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3:11 作者: 若虛

  滿座衣冠,皆是楚楚之士,門外的陽光緩緩地湧進來,照見一張張模糊的臉,嘈雜的聲音被撩進來的風任意撕碎,便在那耳際融化成稀粥似的一塌糊塗。劉琮在主座坐得太久,腰骨酸麻,扎在頭上的衰絰太緊,勒得頭陣陣暈眩,以至僚屬們的臉看起來像罩了張麻布,五官淌出一攤污濁的水。

  「主君,」蔡瑁高聲道,「曹操大軍前鋒已至宛城,望主君早作決斷!」

  主君?劉琮還不適應這個稱呼,他像是被忽然套上了一件華貴的錦袍,卻不甚合體,總有種游離的感覺。

  「呃,諸君以為當如何?」

  滿座衣冠抖動著,卻沒有人慷慨激昂地站出來說要決一死戰。曹操這個名字像橫掃一切的狂雷,足夠讓善戰的武將拿不動刀槍,騎不動戰馬。

  劉琮只好挨個問:「舅舅以為如何?」

  蔡瑁清清嗓子,用沉重的語氣說:「瑁以為荊州自遭黃祖敗覆,元氣大傷,兼之先主新亡,民心哀慘,曹操新有柳城之勝,正是士氣如虹,軍心昂揚,以我哀傷之師敵曹操戰勝之師,若以卵擊石,深為本州憂之。」

  仗沒打,先把自己貶得一無用處,劉琮也覺得沮喪:「舅舅的意思是……」

  蔡瑁看了看劉琮,又看了看群僚:「瑁斗膽建策,莫若開示誠意,俯首曹操,還能保住荊襄百姓太平,主君也可封侯受賞,仍可為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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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琮算是明白了,蔡瑁是打定主意投降曹操,別說是做做樣子的抵抗,他連甲冑也不披,便釋兵授首。

  劉琮到底是不甘心的,做人家的門下客和自己做主,是兩種人生,前者掣肘太多,時時得看人家臉色,後者自由自在,快心快慰。

  「諸君皆贊同蔡將軍嗎?」他把問題丟出去,他想無論如何,總有人不同於蔡瑁,只要有反對之聲,荊州還是一塊有血性的土地,拼著熱血和曹操決一死戰,未必便會失敗。

  「主君!」傅巽首先道,「巽附議蔡將軍!」

  劉琮很是煩惱,他努力使自己顯得有氣魄,聲音便足道地揚高了:「曹操未來,我等便釋甲授首,何其謬哉!我願與諸君據全楚之地,守先君之業,以觀天下,何為不可乎?我荊襄尚有精兵,樊城亦有劉玄德固守,可為掎角,曹操縱有雄兵,當擊退於金城湯池之下,何謂棄大州而行臣服!」

  「巽以為有三不可,」傅巽的應對相當敏捷,「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曹操擁天子,號令天下,今我以人臣拒人主,逆也,此為一不可;以新造之楚而御國家,其勢弗當也,此二不可;以劉備而敵曹公,又弗當也,此三不可。有此三不可,欲以抗王兵之鋒,必亡之道也!」

  劉琮聽出傅巽這番話儼然是深思熟慮,他漸漸意味到,在曹操大軍逼近時,荊州這幫臣僚的算盤珠子早撥好了,都等著把荊州獻出去給曹操當見面禮,卻把他這個主君晾在一邊。

  「主君自料何如劉備?」傅巽補問了一句。

  劉琮老實地說:「我不如。」

  傅巽像是挖著陷阱等人跳,顯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主君自度不如劉備,然劉備也不能御曹公,則雖保楚地,不足以自存;若劉備足御曹公,則劉備不為主君之下也!」

  這是傾危策士的一貫伎倆,立論時擺出甲乙兩面,甲若成立,乙則不成立,乙若成立,甲則不成立,於是甲乙皆不可行,總之你永遠被他牽著鼻子走。

  劉琮覺得自己那剛剛復甦的熱血正在冷卻,他用哀求的語氣說:「諸君,先父創業不易,徒然將荊州拱手相讓,吾心何忍!」他求助地看住了蒯越,想著蒯越到底是劉表克定荊州時的功臣,與先父有患難之情,總會與他人不同。

  蒯越默然有頃,緩慢而不遲疑地說:「主君,我荊州新喪,士氣低落,難御北方新銳之軍,若憑一時義憤操戈而斗,不免塗炭生靈,戕害無辜,莫若拱手北面,也不失封侯拜爵。」

  連蒯越也主張投降,劉琮最後的希望熄滅了,他低沉而悲慨地嘆了口氣。

  蔡瑁聽得眾口一詞,心裡得意起來,臉上也收不住了,歡天喜地地說:「主君勿要憂慮,既是眾人皆有北面之意,即可遣使北上,宣明主意,倘若延遲,曹公大軍臨城,再謀授首,則晚矣!」

  劉琮悄悄地攥著一隻拳頭,很想一拳擊爛蔡瑁那張嘴,他終於明白了,蔡瑁當初推他為主,哪裡是為他著想,也不是為血緣親誼,分明是為自己謀,推了自己上去,他便可在荊州任意妄為,或者待得時機成熟,一舉攫取荊州權柄。可他能怎麼辦,蔡瑁掌控著荊州軍權,兵符在人家手裡捏緊了,自己不過是不能自主的傀儡,可嘆自己當初還和兄長明爭暗鬥,孰知早成了人家一盤菜上撒的作料,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喟然一嘆:「唉,既然諸君皆有北面之意,吾豈能違眾議,罷了,便遣使北上,宣傳荊州臣服之意。」強忍著說完沒骨氣的話,劉琮的一顆心都在滴血,想到曹操兵不血刃地奪得偌大的荊州,他幾乎想收回自己的話。

  「主君聖明!」眾人一迭聲地稱讚,那份光榮和自得仿佛打了大勝戰。

  真是羞恥!劉琮盯著這些所謂的荊楚俊傑,一股膩煩倒卷而上,他硬生生吞了下去,卻突兀地說道:「北面臣服曹操一事,還得去樊城告訴劉備。」

  這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劉備到底是在荊州的土地上,而且還在積極整兵備戰曹操,荊州如此輕易地投降曹操,若不告訴劉備總說不過去。劉琮忽然覺得,也許在這偌大的荊襄土地上,只有劉備敢和曹操抗衡,儘管他的力量弱小,可他從不畏懼,劉琮於是以為自己真的不如劉備。

  蔡瑁輕鬆地說:「無妨,小事。」

  能「光榮」地把荊州送給曹操,為他們將來謀取更大的利益,區區一個劉備已不在話下,劉備算什麼,他便是死撐著和曹操對抗,也會被曹軍的鐵騎踏為齏粉,反而為荊州除去一個禍害。

  楚楚衣冠們小聲地紛議,有在說曹公凜凜威風,有在說投降後如何獻詞,卻沒有一個人說出半句激憤的抗爭言辭。

  劉琮重嘆一聲,那最後的一點兒熱血熄滅了。

  秋意深了,西風一陣緊似一陣,天上的雲層越來越厚,把太陽深藏在背後,迅速地向著地面重重壓下。

  徐庶提著一個大竹籃,邊走邊笑,口裡還哼著小曲子。他繞過了一叢密生的薔薇花,跨進一個弧形拱門,院子裡掃落葉的童僕見他來了,都躬身一拜。

  房門虛掩著,聽見裡面此起彼落的談話聲,他輕輕一推,半扇門緩緩開了,抬頭便看見劉備倚案而坐,旁邊是正襟危坐的諸葛亮,張飛撇著兩條腿坐得很不安穩,在最外邊的是趙雲,卻是紋絲不動。

  「呀,都在呢,好得很!」他笑眯眯地關了門。

  「元直,你來得正好!」劉備向他招手。

  徐庶把籃子往案上一擺:「來嘗嘗,我母親專給大傢伙做的吃食!」他從籃子裡取出無數的餅子糕點,一一塞到每個人的手裡。

  諸葛亮笑道:「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元直之謂也!」

  徐庶將兩大塊麻餅塞入他手中:「吃你的吧,又掉書袋!」

  張飛毫不客氣,幾大口吞了兩塊餅,吐著滿嘴的面末,大聲稱讚道:「不錯,好吃,元直,你母親真是好廚藝!」

  徐庶得意地仰起笑臉,毫不謙讓地說:「可不是!」

  見徐庶言笑宴宴,諸葛亮大是感慨,他和徐庶相交十年,徐庶性子爽快,不拘小節,或哭或笑皆隨性而發,但哪裡見過他這般歡愉,那由內而外的幸福感,遮也遮不住,想到徐庶孤苦飄零,而今得享天倫,他很為徐庶高興。

  劉備因對徐庶道:「你來晚了,剛才我們正說起有消息傳來,曹操已率兵南下。」

  「曹操來了?」徐庶驚疑。

  「只是風聞,還未確定,正要遣派斥候分部打探。」

  徐庶問:「襄陽有消息嗎?」

  「沒有,」諸葛亮凝眉搖頭,「兩個月來送去襄陽的問函都石沉大海,主公本想親往襄陽探病,奈何襄陽方面卻攔阻不讓,我猜這不是劉表的意思,定是蔡瑁的主張!」

  劉備愁然一嘆:「只怕景升兄凶多吉少!」

  趙雲欠了身向前:「不然悄悄去襄陽打探,蔡瑁再有陰謀,總有蛛絲馬跡泄露出來!」

  劉備垂頭一想:「罷了,索性派密探潛入襄陽,看能不能探出些風聲!」

  張飛正咬著糕點,囫圇著吞下,噎了好一會兒,才悶著聲音說:「去二哥那裡問一聲,他與公子劉琦在一處,莫非老子死活,兒子竟有不曉得的?」

  諸葛亮道:「上次公子趕往襄陽探病,被蔡瑁生生攔了回頭,我想他定然也不知襄陽有了什麼變故!」

  「襄陽成了活棺材嗎,悶在裡面出不來了?」張飛拍著大腿叫道。

  活棺材……劉備忽然打了個寒噤,一種不祥感慢慢湧起,仿佛有一雙死人手在周身撫摩,冰冷僵硬,毫無生氣。

  「主公!」門外傳來孫乾焦急的聲音,眾人都扭頭去瞻,那孫乾已一把推開了門,因是太急,一雙腳重重絆在門檻上,頭朝下直直摔倒,幸好坐在靠外的趙雲飛身上前,雙手穩穩托住了他。

  「公祐何故如此著急!」劉備半是埋怨半是關心。

  孫乾擦了擦滿臉虛汗,也來不及對趙雲說謝謝,一口氣不提地說:「主公,襄陽信使到了!」

  劉備騰地彈跳而起:「在哪裡?」

  「正在外守候!」

  劉備不暇多想,提起袍子就奔了出去,幾乎是蹦跳過門檻,果見院子的亭中立著一個人,竟然是襄陽學舍的宋忠。

  宋忠見劉備奔來,慌忙躬身下拜:「見過左將軍!」

  劉備拱拱手,急問道:「景升兄病情如何了?」

  宋忠扭捏不吭聲,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他從腰間的革囊里取出一卷白帛,顫顫地雙手捧上,卻不敢看劉備的眼睛。

  劉備一把奪過,心急火燎地扯開了便讀,目光方才掃過三四行,那汗便淌了一身,胸口似被大刀輪番砍了十來刀,痛得他霎時眼淚直流。

  「景升兄亡故了!」他仰天長呼,手一揚,白帛飄飄落下,所有的悲慨情緒仿佛開了閘一樣不可遏制,眼淚傾巢滾落。

  諸葛亮緩步走上涼亭,彎腰撿起白帛,默然地看了一遍,羽扇緩緩垂下,兩行清淚流過他軒朗的面頰。他舉手輕輕一揩,沒讓人察覺。

  「怎麼了?」徐庶輕問。

  諸葛亮把白帛遞給他,徐庶展開一看,這原來是劉琮寫給劉備的信,裡面說了三件事:一是劉表病故,劉琮繼位為新君;二是曹操大軍南下,前鋒抵宛;三是荊州不能抵擋曹軍鐵騎,遂決定舉州歸附。

  劉備悲泣不已,一眼瞧見宋忠,心中怨憤頓起,大怒道:「景升兄病故,你們為什麼不報喪!」

  宋忠唯唯不能說,劉琮派他來送信,他本就以為難作,可劉琮強而命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樊城,一直擔心惹火了劉備招致身首異處。

  「混帳!」劉備越想越氣,掄起胳膊便要一巴掌甩下去。

  諸葛亮攔住了他:「主公,宋忠只是信使,遷怒於他有何用!」

  劉備憤憤地放下手,悲傷陡起,不禁泣道:「未想那日襄陽一見竟成永訣,可恨蔡瑁絕情,違背人倫,居然不給我報喪!」

  諸葛亮溫聲勸道:「主公節哀,如今曹軍臨近,前鋒已抵宛城,不日將臨樊城,需早定大計,不可因哀心過甚貽誤大事!」

  劉備雖是滿心悲悽,也覺得諸葛亮所言為真,擦著眼淚說:「我心已亂,實不知該怎麼辦,望孔明能賜良謀!」

  諸葛亮沉吟:「曹軍既已到宛城,必定一二日則克下新野,新野一破,樊城無有屏障,而劉琮欲舉州歸附,樊城便成孤城,不如棄城而歸江陵,江陵險塞,可為盤踞!」

  「棄城?」張飛瞪大眼睛,「還沒打就跑了?」

  諸葛亮不理會他的質疑,平穩地說:「雲長與公子劉琦現在江夏,我們若能保江陵,則兩軍連為一線,互為支援,若是不能得,也可退居夏口,與雲長合併。」

  劉備方寸大亂,不知道諸葛亮的提議到底好不好,他煩躁地敲著腦門,橐橐地滿地走來走去。

  趙雲進言道:「主公,雲以為軍師之議未嘗不可。而今曹操勢大,我軍又一分為二,其勢不可攖其鋒,莫若棄樊城而走江陵,避其鋒芒,再謀後續!」

  劉備擺擺手:「罷了,罷了!棄城走江陵!」他鬱悶地長長嘆了口氣,扭頭又看見宋忠,馬著一張臉,惡狠狠地說:「你回去告訴蔡瑁,爾等謀事何其狠毒,禍到眼前才報與我知,是要陷劉備於萬劫否?」

  他一把抽出長劍,嚇得宋忠的臉白了,哆嗦著想要求饒,奈何聲音竟然發不出。

  劉備引劍而向,目光凜然:「本欲殺汝祭旗,但縱將你千刀萬剮,也難消仇憤,況我今將行,臨行之時殺你一個小小信使,非丈夫所為,你滾吧!」

  宋忠巴不得聽見這話,一聲也不敢發,扭頭一歪一顛地跑了個沒影。

  劉備胸中憤懣難平,仰天一聲嘆息,手腕一飛,長劍飛向半空,墜落之時,沒入柱中,嗡的一聲敲碎了撲面的秋風。

  諸葛亮進家門的時候,夜已很深了,沉沉的風在庭院中嘆息,拂身之時有種徹骨的寒意,敗了的花、枯了的葉都貼著地面隨風旋轉,也沒有人打掃。

  推門之時,屋裡溫暖的燈光撲了一身,他扶住門框,身體忽然變得異常疲倦。

  「回來了。」黃月英慢慢地從床沿站起,她已有了七個月的身孕,行動時略有些遲鈍緩慢。

  諸葛亮快步走去:「別起身!」他扶著妻子重又坐下。

  黃月英對他輕柔一笑,熒熒燈光暈染下,諸葛亮看見她臉上的淡淡淚痕,他心裡明白,輕握住她的手:「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你得保重自己。」

  黃月英小聲地說:「我知道的……」

  諸葛亮輕捋著她散在肩上的一縷頭髮:「明日雞鳴便要離開樊城,你隨甘、麋二夫人同行,我不能照顧你了。」

  黃月英大度地一笑:「沒關係,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諸葛亮默默凝視著妻子,深深的愧疚襲上心頭,他動情地說:「對不起了……」自黃月英懷了身孕,他便一直想將她送走,可他雜事實在太多,兼之不放心孕婦路途顛沛,更沒想到曹操會來得這樣快,竟就耽擱下來,事到如今,戰火燒到目下,方才驚覺自己有多愚蠢。

  黃月英搖頭:「別說這話,丈夫應以大事為重,我若是存了責怪之心,又怎配做你的妻子!」

  諸葛亮長嘆,伸臂將妻子攬在懷裡,聽得窗外秋風飄零,讓他生出了剎那的淒涼感。

  「隨身輜重不要帶太多,越輕便越好,此去江陵路途甚遠,不可被身外之物拖累。」他輕聲叮嚀著。

  「嗯,我知道。」黃月英抬頭望著他,「我什麼都不帶,你知道我的,我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諸葛亮不禁感嘆:「你總是這樣深明大義,諸葛亮何德何能,竟能娶你為妻。」

  黃月英輕輕笑了一聲:「與君同感!」

  「是同感於諸葛亮娶妻如伊人,還是感與我同,慶幸有夫如此?」諸葛亮戲問。

  黃月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說呢?」

  「二者兼而有之!」諸葛亮一本正經地說。

  黃月英捶了他一下:「美得你呢,就愛聽自己的好話!」

  諸葛亮暢聲一笑:「好話誰不愛聽,何況是自家女人說出口,哪家男人不樂意?」

  「哎喲,這樣粗鄙無禮的言辭,你也說得出口!」黃月英捂了耳朵。

  諸葛亮卻還是歡笑,黃月英笑瞪了他一眼。她輕倚在他肩上,低聲道:「你自己也要保重,也不知前途如何,我總覺得忐忑。」

  諸葛亮慢慢地收住了暢然快笑,淺淺的悵然浮上心頭,仿佛水面起了風,泛開的漣漪上結出一朵半開的蓮花。

  「我知道。」

  他輕輕地說,溫柔地擁住妻子,窗外有風,仿佛他們彼此吟哦在心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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