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1:31 作者: 若虛

  蒯越惱怒地把青瓷缽直摔下去,登時,水花四濺,碎成七八塊的瓷片四散飛開。他還不解氣,一腳踢去,兩塊瓷片噹噹跳起來,奮不顧身地跳出門,在院子裡還滾了很長一段路。侍立堂下的童僕見主人勃然暴怒,嚇得把頭縮成了烏龜,沒一個敢登堂去收拾狼藉。

  

  蒯良默默地看著兄長的憤怒,一聲也不發,也不知是被兄長的怒氣震懾住,還是把自個兒藏在堅硬的殼裡,沒打算去禁受外邊的電閃雷鳴。

  蒯越的火氣滅不下去,他用一雙燃著火的眼睛瞪著蒯良:「你幹的好事!我蒯家何時有過毀諾的無恥行徑!」

  蒯良被那一句「無恥」激得一彈:「兄長,我可是為祺兒好,怎的變成無恥行徑,你這斷語未免太狠了!」

  蒯越像怒獸般走來走去:「你這叫為祺兒好嗎,你讓他背上無信背義的罵名!當日我與諸葛子默定下婚約,信物換手,允諾錚錚。而今一朝變卦,你讓人家怎麼看我,怎麼看祺兒,怎麼看我們蒯家!」

  蒯良不在乎地撥弄著手上的玉戒:「此一時彼一時,當日你定下婚約,尚有諸葛玄在堂,諸葛玄後來死了,他們諸葛家還有什麼?窮迫鄉野,過去尚算是琅邪望族,如今便是泥腿子,他們家不體面的女兒配我家的金貴兒郎,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

  蒯越不悅地說:「你怎有這嫌貧愛富的勢利心。縱算諸葛玄過世,可婚約還在,不能因一人之死而毀他日之諾,君子一諾千金,你在學舍里先生沒教給你嗎?」

  蒯良嗤之以鼻:「兄長,不是我嫌貧愛富,是世道人心如此!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這天下誰不存著攀附心,高門更要尋高門,哪家望族子弟與單家聯姻,名聲也會受損,便是朝廷舉才,也往那世族裡求,誰管你單家死活!主君不也與蔡家聯姻嗎?蔡家在荊州何等體面,跺跺足便呼風喚雨的門第!我也不求能與蔡家那樣的門第結親,但諸葛家太過寒微,既不能為門楣增輝,亦不於前途有所裨益,我蒯家在荊州賺來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不能被一門親事拖下水!兄長,你可是荊州牧座下重臣,你想讓旁人看不起你,戳你的脊梁骨嗎?人心險惡,平日無事,那些小人尚且百般算計,想挑我們的刺兒,我們還把錯送去他們跟前,這不是一諾千金,這是愚蠢。」

  蒯越起初怒不可遏,可弟弟的一席話是扭轉的開關,將他的惱恨漸漸關進了心裡,蒯良所說並非不是事實。東漢以來對門第的重視盛極一時,聯姻、求學、舉才一概在世族的燦燦門楣里尋覓,無數單家擠破了頭想跨進世族的門檻,一朝躋身世族,便能飛黃騰達,蟾宮折桂。

  他煩悶地長嘆一聲,撫了撫額頭:「縱算你的話在理,可到底是我們悔婚在先,白白害了人家女兒的終身!」

  蒯良聽得出蒯越的語氣鬆動,心底一喜,面上倒斂出通情達理的模樣:「兄長,你放心,我也不是薄情之人,我這次遣人去諸葛家解除婚約,給他家送去了嫁妝,我還尋思好了,必得給他家女兒尋一門好親。」

  「可是……」蒯越良心過不去,「到底於心不忍。」

  蒯良做出了木已成舟的表情:「兄長,如今毀婚已定,徒嘆不忍又有何用,他們家尚且不曾反對,我們又何必自尋煩惱。」

  蒯越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仰著頭嘆息:「不妥啊不妥……」

  蒯良想快馬加鞭再進幾言,徹底擊垮蒯越心底最後的防線,卻聽見門外蒼頭道:「兩位主家,有客來訪!」

  蒯越搖搖頭:「出去回話,主家身體抱恙,不方便見客。」

  蒼頭沒走:「主家,那人說他是主家的外親。」

  蒯越詫異:「來客是誰?」

  「他說他叫諸葛亮。」

  蒯越一驚,他還沒回話,蒯良已跳了起來,他拗著腮幫子道:「兄長,他這是來興師問罪,我們不見!」

  蒯越反問:「你怎麼知道他是興師問罪!」

  蒯良急躁地說:「一目了然,早起我們才悔婚,他這當口登門拜訪,不是問罪是什麼,他這是要尋釁滋事!依著我的意思,先抓起來,投進大牢里。」

  蒯越嘖地斥了一聲,轉頭去問蒼頭:「同行者幾人?」

  蒼頭道:「只有一人。」

  蒯越看住蒯良:「有一人單槍匹馬來尋釁滋事嗎?你也知道人家是問罪,虧心事既是做下了,還怕人家登門問個是非?」他向蒼頭揮手:「請他進來。」

  蒯良緊張地囑咐道:「兄長,你可不能被他威逼,我們既已悔婚,如今騎虎難下,你若被他諸葛家脅迫改口,我們蒯家的顏面往哪兒擱!」

  蒯越思量著:「我有分寸,先問問來意再說。」

  這裡說著話,諸葛亮已進了屋,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淡青深衣,恍惚似被月光染了霜白的青竹。

  蒯越招呼著諸葛亮落坐,他微笑道:「賢侄一向可好,聽聞你入了襄陽學舍,學業甚有成就,很不簡單哪!」

  諸葛亮禮貌地說:「蒯叔過譽了,亮甫入學舍,粗粗受學,談不上成就。」

  「有什麼困難儘管告訴我,我雖不濟,在襄陽城裡也還能說得上話。對了,昨日你蒯良叔叔去南陽,得了兩笥麥餅,可是南陽特產,待會回家時拿一笥。到底我與你叔父是至交,你叔父不在了,我便該照顧你們,你稱我一聲蒯叔,我便是你長輩。」蒯越漫無邊際地扯著話題,想把諸葛亮牽入混沌無頭緒的亂麻里,索性斬斷他的來意。

  諸葛亮彬彬地說:「多謝蒯叔掛懷!」他知道蒯越和他漫天扯胡話,也不著急點破來意,等著蒯越說完,才從懷裡慢慢掏出一個小包,解開了,原來是一枚白玉環,他字字頓頓地說:

  「兩位蒯叔,這信物還作數嗎?」

  蒯越一呆,蒯良的臉已像被灰抹了,又黑又暗,兩人都啞巴了,嗓子眼兒被泥淤了,吐出的聲全噴著污泡兒。

  蒯越乾乾地咳嗽一聲:「賢侄,你這是……」

  諸葛亮沉靜地說:「當日在合肥渡口,我叔父與蒯叔互換信物,定下兒女婚約,一諾成盟,信物仍在,卻不知此物尚可為信?」

  諸葛亮的質問讓蒯越無從回答,他還有未泯的公義心,深深的愧疚讓他被蒯良瓦解的道德感重又樹立起來,他扭頭瞪了蒯良一眼。

  諸葛亮捧著玉環:「我叔父視蒯叔為至信摯友,他與蒯叔定下信約,原是為蒯叔乃信義君子,危難顛沛板蕩播越皆不改遷,故而將吾家大姊終身所託。後來叔父見背,我們姊弟遷來荊州,多賴蒯叔多方照顧,亮甚為感激。此事鄉鄰盡知,都道蒯叔信義昭昭,是可剖肝瀝膽,舉家相托的長者!亮今日向蒯叔討一句話,倘若信物不作數,亮將此玉環奉還,君子一言九鼎,鼎折足,言何存!」

  蒯越被諸葛亮的一席話震撼了,他一聲長嘆:「賢侄,收好信物,我蒯越怎能做背信棄義的反覆小人,你放心,我不會毀約。」

  諸葛亮心下一喜,正待要稱謝,蒯良忽然道:「慢!」

  蒯越忙止道:「子柔,你別說了!」

  蒯良不依從,他對諸葛亮說:「諸葛亮,你既然上門來討說法,我也給你一句實話,我為什麼要退婚!」他起身去取來一隻青玉高足杯,再尋來一把笤帚,兩樣東西一起放在諸葛亮身前,挑著眼睛道,「配嗎?」

  諸葛亮沉默,他盯著那兩樣東西,目光里有說不清的情緒。

  蒯良輕輕敲了敲玉杯:「不是我有意背信,你是聰明人,該知道門當戶對這話吧。」他把笤帚推向諸葛亮,「這是你們家,」又捧起玉杯,「這是我們家,你拿什麼來配我們?烏雀變鳳凰?烏雀就是烏雀,鳳凰就是鳳凰,各有各的巢穴。」

  這儼然是公然的侮辱,蒯越也聽不下去了,他著急地喝道:「子柔!」

  諸葛亮緩緩地抬起頭,對視上蒯良刻薄的目光,安靜地說:「蒯叔,鳳凰也有折翅之時,定論下早了。」

  話已說出口,蒯良索性把臉皮撕得更開:「鳳凰便是折翅仍然是鳳凰!別的不說,倘若我們兩家結親,我們能請荊州牧主婚,襄陽名士做儐相,你們能請得動誰?隆中養牛的農夫?風風光光的一場婚事,攪合進牛糞味兒,成什麼體統!」他譏笑起來,用兩根手指拈起玉杯,對諸葛亮晃了一晃。

  諸葛亮悄悄地掐緊了手指,他看著蒯良那張勢利得可恨的臉,世態的涼薄與人生的激憤糾纏在一處,難捨難分。

  「怎麼樣,你們家請得動誰,說個名字,蒯叔給你論一論。」蒯良挑釁地說。

  諸葛亮隱忍地說:「蒯叔想讓我請誰?」

  蒯良覺著自己在和小孩兒捉迷藏,逗得小孩兒著急上火,淚雨漣漣,他卻在一邊揣著樂子爽快,他用戲謔的語氣說:「還要我為你尋思?那好,我說一個人,你若請得動他,這門親事還有說頭!」

  「是誰?」

  蒯良把玩著玉杯,撮著嘴吹出了一個名字:「龐德公!」

  蒯良剛把名字送出口,早聽得又尷尬又氣惱又愧疚的蒯越已失了臉色,他此時已知道弟弟是在故設難題,壓根不是考驗諸葛亮,而是不留情面地拒絕。

  龐德公為荊襄一帶赫赫有名的隱士,高蹈超邁,不合世俗,是荊州牧劉表都請不動的人物。昔日劉表登門造訪,勸說龐德公出山入仕,義正詞嚴地告誡他,與其保全一身,莫若保全天下,埋首畎畝間,何以遺子孫。龐德公不為所動,回復他:鴻鵠有高林所棲,黿鼉有深淵之宿,人各得其棲宿而已,天下非其所保。世人遺人以危,他遺子孫以安。劉表只好嘆息而去。龐德公不入俗流,鄙棄仕途,反而為他在荊襄贏得了不可仰止的名望。荊襄名士皆奉龐德公為聖賢師表,以能登龐公門堂為榮,將之比作昔日黨魁首領李膺的登龍門。若能得他一二語點撥,或成他門下高足、坐前常友,不僅在士林中身價倍增,日後晉身仕途也是拿得出手的一張光燦燦的名刺。

  蒯良明知道龐德公難請,無非是故作張致的刁難,他就沒想過給諸葛亮機會,這門親在他心裡已關門落閂,沒有複合的可能。他得意地看著諸葛亮,這場對決儼然是他蒯良兵不血刃。

  「好,我去請龐德公。」諸葛亮靜靜地說。

  蒯良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錯愕地看了諸葛亮一眼,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沒有一絲的膽怯和惶惑,只有那雙眼睛仿佛一池深邃的湖水,越發看不清。

  「兩位蒯叔,倘若我請得龐德公,昔日信諾是否作數?」諸葛亮振振地問。

  蒯良說不出話,他本來是戲弄,沒想到諸葛亮當了真,逗小孩兒的遊戲變成了成年人的鬥法,便失了趣味。

  諸葛亮富有意味地望著他:「蒯叔,莫非適才是為戲言?」

  這下輪到蒯良被挑戰了,他不能被小孩兒瞧扁了,譏誚道:「你若請得動龐德公,信諾作數!」

  「此話當真?」

  蒯良拊掌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諸葛亮站了起來,他對蒯越和蒯良行了一禮:「多謝兩位叔叔提點!」他也不多言,乾脆利落地走了。

  蒯越瞧著諸葛亮走遠,回身斥道:「你胡鬧什麼,龐德公何等人物,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崽子,別說請龐德公,人家大門也進不去!」

  蒯良哼道:「他激將我,我也激將他,逗小孩兒嘛,兄長,你也別為他說話,可是他自願下賭,我沒逼他!」

  蒯越覺著自己左右不是人,惱、悔、愧、煩、愁如攪泥水般混成糊塗一片,他跺著足哀嘆了一聲。

  漢水自襄陽城北流過,逾城角處折彎東下,走了幾十里路,河水中央聳起一座魚梁洲。龐德公家便在這魚梁洲上,日觀漢水浩蕩誦,夜聆漢水潺湲吟唱。既是挨著水住,因在門前立起了一架水車,整日吐出成束瀑布,仿佛白練長蛇,奮不顧身地墜入一道人工水渠中,又被機械動力拉升而起。

  龐家不修石磚牆,圍屋的是一圈爬滿青蘿藤蔓的荊棘柵欄,院落里遍種鮮花,芍藥、雛菊、薔薇、月季爭奇鬥豔,簇簇蓬蓬,花香四溢,白日坐倚讀書,夜晚躺臥賞月,當真是說不得的愜意安逸。

  諸葛亮從蒯家出來,一路疾走,他和龐德公素昧平生,從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更不知龐家所在,不得已一路問人,從襄陽到城外的龐家,足足走了二十多里,鞋底快磨平了,才瞧見龐家門前那巨大的水車。此刻轟隆水聲徹入耳底,蒙蒙水汽隨風掃蕩,零星水沫噴上臉頰,讓燥熱的身體有了一絲舒爽。

  他遠遠地望著坐落在水間花叢的龐家,心底其實還是生出了猶疑。若說他在蒯家毅然作賭,是三分的激憤和七分的好勝,此刻,卻是三分的好勝與七分的忐忑。

  他聽聞過龐德公的高風之舉,曾有士子慕名求見,大門也沒見,便被龐德公轟了出去。他只是隆中種田的微末小子,名不見著籍,門不聞風流,龐德公憑什麼要見他,見也罷了,還要為一個陌生人做良媒,想一想也覺得匪夷所思,形如兒戲!

  他在曲徑小道上來回踱步,思量著該怎麼說話,才能說動龐德公。他打了無數腹稿,有的謙卑,有的迂迴,有的疏離,卻都被他推翻否決。因此恨著蒯家的勢利,惱著自己的無力,世態炎涼是這樣可恥可悲的冷酷面孔,你不喜歡,卻不得不直視那冷麵。

  正在一籌莫展時,驚覺背後站著一個人,鬼影似的貼著他的影子,他嚇了一跳,向後一退。「徐……」他慌忙改口,「元,元直……」名字不熟悉,念出來很拗口。

  徐庶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兒,一隻手在腿上擦了擦:「我……」

  諸葛亮鎮定下來:「元直怎在此地,真是巧遇。」

  「是,是巧遇,我路過,路過……」徐庶說得結結巴巴,他其實早就看見諸葛亮,中邪似的跟了諸葛亮一里地,可他沒敢說。

  諸葛亮「哦」了一聲,兩個無話可說,徐庶還在擦手,這次是兩隻手。

  諸葛亮為了打破僵局,沒話找話道:「這是龐德公家嗎?」

  徐庶猶猶豫豫地說:「是……」

  諸葛亮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元直與龐公熟稔否?」

  徐庶搖搖頭:「不認識,龐公高士,為士林之冠,我怎能與他熟稔。」

  諸葛亮遺憾地嘆了口氣,徐庶卻察覺出諸葛亮的難處:「孔明尋龐公有事?」

  「有事。」諸葛亮不隱瞞。

  「有事……哦,那孔明去登門拜訪便是。」

  諸葛亮苦笑:「談何容易,我聽聞龐公之門非常人能登,像我這等寂寂無聞之士,龐公為何召見?」

  徐庶滿不在乎地說:「龐公縱是了不起的人物,不就是個人嗎?見就見了,見著了不會長肉,見不著不會掉肉,孔明顧慮太多!」

  諸葛亮先是一愣,忽地笑了:「極妙!果不如此嗎,不就是見個人嘛!」他當即下了決心,那些顧慮猶豫被徐庶的三兩句話打去了雲天之上,徐庶也不好自己留下,只得跟著諸葛亮走到龐家院落前。

  院子裡只有個鋤草的童兒,聽見人來了,眼皮也不抬一下,手裡握著鐵鍤一下一下鏟入土中。

  「請問,」諸葛亮清聲道,「龐公在家否?」

  童兒懶洋洋地說:「不在。」

  諸葛亮問:「他何時回家?」

  「不知。」

  諸葛亮被噎得半晌無語,他捺住性子,又問道:「相煩告訴在下一聲,他去了何地?」

  「不知。」童兒回答一樣冷漠。

  諸葛亮忍了忍:「童子見諒,請一定告訴在下,龐公何時歸家?」

  童兒把鐵鍤一頓,不耐煩地說:「你這人真囉唣,龐公去了何地,歸來何時關你什麼事,他三五個月不回家也是常事,若是興之所至,三五十年在山裡採藥訪友也未可知。你一直在這兒喋喋不休作甚,最是討厭你們這幫文士,動輒覥臉來求龐公點撥品議,想追名逐利去荊州牧府上,快快離開,別腌臢了好風景!」

  白白地被個十來歲的少年罵,諸葛亮哭笑不得,徐庶卻衝口斥道:「你這娃娃說的什麼混帳話,我們慕名拜訪龐公而已,多問你兩句,你便不耐煩,我瞧你這不懂禮數的臭脾氣,倒真腌臢了好風景,更污了龐公的名聲!」

  童兒沉了臉:「咦!你這大叔好沒道理,什麼叫污了龐公的名聲,你倒給我說說清楚!」

  徐庶被童兒呼之為「大叔」,心裡的火又高了一寸,沒好氣地說:「遠方士子慕名拜訪,原是敬仰龐公清望,你一個看門的娃娃本該笑臉相迎,請入內堂就座,動輒以嚴辭待人,以惡言加人,以後誰還敢登門,不是污了龐公名聲,又是什麼!」

  童兒把鐵鍤一丟:「大叔,龐公的門是哪個王八孫子都能隨便進的?你也不去打聽打聽,多少學子想登龐公之門,一百人里有十人能登堂入室而已。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憑什麼就能輕易入內堂就座,再說了,我也沒求你來,是你覥臉要來,受了惡言也是活該!」

  徐庶呸了一聲:「誰稀罕來,有其仆必有其主,我瞧龐德公也是徒有虛名,不過是欺世盜名的偽君子!」

  童兒氣極了,正要回罵過去,一個朗然的笑聲忽然響起:「說得好,龐德公這老東西可不是欺世盜名的偽君子嗎!」

  眾人循聲一看,卻見曲徑上行來一位四十多歲的長者,一身蠟黃的麻布衣服,手中持一根彎頭竹杖,腰帶上懸著一隻紅葫蘆,他後面相隨一人,五十開外,卻是靛藍麻布衣服,肩上扛著一把鋤頭,懷裡抱著一隻大口袋,兩人皆是高眉疏朗,神態瀟灑,也不知是哪一方的隱士。

  諸葛亮知是有德行的世外高人,他扯了扯還在氣頭上的徐庶,兩人斂容,對長者齊齊下禮。

  黃衣長者笑著看住徐庶:「剛才是你說龐德公欺世盜名?」

  徐庶片刻猶疑,承認道:「是我。」

  「為何有此一斷?」

  徐庶憤憤地說:「龐公名望冠蓋荊襄,為士子敬仰,可他卻以名望為釣餌,一面大收士子入門稱名,一面做出那高傲不可攀的姿態,明為高蹈,實為收名。」

  黃衣長者大笑,一面笑一面去推藍衣長者,那藍衣長者笑著直搖頭,他指了指那童兒:「這童兒一向跋扈,我也吃了他不少苦頭,今日好歹遇著對手了!」

  童兒這會卻極溫順,被申斥了也沒回嘴,還乖巧地笑笑。

  藍衣長者打量著諸葛亮和徐庶:「二位如何稱呼?」

  「諸葛亮孔明。」

  「徐庶元直。」

  黃衣長者驀地一呼,他盯著諸葛亮笑起來:「你就是諸葛亮?」

  諸葛亮呆愣,不知自己有何事何言讓長者驚奇,想想自己也不認識他。

  黃衣長者對藍衣長者笑道:「瞧瞧,他就是讓宋忠那老東西吃不下飯的諸葛亮,在襄陽學舍公然宣言韓非學說,挑儒學的刺兒,辯難得學子們啞口無言。」

  藍衣長者把鋤頭放下,拍著手道:「好,好得很!我偏喜歡看宋忠的笑話,他吃不下飯,我便吃得多!」

  黃衣長者指著水車後的水磨坊:「兩位小友,左右無事,去彼處略坐一坐如何?」

  諸葛亮看看徐庶,兩人都沒有反對的意思,諸葛亮尋不得龐德公,本是滿心的失望,中道里卻遇見兩位高士,索性既來之則安之,把煩心事暫且丟去一旁。

  水磨坊里設有石礅石案,四人團團圍坐,藍衣長者把懷裡的大包放下,取出來一方棋枰兩盒棋子,他對黃衣長者道:「老東西,來一局!」

  黃衣長者抱著手臂:「咱們兩個老東西對弈,不能讓兩個娃娃干看著無事可做,況且僅是我們兩個老東西玩樂,忒無趣!」

  「你想怎麼玩?」

  黃衣長者骨碌碌轉著眼珠子:「我們分陣營,你領一個娃娃,我領一個娃娃,車輪戰,下賭局!」

  藍衣長者大笑:「老東西,偏你會玩,好好,我陪著你,這兩娃娃,你要哪一個?」

  黃衣長者道:「我自然要讓宋忠吃不下飯的娃娃。」

  藍衣長者笑罵道:「滿肚子壞水,我只能要讓龐德公吃不下飯的娃娃!」

  黃衣長者瞧著尚在發蒙的諸葛亮和徐庶,笑眯眯地說:「我們分兩邊對弈,老對老,老對少,少對少,四局三勝,輸了的……」

  藍衣長者接口道:「跳入水裡打個滾兒!」

  黃衣長者拊掌大笑:「可是你說的,我就愛看你打滾兒,輸了別耍賴!」

  當下里,藍衣長者和黃衣長者對弈,棋枰上落了勢子,黃衣長者禮讓藍衣長者執黑,兩人分了棋子,略一思索,便行起布局來。

  這兩位長者果然是紋枰高手,你來我往間,仿若勢均力敵的兩支軍隊,彼此攻守相當,誰都有贏的勝算,稍有鬆懈便可能輸掉全盤。

  黃衣長者捏著一枚白子,心裡算著目子數,必要在哪一步落子方能打開自己新的局面,他掃了全盤一眼,想定了落子點,舉手將棋子在罫線上輕輕一碰。

  諸葛亮忽然道:「老先生,敵有埋伏。」

  黃衣長者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棋枰,果然發覺若落子此處,當真是陷入藍衣長者的埋伏里,他搖搖頭,移開了這一子。

  「觀棋不語!」藍衣長者喝止,他瞪著諸葛亮,「你這娃娃,不知道手談規矩嗎!」

  黃衣長者把棋盒一推:「我認輸!」

  諸葛亮一怔:「老先生……」

  黃衣長者並不介意:「這是規矩。」他點了點諸葛亮,「可是你害我們輸了一局,得給我扳回來,不然輸了棋,你去水裡打滾兒!」

  下一局是諸葛亮對弈徐庶,兩人才開局數子,諸葛亮驚奇地發現徐庶竟然棋藝不凡,布局間自有章法,甚或合著兵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聲東擊西,聲南擊北,諸葛亮於是步步算計,在徐庶的精心屯圍里挖出了自己的陣地,終盤時,贏了五目半。

  第三局徐庶對弈黃衣長者,一盤棋下得極漂亮,行至終盤,仍然分不出勝負,堪堪地下成了平手。

  三局棋下來,可說是各自贏了一局半,只看最後一局勝負。

  諸葛亮把勢子落好,請道:「請先生執白!」

  藍衣長者不客氣,舉手拈起白子當地一定,諸葛亮卻是黑子在手,許久不動,只是蹙眉思索。

  「這娃娃要想多久?」藍衣長者催促道。

  諸葛亮將黑子緩緩地落在白子的對角,藍衣長者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聲,依著起初的布局構想落下第二子,孰料第二步,諸葛亮又跟著下在對邊,如此數步,諸葛亮總是模仿藍衣長者的棋局。

  藍衣長者不滿地嘟囔道:「這是什麼怪棋,你若一味跟著我,還下什麼!」

  諸葛亮無聲地一笑,依舊我行我素地模仿到底,棋下得索然無味,連黃衣長者也看不過,輕輕拍了拍諸葛亮:「娃娃,對弈不能兒戲!」

  諸葛亮還是柔和地一笑,笑容仿佛被陽光染了亮色,便有那一二分不為人捉摸的迷離。

  忽然,諸葛亮在右上邊角飛出一棋,這突然的變招讓藍衣長者措手不及。他本被諸葛亮的模仿棋弄得心神懶散,不料頃刻間諸葛亮竟然於不變中陡然變化,這一子如猛虎下山,洶洶氣勢不可阻擋,那犀利的鋒芒猶如巨斧劈開白子的布局,頓時將白子攪得七零八落,終盤白子竟輸了八目半。

  藍衣長者連聲嘆息:「娃娃國手矣,對弈也能用上兵法攻心,我今日算開了眼界!」

  諸葛亮謙和地說:「先生棋藝高超,亮僥倖而已。」

  藍衣長者痴痴地盯著那沒有撤的棋局,一面看一面讚嘆:「開局前已篤定全盤,沉穩有度,不急不躁,能忍所不能忍,謀所不能謀,不世大才矣!」他惋惜地搖搖頭,「士元也未必有這般棋藝,這般心胸!」

  黃衣長者來了興趣:「把你侄兒找來,讓他與這娃娃下一局!」

  諸葛亮聽見「士元」,心上陡然一跳,他越看兩位長者,越是疑惑重重,大起膽子道:「斗膽一問,二位尊者名諱!」

  黃衣長者笑吟吟地說:「鄙人司馬徽。」

  諸葛亮驚嘆:「先生便是水鏡先生?」

  「區區名號,浮雲一般,不值記掛。」黃衣長者灑脫地擺擺手。

  徐庶和諸葛亮都激動起來,他們都沒想到這半日與他們對弈的長者竟是水鏡先生司馬徽。司馬徽是與龐德公齊名的荊襄名士,一度在襄陽學舍講經,與大儒宋忠受劉表之邀,同撰《五經章句》,最為士林推拜。

  諸葛亮摁住一顆怦然跳動的心,轉向藍衣長者:「這位先生……」

  藍衣長者從棋枰上拈起一枚白子,在指間來迴轉了轉,笑哈哈地說:「我就是欺世盜名的龐德公!」

  徐庶幾乎從座位上跌下去,他咽下一口唾沫,尷尬地說:「徐庶不知龐公……」他愁苦著臉,實在搜不出什麼華麗美好的道歉言辭,索性拜了下去,「請龐公責罰!」

  龐德公一把扶起他:「罷了罷了,浮名如雲,你說我高風亮節也罷,欺世盜名也罷,皆為浮名,我若掛懷,倒真如你所言是為收名也!」

  徐庶又愧疚又感動,深恨自己口不擇言,隨口貶責高士,險些犯下不可彌補的錯誤。

  龐德公笑看著諸葛亮:「娃娃,我瞧你不是無事登門之人,可是有事尋我?」

  諸葛亮沉默有頃,緩緩地離座,而後鄭重一拜:「亮有不情之請,龐公若允諾,亮當頓首感激,若不允,亮也當感佩!」

  「何請?」龐德公被激出了好奇心。

  諸葛亮簡單地把諸葛家與蒯家的淵源重述一遍,他並沒有說蒯家背信退婚,到底留了餘地,只說蒯家提出必須龐德公出面做媒,末了,說道:「亮實在是別無他法,懇請龐公幫我一個忙!」

  龐德公認真地聆聽著,不議論,不插話,只是慢悠悠地在手上掂掇著棋子。

  司馬徽驀然道:「蒯家人是不是說請不動龐公,便要退婚?」

  司馬徽如此洞若觀火,諸葛亮倒無法遮掩了,他支吾了一剎,卻秉著不宣人惡言的道德感,沒有說出口。

  司馬徽冷笑:「蒯家那幫勢利眼,他們家除了蒯越尚算君子,都是一幫少羞恥無是非的小人,我瞧他們是嫌你家清寒,自以為門第高,又是荊州牧座下重臣,眼皮便翻了天!」

  他哼了一聲:「我瞧你大姊不入他們家的門卻是福氣,這種人家不嫁也罷!」

  諸葛亮苦笑道:「大姊既已許了婚事,脫然悔婚,一生名節受毀,日後可如何再尋良家子?」

  司馬徽啞然失笑:「我卻是為義憤而忘常情。」他慫恿著龐德公:「老東西,這個忙你幫不幫?」

  龐德公拈著棋子不語,唇邊含著暖暖的笑,看不出答應還是拒絕。

  諸葛亮其實沒敢抱希望,畢竟這個要求太出格,讓龐德公為隆中的微末小子出頭,跌了龐德公的身份,也高估了他諸葛亮的地位。

  司馬徽催道:「老東西,你幫不幫,你不想看蒯家人吃不下飯嗎?宋忠吃不下飯,你尚且不亦樂乎,蒯家若吃不下飯,我瞧你能樂得活過彭祖。」

  龐德公嘿嘿笑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說:「剛才那局賭我可是輸了,按規矩,可得落水打滾兒。」

  眾人面面相覷,猜不出龐德公忽然提出輸棋是什麼意思。龐德公瞧得眾人睜著眼睛發傻,把棋子一拋,笑道:「我輸了棋,本該下水,可我想耍個賴,誰替我下水,我便往襄陽走一趟,正好蒯異度還欠我一壺酒,我得要回來。」

  諸葛亮大喜,此刻便是讓他在水裡泡上一天也別無怨言,他利索地把袍子塞進腰帶里,可是已經晚了,乍聽見徐庶大喊一聲,下餃子似的跳入了水渠里,濺起一丈高的水花兒,仿佛是入水的蛟龍,驚得渠里的魚兒四散逃開。

  龐德公和司馬徽笑得前仰後合,司馬徽捂著胸口,抹著眼角的淚花:「徐元直今日這一跳,驚煞世人也!」

  徐庶從水裡冒出個頭,綻放出一個濕漉漉的笑:「本來也該我下水,我只是願賭服輸。」

  諸葛亮趴在磨坊邊,瞧著徐庶蛤蟆似的漂在水面,外衣全浮了起來,活似沒了根基的荷葉,他實在撐不下去了,終於笑出了聲。

  隆中的蜿蜒山道被月色染白了,兩個人影被映在發光的路上,像兩束流動的海藻。

  諸葛亮彎下腰,掐了一捧草,隨口道:「元直家裡還有什麼人?」

  徐庶漠漠地說:「有老母。」

  諸葛亮喜道:「是嗎,改日必當登門拜訪。」

  「她不在荊州。」徐庶低低地說,「她在我姑姑那裡,揚州。」

  「為何不接來呢?」

  徐庶苦澀地喟嘆一聲:「接來做什麼呢,留在揚州尚能謀生,來荊州,只有我窮困一人,孔明該知道,徐庶尚是殺過人的要犯,是他人眼裡的凶賊……」

  諸葛亮同情地看著徐庶:「元直何必妄自菲薄,亮以為你不是他人眼裡那樣,縱算當年殺人,想來也是有不可不做的理由。」

  徐庶震震,胸中的情緒澎湃起來:「我是為他人報仇,秉著一腔少年義氣,遭官府所逮,枷鎖過市,後為黨徒所救,浪跡天涯,避禍荊州,因我不想做個粗率莽撞的武夫,便想潛心求學,這才千方百計進入襄陽學舍。」

  諸葛亮含笑:「我便知元直為俠義心腸,所謂兇惡之斷並非真正的元直!」

  徐庶感激地說:「多謝孔明良言,子云:『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徐庶知道自己名聲不好,同學也不樂意與我相處,諸般壞事也歸於我處,我百口莫辯。」

  諸葛亮認真地說:「元直非惡人,元直有烈烈肝膽,諸葛亮雖愚拙,也看得出元直之善,元直之純,元直之真。」

  徐庶呆了,一雙手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忽然想哭,哆嗦著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我,我沒有什麼朋友……我……」

  諸葛亮笑了一下,輕快地向前走去,徐庶不敢說話了,兩隻手在腿上擦了又擦,像做賊似的跟在諸葛亮身後,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兒,卡得他頭暈眼花,憋著一口氣也不敢吐出來。

  「我到家了。」諸葛亮踏上了虹橋,草廬里亮著燈,幽幽的光宛如女孩兒期待的目光,柔情得讓人想要睡去,橋下的溪水隱沒了微弱的聲音,恍惚是魚兒在嘆氣。

  徐庶笑得極勉強:「好,孔明到家,我,我也走了……」

  諸葛亮喊住了他:「元直,進去坐坐吧。」

  徐庶傻愣愣的,兩隻手藏在背後,他此時嫌那雙手多餘,無論放在哪裡都彆扭。

  諸葛亮溫暖地笑著:「煩君一路相送,此時夜涼如水,月色如醉,茅屋也有薄酒,若不嫌棄,入草廬對酒賞月,秉燭夜談如何?」

  徐庶覺得一整片天都亮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仿佛是諸葛亮身上飛出的光輝,他注視著諸葛亮像陽光般明亮的笑,他於是也笑起來,卻不知不覺泌出淚光。

  他覺得自己終於擁有了一個朋友,他不再是襄陽學舍里孤單單的學子,在旁人害怕和質疑的目光里日復一日守著他的孤寂和悲傷,被一切熱鬧和歡樂隔離開,像一個長了醜陋面孔的另類,躲在背光的角落裡,把刀子般的眼淚咽下去。

  他從第一眼見到諸葛亮,便想和這個人成為朋友,那仿佛是他奢侈的夢,可天亮的時候,他才發現那不是夢,那是甜美得如放在手邊的一盞美酒。他可以捧在懷裡,飲入唇舌,用自己的胃去溫暖,用血液去品味。

  多年以後,已是魏國御史中丞的徐庶常常會回憶起那個夜晚,他說,那晚,他擁有了第一個朋友,也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兩日後,一件奇聞轟動了襄陽,一向清高不入世的龐德公踏進了蒯家大門,他作為隆中諸葛家請來的媒人,為諸葛和蒯家兒女婚事做媒。蒯越、蒯良兩兄弟驚得倒履相迎。蒯良自覺顏面掃地,但同時又覺得門楣倍增風光。彼此不過幾語之後,便定下了婚期,第二日,蒯家向隆中的諸葛草廬送去了幾大車彩禮,浩浩蕩蕩的隊伍驚羨得隆中農人都跑出來看熱鬧。人們都在議論也在猜測,清貧的諸葛家是怎麼請動龐德公為媒,又如何能讓大女兒嫁入蒯家。這成了一個謎,幾年之內一直是襄陽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另一件奇聞也在襄陽學舍安靜地發生,那天早上,學子們驚奇地發現徐庶和諸葛亮結伴而行,兩人同行同坐,同案同食,起初人們不理解,甚或以為諸葛亮墮落了,後來漸漸發覺,原來在他們眼裡兇惡的徐庶也會有動人微笑的時候,他說話行事不那麼討厭了,其實也是個彬彬有禮的溫和君子。

  這兩件事都關聯著諸葛亮,有明察秋毫的聰明人從蛛絲馬跡中抽出端倪,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年輕人會成為荊州惹人矚目的傳奇,但到底會在哪一天,也許只需等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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