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2 07:23:08
作者: 若虛
風很大,扇得門扉來回擺動,風還帶起了大片大片的塵土,迎面就是狠狠一巴掌。
劉備掩著臉一路小跑,噌噌噌跑上幾級台階,急急地衝進了屋,門首的童僕慌忙關嚴了門,留得勁風在門外瘋狂拍打。
他在門邊輕輕拍去身上的塵土,略定了定神,這才緩步入了裡間。
屋裡燈光很暗,劉表軟軟地靠在枕頭上,垂在床前的帷幔遮住了他大半的身體,若不是有一線光打在床頭,還以為那床上沒有人。
「景升兄!」劉備在床邊參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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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表虛弱地笑了笑,癟瘦的雙頰凹陷下去,一笑起來,顴骨全凸了出來,他對著劉備伸出了手。
劉備一陣難過,握住劉表瘦骨嶙峋的手:「景升兄如何病成這樣!」他說著兩行淚流了下來。
劉表嘆息:「天命終了,無奈啊!」
劉備雙目滾淚,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安慰。
「玄德,」劉表微微喘息,「我不行了,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你說,你說。」劉備抽噎道。
劉表沉默有頃:「你是不是以安撫流民為名,募兵擴充實力,還在江夏訓練水軍?」
劉備愣了,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半晌竟無法說話,腦子裡一片混亂,他其實早想到總有一天劉表會知道真相,只是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因此囁嚅著:「我……」
劉表卻沒有想像中的憤怒,弱弱地擺擺手:「不必驚惶,也無須隱瞞,你胸懷大志,不甘居於人下,有此做法也合情合理。」
他望著錯愕不能語的劉備:「我既將死,自然要對你說真心話,我以往對你甚是猜忌,你久負名望於天下,曹操這樣的人物,居然也對你有三分忌憚,你倚我荊州,我怎能安枕而無憂!」
劉備更是驚懼,但劉表的話語裡並沒有些許仇恨,反而很是平靜,還有些悵然。
「所以你屢次求我增兵,我皆不允,我是怕你羽翼豐滿,便要奪了荊州!」
「我……」劉備猛一站起。
劉表壓住了他的手。「聽我說,」他緩了一緩,「可是我現在卻漸漸想明白了,天下歸有德者居之,荊州或者真的應該讓給你!」
劉備震驚,他瞧了瞧劉表,那衰弱蒼老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試探之意:「景升兄如此說,是要陷備於不仁不義嗎?」
「玄德言過了!」劉表咳嗽了兩聲,「我即將江河歸海,兩個兒子又不成器,荊州地處要衝,北有曹操虎視眈眈,南有孫吳相機而動,要保得荊州不失,除了玄德還能有誰?我是真心真意想把荊州讓給你!」
劉備堅決地搖搖頭:「不可!備怎可趁人之危,景升兄若真有山崩一日,應擇嗣子受印綬,備當鼎力扶持,不負景升兄多年看顧之情,何能橫奪同宗產業!」
「玄德!」劉表著急地說,「昔日陶恭祖也曾讓徐州印綬於玄德,玄德能受徐州,如何不能受荊州!」
「此一時彼一時!」劉備斷然地說。
劉表長嘆:「玄德若不肯受荊州,這荊襄八郡卻付於何人!」
劉備道:「景升兄有子,擇子任之,天經地義。」
劉表愁苦地嘆了口氣:「擇子?擇誰?」
「長公子劉琦,他仁厚寬和,風雅持重,為守成之君,景升兄何不擇他受印!」
「琦兒……」劉表訥訥,他期期地瞧著劉備,「若是琦兒受印,玄德可願助其守衛荊州?」
「當效全力!」劉備拱手道。
劉表頹然一聲嘆息:「唉,罷了,既然玄德力保,便如此了吧。」他撐住身體,雙手緊緊握住劉備:「荊州有勞玄德了!」
台階很長,飛塵撲面拍打,劉琦焦急地跑上台階,一面跑一面甩去面上的灰塵,後背全是涔涔的汗沫,頭髮也鬆散得似乎揉碎了。
他跑到台階的最上面,也不稍息,揚手抓住面前髹漆大門的銅環,力量用得很足,敲門聲震天響動。
「開門,我是長公子!」
門嘎嘎開了,他正要衝進去,卻被一人死死地擋了出去,逼得他險些掉下台階。
「蔡瑁?」他斜眼一瞧,「你做什麼?」
蔡瑁慢悠悠說:「公子來做什麼?」
「我聽說父親垂危,特來望病!」劉琦怒氣沖沖地說。
蔡瑁一睖眼:「誰說主君垂危,竟敢造這樣的謠,是大逆不道!」
劉琦瞠目道:「你休要誆我,讓我進去拜見父親,自然一見就知!」他搶步便要衝入府中。
蔡瑁將手一攔:「長公子且慢!」
「你走開!」劉琦怒喝,右手緊緊摁在腰間的劍柄上。
蔡瑁毫不害怕,冷森森地說:「長公子休怒,論親我也是你的舅舅,長輩說幾句不入耳的話,晚輩便要拔劍相向嗎?」
劉琦無法反駁,緩緩地放開了手,眼睛裡卻仍是滿滿的一團火焰。
蔡瑁冷看了他一眼:「長公子身負主君重命,鎮守江夏重鎮,當初赴任之時,主君諄諄教導,長公子曾對主君信誓旦旦,稱道定當守好江夏,絕不辜負主君重託,如何一年未到,長公子竟然違了誓?」
劉琦質疑道:「我如何違了誓?」
蔡瑁冷笑:「江夏重鎮,樞機要地,守之當謹慎之、忐忑之,日夜憂患不敢輕率。而今長公子釋眾擅走,孤身奔來襄陽,留下江夏無人防守,若是出了什麼差池,你就不怕主君降罪於你?」
「我……」劉琦被他擊中要害,無以作答。
「再者,公子遠在江夏,襄陽並無傳書,公子如何知道主君垂危,是有人故意造謠生事,還是公子有別的想法呢?」蔡瑁陰森森地道。
「我有什麼想法?」劉琦高聲道。
蔡瑁抱了雙臂:「公子如何問我,我哪裡知道?」他幸災樂禍地盯著手足無措的劉琦:「我勸公子還是先回江夏吧,主君有事自然會傳喚公子,切毋聽信他人挑撥離間!」
他索性不再理劉琦,兩步跳入門檻,令人將那大門關了個嚴實,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他拍了拍手,鄙夷地說:「想跟我斗,你嫩了!」
「蔡兄!」門廊後閃出一人,麵皮黃得像被烤過頭的雞蛋,卻是劉表的外甥張允。
蔡瑁對他和氣地一笑,張允扯了扯他的手,悄聲道:「他走了?」
蔡瑁得意地笑道:「他能不走嗎?」
張允默默點頭:「既然長公子已走,我們該早定大計。北方傳來消息,曹操已率大軍南下,不日將兵臨荊州,我們該有個謀劃!」
「張兄以為該如何?」蔡瑁不動聲色地問。
「有兩條路,一是抵抗,二是歸順,若是擇一,憑荊州區區之地恐難敵曹操鐵蹄,袁紹當初踞有富庶河北,實力比我們強過數倍,卻慘敗於曹操;若是擇二……」張允沒說了,臉上是試探的諂笑。
「擇二怎樣?」蔡瑁故意問。
張允嘿嘿笑道:「蔡兄為曹操故交,自然比我更清楚!」
蔡瑁哈哈笑著指住他:「張兄好可惡,是要拿我做歆享嗎?」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呼地一陣烈風,大門被重重撞開,吹得滿屋簾幕亂飛,劉表從床上猛地彈起,捂住胸口大聲地咳嗽。
屋裡的女童都慌了手腳,抬的抬痰盂,捧的捧熱水,一窩蜂擁到床邊。那劉表卻像是被觸怒了,一面咳嗽一面罵:
「滾,滾!」
女童們縮著腦袋,也不敢真的離去,捧著痰盂和臉盆沒敢動。
「夫人呢?」劉表嘶啞著聲音問。
「不知。」一個女童膽怯地說。
劉表長嘆道:「久病床前無孝子,夫妻本是同林鳥……」猛烈的咳嗽把他後面的話掩飾過去了。
門被誰推開了,一個人卷著呼嘯的風衝進來,大聲喊道:「主君!」
劉表費力地抬起頭瞧了瞧:「德珪?」
蔡瑁奔到床前,驚惶地說:「主君,大事不好了!」
「什麼,什麼大事?」劉表也緊張起來,雙手死死抓著被單。
蔡瑁吞了口唾沫:「剛得到消息,曹操已調精兵二十萬,星夜兼程向荊州奔來,前鋒即到宛城了!」
「什麼,曹操來了!」劉表驚得一立,奈何身體過分虛弱,承受不住那忽然的緊張,他又摔入被褥,焦急和憂慮衝上心頭,他捧著心口又是喘息又是咳嗽。
蔡瑁憂心忡忡地說:「曹軍眼見兵臨城下,望主君早定大計!」
劉表被提醒了,他揮揮手:「去,去把長公子調回來!」
蔡瑁沒有動,眼角微浮過一絲冷凝的笑,無聲地盯著衰弱如殘枝的劉表。
「我讓你去調長公子,你,你去啊!」劉表著急地拍著被單。
蔡瑁陰冷地笑道:「曹操大軍臨近,主君現又在病中,當此之時,應定下嗣君之位,以備萬全之策!」
劉表艱難地抬起頭,正看見蔡瑁冷若冰霜的目光,剎那,他打個哆嗦。
「你們都給我退下!」蔡瑁厲聲喝令道。
蔡瑁聲色俱厲,劉表又不中用,女童們哪敢違抗,抱著痰盂和臉盆紛紛奔出房間,雜亂的腳步聲很快被肆虐的大風吞沒了。
「你,你要做什麼?」劉表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向後靠去。
蔡瑁森森地笑著,慢慢地從袖中抽出一隻沒有封檢的皂囊,解開扎繩,捧出一冊捲軸,雙手呈給劉表,卻又沒有真的遞在劉表手裡:「請主君擇定嗣子!」
「嗣子,你想……」劉表慢慢回過味來。
蔡瑁將捲軸一點點展開:「請主君擇定公子劉琮為嗣子!」那青色簡牘上已寫滿了字,卻是以劉表的名義發布的嗣位府令。
「蔡瑁,你好大膽!」劉表怒聲道。
蔡瑁嘖嘖地搖頭:「主君何必動怒,瑁也是為荊州基業著想,擇定公子劉琮為嗣子乃眾望所歸!」
劉表拼了力氣啐了他一口:「狗屁的眾望所歸,是你蔡瑁一心所歸!」他現在才深刻地感到了後悔,不應該將長子遠派江夏,更不應該早不冊定嗣子,一再的猶豫和遲疑,終於釀成了今日的禍殃。
蔡瑁微微動了顏色:「主君何苦如此固執,定公子劉琮為嗣子有何不好,我勸你還是加蓋了印章吧!」
「我若是不答應呢?」劉表倔強地仇視著他。
蔡瑁幽幽嘆了口氣:「那瑁只有得罪主君了!」
劉表逼視著蔡瑁,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蔡瑁心裡發怵,他忽然爆發出狂悖如痴的大笑,笑聲猶如狂風催木,甚是驚駭。
蔡瑁被他的笑聲驚住,心虛地說:「你笑什麼?」
劉表輕蔑地瞅了他一眼,從床頭的書笥里拿出一個小方盒,顫巍巍地取出一方銅印章。
蔡瑁驚喜,忙把那捲軸裝入囊中,系口繩緊緊扎住一片檢,又摸來一方封泥筩,摳出一點兒填進檢上的小凹槽,諸般動作做完,把皂囊捧在劉表面前。劉表舉起印章,默然間連聲嘆息,半晌,緩緩地落了手腕,在封泥上重重一摁。
蔡瑁滿足地捧起皂囊:「多謝主君!」
劉表把印章一丟,哐啷掉在地板上,銅印頓時磕破了一個角。他喘息著盯住蔡瑁,用最後的力氣說:「善待長公子!」
他再也沒有力氣了,像被抽了底座的房梁般,直直地倒在榻上,他睜著大大的眼睛,一滴眼淚順著他瘦削的面頰緩緩流下,卻沒有人為他拂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