁地嘆口氣:「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陛下自從南市回宮,一言不發,飯也沒吃,顯見是怒氣不消,我該如何自處?」

  小宦官衝口道:「我覺得這事吧……」似乎有難言之隱,他沒說下去。

  「幹嗎說半截話?」陳申不高興地說。

  小宦官尷尬地笑了笑,一字字惴惴地說:「這事……根子上,是陛下對丞相有……疑心。」

  陳申震了一下,他下意識往外一睨,門窗緊鎖,一點兒清白月光從窗格上滑過,仿佛窺伺的眼睛,案頭一盞雁足燈吐出藍焰,火光一閃一逝,心裡陡然緊張起來,卻沒有阻止小宦官繼續說下去。

  「常侍也知道,這季漢上下,丞相威望過高,朝內敬仰,朝外膜拜,陛下身為一國之君,還比不過一個臣子,心裡不自在。」

  陳申聽著小宦官的大膽言辭,莫名生出茫然感:「可我又能做什麼?陛下尚且不能為,何況是我?」

  他儘管受皇帝寵待,也只是一個閹宦,平生所願,不過是盡其所能討好皇帝,不惜輕賤自己,糟蹋自己,以從皇帝那裡攫取好處,之如兩區大宅、千頃良田、萬兩黃金,至於朝外紛爭,他不是不懂,是不敢懂。他是皇帝的人,皇帝捏著他的命,朝外的重臣要吏也可以要他的命。皇帝與丞相或者親密無間,或者勢若仇讎,他都影響不了,甚至會影響他。

  小宦官笑了一下,暈黃的燈光晃在臉上,讓那笑容有些看不穿的詭異味:「常侍若想為陛下分憂,也不是不能做。」

  陳申迷惑:「我?分憂?」

  小宦官點了個頭:「陛下對丞相生疑,想來心中有無盡難解之事,可丞相遠在漢中,無從解惑,不如進言陛下,將丞相召回來,當面鑼對面鼓地問清楚,陛下也得心安。」

  陳申不可置信:「召回來?可丞相在漢中籌謀北伐,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回來怎麼辦?」

  「不回來……」小宦官思想著,「嗯……那便是抗旨不遵,正可證明他有叵測之心,陛下的疑心也算是解惑了。」

  陳申打了個寒戰,他盯視著小宦官,跳躍的燈火劃開他清秀的臉,割出一道道血口,仿佛看見一隻滿面血污的鬼魅。

  真可怕啊,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駭人心機,再長几年,誰能駕馭得了他?幸而只是一介後宮閹宦,季漢有鑑於東漢閹宦之禍,自先帝始,嚴禁後宮干政,閹宦地位向來很低,不然,憑此人的手腕,豈不要篡權謀國?

  陳申初識小宦官,是在一年多前,那時這小宦官在鉤盾令手下做事,不過在後宮栽樹種花掃塵,手裡過的都是不體面的粗笨活路。他見這小子善解人意,能說會道,很是可人,便問鉤盾令討來做個跑腿長隨,閒來還能聽他說笑話逗個樂子。偏這小宦官腦瓜子靈秀過人,常給陳申出主意,如何贏得皇帝的歡心,如何長期固寵,如何使自己在內宮立於不敗之地,陳申依言行事,皇帝果然越發愛他,宮裡若許多內官,獨獨寵他一個,宮裡紛議,一日不見陳申,皇帝急得要生白頭髮。

  陳申也曾生出一念,將這小宦官舉薦給皇帝,可總因為種種原因耽擱下去,今日聽小宦官一席悚然言論,心道還是不要了吧,若是這小宦官去了皇帝身邊,還有他什麼好事?不僅會失去皇帝的恩寵,怕是這一副皮囊都不知投去何處埋葬。

  「嗯,」陳申乾乾地哼著聲,「我且想想。」

  恰這時,外頭敲門,說是皇帝召喚,陳申站起來,若有所思地撫了撫小宦官的肩膀,背著手走出了門。

  夜極深了,唯有長風如悲歌繞階飛逝,宮室內無聲無息,仿佛能聽見燈光閃爍時發出的聲音,皇帝坐在塌上,枯木般毫無生氣。

  半張黃帛耷在書案上,劉禪的手捏著黃帛的一個角,指頭揉著搓著,有時候他會有意無意地望向那張黃帛,看到的字卻如同一根根針一樣,扎傷了他的眼睛。

  「諸葛亮擁軍自重,素懷王莽之志……」

  後面應該還有偌長的篇幅,可是那些話都不重要了,如果硬要補充完全,他自己都可以寫出來,要詆毀一個人還不容易嗎?比較起來,夸美讚譽卻難得多。

  有人進了暖閣,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無神地喊了一聲:「陳申……」

  陳申一聲不吭地跪下去,他不敢抬頭看皇帝,這個安靜的皇帝,讓人心裡害怕。

  劉禪無聲地一笑,他望向陳申,空洞的眼睛裡卻沒有一物:「陳申,你信相父會謀反嗎?」

  陳申嚇得伏低了頭:「臣不敢過問朝政!」

  劉禪並不追問,他輕輕撫摩著黃帛,指頭在每個字上敲打:「朕不信,誰都可能謀反,但相父絕不會!」

  他注視著陳申,眸子裡是悠悠的光:「知道為什麼嗎?」

  陳申惶惑地搖搖頭,也不敢說話,將身子縮得像麻繩一樣緊。

  「因為他是諸葛亮啊!」劉禪向後一仰,笑聲飛向了空中,一面笑一面拍打著書案,直打得案上的筆墨顫顫蹦跳。

  陳申有些驚恐,皇帝的亦痴亦狂讓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怯怯地喊道:「陛下,您得保重!」

  劉禪緩緩地收了大笑,他撐著書案,像只弱小的夜梟:「你不知道,相父是什麼人,先帝曾有八字評斷:忘身為公,盡心無私。這麼一個人怎麼可能謀反?他的心裡,只有社稷江山,他是個忠臣、良臣,他不是霍光,更不是王莽!」他拍拍那黃帛,「用王莽來比他,是不知他,污人之名卻打不中要害,卑賤伎倆!」

  他悵然嘆息,默默地念著:「忠臣,良臣……這才是他……」

  陳申偷偷地看了皇帝一眼,若明若暗的燈光照耀下,皇帝的臉一半陰一半晴,他更害怕了。

  劉禪自語似的說:「可是忠臣不殘主,卻妨主,舜為什麼禪位給禹?」沒有生氣的問題拋向了閃爍的燈光里,他古怪地笑了一聲,「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皆曰禹可做天子,舜不讓他又該讓給誰?」

  「民心……先帝說當年為得益州民心,相父殫精竭慮,使得益州百姓齊聲頌唱相父功德。朕有時很困惑,先帝是君,為什麼能容忍臣下收民心,可後來才慢慢想明白了,先帝相父本為一體,相父得民心,便是先帝得民心。因為人人都說,諸葛亮是先帝的良臣,即便百姓只稱美於相父,可誰都不會忘記,相父的君主是誰,可是現在呢?」

  他酸楚地一聲苦嘆:「先帝駕崩後,季漢再不聞皇帝,只有丞相。」他仰頭呵呵地冷笑,「先帝在時,季漢有兩尊神,先帝不在了,相父成了唯一的神,他們不拜他能拜誰呢?」

  皇帝說得淒涼悲哀,讓人的心裡發顫,陳申小心地勸慰著:「陛下,您別太傷心了,縱算民心有向,您畢竟是季漢的皇帝!」

  劉禪低手撫著坐下交錯繁複的錦縟紋理:「先帝說,坐上皇帝的位子,便成了孤家寡人。可先帝不孤單,他有相父,有那些聽他話的老臣,可朕、朕有什麼……」他的聲音顫抖了,眼淚一滴滴掉落下來,滾在那黃帛上,漸漸染濕了好大一塊。

  「陛下!」陳申驚惶地跪向前,哆嗦著嘴皮子說:「您別傷著身體!」

  劉禪擤了擤鼻子,用手背擦掉眼淚:「去年孫權稱帝,朝廷與東吳盟誓,盟書里說:『諸葛丞相德威遠著,翼戴本國,典戎在外,信感陰陽,誠動天地……』你瞧瞧,便是盟國的心中,也只有丞相,沒有皇帝,他們是與相父盟,而不是與朕盟……唉,這是各人的命,朕不恨相父,也不恨任何人,是朕自個兒沒出息!」

  一個皇帝竟然如此貶斥自己,身為九五之尊,坐擁四海富貴,原來也有他的不幸,陳申不由得又憐惜又悲切。

  劉禪吁了一口氣,眺望著窗上白蒙蒙的光,仿佛一管未濡墨的毛筆,他用回憶的口吻說:「先帝好交朋友,一生摯友無數,世人皆稱先帝能得人效死力,相父……」他失神地停了一下,「相父卻沒有朋友,他與人相處總是秉持公心,若是處置公事,即使與親人相待也一定會無私面。朕知道,他不是沒有朋友,而是他不以私情斷公務……一個人與天下人不做狎昵之交,反而天下人都是他的朋友,因為,」他落寞地笑了一聲,「他不存私慾交友,也就沒有敵人。」

  他直勾勾地盯住陳申,目光仿佛磨得太久的刀鋸,鋒利卻易脆:「你說,一個沒有敵人的丞相,是不是很可怕?」

  陳申勾下頭去:「臣不知道。」

  劉禪茫然地搖搖頭:「朕也不知道……」目光重新落在那半張黃帛上,「相父是忠臣,他不會謀反,不會弒君,連絲毫的抵齬都不會有,可是朕的心裡為什麼不踏實呢?」

  「陛下想開點……」陳申無力地說。

  劉禪忽地轉過身,惡狠狠地瞪著他:「想開點?你是朕的人,朕有惱恨苦痛,你竟要朕想開點,朕怎麼想得開?你在給誰倡言!」

  陳申嚇得砰砰磕頭:「臣、臣只是、只是……不敢幹礙朝政,臣怕……」

  「你怕什麼?」劉禪惡聲惡氣地問道。

  蒼白的淚從陳申眼中慌不擇路滾出來:「陛下、陛下知道……知道臣怕什麼……」聲音越來越低,滑在地上,被燈光一映,粉碎了。

  劉禪久久沉默,傷心的嘆息翻出胸臆:「怕,怎不怕?朕也怕……」

  誰不怕呢?一個為萬民擁戴的賢相,一個持掌朝廷大局的權臣,一個被先帝許以江山的股肱,他不是皇帝,可他比皇帝更有威望。劉禪聽說過白帝城的往事,也聽說過那句取而代之的駭人臨終囑託,這樣的心神無貳,也許是對魚水君臣的最好承諾,卻是對自己的侮辱。

  先帝信任臣下,卻不信任親生兒子,臣下會保護江山,親生兒子只會葬送家業。

  先帝先帝,你恨我嗎?

  劉禪渾身打了一個冷戰,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他從榻上一躍而下,奔到一摞還沒有送至尚書台的奏表前,手忙腳亂地翻了個稀里嘩啦,一冊冊文卷飛出去,摔開了懷抱,也全然不管,這麼翻箱倒櫃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找到那一份奏表,喉嚨里悶哼了一聲,瘋了般撲向陳申。

  「你看看,你看看!」他嘶啞著嗓子吼著,滿臉漲紅,幾根青筋爆出他清秀的臉,像剛結痂的刀疤,讓他顯得猙獰可怖。

  皇帝竟然讓他看奏表,陳申不想接,又不敢不接,膽戰心驚地捧過來,眼睛卻是濕潤的,也不知是汗,還是淚,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那奏表看完。

  劉禪像一隻失去理智的野獸,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遭,直著眼睛問道:「相父,他會不會……會不會?」

  陳申不懂皇帝「會不會」指的是什麼,也許是說這奏表參劾丞相貪墨,挪走鹽鐵府賦稅,他哪兒有能力判斷事情真假,弱弱地說:「也、也許會……」

  「什麼叫也許會!」劉禪跺著腳地喊道,他仿佛一個壓抑太久的瘋子,終於逮著了發作的機會。

  「臣不知道。」陳申哭出了聲,身子匍匐下去,一陣陣發抖。

  劉禪倏地停止了瘋狂行走,他在陳申身邊蹲下去:「你說,他若真的挪用鹽鐵賦稅,所為何用?」

  「臣不知道。」陳申還是這話。

  劉禪怒不可遏,一腳踹過去,直將陳申踹翻跌倒:「混帳,不知道,不知道,你只有這話嗎?你是在袒護他嗎?還是與他一夥的,見朕式微,便想改換門庭,投在新主人門下!」

  陳申被皇帝逼得無路可逃,身上又痛,心裡更怕:「臣、臣不……」他看見皇帝青筋爆開的臉,把「知道」吞了下去,硬著頭皮胡扯道:「也許,丞相挪用鹽鐵賦稅,不是為中飽私囊,或者,或者有別的用途……」

  「別的用途?」劉禪來回走了兩步,疑惑地說,「你是說,他、他要招兵買馬嗎……」

  陳申慌張地說:「臣不、不敢如此斷言!」

  劉禪冷笑了一聲:「我說相父這一二年間怎麼頻繁在漢中修城,此次又請旨調江州兩萬兵北上,他是把漢中當作成基業的大後方,養精蓄銳,壯大勢力,將來好率兵南下,外有雄兵在握,內有民心可用,又有先帝遺言,這江山他是勢在必得!」

  皇帝的話太可怕,像一場駭人的狂風暴雨,陳申冷噤連連,他萬萬想不到,也許所有人都想不到,皇帝的猜疑心竟深厚如此,那平日對相父說出的親昵之言、做出的親昵之舉,原來都是假象。

  劉禪頹唐地坐了下去,悽惶地說道:「你說,你說,我該怎麼辦?把江山讓給他嗎……好吧,我就讓給他,擬旨禪讓,遂了他的心愿,遂了、遂了所有人的心愿……」

  陳申憋著嗓門兒道:「不能……讓吧。」

  劉禪慘然一笑:「不讓給他,又能怎樣?兵權政權都在他手裡,這個國家就是他的,是他的……」他說不下去,剎那已是泣不成聲。

  陳申的腦子裡忽地閃出小宦官說的話,心便急跳起來,忍了一忍,忍不住,拗著勁兒一咬牙,說道:「那,陛下讓丞相回來,問一問?」

  「讓相父回來……」劉禪恍恍惚惚,讓相父回來?他迷迷惘惘地說:「以什麼理由召他回來?」

  陳申狠狠地掐住那顆瘋狂跳動的心,緊張地說:「鹽鐵賦稅虧空與謀逆公告兩罪並發,丞相回來接受有司訊問,也是理所當然,丞相回來了,陛下也得安心。」

  劉禪抹了一把眼淚:「若是相父不肯回來呢?」

  「陛下是皇帝,臣下自當聽令,若丞相不回來,那便是抗旨不遵,正可證明他有叵測之心。陛下知道該怎麼做,臣不敢多言。」陳申顫顫巍巍地說,把頭叩了下去。

  是呢,他是皇帝,他在害怕什麼,再光風霽月的人物,也只是俯首在他腳邊的臣子,生殺大權在他,恩威予奪在他,兵權政權本是他賜予,他也可以收回來。

  劉禪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角落裡的長信宮燈,燈光幽幽地閃爍著,仿佛在陰暗中生長的險惡念頭,他張了張口,一個不真實的聲音飄了出來:「好,即刻擬詔,傳丞相回成都議案。」他說完這話,像被某張可怕的面孔嚇住了,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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