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2024-10-02 07:29:35 作者: 若虛

  傍晚時分,落下的夕陽在牆垣上暈染出水墨似的痕跡,張裔回到家中,燈已掛起來了,一盞盞在風裡搖曳生姿。

  他走到正堂內,等候多時的一位中年男人見著他堆滿了笑,忙不迭地拜下去:「長史安樂!」

  張裔伸手扶起了他,吩咐童僕安席請客人就座,他去主座落座,笑吟吟地說:「難為你久等,丞相府事務繁多,我實在抽不開身回來。」

  男人的笑容像永不凋謝的喇叭花,沒完沒了地盛開:「長史身負朝廷重任,為國家殫盡竭慮,等等也是應該的。」他說著恭維話,從袖中把一方寬寬的竹簡抽出去,雙手捧著遞過去,「聽說上個月長史嫁女,我家主人遠在一隅,不能親臨婚儀,誠為遺憾,這是我家主人準備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望長史笑納。」

  張裔用兩根手指拈過禮單,目光裝作很隨意地掃了一遍,注意到這次送來的禮里有宅兩區,他心裡跳出一朵花,目光卻立刻收回了,嘴上推讓道:「汝主太客氣了,我受之有愧,怎麼敢當!」

  中年男人捋捋八字須,笑容讓那鬍鬚也張揚起來:「我家主人說了,長史與他有過命交情,長史女兒也如他女兒一般,身為人父,之子于歸,怎可不備納彩?他還怕薄了呢!」

  體面話說得張裔很受用,他一面仍謙讓著,一面卻把那禮單揣入了袖中,動作極灑脫。

  中年男人瞧張裔收了禮物,心裡微微一松,其實這也不是第一遭了,這些年來,他秘密來往兩地,為自家主人和張裔做著不上檯面的交易,每回張裔受賄時都先假辭推讓一番,落後又欣然納之。男人見慣了張裔的虛偽,心裡很為鄙夷,可臉面卻是不能顯露出來,他巴巴地說:「我家主人說,今年要辦大事,手頭太緊,問長史能不能……」他的聲音陡地壓得很低,「在成都做做文章……」

  話說得隱晦,張裔卻聽懂了,他擰了擰眉頭:「你家主人到底要做什麼大事,可別是干礙朝廷的禍事,那我可幫不了他!」

  中年男人慌忙擺手:「不會不會,我家主人是何等忠耿,怎會幹礙朝廷,長史豈能不知?長史放心,我家主人豈敢挪用庫資,只是確有難處,不得已欲借用一二,一俟事體完結,立即歸還,他絕不會做出有違朝廷綱常的事,更不敢拖累長史!」中年男人話里藏著話,他這是在和張裔撇清干係,將來若出了事一概是自家主子擔當,張裔儘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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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裔笑嘆了一聲:「這牆腳都挖到我這兒來了。你家主人莫非不知,司鹽校尉岑述是個慳吝主,管得很緊,你家主人總想從他手裡撈好處,若被察覺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是是。」中年男人喋喋地應著,很認真地顯出謹慎的模樣,「這是最後一回,以後再沒有了,我家主人知道長史古道熱腸,又是他最可信任的摯友,這才求告在長史門下,萬望長史幫一幫,若是幫不了,他也不強求。」

  話說得很動聽,又不催迫,全在張裔願不願意,還透出一股楚楚可憐的味道。

  張裔沉吟:「這樣吧,今年的鹽鐵秋賦立時便要收上來,讓你家主人多等兩日,我慢慢去想辦法。」他頓了頓,著力叮嚀道:「不過話說在前面,只在一二年內,必得歸帳,不然,別說是他人質疑,我也當以公義相苛!」

  話有些糙,且又不是准信,可其實已算是應允了,中年男人一拱手:「多謝長史,請長史放心,吾主定不敢辜負。」

  得了好彩頭,中年男人的笑容更輕鬆自在:「再有,我家主人有件棘手的好事,全出於一片赤膽之心,因干繫著丞相,又怕風頭出大了,想交給長史去做,不知長史願意不?」

  「是什麼事?」張裔好奇起來。

  中年男人又從另一隻袖筒里取出一方疊好的帛書:「請長史過目!」

  張裔接過來,展開來,卻是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他通讀了一遍,心中陡然一驚:「這個……」他把帛書輕輕放下,神色質疑著,「你家主人何意?這是要禍害丞相嗎?」

  男人露出惶恐的神情:「我家主人說,此議出於一片真心,絕無瀆壞丞相名譽之意,丞相功德彪炳,可配昊天,原該有此一賞,長史是為丞相最可倚重之臣,若交託長史致成,庶幾青史垂名,也為我季漢一樁美談,長史若不願,即可毀壞表文,斷斷不可錯疑我家主人赤誠。」

  張裔緊緊地盯著中年男人,那張略顯浮腫的臉上寫滿了忐忑緊張,沒有他試圖尋找的偽詐,他慢吞吞地把那張寬長的帛書疊起來:「回去告訴你家主人,他的美意我心知,容我想兩日吧。」

  中年男人一陣狂喜,依著張裔的脾氣,若沒有當面反對,便是默認了,他也不再催問,求張裔辦的兩件事情都有了眉目,他這趟來成都相當圓滿。

  張裔待那中年男人離開後,獨自走入內堂,把門關得嚴實,獨燃了一盞燈,他取來筆墨,又從案上抽來一份文書,那是今年的鹽鐵帳簿。

  他盯著這文書看了許久,筆尖的墨戰慄著,像欲拒還留的遲滯心事,他久久地沒有落筆,竟莫名地嘆了口氣。

  那盞雁足燈吐出銀絲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纏繞起來,直到將他變作一隻作繭自縛的蠶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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