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之死靡它3
2024-10-02 06:56:00
作者: 顧長安
「元華哥哥!」
隨著這一聲急切的叫喊,韓昭感覺到自己的袖子被她抓住了,心裡高興死了,硬壓下要飛起來的唇角,費力擺出了一張臭臉後才轉過頭。
「什麼事?」
果然是「性如白玉燒猶冷」啊。清辭乍見他那張沉寂霜雪般的面孔,忽然又有點退縮了,他向前也不喜人碰他的,他是不是不喜歡女孩子太僭越?想到這裡,手也鬆了。可剛才那些大哥們說,無論如何要把他留在帳子裡,人到了夜裡,心也軟些,時間又充裕,什麼事情都好商量。
「什麼事?」韓昭又沉聲問了一遍,心裡已經不高興了:怎麼還鬆手了?不應該直接撲到他懷裡嗎!
清辭抿了抿唇,小聲道:「元華哥哥,好像要下雨了,我害怕,你能陪陪我嗎?明天我就走,絕對不讓你煩……行嗎?」
韓昭眉頭蹙了蹙,掃了眼帳內。這帳子有兩張行軍床,大的是他睡的,小的那張是平寧上夜的。
仿佛她的要求真是叫他厭煩,好半天他才沒好氣地指了指那張大床,「你睡那兒。我睡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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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聽牆角的都捂著嘴笑,有離得遠的,不曉得事情進行得怎樣,都急得抓耳撓腮,直到那聽牆角的幾個人沖後頭挑起了大拇指,大家都鬆了口氣:總算是留住人了。
清辭謝過他,和衣躺下。因知她怕黑,韓昭並沒有熄燈,往那小床上一躺,人卻面朝著帳壁,把後背晾給她。真可惱,這床也忒不舒服了!還沒枕頭,因為平寧向來不用枕頭的。
清辭看他總動來動去的,想來那床定然沒這張舒服。她躺了一會兒,又坐起身,想了想把枕頭抱在懷裡,悄悄走到他身邊。
練武之人耳聰目明的,雖未轉身也知道她到了身後。「幹什麼?」
「這個枕頭舒服些,你枕這個吧?」
韓昭猛坐起身,目光垂到她遞過來的枕頭上,神情古怪。「自薦枕席」四個大字轟隆隆地在他腦袋裡電閃雷鳴。
他長吁出一口氣,慢慢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紀清辭,你到底想幹嗎?」
清辭想,他真的好生氣啊,現在是談話的好時機嗎?要不,再等等?
她搖搖頭,「對不起啊,我忘了你不用人用過的。」說著抱著枕頭又躺回床上去了。
枕、枕頭沒了……
韓昭傻眼了,心裡狂吼,紀清辭你懂不懂什麼叫「鑿井當及泉,張帆當濟川」啊?你的恆心呢,可不可以再堅持一下啊?
清辭一點睡意都沒有,這會兒她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外頭那些大哥們真是好周到,怕她一時緊張忘了該怎樣做,還找了紙筆,給她立了詳細的「作戰計劃」。本來是過目不忘的,可實在是太緊張了,總怕自己忘了,結果反而有些東西就模糊了起來。
她偷眼瞧瞧韓昭,他還是背對著自己。就趁現在!
她偷偷從懷裡摸出一本書,那錦囊妙計就夾在書里。她要趕緊拿出來看一看下一步該如何走。才看了沒幾行,忽然聽見韓昭不耐煩的聲音,「都什麼時辰了,你在那裡翻來翻去的幹嗎,到底睡不睡了!」
清辭嚇得忙把紙和書一股腦兒地全塞枕頭下去了,然後才結結巴巴道:「對、對不起,我有點認床。」再一想,不對啊,她好像沒有亂翻身啊?
先不管了。想起剛才掃過了幾行字,給自己鼓了好半天勁兒,終於拿出了豁出去的勁頭,又接了一句,「好像是,是剛才在外頭給蟲子咬了,我撓不著……」
韓昭心裡高興地想捶床,啊,機會來了!可嘴裡卻很不耐煩道,「女人真是麻煩!」說著起身,翻出了一小罐藥膏子,扔給她,「自己抹吧。」心裡在念叨:快來求我幫忙,快來求我幫忙。
他沒有要幫她塗藥欸……清辭有點懵,只能道了聲「謝謝世子」。
世子世子,這才兩天,就生分地叫起世子來了。可氣!
大約是蟲子咬在了背上,她反手塗藥,一截纖細玲瓏的手臂露在外頭。
他喉頭動了動,偏開臉,又躺了回去。剛才看到了她手掌和手肘處的擦傷,還很鮮紅。想著她身上這樣多的傷,還騎這麼老遠的馬,她皮膚嬌嫩,怕是腿上也磨破了皮吧?想著想著,自己先心疼地受不住了。「騰」地又坐起身,倒把正在抹藥的清辭給嚇了一跳,睜著一雙美目疑惑地看向他。
「怎麼還不睡?」
清辭總算是接上了兵法,抱歉道:「我,我,夠不著……」
韓昭這會兒高興地想打滾了。
「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坐到她旁邊,沒好氣地問,「哪裡?」
清辭大概指了指位置,確實是夠不著的地方。所以人啊才要成雙成對,就是為了在某些時候有人能幫一把,替你做你做不到的事情。
他繃著臉,輕輕拉開她的領子,沒看到包,入目是大片雪白。嗓子幹了,呼吸也重了。乾巴巴地問,「哪裡?」
「唔,好像不癢了。」清辭心虛道。
韓昭看了她一眼,起身走開了。
清辭覺得自己好笨啊,怎麼說不癢了?可剛才他離那麼近,呼吸撲在頸子裡,她就覺得心快跳出腔子了。正在迴腸百轉呢,韓昭竟又坐回到她身前,手裡拿了另一罐藥膏。
「手伸出來。」
清辭乖乖把手伸出去。
除了那日的擦傷,還有長久騎馬的拽馬韁的磨傷。他輕輕給她上了藥。
如今他的臉近在咫尺了……清辭忽然探過頭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韓昭怔住了。
清辭有赧然地笑著垂下了頭,可餘光看到他緊抿的唇線,好像透著一絲涼意。韓昭雖然對她好,但她知道,他實際上並非小火那種從裡到外都很溫暖的性子。他遷就別人,是因為他樂意;大部分的時候,他是懶得去遷就任何人的。所以,她才更覺得他的愛來得可貴。
想到這裡,她又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然後退開,輕輕咬著唇等他發火。
若親的第一口是里寶教她的「破冰」之法,那麼她現在又親了一下,全然是跟隨自己的心意。所以他從前說,兩個人若是心相悅,就是會想親近的。
親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親了一下。看他一動不動,似乎也沒有很反感,她想,這個辦法好像真的有用欸。
在她又要親過來的時候,韓昭猛地抓住她肩膀,「紀清辭,你不要找死!」
他的表情這會兒其實有些猙獰的,可清辭忽然什麼都不怕了。「元華哥哥,我好喜歡你啊。」
韓昭怔住了,可忽然覺得很委屈。他也好喜歡她,為了她不斷地讓步妥協。可她說喜歡他,她又那麼狠心。
清辭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元華哥哥,你是不是永遠都不理我了?我知道你應該生我的氣的,是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啊,我應該把心裡話說給你聽的。我不是負心人,我心悅你,心裡只有你一個人。元華哥哥,我真的好喜歡你。不是喜歡三叔公、小火、阿嫣的那種喜歡,是……」
她想了想,在想如何表達,最後還是湊近了他的臉,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又用臉蹭了蹭他的臉,「是這種喜歡。日思夜想,耳鬢廝磨,想和你在一起過日子的那種喜歡。」
「有匪君子,予甚慕之。」
清辭忽然覺得這些話,說出來好像也沒有多難。說出來,那種感覺真暢快啊。
韓昭吞了口口水,說呆若木雞也不為過。可她平時總是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怎麼忽然這麼主動?繼而疑心剛才是不是那些人給她吃什麼藥了?
「元華哥哥,如果我問你肯不肯為了我留在京城,而不去北境殺敵,你的選擇是什麼?」
他被問得一愣,他自然不會同意。
清辭並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惱怒,反而臉上浮起一個釋然的笑。
「元華哥哥,如果你不肯留在京城,我不會以為你是不夠愛我,而是我知道你心裡有割捨不下的東西。」
「和你在一起以後,你叫我看見自己不是一無是處,你不僅愛我,還尊重我。不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的寵愛,而是身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尊重和敬愛。那是我得到的最珍貴的東西。也讓我覺得,雖然我柔弱無力,但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不必附麗。這些都是你教給我的呀。」
「我羨慕過很多人,羨慕常靖縣主能和你一樣指揮千軍萬馬殺敵衛國;我也羨慕過王姐姐八面玲瓏母儀天下,將後宮打理的井井有條;我啊,還羨慕過長公主,超然獨步,肆情縱意——可我再羨慕也成為不了那樣的人,我就是我啊。」
「元華哥哥,我以前真的覺得自己不祥命又苦,可現在我又覺得自己真的好幸運。我經歷的一切,讓我有機會離開後宅,不必圍著鍋灶公婆,而有一些——」
她想了想,「一些就像男人一樣的,所謂事業的東西。」
「縱馬橫刀,守護社稷和百姓,是你的豪情壯志;而積書卷帙木板墨香,善待那些善待過我的人,雖然不起眼,可那也是我的豪情壯志。」
韓昭真的沒想到她會這樣想,眼前還是幾年前那個嬌怯的小姑娘,可又變了很多,溫柔又堅韌。
或許是他誤會她了。
「元華哥哥,這兩日我想得很清楚了。我喜歡到可以為了你去死,可我們都有自己割捨不下的東西,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們雖然總不在一起,分分合合,可每一天我都覺得更喜歡你一些。我們不是在等待彼此,而是我們的心一直在一起呀。」
韓昭終於把她抱進懷裡,「可我覺得不夠,我要娶你啊,想要天天看到你……」可忽然他感覺到有些異樣,鬆開人,目光疑惑地在她胸前掃了掃,清了清嗓子,「你那裡是什麼?」
呀,剛才還揣了幾本書忘了拿出來了。清辭難為情地從懷裡摸出來,韓昭一看《閨中秘戲圖》,臉都綠了。可剛才分明感覺好幾處都不對,「還有呢?」
清辭不好意思地把塞進懷裡的書一本一本拿出來,《繡榻傳奇》《春夢瑣記》《花和尚傳奇》……腰後面還有一本。
很好,他都覺得臊得沒臉看東西,她倒堂而皇之揣在懷裡。
「哪兒來的?」
清辭怕把外頭的人供出來會挨罰,便顧左右而言他,討好地去拉他的手,「元華哥哥,你也看過嗎?」
「我!」他可真不好說看過沒看過,只惱得手指在她額上一彈,「看這種書幹什麼啊,爺又不在你身邊,你這是要幹什麼?」
「呃,開卷有益呀,人總要學些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嘛。而且,這本,鏤版印染,這彩墨調得真好啊!」
外頭聽牆角的人越集越多,開始還覺得很感動,可後來怎麼畫風突變,討論起書來了?都怕清辭一不小心說漏嘴,他們明天就吃不了兜著走。一群人把耳朵貼在帳篷上,生怕錯過一個字。越貼越近,幾乎整個帳篷都在抖。
韓昭真是要被外頭人氣死了,大喝一聲,「滾!」
清辭嚇得縮了下脖子,閉上了嘴。韓昭忙抱住她,柔聲安慰,「不是吼你的。」
外頭的人早開了盤口下注,賭姑娘今日能不能睡了將軍。里寶下得最大,若此時再不添把火,回頭大概褲子都要輸掉了。於是他捏著嗓子裝作旁人的聲音,「將軍,你今天要是不把飯給做熟了,你就不是個男人!」
韓昭的眸子裡流動著難以描述的情緒,他鬆開她,霍然起身,丟下一句,「等著!」就出去了。
清辭哪裡還敢亂動,見他出去了,這才忙把那些書都塞到枕頭下去。
過了一會兒,平寧笑嘻嘻地進來了,懷裡抱著一堆東西。在清辭好奇的目光里,平寧把案上的油燈拿開,換成了一對龍鳳紅蠟燭,一壺酒,一對酒杯,又把床上鋪上了大紅被面,被面上繡著花開富貴龍鳳呈祥。他一邊鋪還一邊道:「好在還有一箱沒送過去呢,正好用!」
片刻,這帳篷竟然有了幾分新房的樣子。平寧離開前,又激動又害羞地在床上留下一紅一白兩塊錦緞,也不說是幹什麼用的,紅著臉跑了。
清辭正在研究這緞子的用處,一抬頭看到韓昭也進了來,已經換了身衣服。她似乎明白要發生什麼事了,紅了臉,垂下頭。
韓昭走到她面前單膝跪地,無比鄭重,「紀清辭,你願不願嫁給我?」
清辭抬頭望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點了點頭。
「不悔?」
清辭搖頭,「生生世世。」
「爺想給你個風光的大婚,現在不成了,只能這樣湊合了。」然後拿了那塊紅緞子,蓋在了她的頭上。
她的眼前都朦朧起來了。但手在他掌心裡,她便什麼都不懼,放心地跟著他。
韓昭牽著她的手走到帳子外,外頭聽牆角的此時東一堆、西一群都正襟危坐著,他也裝作不知道他們幹了什麼。
「你們都聽好了,我韓昭今日迎娶紀清辭為妻,天地為媒訂,在座各位隨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皆是我二人的證婚人。從現在起,這女人就是我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女人!」
「平寧,把車上的酒全卸下來,兄弟們今日一醉方休!」那酒本是要帶去北境婚禮上招待客人的珍釀。
兵士們大聲道:「恭喜將軍,恭喜夫人!」呼聲震天。
在此起彼伏的恭喜聲中,清辭聽見平寧高聲唱和,「一拜天地!」
兩人跪下叩拜。
「二拜高堂!」
今日無高堂在場,便衝著北方一叩。
「夫妻對拜!」
兩人面對著面,深深叩下頭。
「禮成!送入洞房!」
韓昭將她扶起來,她還沒站穩,忽然整個人被他打橫抱了起來。清辭把臉窩進他懷裡,幸好有紅蓋頭,不然真是要羞死了。
他抱著她進了帳子裡,輕輕將她在床上坐好,掀起了她的蓋頭,「阿辭,你嫁給我了,從今天起,生生世世,都是我韓昭的人了。」
清辭含著嬌羞點點頭。
兩人喝了合卺酒,放下酒杯,並排在床上坐著。清辭不安地攪著手指,忽然聽見他長嘆一聲。
清辭轉臉去看他,他一臉嫌棄地看著自己的衣服,「真是叫人生氣,爺就穿成這樣拜堂。我那新郎官的禮服可是上京顧氏露香園裡最好的繡娘,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做出來的。世間僅此一件,可惜早送到北境去了。你看,如今連穿的機會都沒有了。」
清辭心中好抱歉,拉住他的手,「將軍玉樹臨風,穿什麼都好看。」
韓昭覺得有些被安慰到,但還不夠。「往後要改口了。」
清辭含笑點頭。
「來,叫一聲聽聽。」
清辭覺得好笑,笑了一會兒才止住,輕輕地叫了聲「夫君」。
韓昭將她抱住,「噯!真像做夢。」
「嗯。」
沉默了好一會兒,韓昭輕咳一聲,「那,我們睡覺吧?」
「……好。」
兩個人和衣躺了下去,各自的手規規矩矩放在腹部,面朝著帳頂。床不大,所以肩和肩緊緊貼著,一會兒就顯出熱來了。
一安靜下來,外頭的聲音就顯得格外清晰,有人在吹著歡快的小曲兒,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吹牛。那人正吹噓著自己當年的洞房花燭夜如何了得。平寧怕人鬧洞房,在帳子前守著。被灌了不知道多少杯酒,此時說話舌頭也打了結,滿口醉話。「切,你那算什麼,我們爺,英明神武,明天保管讓新娘子下不來床……」
韓昭唇角抽了抽,盡說什麼大實話呢!這種事能亂說的嗎,會嚇壞新娘子的。
好平寧,明天有重賞!
外頭的笑鬧聲越來越沒個樣子,他是一個治下多麼嚴格的將軍啊,可那漫天飛的渾話叫她聽去,不知道要怎麼想他?
「我去叫他們閉嘴。」韓昭一動,手卻被她拉住了。半條胳膊瞬間就麻了。「怎麼?」
「……韓昭,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忘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聲音就消失在他的唇間。他整個人壓迫過來,炙熱的氣息將她裹住。他怎麼會忘,怎麼敢忘?
一個長長的吻下來,唇分開,兩人都微微喘息。清辭一垂目就看到他前襟微敞,喉結在微微聳動著。她抬手輕觸了一下,是好奇,感到他身上的肌肉一緊。
他拉住她的手,喃喃細語,促狹道:「剛才不是用心學了?現在該做什麼?」
「敦、敦倫之禮?」她好像忘了……
韓昭笑,額抵著額,「傻。我教你。」他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束腰上,「寬衣,解帶。」
自打躺在床上,她就暈乎乎的,腦子完全不聽自己使喚,只隨著他。迷迷糊糊里那人精實的胸膛裸露在眼前,她下意識地吞了下口水。所以,不穿,更好看。
「好看嗎?」
清辭只有傻傻點頭的份兒,她曉得這人最自戀,誰敢說他不好看?
「其實,好看固然重要,好用更重要。」他自得道。
用?怎麼用?
清辭眨了眨眼,不是很懂。但她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麼,「你等下,我先看一下書!」
然後翻過身從枕頭下摸出一本。一般姑娘出嫁前,都有母親親自教導男女之事,可她沒有母親,只能靠書了。有一本書上有詳細的教學,剛才沒仔細看完。
……
剛剛攢起來的氣氛一下子就沒了。
清辭找到書,趴著仔細翻看,「臥定後,令女正面仰臥,展足舒臂,男伏其上……」
正看著,忽然感到身後一沉,他伏在她背上,輕輕吻著她的耳珠,「黑漆麻烏的,看什麼呢,毀眼睛。」自己卻快速地把那一面都掃完了,身上更燙了。
清辭渾然不覺,只看得直咋舌,「呀」了一聲,「三十種呢。」
等她看完了,天都要亮了。韓昭一伸手把書抽走,往遠處一扔。眉眼儘是風流,「『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不用看書了,你夫君都會。」
她羞得把臉埋進枕頭裡,「燈、燈還沒滅!」
沒辦法,新娘子害臊,一定要照顧她的情緒。可叫他起來去吹蠟燭嗎,怎麼捨得呢?他拔了簪子隨手一丟,滅了蠟燭。帳內一下就陷入了黑暗裡,但帳外火光搖動,慢慢也滲了進來,也不是全然看不見。
這樣的姿勢反叫他能毫無阻擋地捧住那一抔雪。身上像被人點了火,燒得奇經八脈沸騰起來,可以將任何冰雪消融。
千錘百鍊,最後一瞬間,月破雲出,豁然開朗。迷津得渡,望見桃源歸處。
總算明白何謂溫柔鄉了。他原想著自己和那些沒見過女人的急色鬼是絕對不一樣的,誰知道意興一起就陣法全無了,哪還顧及上什麼排兵布陣,只想著一往直前攻城略地。
他伏在她身上,頭埋在她頸窩裡,等著氣息平息下去。想著這一戰打得太急,像殺紅了眼一樣動了粗,真是怕嚇壞了她。下一回定然要重新調兵遣將,步步為營,徐徐圖之。
清辭這兩日本就身心疲憊,此時只覺得像又騎了一夜的馬,徹夜行路,腰背疲麻雙腿酸痛。有一刻,又覺得自己像被壓在五行山下的猴子,動彈不得,還不曉得何日能得自由。
時戰事終畢,將軍卻仍在城中不肯退兵。韓昭含著笑輕吻著她的手背,她正捂著眼睛哭,一抽一抽的,「書上果然都是騙人的……」哪裡快活了,要疼昏過去了呀。
小將軍充耳不聞,只細語柔聲撫慰,「也不儘是騙人的……」
一轉念又怕她再惦念起書上不著邊的什麼手不能握、尺不能量的東西,便是哄著道:「聖人不是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嗎?書上寫的東西,有的是對的有的是錯的,要擦亮眼睛分辨分辨。往後若有不懂,來問夫君。」然後又打了個岔,問:「還疼嗎?」
他這會兒其實也想下床去撿本書看看,到底怎樣才能不弄疼她。說是「床」,實在是名不副實了。本就是個臨時搭起來湊合睡的,這翻江攪海的,床架子早斷了。索性躺在廢墟上,腳踏實地還結實些。
清辭的眼睛從指縫裡露出來,含著水光,灩灩的,「你疼嗎?」
剛才他那樣子怪嚇人的,那樣莽撞地闖進來,吭哧吭哧,像瘋牛犁地,又像野狼上了身。
腦子裡亂亂的,書上的文字全有了具象,落到了實處。終於明白何謂至剛至陽,何謂至陰至柔,又何謂陰陽相合……她那時候簡直想逃,卻完全動不了,正好他肩膀在眼前,下意識就咬住了……
這會兒各自心疼起對方來。
韓昭歪頭看了看肩,雖然沒咬出血,也是青紫一片了。他也心疼自己,自然不是為了這個。他撒著嬌地往她頸窩子裡鑽,「瞧我這洞房花燭夜啊!連張結實的床都沒有。還小登科呢,太磕磣了。也委屈你了。」
清辭並不覺得委屈,心裡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寧。但她真怕癢,縮著脖子笑,「你快出去呀,我想去洗個澡。」
初識人道之樂,弱冠未娶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開了葷就沒有饜足的。他溫聲哄了一小會兒,死皮賴臉地不走。不過一會兒,養了精蓄了銳,像是飽餐戰飯的狼軍,殺意又起。
因大軍本就在城內,少了破城那一擊,便沒那樣慘烈了。這會兒將軍也沒了勝負心,特別能顧念著對方。小嬌娘哪裡是將軍對手?無力支撐,連連求饒。
他額上的汗滴落到她額上,像砸進了腦子裡。
清辭力不能支,求了半晌,老半天將軍才鳴金收兵偃武修文。誰曉得不過休了片刻,又生龍活虎起來。疼還是疼的,可最後似乎又有了些別的滋味。但真真是腰酸背痛,後背都磨破了皮。她這會兒又哭起來,原來書上也沒寫錯啊!
她累得不成了,一向好性兒的人,這會兒也恨不得把他踢開。枕過他的手臂,後背對著他,原以為能躲一時,誰想這樣貼著,小將軍仍舊能大展身手。清辭直惱得時不時拍開攀上來的手,「不要了,別鬧我,我要睡一會兒……」
如此連戰,她真真奉陪不起,囫圇睡過去,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醒了也不敢亂動,怕驚醒那野狼。臉對著臉,她悄悄掀開一條眼縫,見他睡得正沉,長出一口氣。
此時才算是有機會仔細打量他。人還是那個人,似乎又有些改變,好看是真好看。不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變老的他是什麼樣的?
她的心被什麼漲得滿滿的。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她念著他,也被他念著,這世間無論什麼都不會叫她懼怕了。情不自禁想親一親他,可想起昨夜的慘況,她怕又起戰端。
偷偷垂目看下去,厲兵秣馬,大軍又是一副蓄勢待發的赳赳模樣。她嚇慘了。還是出去躲一躲吧……
好在沒了床,不再會發出聲音了。她一點一點蠕動著往後退,還好人沒醒。她躡手躡腳地爬起來,撿齊了衣衫,悄無聲息地穿上。
餘光見那書案也塌了,小床也折了,一片狼藉。昨夜無處託身時,將軍臂力驚人,且戰且行,又在耳旁戲語,「滴水之恩,湧泉以報……」想到此處,她羞得無地自容。
躡手躡腳往帳簾處去。傾耳聽了聽,外頭還算安靜,想來是昨日眾人宿醉難醒。她這才輕輕掀起一條縫,擠了出去。
剛出了帳子,也不知道平寧從哪個角落裡跳了出來,笑嘻嘻道:「奴才見過夫人。」
聽他這樣叫,清辭還真有些不習慣,又有些難為情。但平寧和旁人不同,是韓昭的貼身小廝,那就和家人沒什麼兩樣。
平寧最是懂得體諒人的,「夫人餓了吧,飯菜已經準備好了,奴才這就給您端到帳子裡去。」
清辭忙攔住他,壓低了聲音,似真怕吵醒了人。「不用!世子還沒醒,我在外頭吃吧。」
啊,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啊!
平寧笑得更燦爛了,「噯!奴才聽夫人的。」他四下里打量了一下,拿手一指,「夫人,要不去河邊吧,那邊涼快。」
清辭點了點頭。
其時已經過了午時了,只是昨夜韓昭有交代,今日不趕路,休整一日。除了一隊當值的士兵在營地周圍巡邏,大部分的人都還在帳子裡睡覺。
待清辭和平寧走遠了,有腦袋從軍帳子裡鑽出來,眯著眼睛看了看,然後咧嘴一笑,「發了、發了!」接著壓抑不住的狂笑和慘澹的哀嚎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起來。
原來昨日暨「姑娘能不能睡了將軍」之後,眾人又開了個盤口,賭第二日誰先從帳子裡出來。
昨日是誰誇下海口,說讓新娘子下不了床。現在真真笑死人,竟然是新郎官下不了床。韓昭在睡夢裡,尚且不知自己這一覺竟然讓許多忠心耿耿的部屬輸掉了褲子。
馨香猶在鼻端,一伸手卻摸了個空。一個激靈韓昭就醒了。
「阿辭?」
帳中無人,他伸手扯了件衣服套上,翻身起床就往帳子外頭沖。直到看到河邊那一抹銀紅色,心才落回了腔子裡。
平寧見韓昭起了,跑到他身邊,笑嘻嘻地跟他回了帳伺候他穿衣。只是目不斜視,假裝根本沒看到「屍橫遍野」的戰場。
「爺睡得可好?」
他「嗯」了一聲,唇角微翹,顯然心情很好。
「爺累不累?」
「笑話!」
平寧樂呵呵地佯抽了自己一嘴巴,還是喜滋滋的。
「你笑什麼?」好像他做新郎官似的。
平寧忙搖頭,「沒笑什麼,替爺高興。爺如今是有了家室的人了。回頭公爺和公主知道了,一準兒高興!」
其實是他發了一筆小財。昨天喝醉了,糊裡糊塗把寶壓到了紀清辭身上,早上還擔心來著,這會兒真是歪打正著。賺的銀子合一年工錢了。
韓昭嘆了口氣。這潦草的婚禮他實不能滿意,回到北境他一定要補辦一場,讓眾人都好好瞧瞧,穿上那一身顧繡禮服的新郎官何等風姿神俊。
「什麼時辰了?」
「未初了。」
竟然睡到這個時辰?韓昭穿好了衣服往外走,邊走邊問:「她什麼時辰起的?吃了沒?」
「夫人午時左右起的,奴才已經伺候過夫人用飯了。」
「夫人……」韓昭反覆咂摸了這兩個字,唇角笑意一閃,覺得快活極了。他打發走平寧,悄悄走到清辭身後。
清辭正在給他的馬洗澡。卷了袖子,光著腳站在淺水裡,水剛剛沒過她的小腿肚子。頭髮斜繫著一根錦帶,烏髮如緞隨著她俯身彎腰微微擺動——像哪位畫手剛收了最後一筆的仕女圖。
他一伸手臂,將她的腰結結實實圈住。清辭冷不防被人抱住,嚇了一跳,手裡的毛刷掉進了水裡。他的下頜順勢搭在她肩上,手握著她的腰,含著笑問:「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清辭心想若不跑出來,怕是小命都沒了。
「嗯?」他又問了一聲。
清辭囁嚅了半晌,微微側了側臉,正想說話呢,他正好捉到了那兩瓣瑩艷欲滴的唇,先美美吃了一會兒才放開。她微微喘著氣,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小聲埋怨,「叫人看見了!」
韓昭爽然一笑,一副理所當然的聲氣,「怕什麼?我是你夫君啊。」
他將人轉了半圈,仔細看她的臉,見她額上不知道是汗還是濺到了水,額發都濕漉漉的,像在洗澡的幼鳥。伸手將她的亂發理好,她只是紅著臉悶著頭。
長夏靡靡,日頭下她眉目里的清艷嬌態一覽無餘,看得他心底綺念叢生。忍不住齒尖在她耳珠上輕輕咬噬,「這麼大日頭,不怕曬破了皮?身上還疼嗎,回去我給你擦點藥。」
她感覺到這人不懷好意,雙頰又燙起來。怕他白日裡胡鬧,哪敢回去?雙手抵著他,低低道:「不怎麼疼了……帳子裡好悶,現在不想回去,想在外頭透透氣。」
怕他還纏,忙又偏開頭看河面,接著道,「我在澹園,從山上看梧河,就像一條長帶子,走到近前才發現河面這樣寬。」
韓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碧水連空,此處地勢平緩,長河緩緩徐來。風翻雲浪,目光盡頭似是個渡頭。再凝目,還似能看見等著渡船的人。
「我帶你兜兜風去。」說完也不喊人,自己裝了馬鞍。
她因為騎馬腿上蹭破了皮,只能斜坐在他身前。索性是兜風,韓昭就縱著馬兒順著河灘自己走。溫風拂面,人立時就暢快起來。
她圈著他的腰,頭依在他胸前,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聽他說行軍打仗,路上見聞,山川風物,她愛聽極了。說上幾句,他定要湊過來吻一吻她的唇。開始尚覺羞怯,想要推他,可見他眉眼中柔情四溢,自己先軟了。後來也會趁著四下無人時,主動去親他。
新婚燕爾,繾綣華年,從來不知道,竟是幸福如斯。
跑了半日,人也乏了,馬兒踩著夕陽回了營地。兩人正說著話,清辭忽然感覺到他身上的肌肉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正常。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營地邊停著一輛馬車。有幾人身著便衣,手握繡春刀,候在車旁。
韓昭勒住馬,先下了馬,再將她抱下來。
為首的那個走上前,拱手行禮,「見過將軍。」是時影。
「大人是來傳旨還是辦差路過?」韓昭也拱手回了回禮。只是剛才還蘊著春風般笑意的臉此時驀地冷了下來。
時影視而不見,只畢恭畢敬道:「主上聽聞姑娘孤身出來,怕姑娘迷了路,派下官接姑娘回去。」
清辭見韓昭臉上的肌肉也收緊了,怕他們起衝突。她忙對時影道:「大人可容我同世子說幾句話?」
「姑娘請便。」
清辭拉著韓昭到了略遠處。
「一定要走?」他問。
清辭點點頭,「元華哥哥,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可那人會不會放人?這句話他沒說出來,因為知道這件事,說到底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事,不該她去承受這種左右為難。
韓昭將她抱住,恨得咬牙切齒,想不管不顧發一頓火,可對著她終究是硬不下心腸,說出的話倒像是撒嬌的懇求。
「好,我等你。記得你欠我的,爺的清白都給你了,喜宴也沒有,新婚還要獨守空房。紀清辭,你記牢了,我等你來還。」
她愛極了他霸道的體貼,熱血的柔情。她不敢眨眼,不想讓眼淚流出來,努力牽出一個笑,認真地點點頭。
誰能說渺小的夢想不是夢想呢?他願意成全她。雖然已經決定放手,到底意難平。他在她額上深深一吻,雪落寒枝般的嘆息道:「去吧。」
清辭從他懷裡抬頭,手將他的手緊緊握了一握,凝視著他的眼,輕聲道:「我心昭昭。」
他微微一笑,「終始相隨。」
我心昭昭,終始相隨。同心以老,「之死矢靡它。」
韓昭默默看著馬車遠去,斬釘截鐵地手一揮,大聲道:「拔營!」
那夕陽下馬背上的回首一笑,烙在她心頭,也是她心底無限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