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1:28 作者: 若虛

  漢獻帝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荊州。

  早春二月,新綠抽芽,丹水、淯水、沘水春潮湧動,乘著春風輕快南下,在襄陽附近匯入了漢水,清亮的漢水潺湲南流、淙淙歡歌,把爛漫春色送入了襄陽城。

  剛過日出,襄陽學舍仿佛打開的一冊書,飛揚的字跳躍起來,誘人的墨香瀰漫得周遭的空氣都文質彬彬,衣冠楚楚的荊襄學子魚龍而入,各自抱著厚厚的一紮書,見面之時得體地參禮作揖,顯出一派溫文爾雅的翩翩風度。

  明亮的講經學堂里,已落坐了許多學子,不時還有人走進來,一面尋著自己的席位,一面和周圍的同學行禮,一面把捧著的新書或昨日剛寫的策論拿給同學觀瞻,若得了一二夸譽,不免揚揚自得,嘴裡卻要謙遜地菲薄一番。

  因先生還不曾來,學子們也不安生,冥想的冥想,議論的議論,有學子閒著無事,趴著窗口往外看風光,看見學舍侍從領著一個年輕人從南門款款而入,沒有進講經堂,卻走到東廂去拜孔子像,這是新生入學的規矩。

  「這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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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子們皆是年輕人,掖不住那好奇心,一顆顆腦袋都湊了過來,見得那人著一襲素白深衣,明麗的陽光映著他的臉,恍若給他抹上一層絢爛的金色。

  「真是風姿特異!」同學嘖嘖贊道。

  「可把小馬兒比下去了!」有人一面感嘆一面擠眼。那小馬兒原是個十二三歲的俊秀少年,他一點兒也不懊惱,由衷地說:「這位兄長真好看,別拿我與他比,我是土堆,人家是泰山。」

  議論間,侍從已將那年輕人領入了講經堂,他指了指最後的席位:「學舍規矩,新來者末席,學業特異者可升席!」

  年輕人參了一禮,侍從也不多語,拱手自去了,年輕人緩緩地向相對兩列的學子席位末尾走去,行經之處便是一片拋飛的目光,他在末席停住,安靜地坐了下去。

  一群人先是用目光打量新同學,而後一窩蜂地圍了上前,一個長臉的年輕同學禮貌地說:「在下崔州平,不知同學如何稱呼?」

  年輕人回了一禮:「諸葛亮,」他頓了一頓,「孔明。」他似乎對自己的字不熟悉,說的時候打了個結,崔州平不介意地一笑,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剛剛加冠禮,獲得了一個成年人才能擁有的表字,暫時還適應不過來。

  「在下石韜石廣元!」一個方臉短髯的同學說。

  他旁邊的同學跟著說:「在下孟建孟公威!」

  一忽兒,周圍的同學都爭著自我介紹,行過冠禮的說出姓名台甫,沒行的只說姓名,諸葛亮一一還禮,默默地在心裡記住同學的相貌名字。

  他看見最後一個同學默默地走向他,那人從人群的夾縫裡走出來,仿佛被人遺棄的一抹衣角,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飛塵般匆匆地擦過耳際:「徐庶徐元直。」

  諸葛亮回了禮,他本想和徐庶再寒暄兩句,可徐庶已經走遠了,他孤單單地落坐在背光的角落裡,周圍的同學都和他隔著一段距離,也沒有人與他說話,仿佛他身上長著有毒的尖刺,碰一碰便要遭到不測。

  說不得為著什麼緣故,諸葛亮有些同情徐庶,他聽見門口木柝輕輕一敲,同學各自回位,原來是先生來了。

  「孔明兄,」諸葛亮旁邊的少年小聲說,「日後多多指教!」

  諸葛亮對他溫和一笑,那少年容止清朗,眉間生有淡淡的白毛,他記得那少年叫馬良,同學們都稱呼他為小馬兒。

  此時主席上已坐了一人,高冠峨峨,玄衣皂裳,面容肅穆,卻是學舍先生宋忠。他是南陽大儒,為荊州牧劉表禮聘為官學老師,在經學上的造詣與鄭玄不相伯仲。

  他把面前案上的一冊書展開,慢條斯理地說道:「禮樂之治!」

  學子們都凝神專注,俄而,目光聚束般齊齊望向先生。

  宋忠掃了學子們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因問,禮起於何也?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故求,求而不得故爭心起,爭心起則亂窮也,故聖人制禮以分之。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

  「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不無形,形而不為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

  宋忠講經的聲調故意拖長了,每個字都咬得很用力,像在口裡含著一枚銅錢,齒縫間迸出的字因而發出了剛冷的金屬音。

  他停了口,把書冊輕輕一合:「諸生有難否?」先生提出質問,旁邊侍從忙躬身向前,在兩排學子之前站定,抬起了手,清聲道:「有難者起!」

  兩漢官學承襲了春秋的講學風氣,講經的先生並不進行填鴨式灌輸的教育,往往是先進行微言大義的概括論之,再由學生針對問題進行辯難,讓學生在自由討論中辨明真知,論辯過程中,先生一般不干涉,只做旁敲側擊的點撥,這種自由開放的學風鑄就了兩漢的巍巍文明。

  有學生立起了身體,先對先生一揖,說道:「禮樂誠為根本,然則,倘若禮崩樂壞,王綱廢弛,該當如何?」

  「禮崩復禮,樂壞復樂!」崔州平搶先道。

  石韜跟著崔州平的話頭道:「如何復?」

  崔州平正在斟酌字句,那邊孟建卻道:「禮樂之制本有其序,復者,反本也,循聖人之訓,躡堯舜之道,孔子云:『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從周而已。」

  石韜追著問道:「當春秋天下崩亂,孔子克復周禮,然顛沛列國,仁義不用,孔子亦有乘桴浮於海之嘆,退而作春秋。可知禮崩樂壞之際,復禮為難,至我先漢草創,儒術定鼎,禮樂方大興中國!非天下一定,禮樂何復,非聖君臨照,禮樂何興!」

  孟建被問住了,他還在搜羅辭藻反駁石韜,那侍從卻揚聲道:「奪席!」

  底下同學一迭聲地應和:「奪席!」

  孟建不得已,站起身,把身下的竹簟輕輕推出去;石韜不客氣地拖過來,挪進了自己的竹簟下。

  侍從對諸生清聲道:「有難石廣元乎?」

  「有難!」席位最末尾有人回了一聲,聲音很輕暖。

  石韜望過去,原來是新來的同學諸葛亮,他對諸葛亮作了一揖:「請!」

  諸葛亮先是一揖,緩緩道:「亮以為禮崩樂壞之際,當先克定崩壞之源,所謂正本清源。源不清,本則渾,廣元適才言及禮樂崩於春秋,興於先漢,是為真知。禮樂為治世大典,太平盛世可行可興,亂世擾攘,禮樂則稍顯無為,當此時,黎庶饑寒當飽飫之,百姓失業當養耕之,社稷殘損當補漏之,宗廟崩塌當鼎峙之。」

  石韜回應道:「誠也,禮樂於亂世或少裨益,然禮樂終不可廢,亂世人心崩亂,正待禮樂彌缺補漏。韜以為亂世禮樂大補,治世禮樂大興!」

  諸葛亮沉靜地說:「亂世崩亂,徒徒以禮樂補之,少耳!」

  石韜問詢道:「孔明以為尚缺何物?」

  諸葛亮抬起手,一根根指頭豎起來:「法為懾禍心、兵為鎮荒亂、農為養民力。可施耕戰來遠民、強國兵,明法度禁殘賊、正根本,大善也!」

  石韜大約沒想到諸葛亮會舉出這樣的例子,他略有些發怔:「孔明所論,似為秦時之政。」

  諸葛亮含笑:「秦處大亂之時,所采懇令、算民、開塞、明法之政正可補禮樂之不足,故而秦以西陲荒族,奮起逐鹿,掃蕩一定!」

  這言論太大膽了,東漢官學以儒家經典為主流學風,很少有人敢公開宣講申、韓之論,更別說讚美被儒家指斥為暴秦的法政,諸葛亮這一席話剛說出口,學子們一片譁然。

  石韜上下打量著諸葛亮,他以為這新同學瘋了,他用一本正經的語氣勸誡道:「聖朝以儒學為尊,儒學以禮樂為根本,禮樂以仁義為圭臬,孔明棄禮樂而求刑名,何謬也。」

  諸葛亮搖頭:「非也,漢興以來,明為獨尊儒術,實為諸家融合!儒家教化天下,設立禮秩,然並非全具之學,不可獨尊天下。」

  崔州平實在忍不住,搶著聲音道:「何謂儒學不可獨尊天下?自武帝尊儒術罷百家,儒家特為國家根本之教,猶如社稷血脈,立國之本,孔明此話不敢苟同!」

  「儒學若非全具之學,何以維繫社稷根本,四百年大漢基業又以何依憑?」又一人高聲道。

  「以暴秦為模範,當真兒戲!」

  「天下崩亂,正為人心不定,妄以刑名克定亂局,豈非重蹈暴秦覆轍,高祖正為反其道而行之,方才能一統天下,倘若躡足秦法,天下何復太平?」

  學子們嚷成一片,已分不出到底是誰在說話,諸葛亮像處在風暴中心的扁舟,平靜地面對周圍的質疑,唇邊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侍從敲了一聲木柝:「止靜!」

  學子們吞著話止了聲,尖刻的目光卻在諸葛亮的身上划來划去,心裡雖然不贊同,卻都等著諸葛亮的回答。

  侍從望向諸葛亮:「諸葛亮可有回辯?」

  諸葛亮微微點頭,他侃侃而談:「諸君博聞學問,應讀過《孟子》,其滕文公章句有言,陳良聞許行學說,而盡棄其學而學焉。陳良因見孟子,以為賢者因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

  諸葛亮的辯難竟然是從儒學典籍入手,這倒讓人難以揣測其用意了,諸位學子因不知他要說什麼,也都沒有回辯,只得靜聽其詳。

  「孟子卻問他:『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織布而後衣冠乎?』陳良答曰:『與百工易之。』孟子因而曰:『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諸葛亮話鋒一轉:「因之,天下不得以一人全具百工之能,必以易之而得食,得衣,得冠。天下亦不得以一學全具諸學之流,必以諸學總括,方能囊萬般有用之學,為政為軍為民。」

  學子們已有人領悟過來,諸葛亮這是借儒學典籍來反駁儒學全具之能,雖有狡辯之嫌,你卻挑不出他的毛病。

  諸葛亮緩緩地環顧著面露不信服的學子,語鋒忽又折轉而去:「秦處西垂,民少於山東六國,財薄於山東六國,軍弱於山東六國,倘坐擁一隅,不思進取,傾覆指日可待!然秦以商鞅變法,二十年裨弱秦隆於西隅,後歷百年,始皇帝長策振於宇內,覆滅六國,這正為法家定秦統一之策。非法家何有天下一統,非變法何有亂世終結!」

  「秦並六國,當此時天下平定,原該濟民於休息,養民於無為,秦不曉通變,仍沿襲戰時刻薄刑法,才有陳涉之徒不堪暴虐起事,致使十餘年宗廟隳頹,正為尊法一家可得天下,不可守天下!」

  他微一停:「漢初,高祖深諳天下疲敝,遂偃武休息,輕徭薄賦,行老莊無為之道,百年之間,興農耕,罷烽燧,倉廩實而錢帑足。然輕君權,重封建,弱禮法,百姓不知恩秩,諸侯不知敬上,終致吳楚之亂,社稷幾沒於危。後武帝踐祚,推恩諸侯,漸蠶食邑,得專君權,董仲舒以尊儒策上,遂漢興儒術,以禮刑天下,使定親疏、訣嫌疑、別同異、明是非,天下於是為定。」

  他一一環顧著同學,目光熠熠:「儒學定尊,是為治國訓禮之本,然法制仍在,故有蕭何定《九章律》,叔孫通定《傍章律》,張湯定《越宮律》,趙禹定《朝律》,數法合為《漢律》,是為明定法度法秩法序。漢律之作,廷尉之設,天下凶賊伏首而認罪,大辟懲未殺,刑法戒未犯,堯舜刑措而不用,非有五刑之設,何有『刑措』之美!先漢宣帝曾言:『我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斯言善也。」

  「所謂儒不足,法補之,法有虧,儒潤之,至於農、道、陰陽諸家。一事變,儒法若退讓難濟,他說亦可為資,怎可以一家之說獨斷乾綱。書曰:『允執厥中』,孔子曰:『過猶不及』,皆道此取長補短,百慮而一致矣。老子言:『治大國如烹小鮮』,如造食,缺一料便少滋味,獨一料則無鮮美,湯猶如此,何有獨儒而去諸子之說邪!」

  諸葛亮說完了,學子們卻像是被摁在一池水裡,許久沒有發出聲音。

  「善!」一個明亮的聲音贊道,在異樣的安靜里顯得格外刺耳,眾人詫異地循聲而去,竟然是徐庶。

  諸葛亮對徐庶輕輕一笑,可徐庶被窗口投來的一大團陰影籠罩,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侍從有些為難,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宋忠,宋忠其實也很躊躇。自他在襄陽講學以來,從沒聽見過如此大膽的言辭,公然挑釁儒學權威,還鋪陳誇讚商鞅學說,豁然是韓非學派的門下高足。他本來想嚴詞斥之,斬斷諸葛亮的張狂,可辯論學風到底不能破,他沉下了心裡的不悅,對侍從點點頭。

  侍從明白了,他提聲道:「回辯乎?讓席乎?」

  學子們窸窸窣窣起來,沒有人反駁,也沒有讓出坐席,低低的躁動中,徐庶站了起來,他把竹簟推向了諸葛亮。

  諸葛亮驚訝起來,剛才那場辯論,徐庶始終不發一言,可辯論完畢,他頭一個喝彩,頭一個讓席。諸葛亮心裡對徐庶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他想要看清徐庶的臉,徐庶卻落寞地藏在角落裡,伏著頭,像是怕光。

  徐庶開的這個頭仿佛開了閘的水,馬良也把竹簟讓了出來,而後是石韜,他因坐了孟建的坐席,連著推出去兩張,崔州平忸怩了半晌,不情不願地把坐席撩了出去。之後,更多的學子挪席讓給諸葛亮,諸葛亮的面前摞起高高一紮竹簟,幾乎齊著他的腰。

  侍從道:「諸葛亮升席!」

  諸葛亮起身,對老師和學子各自行了一禮,在侍從的指引下,從末席向前越了三位,款款地落坐下去。

  這場辯論以諸葛亮大獲全勝而告終,學子們看看那一摞坐席,又看看諸葛亮,既羨慕又嫉妒,也有不肯承認的欽佩。

  散學了,三三兩兩的學子湧出了學舍,或結伴而行,或獨自歸家,學館門首有負重的苦力蹣跚經過,見得莘莘學子翩翩而出,羨慕地嘆了口氣。

  諸葛亮走在後面,他和同學尚不熟,今日又在眾中出了偌大的風頭,不合此時再吆五喝六地去邀朋呼友,倒顯出他惹人厭的張揚。

  「孔明兄!」馬良歡喜地奔過來,他看著諸葛亮,眼睛裡一片清澈的光,「我真佩服你!」

  諸葛亮感覺得到馬良的真心,他與需用偽善外表遮掩糟污內心的成年人不同,身上還帶著少年人不加修飾的純真。

  「我學問不精,不值得佩服。」諸葛亮謙讓道。

  馬良可勁地搖晃腦袋:「不不,我進學舍半年,從沒見過像孔明兄這般博聞多識的大才,你今天的辯難讓我們啞口無言,若不是腹中有經綸,說不出那些話。」

  諸葛亮驚奇了,馬良區區數語便顯出他別具一格的洞察力,難怪他年紀尚幼,竟能入官學就讀,倘無非凡之識,何以在自負才高的荊襄學子中占據一席呢。諸葛亮想至此處,對馬良的好感陡然升溫了。

  馬良擔心諸葛亮不相信他,追著說道:「我說的可是實話,孔明兄的才幹令人仰止,我以為唯有士元兄才可相埒!」

  「士元?」諸葛亮聽見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龐統龐士元!」馬良笑呵呵的,「他上個月剛離開學舍,他說該學的都學了,再待在這裡徒然無用。可是個狂傲之人!不過人家有大見識,非我等庸庸者可比!」

  諸葛亮仍是懵然,他不知該怎麼評價,胡亂道:「哦,那真是不同凡響。」

  馬良熱情地說:「我家離襄陽城不遠,孔明兄閒來可來吾家做客,我當持帚相待。」

  諸葛亮笑著點點頭,他看見徐庶寂寂地落在最後面,他似乎察覺到諸葛亮在看自己,不大好意思,匆匆低下頭。

  諸葛亮揣著那段心事不能釋懷,隨口寒暄道:「問你個事,徐庶是哪裡人?」

  馬良扭頭看了一眼徐庶,悄悄地說:「孔明兄,你別提這個人,我們都不樂意與他相處。」

  「為何?」

  「他以前做過賊,殺過人,為躲避仇人才逃到荊州來,平日裡最是兇悍暴戾,稍有不合便力行殺戮,我聽說他某次酒醉與人克犯口角,砍斷了人家的兩條手臂,只有廣元兄因與他是同郡鄉里,才跟他走得近一些。」

  諸葛亮不置可否,他並不覺得徐庶像暴戾的兇徒,還待要問,身後腳步聲起,是徐庶越過了他們,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一彎虹橋仿佛草廬伸出的一個愜意的懶腰,胳膊悠閒地耷拉出去,橋下溪水潺潺,奇形怪狀的石子在水底沉睡,幾尾魚從水深處跳出來,忽然似受了驚,又慌張地隱沒下去。

  諸葛亮回了家,不急著推門而入,卻待在橋上觀魚。他在心底數著魚的數目,紅尾、黑尾……還有一尾鯉魚藏在兩枚雨花石之間,吐出的泡泡漂上水面,宛如曇花一現。

  水裡的魚皆為他所養,長大了或賣或吃,有幾尾魚為諸葛均珍視,說要留著當一景,其實諸葛亮知道,那幾尾魚是諸葛均摸來的,他養出了感情。

  魚與水如膠似漆,你融入我的懷抱,我浮起你的旅行,水花兒泛開來,一朵朵盛開,一朵朵凋謝,諸葛亮看得入迷了,他本來打算下水捉兩尾魚,此刻卻物我兩忘。

  背後有人喊他,他還在發呆,直到來人走至跟前,在耳邊吼了一聲,他才陡然驚醒。

  「又發呆!」馮安笑吟吟的。

  諸葛亮喜道:「安叔,」他看見馮安身旁的阿田,「安母!」

  阿田紅了臉,她與馮安新婚不久,尚還帶著新婦的忐忑,明明已為人妻,可旁人若以馮安妻子的名號稱呼她,她卻害羞。

  馮安揚起手,手腕下吊著兩尾魚:「剛從池裡摸來的,走,安叔給你們蒸魚!」他的手指已能活動,阿田的父母給他尋來土方子,漸漸治好了他的殘疾。

  諸葛亮指著溪水裡的魚:「我這裡尚有數十尾魚,安叔還日日送魚來,鄉鄰該說我慳吝!」

  馮安滿不在乎地說:「怎麼,如今大了,安叔也不住在草廬了,便不樂意吃安叔做的魚嗎?」他一手拉住諸葛亮,一手拉住阿田,阿田緊張地一掙,沒掙脫,她四下里看看,門前的千竿修竹有微風過路,恍惚是人影,她把頭垂低,臉上燒火似的燙。

  「大姊二姊,均兒!」諸葛亮在門口呼喊。

  過了很久,昭蘇才在裡屋門邊露出臉來,懨懨的顯得精神不振,因瞅見馮安和新婦來造訪,勉強笑道:「安叔來了,屋裡坐。」

  諸葛亮敏銳地覺察出異樣的氣氛,他幾步踏過去,正看見諸葛均從屋裡衝出來,對著天空呸了一聲:「王八蛋!」

  「出了什麼事?」諸葛亮問。

  昭蘇掩飾著:「沒什麼沒什麼。」她忙去招待馮安夫婦,領著他們去正屋就坐。

  諸葛均正在氣頭上,衝口而出:「還不是蒯家……」

  昭蘇慌忙扯了一把諸葛均,一面對馮安賠笑道:「安叔,對不住,他使性子。」

  諸葛亮隱隱明白了,他想也不想地從迴環的屋廊往後走,輕輕推開裡屋的門,昭蕙正匍在床上抽泣,床下摞著兩口竹笥,也不知是誰送來的禮物。

  「大姊?」諸葛亮擔心地喚道。

  昭蕙嗚咽不成聲,半晌才吭吭哧哧地說:「小二,大姊顏面掃盡,沒法見人了。」

  「怎麼了?」諸葛亮在她身邊坐下。

  昭蕙說不出,把臉死死地捂在枕頭裡,一雙手摳著被褥,像是要將自己埋下去,活在不見天日的夾縫裡。

  諸葛亮著急了,他輕輕推了推昭蕙:「大姊,你說話呢。」

  諸葛均不知何時進來了,他說道:「仲兄,你別問了,讓大姊哭,這事兒挨誰身上能受得了這窩囊氣!」他見著那兩口竹笥便來了氣,一腳踢上去,「這是蒯家送來的禮,他們要退親!」

  諸葛亮大驚,仿佛白日裡被悶雷炸了,他怔怔地盯著竹笥,目光似被兩口深洞吞噬。

  諸葛玄當日和蒯越定下兒女婚事,本欲在一二年內完婚,可諸葛玄身遭不測,喪親之期不宜成婚,不得已拖去了三年,如今眼看婚期將至,蒯家竟有此一舉,生生讓人寒冷了心。

  「他們還不是嫌我們清寒,既是嫌棄,當初又何必答允,」昭蕙嗚嗚地說,「我一個沒出閣的女子,被夫家退婚,以後誰還敢要我,我還有什麼臉面……」

  諸葛亮沉鬱地嘆了口氣,勸慰道:「大姊,事情沒到不能轉圜的地步……」

  昭蕙打斷了他:「剛剛蒯家的人說了,什麼我家郎君敬重女郎人品,可惜婚姻錯定,望女郎再擇佳偶,特送來薄禮,是我家主人贈給女郎的嫁妝……話說得動聽,傻子也聽得出是悔婚……」

  諸葛均想起當時情景,火氣躥上腦門心,他咬牙抓起門邊的掃帚:「我找他們算帳去!」

  「均兒!」諸葛亮喝道,他一把奪過諸葛均手中的掃帚,「別莽撞,你現在冒冒失失地登門理論,反會誤事!」

  諸葛均氣咻咻地說:「那怎麼著,難道就吃了這啞巴虧,我們諸葛家沒虧欠他們蒯家,不受他們的氣!」

  諸葛亮安慰地撫撫諸葛均的肩,他蹙著眉頭思忖了許久,問道:「大姊,定親的信物在哪兒,給我好嗎?」

  昭蕙哪兒有心思去取信物,抬起一隻手指向床頭案上的妝奩盒:「你自己拿。」

  諸葛亮取出那枚玉環,尋來一方手絹細細地包好了,他輕輕一握,一個決心也在掌心化開了:「你們都別急,我去想法子。」

  「什麼法子?」諸葛均問。

  諸葛亮卻不說,他叮嚀道:「在家好好待著,別去干傻事,照顧大姊,我去去就回。」他轉身向外走去。

  諸葛均越發看不懂了,大姐仍在嚶嚶哭泣,他不知仲兄會有什麼絕地逢生的妙策,也不知大姊的痛苦會不會化解,兀自發起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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