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2 07:29:23
作者: 若虛
一葉墜落,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地飄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墜落下來,風再一吹,落葉在地面蹁躚如舞,忽地撲到了一個孩子的懷裡。
孩子呀呀地叫著,雙手抓摸著這片落葉,可他的力氣和準度不夠,葉子從手心裡滑走了,他著急地撲了過去,奈何腳下根基不穩,眼看著便要一跤栽倒,身後卻有股力量將他穩穩地扯回去,那是一條系在他腰上的綢帶,護著他行走,防著他摔倒。
他皺皺鼻子,扭頭瞧了一瞧,對上一張熟悉的女人的臉,是阿母哦,他想喊她,口一張,送出來的發音卻是「啊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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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母!」女人小聲地矯正。
「啊嗡!」他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小腦袋一偏,水般清澈的眼睛裡含著小小的自得。
女人笑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她湊下身子,在他嫩嫩的臉蛋上親了一口,捏著他的小手說:「香阿母一個,香不香?」
孩子踮起腳尖,在母親的臉上啄了一口,卻拖出了一長條亮晶晶的唾液,女人牽起手絹擦掉孩子的口水,笑著親了親他的小手:「乖孩子,阿母的乖寶寶!」
孩子咿呀著說了些誰也聽不懂的小碎語,扭動小小的身體,一步步朝前蹣跚學步,走一步搖一下,走不穩,卻走得自在,驀地,他停住了,有一張陌生的面孔,像阿母丟開的一張手絹,不經他允許,便與他相逢了。
一柄白羽扇慢慢垂下來,羽毛乾淨柔軟,像早上飛在窗前枝頭的小鳥兒,孩子從那白羽扇後面看過去,他看見一彎好看的笑容,是那面孔笑了。
這是誰,是怪物嗎?雖然好看,可從沒見過,一定是怪物!
孩子嚇住了,他向後緊緊一縮,倏地撲入母親懷裡,嘴巴呵呵地呼著氣,眼睛裡藏著小小的驚恐。
南娭已是呆了,諸葛亮的忽然出現,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著孩子的小手半晌不動,仿佛失了魂,那魂失陷在夢裡,她還沒找回來。
她戰戰兢兢地打量他,似乎比離去時更瘦了一些,深沉的倦怠從眼窩深處翻出來,流淌在清癯的面孔上,怎麼也遮掩不住。她像個初見心上人的小女孩,又愛又緊張又害怕,行禮稱呼一概都忘了,只是發傻似的凝望,便是那凝望也揣著小心,只在他幽邃的眸子裡停了一瞬,又惶恐地落在他的胸口,那兒有一縷白白的飛絮,她想為他拈下來,卻又怯怯地不敢動。目光匆匆下滑,她瞧見他腰間的褐色大帶,那是她做的,密密的針腳織出她綿長的痴戀。
諸葛亮被她盯得不自在,玩笑道:「不認識我了?」
「丞,丞相……」南娭這才想到該行禮,身上卻微微顫抖,讓那參禮甚是彆扭。
她忽地又意識到什麼,輕輕拍著孩子的後背,指著諸葛亮道:「叫阿父。」
孩子不肯,「阿父」是很陌生的詞,在他十一個月的短暫人生中,他聽過學過很多詞,唯獨沒有「阿父」,他嘟嚕著嘴巴,緊緊地拽住了母親的手,像是喊一聲阿父,便會失去母親的護佑。
諸葛亮見兒子對自己生疏如此,心底一陣淒涼之感,悵悵地嘆了一口氣。
那壁廂,黃月英走了過來,忽見諸葛亮回家了,怔了一霎,她又喜又驚:「孔明?」她彎腰撫了撫孩兒的臉,笑著哄道:「快看看,這是阿父,阿父呢!」
孩子噘起小嘴,還是不肯認,索性把臉埋進南娭的身體裡,索性眼不見心不煩,你們也不能讓我與這怪物親近。
諸葛亮苦巴巴地說:「兒子不認老子,奈何!」
黃月英半疼半責地說:「也是你活該,生出來便沒見過你,冷不防見面,他怎會親近你?」說起親情疏離,黃月英又想起一茬,「再一樁,幾次去書讓你取個名回來,你偏沒音信,至今還沒名呢!」
諸葛亮恍然,若不是黃月英提及此事,他一定想不起來,他若是投身於密集政務里,別說是給兒子取名字,連自己也忘了。
黃月英嗔道:「早知道你忘了!這次既是回來,必得把名取了,你若記不住,我天天提醒你。」
「好,不會忘。」諸葛亮許諾道,他四處望了望,「果兒呢?」
黃月英沒回答,她吩咐保母女童,抱了小公子回屋去,又讓南娭也一同去,這才開口道:「果兒……」她說起便是一嘆,「她不自在。」
「不自在,她病了嗎?」諸葛亮驚道。
黃月英沉默了一會兒:「為喬兒……」
諸葛亮也沉默了,他再抬臉時,黃月英的眼中已閃著淚光,夫妻彼此對望,明明心裡有相同的傷慨,相同的遺恨,卻說不出來,人若是痛到骨髓,原來唯有無言。
「果兒,怪我是嗎?」諸葛亮低低地說。
黃月英幽幽地說:「沒有,她只是心中悲痛,過不去那道坎,時間長了,慢慢便好了。」
諸葛亮又不說話了,即使說,又能說什麼呢?有些人註定是要辜負的,一個背負社稷重擔的丞相,怎麼再能奢望擁有完整的家庭恩情,在無上的權柄下,一切尋常的親昵都在枯萎,包括他自己。
「先生!」修遠忽地走來,「董中郎求見,說奉了陛下旨意。」
諸葛亮點了點頭,他轉臉對黃月英輕聲道:「告訴果兒一聲,我一會兒去看她。」他收拾住紛亂的心情,與修遠往前堂走去。
厚厚的一紮文書穩穩地放在書案上,董允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汗,喘吁吁地說道:「丞相……」
諸葛亮切斷了他的話:「亮如今不是丞相了,休昭請勿要破了規矩。」
董允愣了一下,他想起諸葛亮請表自貶三級,如今的正式官職是右將軍,可不稱他為丞相,難道真的稱他為將軍嗎?那也太彆扭了,他索性不稱呼了,指著那些文書道:「陛下令我將尚書台這幾日的奏表收起了,交來處分。」
諸葛亮愕然著,他翻了翻文書,忽地驚住了。
真的全是奏表,但被糊了上書人的名字,這是尚書台的規矩,朝廷奏表除非必須下公議者,一概不准外泄,只有皇帝知道是誰所書,這是為了防止若有官吏參劾同僚而遭到打擊報復。
其實這種規矩對諸葛亮是一紙空文,他以丞相之職錄尚書事,尚書台實際在他的掌控下,尚書台收到的朝臣奏表,除例行慣事的尋常章表外,一般都會交到丞相府處分,所謂糊名不告也就形若掩耳盜鈴,諸葛亮若是願意,他可以輕易便查出上書人的名字。
諸葛亮按捺住心裡的疑惑,他翻開了幾卷文書,看了三四份奏表,忽然就明白了。
這些奏表說的全是同一件事,那便是反對北伐,或直斥不可,或借事諷喻,或外托天象,總之琳琅滿目,數一數有十幾冊,他其實已經通過筆跡辨認出上書人是誰,他對蜀漢官吏太熟悉,誰的字誰的文風,他掃一眼便能斷個八九不離十。
他看的第一份奏表一定是譙周所書,措辭切骨,文起便稱三代聖人,引經據典,咬文嚼字,筆上生著燦花,卻看得人心底生出膩煩來。
他把奏表慢慢捲起來,心裡琢磨著皇帝把反對北伐的奏表交給他的意思,或者是,皇帝想借臣僚之表來勸諭他的意思。他不禁想起早些時候在宮裡,皇帝言及北伐時的漫不經心,他能感受出皇帝對北伐的無所謂,乃至潛意識裡的反對。
對他像生命般重要的北伐,對皇帝卻像句泡沫般無足輕重的玩笑話,若是昭烈皇帝在,他會不會無所謂呢?不,先帝不會,他甚至都不會把反對的聲音拿給自己觀瞻,他會把一切質疑和抗爭都抹平,留給自己一個全心做事的空間,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告訴自己:
孔明,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怎樣怎樣……
同樣的血脈,卻誕生出不一樣的肝膽,縱算是父子,彼此的抱負、志向也大不相同。這種不同釀造出一柄鋒利的刀刃,狠狠地戳傷了諸葛亮的心。
原來自己苦心孤詣追求的夢想在他人眼中像一粒可有可無的灰塵,真是孤單啊,孤單得像奔跑在滿是刀鋒的路途上,每走一步,便傷得鮮血淋淋,而自己為之效忠的那個人,卻守在遠處冷漠圍觀,不曾幫一把手,也不曾說一句鼓勵的話,他從來便不知,自己嘔心瀝血地辛苦是為了什麼,便是把一顆心完完整整地掏出來,也換不來他的半分理解嗎?
諸葛亮覺得透骨的悲涼。
「上啟陛下,臣稍後會上表陳情。」他用平靜的語氣說。
董允答應著,又道:「有件事,不得不與,」他卡了一下,還是把那熟悉的稱呼念出來,「丞相相商。」
諸葛亮聽出董允的鄭重,也不再追究他的稱呼:「何事?休昭請言。」
董允擰著黑粗如筆的眉毛:「陛下如今又要充實掖庭。允持掌宮省,不能不問。昨日上書請撤充掖庭之命,陛下竟要駁回。允已決定再上疏勸諷,若是陛下固執己見,丞相父事天子,有師執之禮,可否勸誡一二?後宮嬪妃皆有定數,不可無度!」
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也沒有立刻應答,含混地說:「容亮酌情斟酌之。」
董允憤憤地說:「陛下漸長,流連宮闈,寵幸閹人,處事日昏,遲早會朱紫不分!」他是出了名的剛正脾性,常常公開頂撞皇帝,說起話來全不留情面,也不怕誰會將他非議朝廷的話傳入皇帝耳中,可即便皇帝得知也拿他毫無辦法。
董允的話讓諸葛亮心裡一動,突突想起早前在宮裡目睹的蹊蹺一幕,他隨意地翻動案上簿冊,淡淡地問道:「休昭掌內省,陛下近來……有何細故不查之處?」
諸葛亮的話說得隱晦,董允卻不含糊:「不查之處甚多,近日風聞陛下躲在內省值舍里與中官耍玩,顛倒尊卑,晝夜戲弄,竟還扯謊不去長樂宮問安,置太后恩養於罔顧,成何體統!」
諸葛亮微一聳眉,聲音沒有波瀾:「是確有其事,還是……僅僅風聞?」
「八九不離十,丞相不知,陛下身邊那中官陳申,生得一副賊樣,成日給陛下搜尋淫靡之樂,引著陛下不向善,我幾次規勸,陛下卻百般維護。」
諸葛亮明白了,今日那莽撞不知禮的黃麵皮的宦官應該就是陳申,他急匆匆來見皇帝,原來是引皇帝去尋樂子,所以皇帝才著急忙慌地把自己打發走,連與自己共食的邀請也一併忘了,一個滿心思是飛蒼走黃的君主,你讓他如何真正負擔社稷重擔,又如何理解北伐的意義?
他儘管生出失望,也不可以置若罔聞,因諄諄道:「亮在外統兵征戰,宮省中多累休昭,陛下富於春秋,難免有不軌正道之舉,賴休昭以讜言庭訓規之!」
董允毫不猶豫地說:「這個自然,允既職掌宮省,怎敢須臾怠慢朝廷威儀!」
這率魯的坦誠讓諸葛亮很感動,無論他對皇帝的不作為有多難過,到底還有像董允這樣的耿直臣子在支撐國家,這就是希望,像黑夜中的陽光般珍貴而可喜。
正說話時,卻見岑述走了進來,高高的個子像被折彎了,成了風吹伏低的杉木,一看見諸葛亮,忽然就哭了:「丞相……」
諸葛亮吃了一驚:「怎麼了?」
「季休,季休……」岑述哭著跪了下去,「歿了……」
諸葛亮駭然站起,這一起之間,撞翻了案上的奏表,一卷卷攤開來,像是沒有心肝的胸膛。
是秋天了,滿目是郁蒼蒼的寒色,天上沒有雲,像是被乍起的冷風吹去渺茫世界,總覺得在下雨,卻只是颳起卷了浮塵的風。
諸葛亮踏進屋裡時,一眼瞧見臥榻上病弱的趙雲,哪兒還有當年孤膽英雄的一絲勇武,儼然是個攀附在死亡邊緣的垂垂老者,頓覺得辛酸不已。
趙雲見諸葛亮來了,扶著家人的手坐起來,他不待提起自己的病情,卻反而傷切地說:「我聽說季休……」
諸葛亮嘆了口氣:「歿了有五日了。」
「季休可惜了……」趙雲惋嘆道。
諸葛亮悵惘道:「可惜,怎不可惜,這幾年季漢人才凋敝,死的死,老的老……」他盯了一眼衰弱得像枯木似的趙雲,有的話怎麼也說不下去。
諸葛亮的心思,趙雲是體會得出的,他自從北伐失敗,先是和諸葛亮一起請罪貶官,後率更休軍隊復返成都,剛踏入成都的城門,便病臥在床,從此再也起不得身。原先以為不過躺上十天半月即可痊癒,後來竟至越來越嚴重,氣力像塌陷的城堡撐不起個形狀,精神也一日見一日的疲憊,眼見是下世的景象了,他心裡悲透了傷透了,卻自己挨著撐著,不肯露出怯容來。可今日與諸葛亮這一見,卻被諸葛亮看出他的沒落,他深深恨上了自己的衰微。
一時的無聲後,趙雲憂心忡忡地說:「沒了季休,元儉與君嗣若再起糾紛,誰去調和?」
諸葛亮滯澀地一嘆:「身為朝廷重臣,卻為私憤而誤公義,他們的心中,何時能裝著社稷黎民,而不是他們自己!」
諸葛亮的喟嘆觸及趙雲心中同樣的情緒,他默然地嘆息了一陣,又問道:「丞相,還要回漢中嗎?」
「我原想在本月底復返漢中,可朝中頗有阻擾,不得不往後拖。」諸葛亮微苦地笑了一下。
「朝中阻擾……」趙雲一愣,俄而便醒悟過來。他微微立住身體,字字用力地說:「丞相不必理會閒人碎語,你是為社稷千秋業,爾輩目論,不值著意。」
「子龍,子龍,」諸葛亮悵然地念著趙雲的字,「不必理會是一句話,做起來談何容易?阻擾者若為泛泛之輩,亮何所懼,可若異議者為廊廟之柱,怎能不警示?」
趙雲恍然:「難為你了……以一肩而挑家國,真太難了。」
諸葛亮略微苦澀地一嘆:「偏安一隅,安享閒適,庸人亦當樂之,可為尋常人納之,為國卻不可,若不積極進取,季漢撐不過二十年。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坐等太平之國,天下昇平,眾庶康泰,豈能空談而獲之?唯有以戰止戰,以武克武。人人坐而論道,黎民何依,邦國何托?隨眾而虛談易,違眾而實為難,可總要有人去做,我不做誰做?我不擔當誰擔當?」
趙雲聽得淚水湧出:「可嘆明白這道理的人太少,孔明,你太不易了,若是先帝在,你的負擔也不會如此重……」
「先帝……」諸葛亮愴然地念著這個稱呼。
趙雲幽幽地嘆息著:「這些日子,總是想起從前的日子,是老了吧,不免念起舊來,想起先帝、雲長、益德……還有孝直、士元……他們若還在該多好呢……」
他們若在該多好……諸葛亮覺得心裡最柔軟最悲傷的感情被這句話擊中了,他恍惚了一下,似乎覺得那些離去的人們都活了過來,一張張鮮活的笑臉如春風拂欄,飄過去又抹過來,一幕幕舊日的景象在眼前綻放出舊日模樣。
他看見先帝從一團明亮的陽光里跑出來,爽快的笑聲從高高的雲端盪下來:孔明,你等著,總有一日,我會讓大漢的旗幟插滿天下!
關羽和張飛也在奔向他,沒有掩飾的笑容仿佛熱烈的火,隔得很遠,他們的聲音像春雷般炸出了花朵來:軍師,我們看你來了!
總用驕傲目光睥睨群生的龐統來的時候那麼安靜,臉上永遠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說:孔明,下一局棋如何?
哦,法正也來了,一邊漫不經心地觀覽風景,一邊假裝著謙和恭敬,口裡卻咋呼道:啊呀,諸葛亮,你在這裡呢,那幫不服膺主公的王八蛋又被我收拾了!
……
還有很多很多人,多得他們的臉疊加在一起,像一層層壘起的沙土,最後,清晰的輪廓從中央漏下去,高高的沙土整個地垮塌了。
諸葛亮心裡像有什麼東西也從中間分開了,痛便漸漸地擴散著,讓他難受得幾乎不能呼吸。
「孔明,」趙雲動情地念著他的字,「真是要辛苦你了,我們一個接著一個老去,死去,偏留下你一個人……」他聲音發哽,淚陡然地一閃,被他死死地吞沒了。
諸葛亮沉默,卻是字字鏗然地說:「先帝知遇之恩,託孤之重,縱有萬難,亮亦當一肩當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趙雲震住,他聽出這是諸葛亮的心聲,沒有一字虛假,亦沒有一字是空談,諸葛亮這麼說,他必然如此做,沒有人能阻擋諸葛亮的信念,天也不能。
趙雲深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道:「孔明再興北伐,欲有所變乎?」
諸葛亮深思著:「兵出隴右仍為不變之策,只是需做適當調整。」
「先帝昔年爭漢中,曾錯失武都、陰平,此二郡為隴右後院,若能得此二郡,則隴右後院為我所據,即便再有兵敗之局,也不至於一敗千里。」
「我也有此意,前番敗績,不得已兵退漢中,皆因前無所據,後無所依,若能定武都、陰平二郡,則得一屏障也。」諸葛亮分析道,「再者,東吳也有北上之意,倘若東西連線,庶幾掎角相依,勝算更大。」
趙雲點首:「東吳能與我掎角相依,善莫大焉。」他咳嗽了一聲,「只是,北伐一事非一人之力能成,成大業者,當有眾力相助,孔明當著意人才甄拔,季漢數年來雖良干凋敝,也一定能選拔出賢才補充缺漏。」
諸葛亮頷首:「子龍所言深合治國之要務,前番雖敗軍,幸而得一姜維,此人涼州上士,可堪大用。」
趙雲瘦削而蒼白的臉上浮現著期望的笑:「丞相眼光自然不會有錯……」他緩緩地沉澱下心情,哀傷地說:「孔明哪,可恨我再不能隨你出征,以報先帝之恩,以復漢家天下,人生之憾,莫大於此!」
諸葛亮心中一痛,想說些安慰話,卻覺得徒勞無用,趙雲是明事理知天命的聰明人,他不需要虛假的慰藉。
「孔明,」趙雲切切地說,「我便是身不能往,魂也會隨從北伐大軍,總會看見還於舊都的那一日。」
淚水陡然奪住了諸葛亮的雙瞳,他輕輕捏了捏手掌,是呢,那麼多人的希望背負在他肩上,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人。
無論他走得多遠,他們永遠在那兒,在最初的地方,他們是永不會消散的陽光,催迫他疲沓的意志,鼓勵他鬆懈的勇氣,一切都衰謝了,只有當初的誓言,宛如磐石。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默默地對自己說,更多的淚淌出來,又回流進心裡。
秋已深了,庭院裡花葉繽紛,幾個童僕持著大掃帚嘩嘩地掃落葉,姜維順著曲折滿長的迴廊向前走去,腳下一彎溪流纏綿流淌,水面殘紅漂漂,打著漩兒,被流動的水衝去了一叢幽深竹林的背後。
姜維一面漫步一面小心地張望,這便是被無數蜀漢臣僚口耳相傳的丞相府嗎?並沒有他想像中豪奢堂皇的富貴氣,宅院雖然很大,卻極普通,屋瓦棟樑少有修飾,也不貼金粘紅,前院的忙碌和後院的安靜形成鮮明的兩個世界,仿佛人的兩張面孔,一張入世,一張出世。
他作為魏國降將,短短數日擢升官職,恩封爵祿,入成都面見皇帝,還被丞相請入府邸,待以家人之禮,讓多少人青眼有加,羨慕不已,可於他卻似踩在薄冰下,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長廊盡頭倚著一個女子,正低了頭去瞧水底潛伏的魚兒,手裡拈著一瓣花,想要丟進水裡,卻遲遲地沒有動。
姜維悄悄地從她旁邊經過,她正專注地盯著那一汪溪水,竟然不知道身邊走過一個人。姜維側著身子走得很是小心,生恐驚擾了她。目光掠過她的側面,輪廓纖細如描,臉頰上暈著大病初癒的紅。他把目光迅速挪開,盯著一個女眷看,太失禮,會被人以為他輕薄。
可他瞧見女孩子的腳邊閃著一線白光,是一隻玉耳璫,也許是她掉落的吧。
「你……」他想了一想,還是好心提醒道,「掉了東西。」
女孩子遲鈍地轉過了頭:「什麼?」
姜維指著地上的耳璫:「這是你的嗎?」
她朝那耳璫送去一瞥:「呀,真是!」她忙裡忙慌地撿起來,也不忘記說一聲:「多謝。」
姜維辭讓了一聲,發現她眼角餘留著未乾的淚痕,難道她剛才是在哭嗎?可是,這又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平白管一個女孩子的心事,依舊是失禮。
「是喬阿兄送給我的。」她低低地說,忽地又覺得不該在陌生人面前表露心曲,不由得掩飾地一笑。
她慢慢地轉過身,眼睛裡顯出了一個人,身體不為人知地一顫。
這是張年輕的臉,眉毛沒有父親堅挺,卻飛揚似箭,眼睛不及父親深邃,像是寬闊的池塘,大而明亮,鼻子倒是和父親一樣挺直,一張口半開半閉,不似父親抿得很緊,也許是父親思慮過多,太嚴肅了吧。
少女把一個青年男子和自己的父親對比,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行為,可她忍不住,固執地非要比一比。
如果說父親是北辰之星,他就是圍繞北辰的衛星,父親有父親的偉大,而他有他的光輝。
她不知道,她的臉紅了。
「你是誰?」她好奇地問。
姜維覺得很彆扭,當面被一個陌生女孩子問名字,他猶豫了一霎,說道:「我,姜維。」回答很短,像被斬斷了的竹子,一截截續不起來。
女孩子專注地盯著他,仿佛在打量一隻可愛的小羊,一朵含苞的小花,一片滑落指頭的樹葉,她擁有所有少女的好奇心,對一切新鮮的人或事都會很快陷入痴迷。
姜維被她瞧得窘迫不安,他慌忙低了頭,雙手不安地在腿上磨蹭。
「姜維,」她念著這個名字,像嚼著一枚甜果,品咂得滋滋有味,「你不是父親府中的僚屬,新來的嗎?」
姜維沒聽懂她的話,傻愣著無言以對。
女孩兒被他的呆樣逗樂了,捂著嘴笑道:「我說你是不是新來的?」
「呃,」姜維想,自己應該算新來的吧,他老實道:「是。」
女孩兒歪著腦袋:「我說呢,以前沒見過你,嗯,你是哪兒的人?」
「天水。」
「天水?在什麼地方?」女孩兒皺皺眉頭。
「在雍州。」姜維覺得此刻的情形奇怪極了,自己竟然被一個陌生少女盤查,這女子是誰?她為什麼要打聽自己的底細,而自己又為什麼像個傻子似的接受她的詢問?
「雍州?」女孩兒驚呼,「真遠呢,你怎麼跑成都來了?」
姜維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支吾了一下:「我、我原來不在成都,我在天水,後來丞相北伐……我本來隨太守出巡,然後、然後事起倉促……隨丞相來了成都……」他越說越混亂,事情沒說順溜,倒把自己繞進去了。
女孩兒卻聽得很仔細,她在姜維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里聽出了意思:「你不會是魏國人吧?」
姜維呆了,女孩兒的冰雪聰明讓他瞠目結舌,他天生的嘴笨不擅言辭,許多人都不愛與他說話,嫌累,他叨叨十句話也沒廓清一句話的意思,偏又寡言,更不會拌嘴辯論,被人誣賴沒法據理力爭,為此常常背黑鍋受栽贓。
女孩兒才不在乎他是不是降將,她的心思一下子又轉過去了:「天水,天水,這個地方的名字好怪,莫不是你們那兒有天上來的水?」
「是有天水。」
「真的嗎?」女孩兒興奮起來。
「是,」姜維說起家鄉的傳說,口齒變得清晰起來,「那是在秦末之時,雍涼一帶因連年征戰,兼之大旱,致使繁華衰落,民不聊生,苦不堪言。許是上天憐惜民生,忽有一日,天上之水傾瀉而下,綿綿不絕,竟而形成一湖,水波瀲灩,甘洌如酒。後為武帝所知,令新造之郡立於湖畔,賜名天水。」
女孩兒聽得津津有味,她想生活在擁有這樣美的傳說的地方,真是幸福呢。
她嘆息道:「那真是好地方,我以後得去看看,你陪我去成不?」
陪她去?姜維覺得這個要求很古怪,素昧平生便邀請陌生男子和她同行,這女孩兒神志不清嗎?他不肯違心答應,索性保持沉默。
女孩兒也不在乎他答應不答應,她的心思是變幻的流雲,一忽兒又飛過去了,她用憧憬的語氣說:「天水……若是死了,能把骨頭拋在水裡,那該多好……水裡有龍嗎,有神仙嗎?沒有也沒關係,我去做那水裡的神仙……」
死了葬在水裡?姜維更加迷糊了,這是個什麼人啊,也不知是哪家父母教出的怪女兒,行為言談像個瘋子,瞧那一身裝扮?——?他不敢和那女孩兒正面對視?——?也頗為考究,也該是富家女兒,何以遍尋不到那閨門中人的矜持。
「可惜我是女子,我若是男子,我便隨父親去出征,興兵打仗就交給你們,我呢,到處走走看看……」女孩兒充滿幻夢的語言像孩童的自言自語。
姜維有點回過味來了,他心裡跳出了一根神經,這女孩不會是,不會是……
正在這胡思亂想之際,前邊跑來一個童僕,急吼吼地說:「姜將軍,你在這兒呢,丞相尋你。」
姜維回過神來:「哦,我馬上去。」
那童僕乍見到女孩兒,慌忙行了一禮:「女公子。」
這一下,姜維終於反應過來了,這女孩兒原來是諸葛亮的女兒,丞相的大千金,他竟然和丞相長女單獨胡扯了這麼長時間,此刻回想起來,又是驚訝又是後怕,再念及自己心裡許多不敬的念頭,更覺得羞愧。
女孩兒嘟嘟嘴巴,笑嘻嘻地對姜維說:「忘了告訴你,我是諸葛果,你可以叫我果兒,父親總這樣叫我。」
姜維訕訕笑著,他終於抬起頭,第一次正面看清諸葛果,她的眉眼和諸葛亮很相似,只是多了幾分少女的俏皮天真,每當一笑,眼睛便彎成了一鉤月亮。
她多大了?十五歲?還是二十了?她像個不諳人事的兒童,是長在溫室里嬌嫩的花骨朵,未經風霜打擊,純粹得一直保持赤子之心,連真實年齡都模糊了。
諸葛果被姜維注視,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可她似乎喜歡這樣的關注,認真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姜維卻被她的認真逼退了,他不敢再多作停留,深深以為自己太荒唐,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再踹一大腳,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像個色眯眯的輕薄子,居然和閨門女兒談天說地,把男女有別置之腦後,真是不知羞恥!
他連道別的話也不說,逃亡似的轉身就走了,走了一截,又想是不是太失禮了,回頭悄悄看了一眼,諸葛果竟然站在原地望著他,瑩瑩的光流過她蒼白的臉,仿佛淚水般晶體剔透,而後風乍起,吹皺了她赧然的表情,一切都模糊起來,空氣里迴蕩著如慕如訴的憂傷。
我什麼時候回去呢?姜維問自己。他擦了擦眼睛,佇倚欄杆遠眺的女子又變成了諸葛果,其實一直都是諸葛果,是她,而不是她,是這陌生而古怪的女子,而不是他心心念念思慕的妻子。
這是他的宿命嗎?
過去不可追,未來不可知,今日……卻原來是在一個女子的凝眸中漸漸遠去。
是他的宿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