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煙鎖芙蓉1
2024-10-02 06:56:03
作者: 顧長安
馬車不疾不徐地往上京去,一路無話,到了綏繡宮,見宮裡伺候的人都還在,清辭也鬆了口氣,不過換了身衣服便去了冷宮。在大門處正遇到給阿嫣請完脈出來的御醫,這御醫有些面生。清辭喊住人,問了問阿嫣的病情,那御醫倒是十分和氣,知無不言。
清辭謝過他,進去後忽然見王芣站在庭院中央望著天幕發呆。聽到了動靜,她轉過身,目光在清辭身上掃過去,停了一瞬又茫然不知落在何處。
清辭向她行了禮,她一點反應都沒有,手裡捏著一枝枯樹枝,目光空洞地回了自己的寢殿。清辭已經習慣了她這樣子了,也不以為意,徑直去了阿嫣的房內。小火正在逗阿嫣吃藥。藥太苦了,又吃了這許久傷了胃口,她便不太肯吃。
清辭雖則消失了兩三日,倒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小火不問她,她也不多說。問紫玉要了上回御醫們會診後的方子,她仔細默默過了一遍。可惜她雖然記得藥性,畢竟沒學過醫,看不出什麼端倪。
阿嫣看見她很開心,清辭哄著把這碗藥餵了下去,在吃甜果的時候,阿嫣打著手勢問:「姐姐,你去哪裡了?姐姐你以後都不會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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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辭不想騙她,理了理她額上亂發,「等阿嫣病好了,姐姐就要走了。」
阿嫣頓時變了臉,一把推開她,打著手勢,「那你現在就走吧!走了就永遠不要再回來了!」然後翻身向里,再也不理人了。
「阿嫣!不可無禮!」小火板起了臉。清辭拉住他,搖了搖頭。
其實,她太懂阿嫣的感受了。很多東西,得不到,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擁有了,卻明白早晚會失去。
有些人心太過柔軟,但遇到比她更可憐的可憐人之時,她除了同情,還會生出愧疚。清辭輕輕咬著唇,慢慢消化那些會讓她鬱結的情緒。
她慶幸自己已經懂得,即便是某些東西註定會失去,那麼「擁有過」本身就是一種幸運。在擁有的時候好好珍惜,那些溫暖的記憶,足可以抵禦往後人事的寒涼與苦澀,是能夠你在每一次哭泣後,讓你微笑的東西。
就像手握著一縷星光,在冥茫無際的黑夜裡,看一看,就又有了走下去的力量。
她不僅想讓阿嫣身體康復,更希望她能懂得這樣的道理。
過了半月,阿嫣的病仍舊反覆。她為了阿嫣的病,從文祿閣和太醫院借了許多醫書,但都沒什麼頭緒。
這日阿嫣瞧著比往日精神些,清辭便抽了一日專程去文祿閣去看那幾本不可出閣的醫書。結果看入了神,等回到冷宮時已經到了掌燈時分。
她路過小火的房前,見他正在認真修補一隻繡墩,想起他的從前,心中一陣酸楚。她悄悄從他房前走過去,見阿嫣的房內一片漆黑。她點了蠟,舉著往阿嫣床邊去,輕笑著道:「小懶蟲,不會還睡著吧?睡多了你晚上還要不要睡了?」
不甚明亮的燈光,漸漸照見一個冰雕般的身影。平日瘋瘋癲癲的王芣,此時安靜地坐在床邊。往日如雲的烏髮,依稀見銀光閃動。
清辭吃了一驚,「娘娘?來看阿嫣嗎?」
王芣沒有應她。她看見阿嫣躺在王芣懷裡,小人一動不動,睡熟了的樣子。想起自己小時候,應該也這樣躺在母親懷裡吧。鼻頭有些酸,她輕輕笑了笑,連說話的聲音都放低了,「阿嫣睡了多久呀,娘娘,要不要喊她醒一醒?」
王芣一動不動,似沒聽見。
「娘娘?我把阿嫣叫起來好不好?否則半夜裡醒了,再睡就難了。咦,紫玉姐姐呢?」這會兒按理說阿嫣該吃藥了。
王芣忽然開口問,「你知道張信現在是隨堂大太監了嗎?」
清辭聽說張信離開小火後平步青雲,但不知道竟然已經到了這個位子了。但更叫她驚詫的是王芣的樣子,再不見呆痴癲狂,那一雙眸子清醒精亮。
看她一臉驚愕,王芣冷冷笑了笑,「你知道為什麼嗎?」
清辭搖搖頭。
「因為,他根本就是你大哥哥的人。」
清辭掌里的蠟燭沒握穩,蠟油濺到了手上,痛得她一聲低呼。
她怎麼會知道?
王芣視而不見她的張皇失措,垂首撫了撫阿嫣的小臉,語帶輕嘲,「那年,還是小火到我面前苦苦哀求,求我救一救他的三哥。然後,你就有了一個『大哥哥』。」
「呵呵,大哥哥。」
「紀姑娘,你是個聰明人,又飽讀詩書,史書應該也讀過不少吧?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清辭只見她雙唇翕動,怔怔地聽她說完,一字一句,落進耳中的聲音,明明是很清晰的,可慢慢都混沌起來。她整個人開始是麻木的,接著心忽然被什麼狠狠扎了一下,身上猛地一陣痙攣,若不是扶著桌子,人就會痛得跌倒。
「所以,紀姑娘,阿嫣永遠不會好起來的,你也永遠不能離開這深宮裡。」
清辭下意識地搖頭,不想相信她說的一切。可心痛得喘不上氣,是因為冥冥之中她已經明白,王芣說的,可能都是真的。
「娘娘,是怎麼知道的?」
「呵,雖然人人都說我是個毒婦,但畢竟也有人受過王家和我的恩惠不是?譬如你,自然也有旁人。我怎麼知道的,不重要。」
阿嫣仍舊靜靜地睡著,安靜得清辭也覺察出異樣。她顫著伸出手,放在她鼻端。已經沒有了出氣。她又去摸阿嫣的臉,那張小臉冷冰冰的,手也冷冰冰的,只有緊貼著王芣的地方還有些溫熱。是母親身上所剩不多的溫暖。
清辭腦子一懵,「阿嫣!」
王芣的目光陡然狠厲了起來,她抓住清辭的肩膀,狠狠捂住她的唇。
「她死了!」
這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從她牙縫裡擠出來,眼中有淚,臉上卻又帶著笑。她聲音壓得很低,卻如巨雷,在清辭耳邊隆隆作響。
「死了是她的解脫。她這樣反反覆覆,你真以為是病嗎?阿嫣一日不好,你一日不走,你是不是這麼說過的?他要留住你,阿嫣就永遠不會好!」
清辭只是不住地搖頭,不會是這樣的,怎麼會是這樣呢?
「呵,你可不要輕看了一個男人的狠心,更不要輕看了一個能坐到龍椅上的男人的狠心。不信嗎?你跑出去幾日,綏繡宮裡的人都還好,對不對?那你去過御馬監嗎?給你馬的人,如今去了哪裡?」
清辭不知道,只覺得冷氣從腳底往上竄。她的唇動了動,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王芣鬆開了手,清辭大口喘著氣,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一些。
「紀姑娘,不管我對旁人怎樣,只問你,我待你如何,可曾虧待過你?」
「娘娘,待我很好。」
「那小火呢?」
「小火對我一片赤誠,是我最好的朋友。」
王芣無奈地笑了笑,笑容慘澹。「最好的朋友……」她那可憐的兒子。但不重要了。她忽然放開了阿嫣,跪到了清辭的面前。
清辭忙去扶她,「娘娘,你這是做什麼?」
王芣此時臉上滿是淚水,不復剛才的凌厲,脆弱且無助。「姑娘,求你救小火,他不該這樣老死深宮,他是那樣溫暖單純的孩子啊!」
「先是阿嫣,接著就會是小火,你的心有多善,那個人就會一直這樣利用你的善心,控制你,控制我們!若你真心念著小火對你的好,求你帶走小火。現在除了你,沒人能救他了!」
她從脖子上摘下一塊玉牌子,雙手捧給清辭,「我仍有些私產,在柳州一間錢莊裡,這是取錢的信物。你和小火帶著錢走,叫他隱姓埋名,好好生活,不要想著報仇。姑娘,我求你了!」
王芣的頭猛磕下去,幾下就磕出了血。清辭抱住她,也滿臉是淚。「娘娘你不要這樣,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會盡我所能!」
王芣終於停了下來,「姑娘大恩,只能來世再報了。」
「我們走了,娘娘你怎麼辦?」
「我?」她笑了笑,「這裡就是我的埋骨地啊,我哪裡也不去。你看,若能海闊天空,不要被這皇宮困住,這裡就是女人的墳墓。」
在外頭人看來,那個冷宮一切如舊,那濃濃的藥味依舊每日瀰漫在冷宮周圍。沒人知道嫣庶人已經死去,甚至連蕭焎都不知道,阿嫣是死在母親手裡的。他只知道,總是那樣強硬的母親,跪在他面前,哭著求他離開。
他的腦子一直混混沌沌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妥當,他穿了紫玉的衣服,被打扮成宮女的模樣跟著清辭出宮「辦差」。王家畢竟把持朝政多年,王守屹雖死,仍舊有殘存的餘黨。清辭往常出宮都走東順門,但這一回走了早已疏通過關係的西順門。
有驚無險地出了城。開始坐著宮裡的馬車,不過行了小半個時辰,有人在郊外接應。到此處,蕭焎讓清辭離開,但她堅持要送他去柳州。這個養在深宮裡的少年,完全不通人事,他一個人能走多遠?
他們和接應者互換了坐騎,兩人騎馬一路向南,那些人則是換了他們的衣服,趕著馬車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清辭早將堪輿圖牢記在心,帶著羅盤,儘量避開官道。她畢竟有些閱歷,心思又細,不敢貿然直接就去柳州。兩人喬裝打扮成普通做生意的中年兄弟,繞著路走。這樣風餐露宿馬不停蹄,一個多月後終於快要到柳州了。
在界牌前,兩人都鬆了一口氣。清辭指著面前的山,「翻過這座山,就是柳州城了。」
蕭焎的心情並不輕鬆,心中記掛著母親。可清辭這一路照顧他,吃了很多苦,人也消瘦了。他不想流露出半點情緒讓她擔心。他點了點頭,「璲璲,謝謝你。沒有你,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到這裡。」
清辭微微笑了笑,「小火哥哥,我們之間不說這個。」
趕了許久的路,腰膝酸軟,兩人下了馬,牽著往山上走一會兒。
「小火哥哥,你往後有什麼打算嗎?」
「母親說,讓我走得越遠越好,東察合台、孟養、波斯、琉球……無論東西南北,要我永遠不要再回來。」
可是一個人,去國離家,前路蒼茫,孤身隻影不見故舊。那活著的意義又在哪裡?
他悄悄看了清辭一眼,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她似乎有些不一樣了,眉眼間的溫柔里多了份堅毅。就好像,即便知道她是個柔弱的女子,但依舊值得信賴依靠。倘若她能和他在一起該有多好,天涯海角,風霜雪雨,他就不怕了。但他知道的,她的心裡有別人。
他收回目光,也掐滅了自己這一點痴心妄想。
清辭沒有留心到他的異樣,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難得一刻心情舒朗,「小火哥哥,你要是真去了那麼遠,一定要寫信告訴我你一路上的見聞和風物啊。等到你的信攢多了,我給你結成冊子印出來。」
蕭焎微微笑了笑,沒說什麼。
兩人走了一會兒,便又騎馬趕路。半日下來,總算快要到山頂了。人困馬乏,兩人準備略作休息。綁了馬吃草,他們在林中空地坐下。清辭從懷裡拿出乾糧,兩人就著水囊里的水囫圇填飽肚子。
蕭焎根本吃不下這樣粗糙的食物,但她也在為了自己受著這樣的苦。他強迫自己吃下去,否則沒有力氣,就會拖累她,揮霍她的好心。
吃完了東西,兩人起身,正在解馬時,忽然遠處林中撲稜稜飛起一群鳥。
有人!清辭的心猛地一沉。蕭焎也是一驚,正想說話,清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傾耳聽了聽,密林茂草間似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和蕭焎蹲下身,隱藏進草中。
清辭偷偷解開一匹馬,往馬身上一抽。馬兒撒開蹄子跑開了,接著就聽見紛雜的腳步聲馬蹄聲,追著那馬兒的方向去了。竟然這麼快就找到他們了!
清辭心中惶悚不已,但努力叫自己平靜下來。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遇到追兵毫無抵抗能力,一定會被抓住的。她拉著蕭焎上了馬,不敢多想,只緊緊握著韁繩,不斷地揮動馬鞭。情急之間,早已不辨東西南北,只知道狂奔。
他們的馬日夜趕路也是疲累不堪了,兩人共乘,馬也吃力,更比不上錦衣衛坐騎膘肥體壯。漸漸地,身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蕭焎回頭,已經隱隱能看到錦衣衛的飛魚蟒衣了。而前方忽然也看見人影綽綽。清辭只得扯過馬頭奔向另一條路。
跑出一陣,馬累得口吐白沫,前腿一折,將兩人摔倒在地。他們也顧不得疼痛,拉著手就往前跑。本以為翻過山頭前方還有路,可猛然發現,他們的面前是萬丈懸崖。此時再轉方向已經來不及了,身後的追兵已經到了眼前。
時影勒住馬,一打手勢,眾人也都勒馬駐足,一時間馬匹嘶鳴,蹄聲雜沓,但他們手裡的弓箭都對準了兩人。清辭挺身擋在蕭焎面前。
「姑娘、焎庶人,二位出宮日子也不短了,請隨在下回宮去吧。」
「我跟你回去,你放他走。」
時影一張沒有喜怒的臉,平聲靜氣道:「姑娘回去吧,陛下很掛心你。」
清辭悽然笑了笑,忽然從靴子裡抽出了一把匕首,橫在了自己的脖子前。「大人若不放他走,就請帶我的屍首給陛下。」
「璲璲不要!」蕭焎驚呼。
但清辭卻目光堅定地盯著時影,「大哥哥說過的,他會善待小火,他答應過我的。」聲音到最後哽咽了起來。
時影心中輕嘆,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斬草除根,不留後患。這種事情,很難同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孩子說明白。
「姑娘有什麼話可以同陛下當面說。」
周圍的人在悄悄地往前移動。
清辭把匕首往下撳入一分,雪白的脖子赫然一道血痕。時影一驚,只得讓眾人站住。
「給他馬,讓他走!」
時影一邊安撫著她,「姑娘你不要衝動,陛下並不會傷害焎庶人。」另一隻手卻負在身後沖身後人打手勢。
部下會意,在時影假意要牽馬給他們的時候,忽然有人彈出一枚石子到清辭的麻筋上。她的手本能地鬆開了,匕首掉落下去,清辭蹲身想去撿起,電光石火間一道飛索拋來纏住了她的腰。那人往後一收,將她整個人扯開!
清辭無望地嘶喊:「不!」但她被兩個錦衣衛牢牢夾住,不能動彈。
蕭焎看著眾人緩步靠近,慌亂的心忽然安寧了下來。昏醉人生,灌頂醍醐,結念得解,忽然都釋然了。縱未相守,相識相知,她陪過他亡命天涯,捨命相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清辭看到他忽然微微笑了起來,在夕陽下,那笑一如初見時那樣乾淨溫暖。他笑望著她,唇在翕動,但是沒發出聲。但清辭只看他的唇,就跟著在心裡讀出來了。
「暑搖比翼扇,寒坐並肩氈。子笑我必哂,子戚我無歡。來與子共跡,去與子同塵。」
清辭心頭震顫,一股不好的預感猛地裹挾住她。她掙扎著想要脫開錦衣衛的桎梏,卻見蕭焎臉上的笑又燦爛了幾分。
他不要老死深宮,他不想成為誰的拖累,他不要他成為她不能自由的羈絆。如果一生被囚禁,不見天日地跪著生,如果不能站著活,那麼他寧可站著死。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了最後一次,像少年人告別時隨口一說的約定,輕鬆而歡快。「璲璲啊,記得替我去看看海闊天空。我們,來生再見了。」說完毫無徵兆地往後一倒!
蕭焎一瞬間就消失在了眾人面前。清辭先是怔了一瞬,猛然間明白髮生了什麼,她竭力一掙,終於掙脫那兩個錦衣衛,衝到懸崖邊,只看到蕭焎墜落下懸崖的身影,片刻就消失在視野里。
像太陽墜落進了深淵,可明天卻再也不會再見。
「小火哥哥,小火哥哥……」為什麼這麼傻。清辭跪在懸崖邊,哭得不能自已,直到昏了過去。
處理完當日政務,蕭煦才往綏繡宮去。時影低聲把事情始末稟報完畢,蕭煦聽罷沒有說話,臉上也瞧不出什麼情緒,只輕輕轉著手裡的石頭。
到綏繡宮時,曾同鳴正在給清辭把脈。他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眉頭卻不自然地蹙深了。聽聞內侍唱喏,曾同鳴忙鬆了手起身見駕。
蕭煦免了他的禮,走到床邊坐下。床上的女孩子像一朵被霜雪侵欺過的嬌花,面容蒼白慘澹。「怎麼回事,還沒有醒嗎?」
曾同鳴回道:「姑娘應是哀怒傷肝,情志過極,氣逆血升,擾亂神明,這才會突然昏仆。微臣以為用些疏肝降逆、活血通瘀的藥應該就無大礙了,只是微臣尚有些疑慮……」
曾同鳴說話的時候,蕭煦正握著清辭的手,聽得心不在焉。她的掌心中有新磨出的傷痕,脖子上纏著白布。這些傷叫他心底有些綿密的刺痛,一時分辨不出來是心疼她,還是心疼她為了別人傷了自己。
他掌心裡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蕭煦一喜,忙俯身去看她,「小栗子?」
清辭緩緩睜開眼睛,雙目茫然地看著空中,似乎還沒想起來在哪裡。
「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水?」
清辭的眼睛動了動,沒說話,卻似微微點了點頭。蕭煦叫人送了溫水,墊了軟枕讓她靠著,親自試了溫度,一小勺一小勺餵了點水給她。
因清辭忽然轉醒,曾同鳴剛才的話也沒說完,只得候在一旁。
清辭喝了兩三口就再喝不下去了。蕭煦倒沒勉強,想起剛才曾同鳴的話似乎只說了一半,便轉向他問:「院史剛才說有些疑慮?」
曾同鳴道:「若沒診錯,姑娘應該是有了喜脈。但或是月份尚早,微臣還有些不確定。所以有些藥要格外小心……」
曾同鳴這些日子沒少同這位紀姑娘打交道,皇帝寵縱之情,人人都看在眼裡,更別提方才這樣柔情萬種的模樣。是以錯認為這孩子定然是蕭煦的。但他的話剛說完,房內忽然安靜得嚇人。
他偷眼覷見蕭煦的下頜線在收緊,額角青筋隱現,心中一驚。驚疑不定間聽見蕭煦開口,「你們都到外面去,誰都不許進來。」聲音一貫的沉靜,但其中飽含的殺意,又莫名的懾人。
房內的人倏然退了個乾淨。
清辭也感覺到了他周身的寒意,像弱小的動物嗅到了危險,心底生出了恐懼,下意識地想要往床角縮。
蕭煦緩緩轉過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提到面前。寢衣廣袖,往上一推,胳膊輕而易舉地就露了出來。他為她親手點上的守宮砂,果然不在了!
他的面孔冷得嚇人,目光陰鷙,裡頭卻像燒了一叢烈火。清辭想要把胳膊抽開,可手腕被他死死扣在掌中,馬上就要被捏碎了一樣。
「孩子是誰的?」淬了冰的聲音從他牙縫裡擠出來。
清辭緊緊抿著唇,女孩子本就失了血色的面孔因恐懼越發蒼白,俏麗圓潤的鼻尖,滲出薄薄一層冷汗,眸子也蘊了一層淚。嬌媄楚楚,骨子裡自有一番難掩的婉媚柔憐。叫他不由得去想,是誰揮手摺花,摧染芳津?是誰染指了他的小栗子!
「誰的?!韓昭,還是小火?還是別的什麼男人!」
他提到小火,清辭的瞳孔猛地一縮,眼眶裡的淚再也盛不住,滾了下來。「小火……小火哥哥。為什麼要逼死小火哥哥……」
小火哥哥,小火哥哥!
他心底怒火再也壓抑不住,瞬間頂了上來,燒得人失去了理智,抬手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她的唇角立刻就滲出了血,整個人懵在那裡。像人赤身撲倒在荊棘叢里,那痛一下就戳進了心深處。她望著他,驚詫、委屈、失望,最後是哀傷,為什麼心這樣痛呢?
但這深刻的疼痛卻徹底將她心底的恐懼擊碎了。
蕭煦一把揪起她的衣襟,拉到面前,怒不可遏,「小火哥哥、小火哥哥,是不是是個男人,你都要喊他哥哥!你果然是……」
清辭淚眼朦朧中浮起一個悽惶的笑,她抹掉臉上的眼淚。「我果然是?我果然是天生下賤,是不是?那麼請陛下放開手吧,不要讓我這個下賤的女人,髒了您的手。陛下從前,不就是如此厭惡我嗎?」
她輕輕笑望著他,又有一滴淚從她臉龐滑下去,也僅僅一滴而已。
那些被時光掩蓋的真相,就這樣原形畢露,曝屍在兩人面前。他恍惚若不著寸縷身在鬧市的人,先是一絲慌亂,接著惱羞成怒。她眼中的不屈和反抗,太陌生,晃了他眼睛。她唇角滲出的猩紅的血,也刺得他一陣一陣的疼。
「我教你讀聖賢書、明禮教,立身清貞,你怎敢做下這等淫賤之事!不知自愛,無媒苟合、非婚生子!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是不是,你還知不知廉恥?!」
她仰著臉,目光凝視著他,雖然淚眼婆娑,但神色寧靜,聲音輕柔。
「民女和陛下所讀之書,未有不同。書上叫人『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書上說,『君子主敬以直其內,守義以方其外。敬立而內直,義形而外方。』」
「可陛下做了什麼呢?」
「我的畫像是你給小火的,對不對?張信從一開始就是你的人,是不是?銀鈴也是受你安排到我身邊的,對吧?你早知道梁廠督是我的舅舅,你讓我苦練先皇的字,你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我扔在先皇的龍床上。」
「陛下,你想過沒有,倘若小火沒有救下我,那我如今是什麼樣呢?是守節一死,還是做了你父皇的女人,未來老死皇陵?所有這一切,都是你的一盤棋,對不對?」
「大哥哥,我算什麼呢?你為什麼這樣對我呢,我的心不是石頭做的呀。是不是一個低賤的人,她的真情也就只配被踐踏,不配被珍視?還是說,這世間的規矩,約束的從來都是別人,而不是那些站在雲端的人?」
她的聲音那樣輕柔,可一句接著一句,問得他啞口無言。
「放肆!」他的手又揚起來。
清辭無畏地望著他,再也不是那個會哭著說「害怕」、說「疼」的小女孩了。
那日夜相伴的似水流年,那風雨共度的冉冉韶華,都涌到他心頭,他的手終究沒有落下。
清辭脫離了他的掌控,慢慢地坐直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衫。「陛下,我出身下賤,可不是不自愛的人。我愛我所愛,非行淫蕩之事。每行一步,皆無愧於我心。」
「即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的身體,屬於我自己。陛下有什麼權利操縱我呢?既然您如此輕賤我,為什麼一定要把我留在這裡?」
「陛下到底當我做什麼呢?我不是奴婢,也不是後宮裡的嬪妃。奴婢做到了年紀也要放出宮的,就算是公主,到了年紀也要嫁人的。這宮裡只有一種女人可以永遠陪著陛下,那就是陛下的嬪妃呀。」
「那麼陛下,你當我是什麼?」
她一直溫柔弱小,可又那麼堅韌。他忽然發現,他可以讓天下臣服,卻無法讓一個嬌弱的女孩子全然地聽命於他。
他的每一步,都是有所計較考量過後的決定。是的,這個女人能動搖他心神片刻,卻無法撼動他心中早自成的原則,讓他亂了方寸!
然而,果真如此嗎?
她終於問了他自己都不敢問自己的問題,他到底當她是什麼?
他以為她虧欠了他,他以為她就該補償他,他以為她卑賤,活該被人利用,他以為他能掌控她的人生……他最擅長算計人心,可到頭來卻漏算了自己的心。因為一直逃避這個問題,所以不清不楚地留著她,用一點往日情分去掩蓋他心底見不得光的欲望。
他的盛怒的面孔忽然軟弱下來,又變回了當初澹園裡那個受了傷的少年。目光里透著偏執的光,仿佛要被奪去心愛玩具的孩子。
「小栗子,你說過要一輩子陪著大哥哥的。」
對,她說過。那時候他說,「我們都有父兄姐妹,又都沒有。小栗子,往後這世上你可願做大哥哥唯一的親人。不論如何,我們都不要離棄彼此,不會背叛彼此。」
她說,「大哥哥,阿辭會照顧你一輩子。」
清辭垂下眼,悽然一笑,「可是大哥哥已經不是大哥哥了呀。你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這些,我只想問問你,這些是不是都是真的?」
「梁廠督答應過三叔公,會把書討回去,先皇都要允了,是你的人在先皇面前進言,阻止了;大哥哥說,有一天我也可以走進鴻淵閣,可是你又暗示我父親,讓我永不能嫁人;大哥哥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
「真的是這樣嗎?大哥哥答應過我的事,沒有一件,哪怕一件兌現過。而我,自始至終,從來沒有背棄過大哥哥。」
「大哥哥教我,『一言貴於千金,一諾重於千鈞』;大哥哥教我,『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我都牢記於心,可大哥哥都忘了吧?」
「既然大哥哥什麼都做不到,那麼就當我們從來什麼都沒有說過。如果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請你像對待一枚棋子一樣對待我。既然已經無用,可以棄、可以毀。」
「陛下已經有了您想要的一切……我替陛下高興,真的。」
「我也不再奢求大哥哥的真心,就像,我再也不會奢求我父親姐妹愛我一樣。我什麼都不要了。」
她這樣平心靜氣,平靜得叫他害怕。小栗子想要的很多,但面前的紀清辭,什麼都不要了,他用什麼去抓住一個無欲無求的人?
他以為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可「浮生卻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歲月一雙無情手,早將世人捏扯得面目全非。
他的腦中嗡嗡作響,痛極失笑,「你什麼都不要了?」她不要他了……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想要捏碎她、毀了她、砍成泥、燒成灰,從此日日夜夜只能陪在他身邊。他冷笑,「你只要韓昭對不對?你要去找他對不對?孩子是他的?」他手下又加重幾分力氣,她的臉在他的掌心裡也變了形,仿佛被擠出一個不屑一顧的輕笑。
清辭說不出話,也不想說話,不想看他,目光默默地落在那香爐里裊裊騰起的輕煙上。
呵,果然是韓昭!
乞干人異動,他本要御駕親征。但立國之初,朝中動盪,他無暇分身。韓伯信受了重傷,韓昭請戰,他立刻就允了,並不留質。是因為那年同韓昭深談過一次,他知道韓昭是怎樣的人。
韓昭去紀家逼娶,他知道,因為紀德英第二日就上本參了韓昭,這親事他不認。那日韓昭同清辭在城門前分手,他知道。他對於男人所謂的真情不屑一顧,何況是韓昭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篤定兩人再無可能。
後來她偷出宮去,他也知道,只是他政事繁忙,無暇細顧。更是因為他向來自信自己對她的教化。後來派時影將她追回來,她走得那樣乾脆,他便也沒往心上去。誰想到她竟然!
他瘋了一樣抓住她的肩膀,捏得指節作響。「你怎麼敢?!你敢離開我,就不怕我殺了韓昭?!」
清辭終於把目光投回到他臉上,「陛下,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人啊。你太了解我,所以可以用很多東西困住我、利用我;可我也了解你啊。我知道陛下的宏願,知道陛下的理想。」
「陛下就算殺了我,也不會殺他。你還要他給你守邊疆啊。」她微微笑了笑。
她那樣疏冷的笑刺痛了他的眼,面容猙獰,「朕不殺他,但朕也不會讓你留下他的孽種!」
「曾同鳴進來!」他高喝一聲。
「陛下……」她打斷他。她的肩被他捏得生疼,忍得辛苦,說出的話也有氣無力,但除了淡淡的哀傷,什麼都沒有。沒有懼怕,沒有驚慌。
「陛下要想傷害我的孩子,我這樣一個弱女子,真的無力阻止什麼。可,我還可以死掉呀。我讀過那麼多書,知道成千上萬種的死法。」
她輕輕笑了一下,兩串淚同時滾落下來。「要是我的孩子有什麼意外,陛下,你看到的,一定是兩具屍體。」
蕭煦瞳孔里泛起兇狠的波濤,眼前這個女人是誰?他的小栗子呢,是誰偷走了他的小栗子?
「你竟然敢威脅朕嗎?」
「民女不敢,陛下是沒有軟肋的人,不會被人威脅到的。民女只是在告訴陛下我的選擇而已啊。民女卑如蚍蜉,不敢有撼天之心,更沒有撼天之力。」
民女,陛下……這是他們之間難填的滄海,不可逾越的迢遞關山。
是他把她推開的,自始至終,他在不斷地推開她。可到此刻,他才明白,她跟隨著他,是因為她願意;可當她不願意了,就會毫不留情地走開。可他怎麼辦?他的一顆心,被她帶走了,她若要離開,如同要挖走他的心。
她不可以,他不允許!
他毫無徵兆地把她緊緊抱住,低頭去吻她,「打掉孩子!小栗子,我既往不咎,好不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遲來的擁抱,並不是小時候憧憬過的那樣溫暖;遲來的深情,是這樣荒誕可笑。
這個擁抱,再不沒那個大哥哥的溫柔,而是充滿兇狠的掠奪。她推著他,拼命地躲開他的唇,「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她這樣厭惡他,這樣抗拒他!他徹底陷入不可自拔的瘋狂里,妒忌吞噬著他,一想到她被人染指過,那人的手拂過她純潔的肌膚,那人侵略進她的身體,那人讓她有了身孕……他想到這裡就想殺人!
他一把撕開她的衣襟,欺身而上。心底暗無天日的欲望衝出牢籠,四散奔流。是這樣的,原來他想的,就是這樣。親吻她、撫摸她、占有她,讓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永生永世糾纏在一起,再不分開。
清辭從來沒這樣害怕過,她躲閃不開,終於嚎啕大哭了起來,「大哥哥……」那樣害怕,那樣軟弱。
這一聲叫他尋回了一點理智,他抬起頭來,她臉上全是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哥哥,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阿辭好怕……」
他像被回憶猛地扯回了歲月里。
「大哥哥,你別難過啊,吃了藥就會好的。」
「大哥哥,阿辭以後做你的眼睛。」
「大哥哥,這個好吃,給你吃。」
「大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你要多笑一笑啊。」
「大哥哥,我好怕,讓我在你邊上待一會兒行嗎?就一會兒,我保證不會打擾到你。」
……
「我不要做你的大哥哥。」他的眼中有了悲意。
「你要做什麼呢?」
是啊,他要做什麼?做她的男人麼?
他從她身上退開,清辭得了自由,忙抱住被子,縮到角落裡,驚懼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縮成一團,抵禦的姿態、防備的眼神……
理智重新回到他身上,那張臉也恢復了往日的沉靜冷淡。「既然你要背棄我,從今天起,世上再沒有大哥哥,也沒有小栗子。」
清辭的心還是痛的,被欺騙的痛,被侵犯的痛,失去曾經的痛,遠離愛人的痛……所有的痛此刻都交織在一起,讓她猛地嘔吐起來。
蕭煦冷冷地看著她,心也沒了知覺。
「既然你要跟著韓昭,那就去盡你將軍夫人的本分,留在京中為質,直到他為我蕩平北疆,直到交出兵權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