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2 07:29:42
作者: 若虛
蜀漢建興八年(公元230年)。
雨還在下,仿佛蒼天坍了倚柱,豆大的雨滴噼啪墜落,一陣陣如霹靂弦驚,天宇間陷入了一片昏黑中。
漢水暴漲而起,猶如沉酣的巨龍忽然驚醒,怒吼著奔湧向東,發狂的洪流衝垮了脆弱的堤岸,將一株株成年大樹連根拔起,一排浪打下來,剛剛還盤桓的大樹已被捲入下游的漩渦里。
幾十艘戰船被強行拖在岸邊擱淺,卻因洪峰太迅猛,生生摧毀了十來艘船,桅杆折斷了腰,船身被橫衝直撞的大樹斷根撞出幾個大窟窿,手腕粗的繫船纜繩也沖斷了,擁在岸邊的魏國水兵想去拉回纜繩,才挨著邊,便被捲入洪水裡,連掙扎也來不及,已沉入江心。
仗還沒打,卻遭到自然的伏擊,有魏軍士兵私下議論這場秋雨也許是蜀漢在施法作祟,都說蜀漢多巫蠱之術,對陣行兵打不贏,只好去靠天。
司馬懿守在中軍帳里,聽見外邊雨橫風狂,握著的書也看不進去,那連綿一月的雨掃蕩過伊、河、洛、漢諸水系,把整個關西籠罩在自然的威力下,也一併下在心裡。
漢水這一路魏軍被洪水阻隔,褒斜道和子午道的兩路魏軍更狼狽。從曹真軍中傳來的戰報稱,魏軍在褒斜道跋涉一個月才走了一半的路,前方棧道多被雨水沖壞,泥石流時有發生,沿途險象環生,不得已一面修路一面整兵,後方糧草轉運不繼,軍中伙食從大斛變成小斛,兵士已有譁變之心。
魏軍在路上竭蹶耽擱,卻為蜀漢贏得了時間,漢中諸關隘已駐有重兵,諸葛亮甚至親鎮赤坂,那赤坂為子午道和漢水上溯漢中的交會處,諸葛亮兵次赤坂的目的很明確,便是在這兩道匯合所在以逸待勞,屯兵等待魏軍決戰。
兵發之初是魏軍處於優勢,士氣高昂,水陸並進,蜀漢則是被動挨打,現在的形勢卻變成我們等著你來打,你偏偏不來。
一個月,對於瞬息萬變的戰爭形勢來說,能讓優勢變成劣勢,勝利者變成失敗者。
司馬懿把書丟開了,他對現在這進退維谷的局面感到極其窩囊,早知道如此狼狽,還不如不要出兵。
也許不止他如此想,朝中早有了反對之聲,一月有餘,寸土未辟,寸功未建,那幫靠嘴巴吃飯的文官們還能閒得住嗎?也不知有多少份深切之表飛上皇帝的案頭。曹真這次真是栽大了,去年丟了武都、陰平,損兵折將;今年自告奮勇興兵伐蜀,作出勢要拿下漢中的咄咄氣勢,卻被一場秋雨堵在路上。他這輔弼大臣的臉算是丟盡了,這爛污局面該如何收拾?
一身戎裝的司馬師撲了進來,身上還在淌水,像從井裡爬出來的一根青藤,他從甲衣里別出一封信:「父親,剛收到的洛陽檄書。」
司馬懿拆了急件詳看,唇邊泛出一絲笑,像水波般越抹越開。
「父親,有什麼大事?」司馬師好奇道。
司馬懿把急件一合,笑容從唇角已順著一條皺紋爬到眼角:「傳令下去,撤兵。」
「真要撤兵?」司馬師睜大眼睛。
司馬懿揚了揚手中的急件:「此為陛下詔令。」
司馬師盯著那急件,像是看見皇帝那張隱忍中透出憤懣的臉:「父親前日說陛下必會宣詔撤兵,竟不是虛言?」
「這場仗打又不能打,不撤兵而何?」司馬懿冷淡地說,他輕輕撣撣詔令,「再不撤兵,我們討不著便宜,還被人家耍了,諸葛亮趁著我們兵伐漢中,派魏延西出隴右,大破郭淮、費耀,斬馘三千!」
司馬師陡然一驚:「是嗎?」
「詔令明示,還能有假?」司馬懿振振有詞。
這場悄然的勝利就發生在魏國三路大軍侵伐漢中之時,當東線魏軍陷入秋雨的泥潭裡,卻不知魏延率軍西進,從武都出發,潛行險道,上溯西漢水,自渭水支流大南河北上,抵進洛門陽溪谷地,打了隴右魏軍一個措手不及。好端端的一場伐國戰役足足變了味道,本來想在敵國的土地上縱橫肆虐,卻被敵國軍隊扇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司馬師拍著巴掌一嘆:「大司馬這次可栽了,仗沒打成,白白耗了一個多月時日,兵士受苦,糧草空損,出征前他可在陛下面前誇下海口……」
「何以在背後議人!」司馬懿喝止道。
司馬師沒說話了,肚子裡還在叨叨。他太年輕,二十出頭本不是藏鋒的年紀,若不是有一個陰鷙性格的父親,早已去滿世界大張旗鼓地顯擺秘密。
司馬懿忽地一嘆:「可惜了……」
「可惜?」司馬師發蒙。
司馬懿富有意味地一笑,卻不肯表露心事,他遲遲地撫著詔令,緩緩地陷入了不為人知的沉思中。他其實在想一個人,他原來有機會和這個人正面交鋒,可惜一場大雨阻斷了,也不知下一次對決會在何年何月,只是,會有下一次嗎?
雨聲大如洪鐘,像盪在時間帷幕外的切切渴望,強烈、沉重而寂寞。
上天和魏軍開了一個荒誕的玩笑,當三路魏軍徐徐退回魏境,太陽出來了,霎時晴空萬里,絢爛霓虹橫跨天際,咆哮的洪水也安靜起來,像瘋狂玩耍後疲累的孩子,緩緩地滑向家園的懷抱。
推開緊閉多日的門扉,諸葛亮深深地呼吸著,雨後的清新空氣沁人心脾,一掃胸中積鬱。
「先生!」修遠在後面喊道,給諸葛亮搭上一領披風,「天氣涼了,小心傷風。」
諸葛亮朝他悠然一笑,也不打算繼續窩在屋裡避風,這段日子他實在是忙壞了,一面要處理朝政,一面要應對軍情,每一刻都在思考,每一瞬都在籌謀,腦子裡一日要過幾十件事,睡不到兩個時辰,吃不上一頓飯,案頭的燈燃盡了,他仍在伏案疾書,燈重新亮起來時,他依然沒有休息。在他的世界裡沒有晝夜之分,事情來了隨時處理,睡夢裡也不得安生,往往剛躺下去半個時辰,想著還有事情沒做完,又爬起來,要麼處分文書,要麼召見官吏。這番不要命的操勞累壞了他自己,也累壞了丞相府僚屬,丞相在搏命,下頭人哪敢怠慢,偷懶打個盹兒,想想丞相還沒睡覺,便生出愧疚感。
蜀漢朝堂皆知,丞相府里一水的拼命三郎,個頂個是處分政務的能手,未必是天生,一多半是被諸葛亮逼出來的能力,他先對自己求全責備,不懈怠不諉責不拖宕,下面風行草偃,事事求完妥,敷衍之風在蜀漢朝堂幾乎不聞。
只是這樣的苛責,於自己未免太過,曾有下屬見諸葛亮細緻到自校簿書,心頭難過,泣請丞相休息,學學不問橫道死人的前漢丞相邴吉,不用事必躬親,諸葛亮誠懇地感激他的好心,落後依舊一如既往地忙碌如前。
修遠在諸葛亮身邊二十年,他太知道諸葛亮的脾氣了,諸葛亮一旦忙起來,沒有人能阻攔他,管住他榨油似的剝削自己,便是先帝……
如果先帝在該多好,很多事先帝都能為先生分擔,先帝像一座巍峨的山,有他在,許多風雨許多艱難都有了堅實的屏障,什麼朝臣紛爭,什麼急難困苦,先帝都能親自抹平,先生根本就不用操心。倘若有下吏頻繁尋先生處分政務,先帝會攔住他們,不留情面地罵他們:沒用的混帳,丁點小事就不能自己處理嗎,偏去麻煩軍師!
可先帝不在了……
念及先帝,修遠的眼睛濕潤了,他怕被諸葛亮看見,把臉偏過去,悄悄擦掉那已溢出來的淚水。
待他抬起頭時,諸葛亮已走出去很遠一段,前邊姜維喜滋滋地走過來,老遠便喊道:「丞相!」
諸葛亮笑道:「伯約有什麼好事?」
姜維氣喘吁吁,話也說不利索:「八陣,八陣……」
諸葛亮伸出羽扇搭在他的肩上:「慢慢說。」
姜維大大地吸了一口氣,激動的心情猶如蓬勃的火,燒得臟腑里歡暢不已,出口時卻只有幾個字:「丞相,八陣已成!」
這真是值得慶幸的好事,諸葛亮也覺得心情舒爽,語氣輕快起來:「好,起初交付伯約以一千兵操演八陣,後為三千,再而為五千,而今是一萬,一萬兵練八陣若成,以五五相教,可至十萬人也!」
姜維狠狠點著頭,眼睛裡像墜入了太陽,明亮灼人:「正是……丞相,何時全軍同練八陣?」
諸葛亮卻自沉吟:「不急,待回沔陽再說。」
「要回沔陽了嗎?」
「魏軍已退,邊關無險,正該回師沔陽,準備再度北伐。」諸葛亮的聲音很輕,卻不虛浮。
說完公事,諸葛亮遠眺著半沉在蓼煙間的黛青山林,不禁大起閒適之情:「雨後初晴,去山野間走走如何?」
姜維當即應諾,兩人出了赤坂的臨時行營,丞相府的二十名親衛不遠不近地跟從,不敢打擾丞相和心腹說知己話。
諸人沿著山道步步登高,滿野皆縈著淡淡的水霧,樹杈枝葉間還殘餘著晶瑩的雨珠,風一盪,像喜悅的淚水般墜下來。赤坂的山石紅得像孩兒臉,雨後的陽光落上去,像無數片打碎的鏡子,閃著寶石般的光。
修遠早盼著諸葛亮出來走走,一路上嘰里呱啦,問東問西,這是什麼樹,那是什麼石頭,興奮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兒。
「話真多!」諸葛亮嗔怪道。
修遠不在乎被諸葛亮責罵,只要諸葛亮不做事,不思考朝政急難,多挨幾句罵也值得了。
他笑呵呵地伸手去摘一片紅葉,雨後的山道太過濕滑,他只顧著手上,沒顧著腳下,不留神一跤跌下去,摔了個四仰八叉,恰恰又摔在一攤水裡,倒濺起一身的黑泥水。
諸親衛一窩蜂圍上來,忍著笑去攙扶他,修遠偏還要強,擺擺手:「去去,我起得來!」
他用一雙手撐住地面,慢慢地爬起來,可才起了一半,到底是太滑,鞋底像蹭著了冰面,手一松,又摔了個結實,這一下連諸葛亮也笑了,一面去拉他,一面問道:「摔疼了沒有?」
修遠搭著兩個親衛的手站起來,往屁股上摸了一把,摸來一手的水,哭喪著臉道:「不疼,就是涼。」
諸葛亮不禁開懷:「去換身衣裳吧,瞧你這一身,泥猴子一樣。」
「不,不去!」修遠倔強地甩著頭,「我要陪著先生,你別想趕我走!」
諸葛亮並不勉強,他只將披風的絲絛鬆開,抖了一抖,整個地搭在修遠的肩膀上:「擋一擋風。」
修遠怔住,他看著諸葛亮親切中透著關心的笑臉,說不出是感動還是愴然,也許什麼都有一點兒,只是他表達不出。
諸葛亮卻偏過了頭,和姜維緩緩地向前走,高高的樹丫上蓄積的雨絲垂下來,像一川冰涼的珠簾,諸葛亮和緩地問道:「伯約,你家人有音訊了嗎?」
姜維本來綻著笑的臉僵住了,聲音也卡得厲害:「有……曹魏沒有難為她們,只是,接不出來……」
諸葛亮安慰地撫撫他的肩:「不急,慢慢想法子……」心思轉換著,說道:「聽聞涼州刺史換人了……」
「聽說是叫孟建,汝南人。」
「公威……」諸葛亮喃喃一念,唇邊暈開一抹少年人的輕揚微笑,那是姜維很少經略過的神情,他恍惚覺得此刻的諸葛亮變得年輕了。
「丞相認識他?」姜維小聲地問。
諸葛亮悵悵地說:「認識,只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頓了頓:「二十年。」
二十年,姜維在心裡慢慢地數著時間,一年,又一年,真漫長呢,像坐在渡口盼歸舟,千帆過盡,偏偏沒有盼到自己想要看見的那一葉扁舟,岸上的旅人都散了,江中的行船也被浩渺煙波湮滅了,自己還在那一隅小小的寂寞中等候。
「丞相,若再興兵北伐,依舊要東西併力嗎?」姜維問道,話里有一絲保留。
諸葛亮卻聽出了姜維話裡有話,說道:「伯約有何新想法?」
姜維大起膽子道:「維是以為,北伐既可借東面之力,也可往北面尋一尋,多面使力,使曹魏各處起火,迫其應付不遑。」
「北面?是……」
「鮮卑。」
諸葛亮恍然,他卻不作多言,示意姜維說下去,姜維道:「鮮卑為曹魏邊患久矣,屢服屢叛,其諸大人中尤以柯比能最為勇健,控弦十餘萬,若我能說動柯比能,以為羽翼,南北共起兵,則曹魏兩處受敵,疲於奔赴,我北伐之師也可少減壓力,丞相以為,如何?」
諸葛亮片時無聲,緩緩地說了一個字:「善。」
這便是同意了,姜維喜得藏不住笑臉,諸葛亮含笑看著他,贊道:「伯約思慮周全,明斷多識,不愧精練西方,熟稔北土,涼州上士也。」
被諸葛亮不掩飾地誇獎,姜維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泛出羞紅來。
正在此時,山道下跑來一人,懷裡裹著一紮文書,走近了才發現是楊儀。
瞧見楊儀抱著文書來找諸葛亮,修遠很想把他丟下山去,卻又不能在諸葛亮面前發火,只得躲在一邊惡狠狠地瞪眼睛。
「有緊急公文。」楊儀拍著懷裡的文書,他也是剛收到公文,哪裡知道諸葛亮是出來散心,想也沒想便跑來尋丞相處分事務。
諸葛亮點點頭:「回去吧。」
雖說是回去再處分公文,諸葛亮卻是個見事來了就忍不住忙碌的脾氣,順手便把楊儀懷裡的文書取來一份,一面走一面看。
修遠生怕諸葛亮摔了,小心翼翼地攙著他,姜維也不敢怠慢,兩人一左一右護衛著,像是兩根拐杖。
諸葛亮平靜的臉色忽地變了,濃重的浮翳從他的眸子裡往外流淌,越來越多,越來越厚,仿佛一團陰雲罩住他的臉。
「唉,這個張君嗣!」
諸葛亮忽地發出一聲懣懣的嘆息。
這讓修遠和姜維莫名其妙,諸葛亮大約覺得自己失態,也不再說話,把文書緊緊一攏,剛才那閒適的輕鬆卻消失得乾乾淨淨,新的沉重灌入他的眼睛,壓滅了他的笑容。
待一行人回到行營,諸葛亮著手把緊急事務批覆了,交給楊儀分遣下去,而後他留下了兩份文書,左手攤一份,右手攤一份。
一直留著沒有走的姜維看出諸葛亮的遲滯難決,他小心地問道:「丞相,是有棘手之事嗎?」
諸葛亮把兩份文書放下,他抬起頭,合攏的門像緊扣的唇,屋裡唯有他、姜維、修遠三人,有細細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地扣著門,那只是安靜的風聲。
他注視著姜維,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上滿是真誠,不摻一絲虛假,這個魏國降將雖然跟在自己身邊只有兩年,論資歷遠遠不及丞相府諸屬吏,卻是他最值得信任的心腹,有些事不能告訴蔣琬、楊儀、張裔,卻可以告訴姜維。
他拿起右邊的文書:「你先看這份。」
姜維鄭重地接過來,這原來是李嚴所書,他請求將巴郡、巴東、巴西、江陽、涪陵五郡合併為巴州,以為益州東面屏障,表中言之鑿鑿,羅列了五郡合州的種種好處,暗裡的意思卻是他想做巴州首任刺史。
姜維沉默著,將李嚴之表放回了諸葛亮的案頭,暗聲道:「丞相,李將軍是何意?」
「伯約以為如何?」諸葛亮反問道。
姜維好不容易才說出聲來:「李將軍是有與朝廷分陝之意……丞相,你、你要答應他嗎?」
諸葛亮陡然變得冷峻不可逼視,斬釘截鐵地說:「不能。」
「可李將軍要上書陛下,請尚書台公議……」姜維嗓子像被卡住了,每個字都吐得很艱難。
「上書陛下也不能。」諸葛亮像決然的刀鋒,一刀劈下,沒有絲毫猶疑。
姜維不問了,李嚴想成立獨立王國,分朝廷的權,更要分諸葛亮的權,這是諸葛亮最不能觸碰的底線,天底下只有皇帝能收歸諸葛亮的權柄,別的人至多心裡臆想一番,若付諸行動,諸葛亮一定會處以鐵血手腕。
可也許,也許,皇帝也不能……
「你再看這份。」諸葛亮又把左邊的文書遞給他。
姜維小心地捧在手中,心裡不敢存絲毫怠慢。可這一份比上一份還要驚心動魄,一半的文字才送入眼底,已是驚駭了神色,手心滲出了密密的汗顆粒。他穩著手,撐著一股力氣將全文看完,眼睛像被摻了沙子,竟花了,使勁眨了眨,那一個個文字鮮活地跳躍起來,像一張一合的魚嘴,卻吐出甜腥的血泡沫,他低下頭,默然無聲地把文書還給諸葛亮。
這是張裔寫給諸葛亮的上行奏記,前半段說的是尋常公務,後半段卻是建議諸葛亮宜行常則,加九錫禮,他以為此議甚好,然未知丞相心意,故而表上諸葛亮,請問合宜否,若諸葛亮不反對,他願與丞相府僚屬共署名請朝命恩賜。
姜維不知該怎麼說,張裔的九錫之請讓他想起曹操,大臣一旦位高權重,總會有想進一步往上走的欲望,凌駕在一切權力之上,必要先尋一個光輝的名號裝裱起來。
諸葛亮把文書捲起來,握著羽扇用力一拍,沉壓著聲音道:「張君嗣糊塗透頂,當諸葛亮是曹操!」
這一聲呵斥讓姜維明白了諸葛亮的心意:「張長史當真是犯糊塗了,不合提出這樣的主張。」
「知道這是誰的主意嗎?」諸葛亮目光如炬。
姜維茫然:「莫非不是張長史?」
諸葛亮敲了敲右手的文書,齒縫中冷冰冰地念出一個名字:「李正方。」
姜維驚訝,他縱是再愚拙,也能體會出這當中的玄機,背心剎那躥上來一股冷氣。他原本只想在鐵血軍陣中建功立業,持戈上陣,運籌帷幄,去開疆闢土的壯偉功績中實踐人生的至大理想,未曾想過去經歷險惡的朝堂紛爭。那像潛伏的暗箭,縱算你無心傷害,也防不勝防。他不喜歡政治上的鉤心斗角,他寧願去血肉戰場經受生死考驗,一切都是明亮而光輝的,包括殘酷的死亡。
「丞相,該如何應對?」姜維惴惴小心地問。
諸葛亮撫著兩冊文書,許久地沉思著,他看了修遠一眼,一字一頓地說:「寫兩份公文,一份寫給李嚴,請他北上漢中,主督軍務,以為北伐後援,另一份……則由我親自奏表陛下,請陛下恩准遣將。」
諸葛亮並沒有點破用意,可姜維瞬間明白了,這是諸葛亮釜底抽薪,把李嚴調離他苦心經營的江州,便是拆掉他的爭權壘台,一旦李嚴身在漢中,則處在可掌控的範圍內,別說是起叵測爭心,倘若有些許不合情的忤事,隨時會被諸葛亮的鐵腕手段制服。
姜維對諸葛亮又佩服又畏懼,倘若這事發生在他身上,他也許只有苦嘆天命,壓根想不到還能絕地反擊,變劣勢為優勢,可知諸葛亮心思縝密至無縫可入之地。
「人心不足,倘若諸臣皆秉公心行公義,又何必如此。」諸葛亮一聲長嘆,把兩冊文書合在一處,輕輕一撫,再不言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