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2 07:29:26 作者: 若虛

  諸葛亮的第二份《出師表》放在了皇帝的案頭,依然是工整乾淨的隸書,字字不苟且,句句不疲軟,像一個人心裡嘔出來的血,恍惚還帶著那人魂魄的味道。

  「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待亡,孰與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得偏全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

  

  …………

  「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於楚,當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後先帝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後吳更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皇帝的目光從奏表上抬起來,緩緩挪向地板,光溜溜的,像有幾條白魚在淺水裡遊動。他收回目光,輕輕一垂,恰恰落在「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上,仿佛被一勺滾燙的水淋了,皇帝渾身打了個激靈。

  皇帝長嘆一聲,他用了很多心思試圖阻擾諸葛亮的腳步,卻仍然不能挽回諸葛亮北伐的決心,北伐真的對相父那麼重要嗎?比溫暖的陽光還迷人,比閒適的頤養還舒坦,長安那座遠得像泡沫影的城市,在諸葛亮心目中宛如承載宿世夢想的聖殿,那閃耀的光輝足以用一生去索求。

  把北伐當作生命的諸葛亮,再多的非議,再多的臣僚奏表,於他又算得了什麼?哪怕全天下都反對他,他也會在全天下的質疑中毅然上路,絕不妥協。

  皇帝覺得很無力,諸葛亮是他座下俯首的臣子,每行一事皆要上表請命,可謂是忠耿恭順,完美地維繫了君臣之間該有的禮秩規則,可這些禮儀都像虛假的笑面,瞧著溫馨可人,裡邊全是碰不得的刺,他不能拿出皇帝的威嚴去否決一個臣子的固執己見,連旁敲側擊的試探也不行,只能一次次應諾,甚至可以說是服從。

  他又翻開下一份奏表,還是諸葛亮所書,是《請於沔陽立府營表》,諸葛亮懇請皇帝恩准在漢中沔陽營丞相府,蜀漢的十萬中軍也隨之屯守,按十二更休輪換制度,每年撤換二萬人回鄉,也就是說諸葛亮打算長期駐紮漢中,他勢必要把後半生和北伐死死地糾纏在一起。

  北伐,北伐……皇帝煩躁起來,他把兩份奏表捲起來,用力拍了兩下書案,火氣卻像軟膏,才吹起一個泡,又迅速地坍塌下去。他恨著自己的軟弱,卻又無可奈何。他從案頭抓起一支筆,不耐煩地展開奏表,在兩份奏表上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可」字。

  你要北伐,就去北伐吧,我不攔你,你愛去多遠去多遠,要留屯漢中也隨你,怎麼都隨你。

  隨你,隨你,隨你……

  皇帝像個賭氣的孩子似的在心裡大聲地怒吼著,他把筆重重地摔下,筆尖的墨飛濺而出,在空中劃出繽紛的弧線,仿佛一口終於宣洩而出的怨氣。

  諸葛亮的奏表當天便下到尚書台,一夕之間,丞相要二次北伐的消息傳遍了蜀漢朝堂,上書反對北伐的臣僚打算再作進言,尚書台卻宣示了一道皇帝的詔命:「不得非議北伐。」頃刻把那蠢蠢欲動的抗議聲掐滅在腹中。

  北伐從此成為蜀漢的國策,皇帝懶怠地轉過了目光,任由一個個臣子肩負起興復漢室的千鈞重任,一直到這個國家滅亡。

  姜維走進丞相府正堂,背後襲來的涼風吹得他寒噤連連,他快走了兩步,把那侵骨的冷拋在門後。

  諸葛亮正和留府長史張裔說公事,白生生的張裔依然像一隻光滑的葫蘆瓢,他見姜維進來,在和諸葛亮敘話時,餘光不免多多看顧。諸葛亮對姜維的看重可謂是一朝皆知,他在寫給丞相府僚屬的教令中稱譽姜維:「姜伯約忠勤時事,思慮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諸人不如也。其人涼州上士也。」瞎子也看得出,姜維正在逐漸取代昔日馬謖在諸葛亮心目中的地位。

  「以後由費文偉來往兩地,宣傳詔命公文,」諸葛亮翻著案上的文書,一冊冊交給修遠存錄,口裡卻不停,「蔣琬擢入尚書台理政,丞相府的事他還得雙肩挑……岑述仍兼司鹽校尉,照舊入府行走……臨邛一帶的火井又鑿出十二口,你去看看,謹防底下的小吏為求邀功誇大其詞……再一件,蒲元這次擢升西曹掾,他名為掌選吏,仍主兵器製作,隨我去漢中,若需鐵料從成都調發,公文下到相府,一概由你處置……南中七郡所貢之賦不一,前番有臣下表章稱,產鐵的縣交金,產金的縣交絲,底下收賦的曹官鬧出偌大的笑話來,既疲敝民力,又耗損國家賦稅,一定要嚴辦……」

  諸葛亮翻看手上部分文書,口裡還在吩咐公務,說的事偏還多,一樁接著一樁,像蛛網似的越織越多。

  張裔一面打量姜維,一面聽諸葛亮說話,一面還要用心記下。那壁廂,姜維已聽暈了,好似一桶糨糊似的倒在耳里,黏稠稀糊得沒個清爽,驚奇的是張裔卻不顯窘迫,諸葛亮說一件,他應一件,也不再問,似乎統統存在心底,並無窒礙,姜維頓時對張裔傾心佩服。

  「都記下了?」諸葛亮問。

  張裔輕鬆地說:「記下了。」他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諸葛亮叮囑的事,揀著要緊的稟道:「下官明日便去臨邛案行火井,南中交錯賦稅的笑話,稍後便去請尚書台舉書……」

  諸葛亮滿意地點點頭:「成都的事有勞君嗣費心。」

  張裔謙讓了兩句,他囁嚅了一下:「丞相以裔為留府,持掌庶務,裔自然該當盡心竭力,不負丞相所託,但裔有些顧慮不得不言。朝廷諸事繁多,輕重緩急不一,處分也當各隨權宜,然丞相府諸吏皆無便宜之權,尋常之事自可隨例而舉,若遇需緊急部分之事,不及千里請命,恐會耽誤國家要務,望丞相裁察。」

  話雖說得隱晦,諸葛亮卻知道張裔的心思,身為留府長史,卻沒有便宜之權,事事受著掣肘,無論大事小事皆要千里請命漢中,確實貽誤朝政,他沉默了一會兒,卻向修遠點點頭,修遠捧著一方紅漆盒遞給了張裔。張裔正沒個計較處,卻聽諸葛亮說道:「此為丞相之印,此次我給你便宜之權,可隨情處分,望你體公忠之心,百事以國事為重。」

  諸葛亮竟然把丞相印章交給他了,張裔激動得滿臉潮紅,手心燙得要燒出火來,那印盒子壓下來,沉甸甸的,仿佛托著一座燦燦的金山,閃耀得世人都生出匍匐的恭敬心。

  諸葛亮看著張裔,隱隱的不放心讓他不得不多加叮嚀:「望君嗣為國家計,為社稷計,諸臣精誠團結,方能克定萬難,成濟大業。」

  張裔心裡噗噗彈跳,他自然知道諸葛亮話里的意思:「丞相苦心,裔不敢不遵。」

  「不是敢不敢,而是做不做。」諸葛亮語重心長。

  「是。」張裔踏踏實實地說。

  諸葛亮其實仍舊不安,可若是再催逼,反而會激出反感,他能做出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卻不能完全掌控人心。

  諸葛亮終於看向姜維:「伯約……」

  姜維還在想張裔如何能這樣聰穎敏銳,聽見諸葛亮喚他,像從夢中拽出來,微微一顫。

  諸葛亮不介意地一笑:「前日我將八陣兵訣交給伯約,伯約看到何處了?」

  姜維斂神道:「丞相將八陣兵訣交與姜維精研,只是維愚鈍,八陣壺奧幽微,維不能參透,望丞相不吝教導!」

  「何處不明?」諸葛亮的語氣很和藹。

  姜維回想著,一字字背誦道:「丞相陣法云:數起於五而終於八,陣數為九,中心零者,大將握之。四面八方,三五相參……」他停了停,「維不明的是,五八之數是為何意?既然做八陣,又如何是九?」

  諸葛亮笑著卻是一聲稱讚:「問得好!」

  姜維霎時呆住,不能參悟陣法還是好事?他疑惑地望向諸葛亮,見到的是認可的微笑。

  諸葛亮笑道:「伯約疑問八陣數理之變,而此變正為八陣準的,因此是問對了!」他望著姜維,溫和地問道:「伯約可知黃帝丘井之法?」

  姜維微一聳眉峰,轉瞬之間,驀地喜道:「莫非丞相八陣源於黃帝丘井?」

  諸葛亮沒說話,羽扇在胸前緩緩搖動,臉上是靜穆的微笑,眼裡流露出鼓勵的神色。

  姜維鼓了勇氣說:「維斗膽揣度一番,或者丞相八陣乃依丘井阡陌設陣,中央為王田,是為主將所君,前後左右共八井,是為變陣,那五之數呢?」

  諸葛亮和緩地說:「前後左右中為五,再變而為八,中則主導,齊五八九之數,臨敵之時,依勢而變,前可為後,後可為前,旋轉不休,諸部相連,斗陣雖亂,而陣法不亂!」

  「若然,而中央是為虛否?」姜維又一問。

  「虛虛實實,中央指揮四方八面,虛為其不在八面之內,實為其起變化之端!」

  姜維認真思索著,又問道:「五五結陣之法呢?三陣應敵、斗一守二又是何意?」

  諸葛亮道:「五五為八陣之心也,須知八陣乃大陣包小陣,而小陣再包小陣,陣陣相連。陣者,以五人結之,是為五人為一長,五長為一師,五師為一技,五技為一火,五火為一撞,五撞為一軍。每一小陣俱是前盾後弩,左矛右戟。八陣分於四方,每面俱是三陣,無論敵自何方來犯,皆以一面之三迎之,此為三陣應敵。斗一守二者,凡一陣,分前、中、殿,前攻戰,中備兵,殿屯守,小陣如此,大陣亦如此,前後左右俱為可變,前可為殿,殿可為前。」

  「八陣實是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布下八個方陣,四個正向為正地,四隅則為閒地,也稱為奇,中央也有一陣,卻是主將所在。八陣的結陣法以五五相連,是說五個士兵成一縱列,再五個士兵成一橫列,五五二十五個士兵組成最小編制,依次疊加為一百二十五、六百二十五……直到一萬五千六百二十五,此萬人之兵,便結成一個大陣。因為八陣鋪開在四個面,每面橫向都有三陣,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進攻,應敵的總是三個小八陣。每一陣從縱向上看,又分為前鋒、中隊、殿後,與敵人交鋒時,由前鋒出擊,中隊、殿後作為後備隊伍,這是不把全部兵力投入戰鬥,也為萬一失敗,可以最大可能保存有生力量。」

  姜維徹底明白了,他深深地一揖到底:「謝丞相開茅塞!」

  諸葛亮朗然一笑,持著羽扇往前一伸:「何須大禮,伯約虛心向學,一點便透,我心甚慰!」

  姜維被他誇得赧然,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默然無聲。那邊張裔聽諸葛亮稱讚姜維,又是羨慕又是感嘆,怪不得皆道諸葛亮以姜維為心膂干臣,果然不虛。

  諸葛亮道:「八陣為我多年潛心所研之法,奈何事務煩瑣,一直未曾大行於軍,然與魏軍相比,我軍兵力單薄,又多為步兵,決戰之時,勝算無多,唯有施此兵陣,方有全勝之算。」

  「如此,丞相是要大行此法於全軍嗎?」姜維問道。

  諸葛亮淡淡笑著:「回漢中後,你先領虎步軍一千操演,待得陣法成型,再推而廣之,全軍行之。」

  姜維明白了,諸葛亮讓他研習八陣是為了將來決戰之用,而能操演全軍陣法的人不是任何一個蜀漢的功勳老將,竟然是他這個魏國降將。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沸騰了,那種熱烘烘的感覺像電流般在身體裡橫衝直撞,他能感受到諸葛亮對他剖出心胸的信任,那信任像溫暖的火,讓他感動,讓他振奮,也讓他願意生死以赴。

  「丞相,我們何時回漢中?」他最後只憋出這一句話。

  諸葛亮把一冊文書輕輕捲起,靜靜地說:「三日後。」

  姜維離開丞相府正堂時已是傍晚了,夜幕艱難地翻過冰涼的牆垣,一點點覆蓋住丞相府內殘餘的光明,夜風很涼,吹得滿園枯枝殘花瑟瑟發抖,今夜他將會在丞相府留宿,實際上他並不是第一次留宿,對丞相府已很熟絡,並不需人帶路,徑直朝後院的居室走去。

  前面走來一個人,懷裡抱著一隻紅漆匣子,她在姜維面前停下來,是個陌生臉的女童。

  「姜將軍。」她禮貌地稱呼。

  姜維也禮貌地和她點點頭,可那女童沒走,仍停在原地盯著他,他遲疑地說:「有事?」

  女童說:「我家女公子有薄禮送給將軍,望將軍不棄。」她將那匣子恭謹呈上。

  女公子……丞相千金……諸葛,諸葛果?

  腦子裡飛入一個剪影,風揚起她白皙而瘦弱的臉,笑容在眉梢蕩漾開去,像一池便要碎裂的秋水。

  哦,是她呢。

  丞相千金諸葛果要送自己禮物,為什麼呢?

  「我……」姜維哽了嗓子,「我不能受。」

  女童仍是做出呈遞姿勢:「女公子吩咐,將軍一定要收下,這是她的一片心意。」

  「請轉告你家女公子,無功不受祿,姜維實在不敢受!」姜維固執地說。

  女童嘆了口氣:「將軍若不受,女公子一定會責罰我,你不知道,女公子是下了死命令!」她說著說著竟要哭了,傷心地嗚咽了兩聲。

  姜維頓時慌了手腳,平白被人擋道攔著送禮物,不肯受,對方還要哭,若是被人知道,還道自己有什麼輕薄之舉。

  「不是,不是,」姜維慌張地擺手,「哎喲,你別哭,我不是這個意思……」

  女童哭著關不住閘門:「求你收下,不然人命關天,將軍,嗚嗚,你一定要收下,求你了……」

  姜維焦慮得手足無措,一面笨拙地解釋,一面到處打量,生怕有人路過,倘或撞見這一幕,可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哪知女童趁著姜維猶豫之時,把匣子猛地塞給他,在姜維叫喊時,撒腿就跑遠了。

  姜維抱著匣子追了出去,可女童跑得很快,他本來想大喊,或者是不管不顧一追到底,但是到底是在丞相府,這兒戳著一個掃地的大叔,那兒貓著一個摘花的大嬸,動靜大點一準被順風耳聽去,不定怎麼掰扯他的閒話。

  他發了一陣呆,到底無計可施,想著不如先收著禮物,明日再尋個機會退回去,只好抱住匣子走去居室。

  進得屋來,關緊了門,他把匣子放在案上,猶豫了一霎,沒能忍住那好奇心,兩隻手摸索著,輕輕打開了。那裡邊竟是塞滿了物事,有各樣糕點——胡餅、麻餅、紅豆餅,略有溫熱,像是剛剛出爐,還有一副獸面具,一隻繡工精美的革囊,一把考究的梳子,最下面居然臥著一條簇新的腰帶。

  他沉吟著,仍是想不通諸葛果為何要送禮,他和丞相府千金沒什麼交情,就算彼此熟絡,也不該男女私相授受,這不符合他的風格。

  他撫上腰帶,沒防備的,像是被針扎了,忽然心尖一疼。

  淚在眼瞼深處吞沒矜持,他想忍住,可他失敗了,冰涼的淚滑下來,掉在白玉帶鉤上。

  他把匣子合上,他想明天尋機會還給諸葛果,如果尋不著機會……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聽得夜風吟唱,宛如雍涼春來撒在天空的黃沙,他推開了匣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月亮溫潤得像安靜的想念,絲絮的雲是記憶的殘痕,在時間的天幕上游弋,許久許久不曾停歇。

  門開的時候,月光仿佛水般流瀉而入,也將一個暗淡的人影投了進來,倚在外屋的燈下做針黹的黃月英抬起頭,微微一驚:「你?」

  月光像優雅畫筆,輕輕勾勒著那張疲憊的臉,諸葛亮輕輕走到妻子身邊,悄聲道:「果兒呢?」

  黃月英嘆了口氣:「早睡了。」

  諸葛亮躡手躡腳地走到裡屋門邊,朝裡邊望了一眼,燈光寂滅著,黑黢黢的房間有微亮的霧蕩來蕩去,夜風在窗下敲打,像熟睡中勻淨的呼吸。他看不見女兒,只能在隱隱綽綽的光線里猜測那床幃間深陷夢中的女兒模樣,他在寂靜中冥想了一會兒,竟生出淡淡的悵然。

  他退了回來,在黃月英身邊坐了下來,沉默一會兒,他說:「三日後,我回漢中。」

  黃月英既不驚異也不追問,她低低地一嘆,輕輕一嗔:「勞碌命。」她微微停頓著,還是問道:「名字想了嗎?」

  諸葛亮愕然,他顯然又忘記了,自回成都以後,圍繞著他的依舊是如山的文書、魚貫而入的問事官吏,以及做不完的公務,他永遠像一隻停不住的陀螺,轉啊轉啊,把心血一點點擰乾,直到被死亡攫走所有力量。

  黃月英也料到了他的遺忘,她沒有責備他,苦笑了一聲,咬斷了線頭,把針線卷進腳邊的針衣里,將手中的針黹活路輕輕一抖,卻原來是一件加了里絮的長襦:「試試。」

  長襦從諸葛亮的肩上垂下去,像水一樣一淌到底,卻稍稍寬鬆了些,腰帶紮緊了,上身仍然顯得膨鬆,像兜住了一團雲。

  「大了。」黃月英惋嘆,她把衣服褪下來,露出了戚戚之容。

  「大就大,沒關係。」諸葛亮滿不在乎。

  黃月英慢慢地疊著衣服,很久都不說話,那一件長襦花了她很長時間才疊成一方豆腐塊,她用一雙手撫著光滑的衣服,仿佛在撫摩誰漸趨消瘦的臉。

  「是你瘦了……」她忽然流下眼淚,「孔明,你太累了,就不能歇歇嗎?」

  她還是說出來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人生的知己,她隔著遙遠而咫尺的距離,看得見他移山似的辛苦,她多想為他分擔憂愁苦難,哪怕只是輕若鴻毛的一點負累,可她卻無能為力,像個坐觀他人溺水的看客,明明已心焦如焚,卻只能在極遠的地方呼喊一兩聲沒有用的口號。

  諸葛亮凝視著傷情的妻子,酸楚的感覺像從心底漫出的泉水。他擦去妻子頰邊的淚,回答她的聲音卻仍然執著:「不能。」

  黃月英悽惶地嘆了口氣:「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也不會幹礙你的事,只是心疼你……」

  「我很好,不用擔心。」諸葛亮用輕鬆的語氣說。

  「好什麼……」黃月英責怪著,眼淚又簌簌滾下來,她捨不得用重話說他,一點兒的責備、抱怨都讓她覺得難受。

  諸葛亮悵悵地說:「我也想停下來歇一歇,可我不能啊,每當我生出懈怠心,先帝的囑託便言猶在耳,知遇之恩、託孤之重,豈是尋常之情,普通之恩……那是責任,是擔當,是不可後退……月英,你知道嗎,那責任催著我往前走,不能停,便是累到嘔血也要撐下去……」

  「沒有盡頭嗎?」黃月英戚戚地問道。

  諸葛亮愴然一笑:「有……」他卻不說話了,可又何須說出口。他,黃月英都明白那盡頭是什麼,在那漆黑一團的前方,沒有光,沒有夢,也沒有忙碌,沒有焦慮,沒有使命,什麼也沒有,那是每個人的最終歸宿。

  因為,那盡頭是死亡。

  黃月英心裡疼得早如翻江倒海。這就是她的丈夫,是一個國家的丞相,亦是這個國家賴以存在的希望,他生來便只屬於殘酷的歷史,屬於帶礪山河、竹帛永存的誓言,就是不屬於一個小家,不能擔當一個尋常父親和丈夫的角色。

  她至此完完全全體會了,當年在她嫁給諸葛亮之前,父親告訴過她,諸葛亮非尋常人,一生必將歷無窮難,遭無窮苦,受無窮險,可她心甘情願嫁了他,承受他的苦難,忍耐他的遠隔天涯,這仿佛是她的使命,他擔當國家,她卻擔當他。

  她雖然難過,卻不肯流露出來,她用鼓勵的語氣說:「你走吧,家裡的事,你放心,南娭、果兒都有我。」

  諸葛亮感激地握住妻子的雙手,這是他的幸運,黃月英是上天賜給他的女人,知禮、不爭、懂事,使他得以安心做事,沒有絲毫的後顧之憂。

  「走之前把名字取了。」黃月英笑道。

  諸葛亮也是一笑:「我已想好了。」

  「是什麼?」

  諸葛亮不言,他見面前的木案上有一卮水,伸出指頭輕輕一蘸,在案上寫了一個「瞻」字。

  「瞻?」黃月英喜道。

  「嗯,是瞻,」諸葛亮緩緩道,目光悠遠深沉,「慎終謀遠,以望遠志,故而為瞻。我希望他日後立遠志,有遠圖,篡承熙績,克明俊德,勿為庸人也。」

  「我卻希望他做個尋常人。」黃月英用半玩笑半認真的口氣說,「可不能學你,天生勞碌命。」

  諸葛亮忽地笑了:「好,就做尋常人。」

  那字在案上慢慢化開,像剛結出的花骨朵,在人生的短暫旅途中烙下第一個痕印,飽含著一個父親的殷切期望。

  三日後,諸葛亮踏上了二次北伐的征程。

  這一次,諸葛亮走得很平靜,沒有首次北伐時浩浩蕩蕩的送行隊伍,亦沒有喧囂的鼓吹儀仗,只是在一個尋常的清晨,由太常代表皇帝念了一篇出征祝文,而後諸葛亮跪拜受旄鉞、羽蓋、鼓吹,儀式做足了,至少明面上顯出皇帝對北伐的重視。而其實那天,皇帝窩在宮裡與一群宦官博局,黃門將丞相出征的消息傳來,他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眼皮也不抬一下,迅速把自己拖拽入熱火朝天的歡樂中。

  皇帝把滿手的五木棋子都撒了出去,噹啷的敲擊聲像撞破了一顆心,宦官們忙亂地滿地抓棋子,皇帝瞧著他們手忙腳亂的樣子,頗覺得有趣,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那笑一旦爆發竟自再也收不住,笑著笑著,眼角有透亮的水光倏忽滑落,他卻抹著眼睛笑道:「風可真大呢!」

  在皇帝那亦痴亦狂的笑聲中,丞相出征的車馬已緩緩地駛出成都北門,沿著平整寬直的馳道一路向北。這條道是昭烈皇帝初入蜀時,耗萬人之力修鑿而成,由成都一直延伸至入蜀的要隘白水關,沿途遍作傳舍、亭障,既為旅途來往之便,又為軍事防衛之用,若是國家一旦有警,一日之內,烽火之信便會傳入國家都城,整個國家機器會很快調配起來。

  當年開鑿此路時,朝內朝外一派非議,有抗爭激烈者不惜泣血公門,控訴此舉是為疲敝民力,乃稗政也,應該立即廢止,還民休息,甚至說出秦始皇修阿房宮致使二世亡國的悚駭言論。昭烈皇帝頂著巨大的輿論壓力,殺了一撥人,關了一撥人,黜了一撥人,硬是在那洶湧澎湃的反對聲中辟出一條通衢大道,把成都和邊關要塞緊緊地聯繫起來,將隨時可能到來的危機裸呈在國人面前,時時警醒蜀漢的君臣百姓,敵人就在看得見的前方,險峻高山擋不住他們,偏安一隅攔不住他們,唯有自己不思進取的懈怠才會招致滅頂之災。

  道路竣工的那一日,昭烈皇帝對群臣說:「憂患亡國,則國不亡;安逸太平,則國亡。」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沒有前人篳路藍縷,怎麼能有後人行走在康莊之道上的蔭福平安。

  昭烈皇帝很喜歡西門豹治水的故事,他常常在與群臣朝會時,念及西門豹的傳世名言:「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後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

  他把西門豹的這段話鐫起來,掛在壁上的顯眼處,經常誦讀,還當作賜給大臣的禮物,有人只當是個尋常的賞賜,和什麼蜀錦名刀一樣,壓根沒當回事,可諸葛亮比任何人都理解昭烈皇帝的苦心。

  行大事者,往往飽受非議,世人習慣持目論而駁遠謀,為一時之快忽百世之利,高瞻遠矚的人總是孤獨的,身前遭著紛爭反對,身後遭著口誅筆伐,背負千萬人的指摘是他宿命的苦難,可不能因為有了非議便輕易放棄,這便是他的偉大,在寂寞中永恆地偉大著。

  那就由得他們說吧,為了百世之利,不得不在罵聲中執著上路,所有的反對爭議都可以拋舍。

  諸葛亮輕輕地握緊了手掌,像把某種堅韌的信念攥實了。

  成都城已離得越來越遠,霜色的霧罩下來,迷濛了城市的輪廓,一切都縹緲起來,宛如一道盤桓在時間之外的目光,默默地傾訴著過往的堅持,無怨亦無悔。

  便是死亡也不能扼殺他們堅持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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