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1:35 作者: 若虛

  隆中的諸葛草廬熱鬧起來。

  由龐德公主媒,荊州牧劉表主婚,荊襄名士做儐,蒯家子弟與諸葛家大女兒的婚禮三日後舉行,這件婚事因婚姻者的名門身份,更因主持者在荊州政界學界的顯赫地位,顯得極為耀目。那一段時日,襄陽一帶都在議論這樁婚事,說這諸葛家使了什麼邪術,讓蒯家開門納婦,最奇的是,竟請動龐德公這尊神。

  近日來,草廬的往來賀客絡繹不絕,他們明是為諸葛家道賀,其實是給蒯家和龐德公面子。道賀的客人進入草廬,見得諸葛家的清寒,心底都起了極大疑惑,明明是門不當戶不對,一向高傲的蒯家如何會接受這一樁不般配的婚事。婚姻講究門第相當,尤其是後漢以來,世族勢力抬頭,為了確保門閥地位不失,往往通過聯姻增強實力,婚姻實則成為一場各得其利的駔儈買賣。但蒯家和諸葛家的兒女婚事卻把門第不相當活生生地演繹出來,真荒誕,也真神奇。

  這些日子,諸葛亮忙得連軸轉,客人太多,大多數都不認識,他也知道人家壓根就不是衝著他而來,若沒有龐德公在荊州一呼百應的士林地位,這些鮮衣怒馬的名士也許永遠不會登諸葛家的門。

  剛送走了一撥客人,諸葛亮疲倦極了,只想一頭栽入暖乎乎的被褥里,睡他個天昏地暗,這本是一雙男女執子之手的終身大事,現在卻變成了眾人一窩蜂來欣賞諸葛亮的喧天大戲。他覺得自己成了山中的猴子,掛在開滿花果的樹杈上,一遍遍接受世人閃爍猜測的目光。他們在說在笑,諸葛亮,你用什麼法子讓大姊嫁進了蒯家,你與蒯家私下有不為人知的密約嗎?

  確然可笑,諸葛亮卻笑不出,他回身看見馬良和徐庶站在院裡的石質日晷前,兩個一遞一句地扯閒話,馬良既好奇又欽佩地打量著日晷,似乎在問徐庶這器物該怎麼製作。

  馬良見諸葛亮回來,笑道:「孔明兄,這日晷真精巧,能教我做嗎?」

  諸葛亮背著手慢慢走過去:「不是什麼難制之器,我把草圖給你,你仿著做就是。」

  馬良擺著手:「我是笨腦殼,斷然學不會,相煩孔明兄不吝賜教。」

  一陣腳步聲響起,從屋廊後跑出來一個小男孩,後面追著的是諸葛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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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小崽子,給我站住!」

  那小男孩對諸葛均做個鬼臉,一骨碌鑽入馬良的背後,露出半邊臉,吐著舌頭只是笑:「你來打呀,來呀!」

  馬良嚴肅了聲色:「五弟,你又鬧什麼!」他雖然年紀尚輕,可在弟弟面前卻仍拿捏出兄長的嚴威。

  諸葛均咬牙切齒地說:「小小馬偷了我的書刀!」

  馬良揪住了弟弟的胳膊:「五弟,手真是多,你是做賊的嗎?把書刀還給均阿兄!」

  小男孩嘟起嘴巴:「他說要送我的,臨了又反悔,我不過是取之有道。」

  「誰說要送你!」諸葛均頓足,「開句玩笑你也當真,那我說去東海里捉條龍送你,你也信?」

  小男孩噗噗地吐著舌頭,用力掙脫馬良的掌控,轉身便跑,卻是一頭撞在誰身上,他捂著腦袋躲了一躲,抬頭便看見一抹素白的月光,月光里有張動人的笑臉,他歪著腦袋看得出了神。

  諸葛亮微笑著摸摸小男孩的腦袋,因對諸葛均道:「不就是一具書刀嗎,不值什麼,你就送他吧,與小孩兒斗什麼氣!」

  諸葛均不樂地說:「就你大方!罷了,算我晦氣!」他對小男孩威脅地揮起拳頭,咿唔了一句什麼,自顧跑去屋後。

  諸葛亮俯身對小男孩笑道:「把書刀收起來,均阿兄不會與你搶了,我准你帶回家。」

  小男孩把藏在背後的書刀捧出來,卻是銀首鐵身,長不過半臂,他喜悅地說:「我想當將軍,當將軍要有刀,謝謝你了。」

  諸葛亮笑起來,笑容明麗:「這是劃錯字的書刀,不是將軍的佩刀。」

  小男孩失望地噘起了嘴,可他還是握緊了書刀:「沒關係,我長大了就會有佩刀,是不是呢?」

  諸葛亮笑得越發歡樂:「是,可你也得先讀書,做將軍也不能不讀書。」

  小男孩用力地嗯了一聲:「我讀兵書,我讀《孫子》《六韜》《吳子》,我在你書房裡看見好多兵書,你能借給我看嗎?」

  「可以。」

  小男孩雀躍起來:「孔明阿兄,你日後若上戰場,帶上我好嗎?你讓我攻哪裡我就攻哪裡,我做大將軍,你做大丞相。」

  諸葛亮被這沒有掩飾的小孩兒言語逗得樂不可支,他忍著笑道:「好啊。」

  小男孩伸手一隻手:「那一言為定!」

  諸葛亮只得也伸出手,一大一小兩隻手彼此靠攏,小指拇鉤在一路,輕輕一拉,算是許下約定。

  小男孩卻似得了鐵券丹書般的誓言,仿佛已手持節鉞,即將指揮千軍萬馬攻城略地。他興奮地跳蹦而起,一溜煙跑出了門,聲音從門邊清清亮亮地拐進來:「大丞相,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徐庶聽得直樂,玩笑道:「大丞相,還不讓你府中庖廚做飯,大司馬徐庶已是飢餓難耐,再不上膳食,他只怕要上書朝廷告你刁難故友。」

  諸葛亮又是笑又是無奈:「你也學小小馬胡說,他是小孩兒口沒遮攔,你是什麼?」

  門外忽有人呼喚,諸葛亮詫異,低聲道:「又會是誰?」

  徐庶摸著肚子嘆息道:「大司馬徐庶可憐,本想來尋大丞相蹭飯,這一日大丞相公務繁重,竟連碗面也不捨得奉上。」

  諸葛亮一面笑一面去開門,門外果有五六人,當先的是白淨面孔的年輕人,卻極是眼熟,原來是龐德公的兒子龐山民。龐山民身後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臉頰瘦削,氣質孤清,神情總是淡淡的,仿佛和這世道格格不入,可諸葛亮注意到他的眼睛特別有神,明亮、鋒利、深邃,閃入他心裡的第一個感受是,這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

  龐山民笑呵呵的,他是好好先生,出了名的沒脾氣,他和諸葛亮彼此行過禮,因笑道:「孔明見禮,我受家父所託,特來致賀!」

  諸葛亮忙請道:「快請屋裡敘話!」

  龐山民謙讓著說了一番話,這才吩咐隨從在廬外等候,唯有那年輕人跟了進來。

  諸葛亮不認識那年輕人,可他總覺得那人在打量自己,每當他回過目光,那人又轉開臉,仿佛有意避開諸葛亮的目光。

  院裡的徐庶和馬良卻認出來人,馬良先自呼道:「士元兄!」

  龐山民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健忘,忙道:「這位是舍弟龐統龐士元。」

  諸葛亮驚異,他回身行禮道:「久仰!」

  龐統回了一禮,眼睛微微上揚,飄在諸葛亮的頭頂上。

  一眾人進屋落了坐,龐山民便道:「家父去拜問黃公,他今日不能親臨貴宅,托我來向孔明致賀!」

  諸葛亮笑得溫文爾雅:「龐公太客氣了,家姊的婚事能玉成多托龐公相助,改日亮當登門道謝!」他其實心裡在想「黃公」是誰,黃,黃,黃承彥這個拗口的名字跳了出來,又是一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襄陽名士。聽說黃承彥比龐德公還難見,龐德公尚是山野無祿隱士,黃承彥卻與荊州牧劉表是連襟,甚或和荊襄的高門世族有盤根錯節的關係,是令人仰止的山中宰相。對於寒微的諸葛亮,黃承彥比起不認識時的龐德公,更讓他覺得遙遠,他也僅僅是閃過念頭,這個名字便如電光石火般飛過了心田。

  「多承山民、士元致賀,亮私家婚事,勞煩諸君費心了。」諸葛亮真心地說。他對龐家有特別的感情,他敬仰龐德公的高蹈超邁,感激龐德公的急公好義,這感情蔓延開來,對龐山民乃至龐統都生出了好感。

  龐山民和氣地笑道:「孔明也客氣了,家父沒少在我們子輩前誇讚孔明為不世大才,我對孔明也甚為佩服,如今為令姊大婚之喜,亦是孔明之喜,該當前來致賀。」

  諸葛亮謙遜地說:「龐公過譽,亮區區山野村夫,才學粗陋,見識簡單,山民如此說,愧煞我也!」

  本自沉默的龐統忽而冷淡地說:「我卻以為你不簡單,極不簡單。」

  諸葛亮一怔,他便是愚拙也聽得出龐統話里的譏誚,他詫異地盯了龐統一眼,忽然間明白了。龐統大約是以為諸葛亮使了什麼非常手段,騙得了龐德公的信任,他認定諸葛亮為攀龍附鳳不惜卑躬屈膝,是舐痔事媚的逐利小人,天下人都被諸葛亮算計了,只他龐統還清醒,看得清諸葛亮的真面目。

  龐統站起身,神情仍是淡淡的:「兄長,晚了,回家吧。」

  龐山民微有些尷尬,可他是和善長者,人家縱算明目張胆地得罪了他,他也不與人計較,他連連道了叨擾。

  諸葛亮一路相送,心裡卻橫著彆扭,他雖與龐統不交一語,卻能感受到龐統眼底那深深的鄙夷,他那十分的委屈里,倒有三分的氣憤。

  「小二,」昭蘇驀地從廚房探出頭來,「面做好了,你們……」她乍看見一眾人都在院子裡,十來隻眼睛齊整整地望著她,驚得啞然無聲,半晌的張皇失措,關了門躲進廚房。

  龐山民卻呆住了,潤熱的汗不經意地吐出了手心,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那容貌秀麗的女子已閃身入屋,只有關合的門在風裡嘎嘎地嘆氣。

  「兄長!」龐統催促著。

  龐山民「哦哦」地答允著,口裡雖應承,腳下卻似粘了膠,一步步走得異常艱難,像被勾了魂,一面走一面還在回頭張望,直到走出了門,過了虹橋,他還依依不捨地頻繁回眸,可望得再久,也只是那一扉閉合如瞑目的門戶。

  諸葛亮推開門,清淡的月光從他的腳邊悄悄地溜了進去,銀霜似的抹在屋裡的家什上,讓那一盞燈也黯然失色,徐庶正倚在床邊打盹兒,腦袋猛地一墜,險些摔下床來。

  諸葛亮看得好笑:「就困成這樣?」

  徐庶打了個大哈欠:「大丞相,令姊嫁人,卻像我徐庶娶媳婦,跟著大丞相忙前忙後,飽飯也沒吃上,覺也睡不成,可憐堂堂大司馬被大丞相欺負!」

  諸葛亮順手撿起床頭案上的一冊書扔過去:「徐元直,你再貧嘴,給我滾出去,我可真讓你睡不成!」

  徐庶一把接穩了書,嬉笑道:「我真認為你有宰相之才,只是說早了一點兒。」

  諸葛亮默然一笑,索性順著徐庶的話頭,謔道:「如此,亮托元直吉言。」

  徐庶仰身倒下,兩隻手展開書,也不看,卻說道:「白日裡龐統說那話什麼意思?我聽著難過得很,若不是挨著你的顏面,我真想當場與他辯個明白!」

  諸葛亮澀澀地說:「他大約是以為諸葛亮趨炎附勢,使了什麼手段欺詐龐公,方才能讓龐公出面主媒,讓大姊嫁入蒯家。」

  「啪!」徐庶把書用力磕在書案上,他捶著床板怒道:「他龐士元眼睛長在脰頸之上,下次我遇見他,先扇他兩個大耳瓜子!」

  諸葛亮軟軟一嘆:「罷了,小事,人活一世,怎能擋得住非議,眾口悠悠,由得他們吧。」

  徐庶嘆道:「你便是好脾氣,容得下非議,若換得我,當真要與龐士元理論理論,偏受不得這冤枉氣!」

  「元直快意恩仇,我倒羨慕得很!」諸葛亮一笑,他寬了外衣,和徐庶並肩躺在床榻上,床頭燭火閃著詭異的光,一眨一閉,便是時間在跳躍的火焰間飛逝,兩人都沒有說話,仿佛在冥想心思,又仿佛陷入了輕淺的夢裡。

  「孔明?」徐庶擔心諸葛亮睡著了,呼喚的聲音很小心。

  諸葛亮「嗯」地答應了一聲,他其實睡意很淡,心裡仿佛壓著一坨秤,沉甸甸地橫在他的胸臆。

  徐庶輕輕地說:「若你大姊二姊尋得了歸宿,均兒也成了家,你有什麼打算?」

  諸葛亮沉默了很久,沒有情緒地說:「不知。」

  徐庶轉過臉來:「我說句心裡話,我自打第一次在襄陽學舍見到你,便以為你不同凡響,徐庶雖愚拙,可也算閱人無數,你與那些埋首經典的學舍儒生不同,你腹藏大經綸,胸存天下心,我以為你總有一天會一飛沖天。」

  「是嗎?」諸葛亮微微笑了。

  徐庶篤定地說:「徐庶今日與你打賭,你若成不了大器,我便伏劍自刎!」

  諸葛亮笑出了聲:「元直這賭咒太重了,看來我不得不去成大器,不然便成戕害元直的罪魁禍首!」

  徐庶嚴肅地說:「我說的可是真心話,你只是機緣未到,哪一日機緣現前,便如蛟龍入海,其勢不可當!」

  徐庶說得言之鑿鑿,可諸葛亮卻像是被厚厚的紗布蒙住了,很久沒有反應,徐庶用胳膊拐了拐他:「睡了?」

  「沒有,我只是,想起徐州……」諸葛亮的聲音在寂靜中聽來有些哀傷。

  燭火矮了身子,漸漸如洇了墨的一脈清水,那墨緩緩地漫上了諸葛亮的臉:「五年前,我隨叔父從家鄉陽都南下揚州,不幸遇著攻伐徐州的青州軍……這一路上,遍地屍骸,那場景太慘了……死去的大多是無辜百姓,他們本想逃出徐州,尋個安生之所,卻把命丟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屍體橫在山野間、泗水裡,根本來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一合上眼便看見死去的人,每一張臉清清楚楚,時常噩夢連番……」

  諸葛亮悵悵地呼出一口氣:「我那時就想,天下為什麼會有諸侯征戰,無辜的百姓為什麼會死?我想了很久,幾乎想到頭痛欲裂,有時想通了,有時又想不明白了。這麼想呀想,恍惚摸著點門道……我想是因為天下不太平,無辜百姓才會慘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們都安居樂業,沒有流離失所,也不會有刀兵之禍,可致太平多難呵……」

  徐庶聽得動容,竟不知自己是滿面淚光,只覺著面上冰涼如刺,他靜靜地問:「你想致太平嗎?」

  諸葛亮無聲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為諸葛亮太狂傲,窮居鄉野的寒微農夫,竟作此虛妄之念,張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搖搖頭:「不,胸懷天下者,方能以天下為己任。我也看得見天下擾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會遠離家鄉,棄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隨流,得過且過者多,挺身奮爭者少。孔明有大悲憫大仁義,甘願捨身赴難,兢兢勤勉而求索大義,歷來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時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爛,裨補殘損。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願為孔明執鞭!」

  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輕柔的呼吸宛若無形的細線,在寂夜中戰慄,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

  徐庶聽出諸葛亮是在背誦《史記·管晏列傳》,他沒有打斷諸葛亮,只是安靜地聆聽著。諸葛亮的聲音輕寧而綿長,像那飄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壓著雖然澎湃然而不爭的情緒,風吹來,雨淋來,那聲音卻還在看不見的時間深處迴蕩,久久的,不捨得落下。

  「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諸葛亮放慢了語調,「知我者,」他緩緩地看住徐庶,最後兩個字咬得極著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顫得沒了語調的聲音說:「孔明欲為管仲乎?」

  諸葛亮悠然地笑著,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為管仲,君……」

  徐庶截斷了諸葛亮的話,「君為管仲,庶則為鮑叔,縱算他日艱難險阻,亦當不離不棄,倘若有機緣,我願為君舉薦齊桓公……」他說得很激動,眼淚倏忽湧出。

  諸葛亮大聲地笑起來,他忽然調侃道:「管仲奪鮑叔之財,元直有財分與諸葛亮乎?」

  徐庶也跟著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顛倒,而今『鮑叔』要奪『管仲』之財!」

  兩人緊緊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裡一切都被壓制了,朋友的笑聲卻撕開這壓制,陽光般明亮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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