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2 07:23:05
作者: 若虛
曹操剛一踏進門,早已等候多時的兒子們都站起身行禮,個頭高高低低,模樣錯落不一,卻沒一個醜陋,最次的那一個也五官周正,論智力更是各有千秋,縱算不能開疆闢土,成就像自己一般的光輝事業,也不是愚拙的廢人,這一點曹操很驕傲。
「父親!」整齊的呼聲里仍有落後的餘音,卻不礙大務。
曹丕是長子,當先說道:「父親,朝廷允你南征了嗎?」其實若論起來,曹昂才是長子,可惜在南征張繡時戰死了,曹丕算是「越級跳」。有好事的都道他命硬,把自家長兄剋死,自個便能成為嗣子,按著長幼順序,以後曹操的爵位還不得傳給他嗎?
曹操落了座,接過曹丕遞來的熱手巾擦了一把臉:「允了。」
曹彰頭一個慷慨激昂地嚷道:「兒子願隨父親出征!」他自來好武,不好讀書,雖只十餘歲,卻擊得一手好劍,素日居家也仗劍坐臥,以班超投筆從戎是為大丈夫志向。
曹操瞧著他笑了一聲:「好性急,素日便是個好武的性子,聽見征戰則急不可耐。」
曹彰氣勢十足地道:「大丈夫當為衛、霍,將十萬騎馳沙漠,驅戎狄,立功建業!」
曹操笑著嘆息道:「汝不念讀書慕聖道,而好乘汗馬擊劍,此一夫之用,何足貴也,還敢誇誇其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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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彰較起了真,義正詞嚴地說:「兒子以為,大丈夫當馳騁沙場,馬革裹屍,何能做博士!」
「你還瞧不起博士?」曹操不禁揶揄。
曹彰不屑地說:「博士咬文嚼字,鑽研經典,皓首窮經,為一字一文而窮研苦思數年,倘遇紛亂,力不能抗一鬥士,百無一用,奚可效之!」
曹操搖搖頭:「此為偏頗之見,子桓、子建皆為博學之士,依著你的說法,他們也百無一用?」
「他們的志向與我不一樣!」曹彰狡辯道。
曹操笑問道:「你是什麼志向?」
「為大將!」曹彰鏗鏘有力地說。
「為將若何?」
曹彰正正聲色:「為將者,當披堅執銳,臨難不顧,為士卒先,賞必行,罰必信。」他以為自己說得很好,氣勢極足,每個字都從丹田處提拔而起。
曹操驀地大笑:「好個大將之道,我原來養了個勇將兒子!」他被曹彰毫不掩飾的志向表達勾起了興趣,因對諸子道:「既然彰兒述己志向,爾等盍各言爾志。」
曹植近身,微微的笑在他清俊的面孔閃著光:「兒子斗膽言志。」他今年雖才十六歲,卻頤養了一身的風流雅量,寫出的詩文讓父親曹操也甚讚嘆,好與一眾博學文士詩酒唱酬,家中常常賓客盈座,徹夜達旦。
「兒子有文武二願,文願讀盡天下書,書盡天下詩;武願踏盡天下土,覽盡天下物,若有千難萬險,亦無所避!」
果然是才高八斗,志向也是一派斐然文氣,四個「天下」連續羅出,豁然顯出那鋒芒展露的少年意氣。
曹操笑道:「子建好大口氣,天下盡為汝讀盡、書盡、踏盡、覽盡,你可讓他人如何立志!」
「父親有包舉宇內之志,振盪八荒之心,兒子願承繼父親鴻業而已。」曹植的口氣很是志在必得。
曹操快然一笑:「好,有志氣!」他環顧著其餘兒子,「你們呢?」
按著順序,曹丕本該先說,曹植卻搶著出了風頭,他不得已落在後面,含著溫潤的笑,不疾不徐地說:「兒子別無所願,只願侍奉父親左右,聆聽讜言庭訓,終生受教!」
這話明聽寡淡如水,細品卻大有文章,不露聲色間拍父親馬屁已至爐火純青。諸子都不是省油的燈,素日各有算計,競相在父親面前竭力表現,生恐兄弟們搶風頭,聽得曹丕這一席話,不禁暗自揣度,何等險佞心機,裝出一副溫順的孝悌模樣,卻把爭執心深深隱藏。
曹操嘆道:「子桓秉孝道,我心甚感,然丈夫立世,當立大志,立大志方有大功業。」
「是!」曹丕老老實實地答應。
曹操又瞧向其他人:「別停下,繼續說。」
兒子們頓時七嘴八舌,敦厚的說希望修身自守,好詩文的說希望博學多聞,尚武的說希望斬將搴旗,有相同,也有不同,各自搜刮出華美動聽的辭藻,想在父親面前討一個好。
曹操一面聽一面評價,他忽地對坐在角落裡的曹沖說:「沖兒何無一言?」
曹沖聽見父親呼他,微微挪了挪。他才十三歲,眉目間卻透出非比尋常的成熟,他笑了笑:「兄弟們說得太好,我還沒想好呢。」
曹操鼓勵道:「無妨,說錯了又不會責罰,不過是父子閒談。」
曹沖溫和地笑道:「兒子之志與兄弟們的偉志相比微不足道,既父親垂問,兒子便斗膽一說,兒子願父親少征伐。」
曹操一愣:「這是何意?」
曹沖傾過身體,眸子亮晶晶的:「父親少征伐,是為天下無戰事,則我父子得享天倫,兒子能時時侍奉父親左右,天下之子皆能時時侍奉天下父親左右,豈不樂哉!」
曹操忽然大喜,那種狂樂的喜悅從眼睛裡流下去,在四肢百骸舒服地沖盪出一朵朵喜不自勝的浪花,他讚嘆道:「沖兒之志方是偉志,我何嘗想年年征伐,若天下無戰事,我當與諸子同享天倫,詩酒唱酬,閱經典,讀名籍,人生至樂!」
他歡喜地把曹沖拉至身邊,親昵地撫著他的後背,笑呵呵地說:「諸子之志各有千秋,然沖兒之志最得我心,他年歲雖小,其智岐嶷,偶或可為眾兄長之師!」
定論已下,兒子們都伏低了頭一迭聲地應和,傻子也看得出曹操對曹沖的喜愛。曹沖生來敦敏徇齊,四五歲便被稱為神童,其智謀權變竟令曹操身邊的謀臣自嘆弗如。建安七年(202年),江東孫權遣使求好,贈送的贄禮里有一頭巨象,曹操心血來潮,欲知巨象重量,詢問群僚,無人能解,卻是七歲的曹沖想了個妙法:把大象置於船上,刻其水痕,再以他物裝入船中,至水痕處則止,如此可得重量。自此後,曹操對這個兒子倍加愛惜,曹沖偏偏越大越聰明,仿佛世人的腦子都長在他那裡。因他極得曹操寵愛,群下若犯錯害怕責罰,總是找到曹沖求情,曹沖也總能想法排憂解難,如此更賺了人心,都說曹操俟後必定以曹沖為嗣子,爵祿自然傳至彼身,正牌長子曹丕也只能望洋興嘆,徒恨自己的智略不及曹沖一半。
曹操微微收住笑,正聲道:「此次南征,彰兒、沖兒隨我出征,諸子留許。」
諸子都聽出來了,曹彰數次隨曹操征討,此次再隨軍南征並不奇怪,可曹操竟帶上了十三歲的曹沖,無疑是在宣告某種惹人艷羨的事實,有好事的兒子去打量曹丕,他像是沒有什麼不自然,仍然端出恭順的謙和姿態。
曹操有些疲倦了:「都散了吧。」
兒子們絡繹而出,回頭間,曹操還拉著曹沖問東問西,不禁又是嫉妒又是無奈,可畢竟無能為力,對於素性離經叛道的曹操來說,廢長立幼不合規矩的古訓於他不過是一句空話,他輕易便戳得稀爛。
風如巨手捶擊,門哐地開了,垂低的幔帳像忽然睜開的眼瞼,露出了簾幕背後的幽暗,慘白的光線在牆壁上吐絲,結出網狀的密集光斑。
司馬懿像被蜇了一般從床上抬起頭來,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動手揉一揉,卻猶豫著用眼風悄然環顧,白蒙蒙的窗戶上有淺淺的黑影划過,不像人影,應是樹影,門被風吹開了,門軸嘎嘎地轉動,門後有沙沙的拂拭聲,像是壓抑的腳步聲。
他於是不敢動了。
他已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月,偶爾起一次身,先要觀察四周動靜,翻個身也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自己家裡尚且要謹慎小心如此,他倒寧願被埋在墳墓里,守著黑漆漆的死寂,總還是一種不必顧忌的自由。
他沒有生病,一個剛至而立的年輕人,正是旭日東升時,斷斷不到那耄耋期頤之年,因衰老而至臥床不起,行動之際需人時時照拂看顧。他跑得走得樂得玩得,健康得仿佛一匹沒有鞍韉韁繩束縛的西域汗血寶馬。夜晚靜臥時,他能聽見心臟在胸腔里蓬蓬勃勃地跳動,那種奔放的騷動屬於烈火般燦爛的青春,是廣袤霜天上飛馳的蒼雲,便是匆忙過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跡。
可他此刻卻必須把自己的熱烈、衝動、亢奮、絢麗統統埋起來,裝出令人憐惜的蒼老、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討厭這種不能馳騁縱橫的脆弱,縱算是偽裝的,也讓他以為羞恥,與安靜的冥思相比,他其實更愛狂野的奔跑。
但他別無選擇。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里,只是為了躲避一個人,那個人叫曹操。
因為曹操要辟他為官,他不願赴任,又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只能裝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漢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漢朝的也許正是曹操,他不想在王朝末世的權力糾葛里掏一抔血腥的土,無辜地撒在自己身上。在曹操身邊謀事是這個年代許多學有所成的年輕人的夢想,可不是他司馬懿的夢想。
也許,他和曹操是同一類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曹操總有一天也會看出他的心機,兩個太相像的人被歷史齒輪趕攏在一起,是歷史的惡作劇,也或者是別有用心。
他裝病以來,曹操派了幾撥人來探病,有白日裡正大光明地探顧,也有半夜翻牆入室,躲在門後偷窺,他始終堅臥不起,一面在臥榻上嘆息人生悲苦,一面佩服曹操的不擇手段,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身居要職,他或許也會採取和曹操同樣的手段,或者更狠毒也難說。
門輕輕一顫,有人走了進來,司馬懿更不敢動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裝的病叫風痹,關節麻木,四肢癱瘓,動一動便能瞧出端倪。
進來的是個女人,卻原來是他的妻子張春華,她捧著一隻銅甌,因有些燙,用手巾包住了兩隻耳朵。
「怎麼是你?」司馬懿驚訝,他不是驚訝妻子入屋,而是妻子親自捧食而進。
張春華淡淡地嘆了口氣:「不得已。」她將銅甌放在床頭的小案上,輕輕吹了吹:「昨日下雨,你起身去撿院裡暴曬的書,被人看見了。」
司馬懿大驚:「誰看見了?」
張春華神情很淡漠:「一個婢女。」
「她人呢?」司馬懿昂起了頭,他緊緊抓住被衾,一股惡狠狠的殺機和滾燙的血一塊兒衝上腦門。
張春華伸手試了試銅甌的溫度,寡淡地說:「沒了。」
司馬懿沒聽出意思,仍是緊張地問道:「人呢?」
「沒了。」張春華還是那白水似的表情和聲音。
司馬懿瞬間恍然,妻子的果決殘忍讓他一陣寒戰,又是一陣佩服和感激,他問道:「沒人懷疑嗎?」
張春華沒所謂地說:「一個婢女,誰會問?」她端起銅甌捧給了司馬懿。
司馬懿卻是食慾全無,他像攪面似的來回搖晃勺子,憂慮道:「有第一人知道,便會有第二人第三人,始終躺臥不起,總不是辦法。」
張春華稍一遲疑:「我告訴你一件事,昨日丞相府派人來了,話傳給我們聽,實際仍是說給你聽,我昨日因處置那婢女,事情緊急,也沒告訴你。」
「他們說什麼了?」
「丞相府的人說,他們等著你的病好,但若是病好後再復盤桓,舉家收之。」
「噹啷!」司馬懿手中的勺子掉了下去,若不是張春華扶著他的手,那銅甌也險些摔落。
他拍著腦門一聲沉重的嘆息:「唉,躲不過去了!」
「他們說待你病好,你尚可再延宕幾日,何有此嘆?」張春華不甚了了。
司馬懿愁悶地說:「你不知,人家既敢說待我病好,便是風聞我這是在裝病,我若再堅臥不起,當真為全家招來一場禍事。」
張春華只覺心驚:「那怎麼是好,能不能想想辦法?」
司馬懿沮喪地嘆著氣:「司馬仲達,你躲過一時,到底躲不過一世,刀把子在人家手裡攥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計可施!」
「他們,他們,不會真的為了你不入仕罪下全家吧。」張春華還懷著最後的希望。
司馬懿微微搖頭:「知道孔融嗎,聖人之後,才學名聞天下,皆因言辭牴牾,人家說殺就殺了。孔文舉何等身份,我區區司馬懿能與他比嗎,天下大才尚且不能保一命,何況我!」
張春華幾乎要滾淚了:「逼煞人也,早知如此,又何必裝這一場病。」
司馬懿仰面默思,他緩緩地作下了決斷:「既是躲不過,只好迎難而上,這是命中該有之難!」他捧起銅甌,深深地吞了一口麥粥。
司馬懿跪在了丞相府正堂外的陛階上。那時曹操正要南征荊州,披一身赤喙金鱗的鎧甲,像一條被陽光染亮的鯉魚,行動起來,每一片鱗甲發出明亮的清鳴。他一眼便看見司馬懿,頓時笑起來:「仲達,瘳乎?」
司馬懿把頭撞向地面:「承丞相掛懷,懿小病,已痊癒了。」
曹操也不讓他起來,他索性半蹲下去,一隻手搭上司馬懿的肩膀:「汝兄長伯達為我主簿,清檢素約,雅倫有望,數為群下稱道。汝卻屢辟屢不至,汝比之汝兄,當真淡泊名利。」
司馬懿惶恐地說:「懿自小多病,體弱不堪任事,非為激俗邀名,所謂淡泊之稱,非懿所敢當!」
曹操大笑,他攥著司馬懿的一隻手拉起來:「汝兄弟八人,世稱八達,崔季珪稱汝聰哲明允,剛斷英特,爾謙衝過頭,便成偽善君子也。」
司馬懿忐忑地說:「懿何敢當此佳論,崔君虛譽耳。」
曹操笑眯眯地說:「仲達自便,待吾復返許都,再與爾敘話!」他拍了拍手朝前走去,忽然又倒回來,湊近了問道:「君以為吾此番南征有幾成勝算?」
問題拋得很倉促,司馬懿應付不暇,他垂頭一想:「五成。」
曹操愕然:「才五成?」
司馬懿誠摯地說:「一成為丞相思謀,一成為群下思奮,一成為民心思順,一成為軍心思戰,一成為天下思歸。」
曹操不禁大笑。「機詐!」他用力拍了司馬懿一巴掌,「謝仲達吉言,剩下五成我替你說了,乃他方之主、之臣、之民、之軍、之疆。此一仗,無非是敵我之五成角逐也!」他撒開手,大笑著揚長而去。
司馬懿那懸在嗓子眼的心緩緩地落下了,他回頭看見曹操光燦的背影,那種不可逼視的耀眼照亮著許都的一片天,卻不知能否照亮整個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