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2 07:29:32 作者: 若虛

  轔轔車輪從秦嶺的綠莽紫卉間碾過,冰雪正在緩慢地消融,春的氣息掙扎著從冰凍的土壤下冒出一點兒茸茸的芽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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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顛了一下,忽然的頭疼讓諸葛亮目眩起來,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顛簸震疼了。他用力摁住太陽穴,手指的力量和疼痛的力量角牴,雙方勢均力敵,經過好一番的膠著,那痛終於被他壓服了,汗卻流了出來。

  修遠見他難受,憂心道:「先生,要不要傳令三軍暫停?」

  諸葛亮搖頭:「不用。」他見修遠擔心,勉力笑了笑,「想事太多,難免頭痛。」

  修遠嘆了口氣,取出一領手巾給諸葛亮擦去額邊的冷汗:「先生,你真該好好歇一歇,每日忙得晝夜不分,睡不到三個時辰,只吃一頓飯,有時忙狠了水米不沾,再這麼下去,身子骨可怎麼受得住!」

  諸葛亮宛然一笑:「你怎變得如此囉唆?年紀輕輕,便如黃髮老兒般囉唣!」

  修遠不悅地哼了一聲:「臨出門時,夫人可交代了,我若照顧不好你,她拿我是問!」

  諸葛亮用羽扇輕輕拍住他的腦袋:「小子原來是受人所託,怎麼,敢拿夫人來壓我!」

  修遠不樂意了,一本正經地說:「我對先生好可是出自真心,夫人便是不說,我也會一心一意對先生,先生可別亂栽誣好人!」

  修遠的認真讓諸葛亮忍俊不禁,他一面笑一面去敲修遠的肩膀。

  車窗外有人輕輕敲擊,修遠撥開了窗稜子,卻見姜維策馬立在車外,畢恭畢敬地稱了一聲「丞相」。

  諸葛亮瞬間恢復了嚴肅的神情:「說。」

  「張鉞將軍已擊退追兵,力斬王雙。」

  一切似乎成竹在胸,諸葛亮並不感到特別驚喜,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點了點頭。

  「陳式將軍的消息也到了,他已進抵下辯。」

  諸葛亮平靜的神情微微漾出很淺的波瀾,他一字一頓地道:「傳令魏延,立即西入建威,拼死也要抵住曹魏援兵,成敗之機,不可絲毫懈怠!」

  姜維應諾著,又道:「還有一事,費禕來了。」

  諸葛亮這才驚奇起來:「怎麼,文偉竟到軍前來了?」

  「是,他說有緊急事不得不千里奔赴。」

  「快傳!」諸葛亮急聲道。

  姜維退了下去,不過一會兒,費禕果驅馬趕來車前,躬身便是一揖,瞧得他風塵僕僕,頭髮里還沾著未化的雪粒,臉頰泛出冰凍的潮紅。

  諸葛亮向他一伸手:「文偉,上車敘話。」

  車夫勒住馬,車軲轆嘎嘎一轉,便堪堪停住了,費禕搭著車夫的手跳上馬車,在諸葛亮下首坐下,修遠知他們有機密話要說,知趣地退下馬車,還把襜帷拉下來。

  「文偉奔赴軍前,是朝中有緊急之事嗎?」諸葛亮並不寒暄,果斷地直入主題。

  費禕用手背擦著下齶的水沫,儘量保持著穩重的語氣:「若非緊急事,禕也不敢擾驚軍陣。原是為前日東吳遣使成都,宣答我主,說孫權有稱帝之意,欲二帝並立,朝中如今紛爭不斷,多以為孫權若然稱帝,是為篡逆,名體不順,宜顯明正議,絕其盟好。主上難以決斷,不得已遣我來軍前咨問丞相,是順承其旨,還是絕盟正名?」

  諸葛亮沉默著,靜靜地問道:「朝中持絕盟者所占有幾?」

  「十有八九以為當絕盟。」

  諸葛亮微微鎖著眉頭,白羽扇輕輕拂過胸前:「孫權有篡逆之心久矣,他縱是不稱帝,亦未嘗沒有絕漢之志。何況江東偏於一隅,早具分陝之勢,」他略一停,卻去問費禕,「文偉以為當如何應對?」

  費禕並沒有太多猶豫,認真地說:「禕以為不能再樹一敵。」

  諸葛亮含笑,到底是他從萬人中擢拔出的費文偉,見識果然非同常人,能堪破正朔那層輕薄的白紙。他也沒有直抒胸臆,說道:「這樣,我即刻上書陛下,文偉辛苦帶回成都,也不要讓東吳使者等久了。」

  「如此甚好!」費禕喜道,他當然清楚諸葛亮的主張,也明白諸葛亮在蜀漢朝堂的力量,有了諸葛亮的九鼎之言,再大的爭議也會消於無形。

  「若需遣使入東吳盟會,當遣何人?」費禕追問了一句。

  諸葛亮思索了一會兒:「尚書令陳震。」

  「尚書令?」費禕一愕,尚書令為尚書台長官,丞相不在朝,則持掌朝政要務,遣這麼大的官去當使者,是不是鄭重得過度了?

  諸葛亮始終平靜:「非陳震不能宣致盟意,小盟遣小吏,大盟自然遣大官。」

  費禕懂了,遣陳震為使稱賀孫權稱帝,方能表達盟友誠意,尋常官吏雖也能宣傳使命,但總有輕忽之感,想通了這一層,費禕不禁為諸葛亮的縝密心思嘆服。

  「丞相,這是要回漢中嗎?」費禕惴惴地問了一聲。

  諸葛亮幽幽地說:「不。」他卻不說話了,羽扇掩住他的半邊臉,深邃的眸子裡溺著迷一樣的水霧。

  暖融融的陽光照得宮殿一派璀璨,香菸繚繞間,遠處譙樓上的鐘聲沉沉地傳來,劉禪把手中的奏表輕輕一擱,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哈欠,目光像篩豆子似的,一點點撒在奏表上。

  諸葛亮的字一如既往地乾淨工整,筆筆力道不弱,沒有一個錯字別字,用墨也恰到好處,不濃不淡,他的字像他這個人一樣完美無缺。

  「權有僭逆之心久矣,國家所以略其釁情者,求掎角之援也。今若加顯絕,讎我必深,便當移兵東伐,與之角力,須並其土,乃議中原。彼賢才尚多,將相緝穆,未可一朝定也。頓兵相持,坐而須老,使北賊得計,非算之上者。昔孝文卑辭匈奴,先帝優與吳盟,皆應權通變,弘思遠益,非匹夫之為忿者也。今議者咸以權利在鼎足,不能併力,且志望以滿,無上岸之情,推此,皆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權之不能越江,猶魏賊之不能渡漢,非力有餘而利不取也。若大軍致討,彼高當分裂其地以為後規,下當略民廣境,示武於內,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動而睦於我,我之北伐,無東顧之憂,河南之眾不得盡西,此之為利,亦已深矣。權僭之罪,未宜明也。」

  劉禪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他幾乎能想像出諸葛亮書寫時既嚴肅又冷靜的模樣,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翁仲,魁偉、挺拔、威嚴,令人崇敬,也令人畏懼。

  永遠別想在諸葛亮的世界裡察覺出任性妄情的蛛絲馬跡,他把一切都收納在規矩禮法中,用一顆時刻保持冷靜的心看待紛爭、嘈雜、紊亂、肆意,濃烈的愛、激情的恨都被他關在沒有縫隙的鐵門外,萬千紅塵紛擾如指尖乍起乍滅的泡沫,他卻在紛擾中靜如止水。

  一個人若太冷靜,太理智,他便會很少犯錯,可一個不犯錯的人太可怕,一個人一旦無懈可擊,他其實就是強大到足以摧毀一切。

  相父,你真可怕……

  忽然閃入腦子的這個念頭讓劉禪打了個寒戰,他不在乎孫權稱不稱帝,反正北邊已有了一個皇帝,再多一個皇帝和他平分天下,他只當是博局時多了一個玩家,皇帝不過是個稱呼,誰要誰拿去。可他在諸葛亮的文字里讀出了另一番滋味,那是冷靜到令人膽寒的理智,仿佛站在高高的雲端,用神的目光俯瞰人世間的紛爭,再用沒有感情的聲音布道眾生:忍受吧,為了換取將來更大的利益,你必須忍受。

  劉禪把目光匆匆挪開了,似乎多瞧一眼那墨色字跡,便會看見諸葛亮冷峻的臉,他不明白,為什麼曾經讓他生出無限依戀的白衣先生,會變成一個讓他忌憚的權臣?

  外頭忽來報,陳申休沐回宮了,劉禪歡喜得眉目生光,一迭聲催著說:「快讓他來見朕!」

  不過一刻,陳申顛顛兒奔進殿內,身上還背著一隻大包裹,像是饑荒年剛在外頭討著了一袋米,趕來送給家主人果腹。

  「陛下!」陳申在玉階下跪了個穩實。

  「起來起來!」劉禪伸手一招,「上來!」

  陳申爽利地答應著,雀子似的飛上玉階,在皇帝跟前蹲得像只藏在石頭縫裡的烏龜。

  劉禪敲敲他的腦袋,佯怪道:「小子休沐,落得朕在宮裡孤單過活,身邊人沒一個稱心,無趣得很。」

  陳申嘻嘻笑道:「臣雖休沐,日日惦記著陛下,這不趕著回來陪陛下嗎?知道陛下沒樂子了,特意去成都南市買了好些稀奇玩意兒。」

  聽說有稀奇玩意兒,劉禪興奮得胳膊腿腳全然不聽使喚,急吼吼地說:「拿來給朕看!」

  陳申細心地解開那隻大包袱,將包袱里的東西堆在了玉杌上,原來都是成都市井上的小玩意兒,無非是手鼓、偶人、面具,做工甚是精巧,雖不及皇宮用具的華貴豪奢,卻別具一番里巷風情。

  劉禪拿起一副雕成美女的木面具,孩子氣地往臉上一罩:「你都在南市買到的?」

  「可不是,整整一條街熱鬧得不行,好多小玩意兒,偏生臣的錢沒帶夠,買不了多少!」陳申意猶未盡地嘆口氣。

  劉禪放下面具,撥動著那幾個偶人:「蠢,你不知多帶些嗎?若是不夠,朕給你就是,皆是小東西,值不了幾個錢!」

  這些個偶人皆為木雕,上了彩漆,雖是一小截木頭,卻鑿刻得纖毫畢至,眉目皆勾勒細膩,著一身王侯將相的衣服,仿佛氍毹台上的色角。

  他拿起一個偶人仔細打量,這偶人身披官服,手裡握著一柄羽扇,臉圓圓的,還有一抹嬰兒紅,若不是那幾撇飄逸的鬍子,倒像個福娃娃,他愛不釋手地捧著把玩:「這個真像相父!」

  再看其他的偶人,有身著袞服玉版的皇帝,手捋長髯的紅臉將軍,一個黑臉將軍手持長矛,眼睛鼓鼓的仿佛銅鈴,旁邊的白盔將軍卻面目溫潤。

  他將這些偶人一個個排好,口裡念道:「先帝、二叔、三叔、趙叔……」他想了想,將手裡的偶人放在皇帝身邊,「相父……」

  偶人們在杌上一字排開,圓臉上都洋溢著憨憨的笑,即便瞪眼睛的黑臉將軍也不可怕,他們都笑彎了眼睛,雙頰邊生出了小小的梨渦,仿佛憨態可掬的小貓咪。

  他將自己的手撫在他們之後,用很低的聲音說:「還有阿斗……」

  年輕的皇帝微笑著,含笑的眸中緩緩蒙上了一層輕薄的浮翳,他輕輕地挨個撫摩偶人,掌心的粗糙感讓他快樂,也讓他悲傷。

  劉禪輕問著:「這是哪家坐賈所賣?」

  「是一家專賣小物件的坐賈,叫什麼一寸,好多這種小偶人,臣看這幾個招人喜歡,就買來討陛下一個歡心!」

  劉禪點點頭:「除了這幾個,還有些什麼?」

  陳申笑道:「其他的都沒這幾個搶手,尤其是這個,」他點點那個丞相,「一上架就賣斷,每天都有人來催著要貨呢,臣清早便在門前候著,費了好大勁才買到!」

  「是嘛,搶這偶人做什麼?」劉禪有些不能理解。

  「臣聽那些個買主說,這偶人做得巧,是請成都手藝最好的木工雕鑿,獨此一家,別家也買不到,他們得了這個偶人拿家去供著,可以祛邪祈福,求子蔭孫!」

  劉禪聽得一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們買符籙呢,買個偶人回家去便能求子?」

  「他們都這麼說,臣也不知為什麼。」陳申迷惘地撓撓頭。

  劉禪撥著偶人,偶人翻了個身,他越看越喜歡:「好玩兒,還真像相父!」他又撥了一下,偶人可愛的笑臉水一樣蕩來蕩去,「這是不是照著相父的樣子所制?」

  「臣好像聽說,這偶人正是照著丞相所刻,不過坐賈怕惹是非,一直沒承認,私底下大家卻都這麼說。」

  「那有什麼害怕的!」劉禪將皇帝和丞相抓在一起,讓他們一會兒打架,一會兒分別,「多好玩兒呀,先帝,相父……你看,真是很像呢,先帝和相父相識於微末之時,那時先帝還寄寓荊州,過得甚不如意,他後來常常說,如果沒有相父,便沒有他後來的基業,先帝很感激相父……」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對陳申說,又或者是對著臆想中的某個虛幻的人傾訴,偶人在他手裡分分合合,如同戲台上拉開合攏的幕布,把人生的悲歡離合一一展現。

  先帝和相父這對君臣多麼奇怪,那些寫在史書上、流傳於口耳之間的君臣暌違、君臣猜忌乃至君臣反目,都沒在他們身上發生,很多時候他們不像是君臣,卻像是生死相從的刎頸之交。

  相父是水,先帝是魚,魚離不開水,水也離不開魚,他隱隱知道先帝與相父的魚水誓言,那似乎是永不相負的承諾,仿佛古代劍俠一諾千金的悲壯豪言,這份承諾,相父只許給了先帝,先帝也只許給了相父。

  那麼自己是什麼呢?

  自己不是魚,融入相父那汪洋波濤中會迷失了方向,自己也許只是一粒沙,永遠飄浮,永遠飛盪,沒有目標,不知道去哪裡,隨風而逝,不問歸處。

  他其實很羨慕先帝與相父的魚水情,先帝雖然隱忍,逼急了,一通暴躁發泄出來,下頭人怕得不敢吭氣,唯有相父敢頂撞先帝,有時爭執得過於激烈,先帝氣得烈了,也會撂狠話,可過後每每向相父道歉,改正己議。可對自己,相父卻幾乎從不牴觸,禮揖參拜,升降周旋,相父做得很好,他是個忠貞賢良的丞相,江山社稷有了他,便覺得安全,再大的困難也不必驚慌,只要告訴相父,相父一定可以將困難抹平。

  可,自己想要的並不是這個。

  也許,自己想要的,相父永遠都給不了,相父能帶給自己的,又不是自己喜歡的。

  劉禪寂寂地嘆著氣,他將偶人擱在腿上,並排躺好,兩張笑臉朝著自己熱烈盛開,這樣的笑容,很久沒有在相父的臉上看見了。

  陳申覺察出皇帝的落寞,討好道:「陛下若是喜歡這偶人,臣下次再多買幾個,還有其他好玩意兒呢!」

  劉禪心神不寧地回了一聲:「好呀。」他撥弄著腿上的偶人,「這偶人做得真好,眼睛、眉毛、鼻子極纖而真,朕記得二叔會雕木,刻出的人馬牛羊仿佛如真,朕小時候纏著他教我,偏生學不會,刻的馬像狗,刻的牛又像豬,唉!」他沮喪地搖頭一笑。

  陳申心思偏又靈活,接著劉禪的話茬說道:「陛下想學刻木人,莫如從宮外尋幾個能工巧匠,為陛下稍稍點撥一二,陛下聰穎過人,包管三五日便能上手。」

  說的是撓心窩的討好話,劉禪卻像被嚇住,打個哆嗦:「哪兒敢從宮外尋人進來,若是被董允知道,還有得好嗎?前回不過在省中值舍耍個樂子,你沒瞧見他那嘴臉,何其駭人!」

  陳申吞下一口惶怕的口水,皇帝說的往事,他怎會忘記?想起董允的臉,後臀竟隱隱痛起來,像是笞傷還沒好。

  前回劉禪躲在省中值舍與宦官博局,幾局奮戰下來,劉禪贏了滿懷抱的直百五銖錢,樂得他衣裳褪了,鞋襪也甩了,赤著膊光著足,哪兒管人君風範。正在忘乎所以時,未想董允率虎賁忽然殺到,將玩瘋了的皇帝當場拿下。因董允宣稱奉了太后之命,特來清掃宮闈穢事,劉禪一是理虧,二是憚怕太后,一國之君為臣下沖犯,卻不敢吱聲。董允將與皇帝玩樂的宦官統統捆起來,人人屁股上挨了三十笞,陳申因是慫恿者,董允罵他小人作倀,領著主上不學好,故而比別個多挨了二十下,劉禪唬得大氣不敢出,生怕董允打得興起,一併連皇帝的褲子也扒下來打板子。懲罰完皇帝身邊人,董允便開始訓皇帝,從聖人明訓說起,說到先帝遺志為君之責國家興亡,足足說了兩個時辰,劉禪被說得哭起來,倒不是愧疚,更多的是委屈。

  他好歹是蜀漢皇帝,國土疆域不大,人口田土不多,也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臣民見著他,總要稽首參拜,總要恭謹持禮;可董允,乃至蜀漢公卿百僚,都拿他當個不成氣候的孩子看,是孩子,就得管,就得訓。

  他有時會生出疑惑,他於這個國家,有什麼用?一個在他們眼裡不管就會犯渾的蠢孩子,於國於民,可有半分裨益?他們禮拜自己,請命自己,只是拜一個皇權的虛像罷了,其實誰都知道,這個國家真正能做主的,並不是皇帝。

  「陛下也是苦得很。」陳申擦著眼淚說。

  劉禪訥訥:「苦……苦也無藥可解,有什麼法子呢?」他把偶人扣在掌心,目光卻落在諸葛亮的奏表上,相父那一筆好看的字,漂亮得滿目璀璨,他在心裡學著描了一描,總覺得橫不正,豎不直,先帝從前也學過相父的字,費了好些力氣,總是差著意思,先帝說字如人心,丞相之心穩如鼎,非常人之心,乃有非常人之字。

  一個人的心,怎麼能沉穩如鼎呢?劉禪想不明白,他只是知道自己做不到心思不動。幼年時讀書,院子裡的花開了花敗了,鳥兒飛上天了,女孩兒跑過去,一點兒風敲門,他都要看一眼、想一霎,書便讀得磕磕巴巴。先帝罵他不專心,他不敢頂嘴,心裡卻知曉先帝讀書更不專心,一對不專心的父子,卻遇見一個心思定於一的奇人,也是奇事。

  「陳申,」劉禪突兀地發問道,「南市好玩嗎?」

  陳申點頭:「好玩的。」他立刻意識到皇帝的心思,說道:「陛下想去嗎?」

  「想……也沒用啊,」劉禪鬱郁地嘆口氣,「有個董允做門前攔路虎,在省中遊戲,他便打人,出宮逛集市,他不得殺人嗎?」

  陳申眨眨眼睛:「偷偷去,偷偷回來,沒人知道。」

  劉禪心不在焉地說:「再說吧。」他把諸葛亮的奏表小心地捲起來,想起諸葛亮在奏表里提到,可遣尚書令陳震去東吳聯絡盟好,那就派陳震去吧。

  他慢慢向後仰靠,扣在掌心的偶人滑落下去,撞出一個破碎的笑臉。

  出使東吳的陳震見到諸葛亮時,恰是七月流火的日子,溽暑像一件褪去的棉衣,滯重地摔落下滿身的厚重綠意,秋風卻似一領薄衫,輕盈地盪起了涼悠悠的半黃枯意。

  那時,蜀軍剛剛攻克了武都、陰平兩郡,這兩個在昭烈皇帝與曹操爭奪漢中時失去的大郡,重新回到蜀漢的懷抱。西面的武都、陰平與東面的漢中連成一線,從此蜀漢獲得了北出隴右的新通道,再不需擔心若兵出關隴,會遭到漢中西線曹軍側擊。

  這場開疆闢土的勝利是一場驚心設計的大戲,去年底諸葛亮親率蜀漢中兵圍攻陳倉,把長安洛陽一線的魏軍注意力全數吸引過來,當魏蜀在陳倉城攻守激烈時,將軍陳式卻領輕騎潛向武都、陰平,在魏軍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抵進下辯。而當曹魏方面察覺到蜀軍有偷襲二郡動向,諸葛亮卻早已遣魏延北上建威,封住了曹魏隴右援軍的南下之路,諸葛亮率領的中軍撤離陳倉,南退散關後,沿途關關設障,把東線馳援的曹軍也堵在門外。這一場奪郡之戰猶如關門打狗,在援兵絕跡、重兵壓境的絕望境地下,兩郡守軍的鬥志土崩瓦解,蜀軍沒費多少力氣,便一舉拿下兩郡。

  武都、陰平的失守讓曹魏上下丟盡了臉,曹睿憤怒之餘,在朝堂上把一概重臣狠狠地數落了一番,大將軍曹真被嚴旨斥責,不得已發了狠誓,說必在一二年內大舉興師伐蜀,期皇帝陛下允臣戴罪立功。

  新的戰爭又將徐徐拉開冰冷的序幕,魏國丟失的兩郡讓一些形勢和一些心態悄悄地發生了改變,最大的改變是曹魏上下再也不敢輕鄙諸葛亮。從那一年起,諸葛亮和他率領的蜀漢北伐軍像遊刃的魚兒,在曹魏的西部疆域來去自如,這讓曹魏君臣傷透了腦筋,在他們眼中像柴火般輕易便可摧倒的小國猶如一根魚刺,長久地梗在咽喉,傷了他們三十多年。

  真正的對決即將開始,這場對決的另一個主角正屯守在荊州的煙水縹緲間,他收到二郡失守的朝廷詔告,不見絲毫驚惶,反而嘆息道:「諸葛亮巧施詐計,玩弄聖朝於股掌之間,非奇才而何?」

  他和其他曹魏官吏不一樣,他在很多年前便認定諸葛亮是天下奇才,若非各為其主,互認為敵,也許他會策馬奔赴成都,與這個被曹魏朝堂傳說成愚拙腐朽的蜀漢丞相見一面,他相信那一定會非常美好。

  司馬懿,魏國驃騎將軍,都督荊、豫軍事,長年屯駐荊州,他一直以為他最大的敵人是長江對岸的東吳,即使在他克定與蜀漢勾連的孟達叛亂時,他也還是沒有把蜀漢當作他最棘手的敵人。至於諸葛亮,是他很久前在心底默默認可的一個經綸楨幹,他沒想過有一天會與這個人在戰場相遇,可能終其一生,他也只能懷想,那遙遠的巴山蜀水間,有一個讓他佩服的對手,說是對手,或者都不準確,畢竟他們從未對決,將來有沒有機會,命運才知道。

  陳震參加完孫權的登基典禮,代表漢帝與吳帝會盟,先回成都復命,而後帶著皇帝的詔命北上沔陽,一路上聽見蜀軍攻克二郡的捷報,不由精神為之一振。

  沔陽正在修建新府營,到處是打地基建骨架的機括聲,滿天飛著雪片似的木屑,他在一處施工處所找到諸葛亮,紛紛的木屑落在諸葛亮的頭上肩上,他卻不閃躲,大約是心情比較好,和一眾官吏有說有笑。

  陳震和諸葛亮見過面,尋了一處安靜所在,傳達了皇帝的旨意:

  街亭之役,咎由馬謖,而君引愆,深自貶抑,重違君意,聽順所守。前年燿師,馘斬王雙;今歲爰征,郭淮遁走;降集氐、羌,興復二郡,威鎮凶暴,功勳顯然。方今天下騷擾,元惡未梟,君受大任,幹國之重,而久自挹損,非所以光揚洪烈矣。今復君丞相,君其勿辭。

  那朗然的宣旨聲像城樓上報時的鐘鼓,掩過了沉悶的夯土聲,諸葛亮鄭重地跪拜受詔,平靜得仿佛在接受一道尋常旨意,長官無所在意,丞相府屬吏的臉上卻放出光來。畢竟這道詔書非同尋常,皇帝不僅褒獎諸葛亮的功勳,還恢復了諸葛亮的丞相之職,從此以後,「丞相」的稱呼又可以利索地宣之於口,再不用別彆扭扭地哼出來,生恐宣之不妥,壞了朝廷規矩。

  宣完旨意,陳震又告知諸葛亮,此次與東吳會盟,兩家約定參分天下,豫、青、徐、幽屬吳,兗、冀、並、涼屬漢,司州之土,以函谷關為界。他把兩家會盟的誓詞交給諸葛亮,諸葛亮看了很久沒有說話,默默地把誓詞合攏來,像是摺疊著某個不能宣示的心事,恍惚地問了一聲:「誓詞由何人所書?」

  「由吳主遣江東文墨名家著筆而書。」

  「你沒有提異議?」

  陳震覺得諸葛亮的問話很奇怪,一篇會盟誓詞,寫的都是檯面上的光鮮話,閉著眼睛也能想得出是怎樣的華麗字眼,又不是上書皇帝的政務策論,要提什麼異議呢?他困惑地說:「沒有……丞相,有什麼不對?」

  諸葛亮沉默,眉峰緊緊蹙在一塊兒,像是凝聚著極沉的心事,久久地化不開,他很輕地說了一聲:「罷了。」從此也不再和陳震提起誓詞的事。

  因左右無事,府營之所又在施工,諸葛亮便邀了陳震閒遊,他們沿著漢水河畔緩緩踱步,秋涼的微風在水面盤旋,朵朵漣漪乍現乍滅,遠處的定軍山被淡淡的白霧遮住了一半真容,十三座山峰像抖動的鞭杆,起伏的弧線向著遼遠的天盡頭一瀉到底。

  「定軍山真乃形勝之地!」陳震由衷地嘆道,「丞相擇此地為府營,果然是兵家眼力。」

  諸葛亮微微笑道:「除在沔陽建造府營,我還欲在成固修城,稍後會有表章,煩孝起帶給陛下。」

  陳震疑問道:「丞相何故還欲在成固修城?」

  諸葛亮遠眺著漢水對岸聳峙的定軍山巒:「漢中平坦,廣闊而無有險阻,不得已需自修關隘而備敵攻。按地勢來說,沔陽在西,成固在東,若修建城池,既可屯兵,又可屯糧,兩邊互為掎角,進可攻,退可守,北伐有後備之援,倘若他日曹魏起兵侵伐,也可實兵諸圍,禦敵於國門之外。」

  陳震明白了,他認真地念著諸葛亮的話:「實兵諸圍,禦敵於國門之外……」他輕輕拊掌,「丞相深睹未來,誠為後世謀遠,我輩甚為欽佩。」

  他在心裡默默盤算了一下,如果把沔陽和成固算上,諸葛亮在漢中附近建起了很多關城要隘,大大小小有十來處,真正把漢中變作進攻曹魏的前沿陣地,想起修建城關,一個驚慌的念頭滑了出來,像忽然燃起的火花,他掐了一下,沒掐滅。

  「丞相……」陳震囁嚅了一下,有些話盤桓著,沒有勇氣說出來。

  「有事?」諸葛亮洞若觀火。

  陳震吞沒著:「我這次奉使東吳,回來時路過江州……」

  「嗯?」諸葛亮平靜的表情有了難為人查知的起伏。

  「驃騎將軍也在大興土木,」陳震說得很含蓄,「聽說是建江州大城,周回有十六里,還欲穿城通江。」

  諸葛亮停住了腳步,身後跟隨的親衛隨從們也停住了,離他並不近,應該聽不見他和陳震的對話,心裡已起了極大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是嗎?沒聽正方說起。」

  陳震捏著萬分的小心:「或者驃騎將軍稍後會有呈文。」他很怕是自己多嘴,可自從在江州見到李嚴廣建城池,囤積兵糧,心中便一直梗著不舒坦,鎮將修繕城關本為尋常,可擴建至廣步十六里的大城,引長江水做護城河,這其中的居心不得不讓人揣度。

  諸葛亮默然踱步,水面的風輕輕撩開他沉凝的容色,將一抹玩味的笑添在他的臉上:「周回十六里……正方財力不菲,果真大手筆!」

  陳震猜不透諸葛亮那笑容中飽含的深意,他只覺如墜謎團里,只好跟著笑道:「正方確實財大氣粗,聽說他還大建糧倉,廣制兵器,頗肖當年的益州豪門。」

  諸葛亮又停住了,白羽扇滑過胸前:「正方哪兒來如此豐阜財力,又修城池又建糧倉又囤兵器?」

  陳震不言聲了,他也不知李嚴的財力從何而來,可李嚴修城建倉卻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蜀漢朝中一直有個私下議論的傳聞,李嚴有與諸葛亮爭權之心。李嚴和諸葛亮同為託孤之臣,數年以來,諸葛亮身居朝中,持掌中央權柄,李嚴卻外拱國門,少有謁君。蜀漢朝堂上一言九鼎的權臣只有一個諸葛亮,以至於有人哀嘆昭烈皇帝當年白帝城託孤,莫不是讓李嚴給諸葛亮當墊背的枕頭?旁人尚且會抱不平,何況是身在其中的李嚴呢。諸葛亮雖在蜀漢廟堂擁有帝王般的生殺之權,大多數官吏都服膺他的權威,可朝中暗中支持李嚴的益州舊臣也並不在少,或同情或想借著李嚴的手往諸葛亮的權柄里分一勺羹,到底諸葛亮的權力太大了,樹大招風,非議和小人揣度都防不住。

  諸葛亮背起了手,目光凝著水面蕭疏的薄霧,他款款地向前走去,風吹拂著水波湧向岸邊,也將他輕輕的聲音拋向後:「孝起,正方建大城一事,若他沒有上告朝廷之意,你先不要告訴陛下。」

  陳震先是一怔,後來卻又覺得諸葛亮是有道理的:「是。」

  「正方這個人,機力敏捷,部分如流,輔以忠心耿介,可堪大用。」諸葛亮說得意味深長。

  陳震遲疑了一刻:「震有一二言不得不說與丞相,正方腹中有鱗甲,鄉黨以為不可近。」陳震的意思很明顯,他是在用隱晦的意思告訴諸葛亮務必要提防李嚴。

  諸葛亮回過頭來,臉上又浮現那莫測笑容:「腹有鱗甲?鱗甲者,但不當犯而已,若不犯,自然清淨。」

  陳震愣住,他不知諸葛亮是聽進了他的勸誡,還是在敷衍他,也許自己是杞人憂天吧。諸葛亮的鐵血手腕,朝內盡知,在他洵洵溫潤的外表下,隱藏著冷酷的刀鋒,斡旋複雜的政治局面一向不是諸葛亮的難事。陳震只是不想蜀漢陷入朝臣權力爭奪的爛污里,若是出於這一點,他似乎有點明白了諸葛亮所說清淨的意思。

  諸葛亮似有似無地說:「還有一事,我們與東吳會盟,雙方約定分疆,書寫盟誓,禮尚往來,我們也得回贈盟文,你回成都後,稟明陛下,著蘭台良吏著筆。」

  陳震有些疑惑,一篇文章寫來寫去也值得如此大費周折嗎?可他到底不好反駁,應道:「好,我即去稟明陛下,卻不知丞相以為該遣何人著筆?」

  「譙周。」

  著醯夫子寫通好之文?那還不得是通篇咬文嚼字的酸腐氣,陳震覺得迷惑極了,譙周去年反對諸葛亮北伐,連寫了三篇奏表,一篇比一篇言辭激烈,其切骨之痛讓皇帝也招架不住,私下說:「醯夫子恁地不留情面!」滿朝上下誰不知譙周為反北伐第一干將,諸葛亮竟然讓自己的對頭去書寫會盟典文,是看重譙周的文采,還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大公無私呢?

  諸葛亮卻不再說話了,望著水面菊絲似的漣漪幽幽一嘆,目光猶如一池秋潭,越加深邃,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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