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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宮闈晦暗 卷首

2024-10-02 07:29:38 作者: 若虛

  江濤拍岸,雪浪擊天,兩條浩瀚江水如莽帶糾纏,一東一西分別對撞而來,水流形成巨大的渦輪,形如野馬分鬃,幽壑垂瀑,浩蕩之聲震徹長空。

  這裡是嘉陵江和長江交匯之處,後世把這裡稱作朝天門。兩江匯流之處的江面陡然變得寬廣如胸襟,浩浩渺渺望不到盡頭,水天之間有瑰色的陽光熠熠生輝,猶如億萬粒碎金子撒在廣闊無邊的錦衣上,燦燦之光搖曳著,流溢著,煥發出動人心魄的壯偉之美。大小船隻在碼頭解纜升帆,或順流東下荊州,或溯流西入蜀地。江岸邊行走著成百的縴夫,光著粗大的腳板,赤裸著紅褐色的後背,縴繩緊緊地勒住弓曲的脊樑,口裡吆喝著古老的船工號子,那口號悠遠滄桑,唱的是巴人先祖廩君的英雄傳說。

  站在碉堡似的門樓上,俯瞰著腳下如猛虎咆哮的江水,李嚴不禁目眩了,他腳下踩的這座臨水城關是秦時張儀滅巴國後所修,歷經數百年依然屹立不倒,仿佛記錄歷史的鐵券丹書,承受著時間長河的無情洗刷,城牆斑駁了,古舊了,輪廓生了毛邊,骨骼卻依然硬朗堅挺。

  自章武二年起,李嚴在長江邊屯守了十年,一開始在永安,後來挪到江州,地方變了,不變的還是那條江,他聽了十年的濤聲拍岸,看了十年的雨虹貫江,早就厭了、煩了,明明是託孤重臣,卻被遠置於中央樞紐之外,仿佛是被流放在蠻荒之地的謫官。

  其實,能不能回成都做京官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官是真有權還是虛有其名,可事實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趨於後者。

  李嚴背著手在城關上踱步,目光平滑出去,江州城關猶如馬上揮鞭,向著遠端急速飛去,卻在一處戛然而止,像是力氣耗盡了,乃至讓這雄偉的城池成了沒有唱完的半節音符。

  

  他本來想修一座周回十六里的大城,人力召集了,財力聚斂了,工料也準備好了。可才修了一大半,朝廷便傳來旨意質問李嚴為何要增修城關。他原來是打著修繕舊城牆的幌子,想著先斬後奏,待建好了再實話實說不遲,沒想到朝廷風聲收得快,一棒子打將下來,逼得他只好提前竣工。幸而他在朝中也有耳目,打聽到原來是駐守永安的將軍陳到把他修大城的事捅給了朝廷,尚書台擬文請皇命制止李嚴。還有一種傳聞,說是諸葛亮不知從哪裡得知李嚴要建大城,一封飛書傳入永安,措辭嚴厲得讓陳到如被鋼刀劈頭,陳到一面回書諸葛亮痛斥自己愚拙遲鈍,一面密表劾奏李嚴違制。

  一想到背後那雙眼睛時刻盯梢自己,李嚴便覺得又可怕又厭惡。當初朝廷將他從永安調入江州,擢陳到鎮守永安,他便意識到這是諸葛亮在他背後安插耳目,有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諸葛亮的審查。

  諸葛亮,你的用心太險惡了,李嚴恨恨地想著,同為託孤之臣,彼此的境遇竟如此不同,一個高居廟堂手握舉國之權,一個困守邊荒忍受四邊暗箭。李嚴有時很懷疑昭烈皇帝在白帝城託孤的用意,他給了諸葛亮實權,給了自己虛位,用一實一虛的權力假平衡來蒙蔽蜀漢朝堂暗流涌動的政治紛爭。

  他正在憤恨不平地胡想時,卻看見兒子李豐急匆匆地跑上城樓,神情甚為焦灼,像是遇著十萬火急的要緊事。

  「有事?」

  李豐抹著汗,將手裡捏得濕漉漉的一卷帛書遞過去:「剛才邏卒在灘頭抓住五個魏國細作,在他們身上搜出這個……」

  李嚴疑惑地接住,拈著兩個角展開了,方看了一行,雙頰不禁抽搐起來,一部鬍鬚也聳動著。

  一顆心不能遏地狂跳起來,目光一趟又一趟地滑過那被汗浸染的帛書,每個字都像滾燙的石頭,不安分地跳起來,他竭力按捺住那從胸口燒到咽喉的火辣滋味,用沉穩的語調說:「那些人,果真是魏國細作?」

  李豐平息著情緒:「他們抵死不承認,可口音都不是巴蜀腔,又揣著這詆毀之文,我瞧八九不離十。」

  「哦。」李嚴把帛書攏起來,「先看管起來吧,事情非同小可,需得查問清楚。」

  「要不要通報朝廷?若這事成真,便是敵國譖惡重臣。」李豐略顯急切地說。

  李嚴的眉峰微微一坍,像是按下某個陰暗心思:「這事暫不通報朝廷,你,」他看著兒子滿臉認真的表情,有些話此時便說不得了,含糊地說:「先不要管了。」

  「不管?」李豐像被推進菸灰里,滿目都不清新。

  李嚴把帛書揣進了袖子裡,臉上擠出鄭重的神色:「而今曹魏三路大軍進攻我朝,正是國家危難之際,滿朝上下皆同仇敵愾,齊心抗敵,不合在此時把這種骯髒事報上去,等過了這陣子,再審問清楚,不要急,知道嗎?」

  李豐半信半疑,曹魏大軍進攻蜀漢的事他是知道的。便在半月前,曹魏兵分三路,大司馬曹真由褒斜道,征西將軍張郃由子午谷,大將軍司馬懿溯漢水由魏興,兩路陸路,一路水路,齊頭並進挺進漢中,其來勢洶洶震驚了蜀漢朝堂。丞相諸葛亮率兵駐守成固、赤坂,遣將扼守各處關隘,實兵諸圍,禦敵於國門之外。

  可抵禦敵國侵犯是一碼事,擒獲敵國細作是另一碼事,若說兩件事有什麼關聯,也許這正是曹魏在三路大軍之外的第四路軍?——?心理之戰,此時正該上報朝廷,以期激起蜀漢君臣的殺敵決心,為什麼父親要將這事壓下去呢?

  李豐想不明白了,他想從李嚴的嘴裡掏出真相,李嚴卻背過了身,仿佛江心中被煙霧遮蔽的江渚,永遠看不到真容。

  濤聲如擂鼓,城關下涌動著億萬朵粉身碎骨的浪花,像紛繁的念頭般沒有窮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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