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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禪心沾泥2

2024-10-02 06:55:49 作者: 顧長安

  清辭不曉得自己怎樣走出文祿閣的。

  清玥知道「大哥哥」?是大哥哥告訴她的嗎?是的吧,她現在是大哥哥的寵妃,大哥哥什麼心裡話都同她說,就像她的心裡話都同韓昭說一樣吧。

  她的心麻木得沒了知覺,目光呆呆的,也不知道要往哪裡走。只是這樣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原來,大哥哥一直覺得她低賤啊……

  她其實早就意識到,可不肯承認,她為人、為女子的全部自尊心,早在九歲的那一個夜裡被紀德英無情地粉碎了。她用懵懂和甜笑裝點自己的無知,將自己粘成一個完整的軀殼。

  可她是不完整的。蕭煦曾經那樣篤定地告訴她這赤裸裸的真相,他說過,蒼莽世間,除了他遞給她的手,再沒有什麼可以庇護她的尊嚴。

  而如今,她明白了。從前他不讓她碰,也是因為如此吧?他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為她全心全力照顧他三年的補償吧?他心裡從來沒看得起她過。

  她有點想笑,笑自己從前的一廂情願,原來就是個笑話。可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她的誠心正意,並沒有換來一份真心。那曾經的日夜相伴,甘苦與共,都是假的呀。

  說不傷心是假的,但傷心過、悵惘過,便也只剩釋然了。他對她的好不是假的,給過的美好記憶不是假的,那時的快樂不是假的。

  即便如今的真相叫人痛心切骨,但她也不想去厭惡它。否則,前面所有的美好快樂,都什麼都不是了。畢竟當初的自己,心甘情願,得到的快樂和溫暖也是純粹乾淨的。當初既然不求什麼回報,如今更談不上欺騙或者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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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無愛憎與喜怒,豈有寒暑與炎涼。」一切都不過是,塵生宿緣,早有分定,莫可罔求。

  清辭擦乾了眼淚回了綏繡宮,人比往日更沉默,只兢兢業業做好自己的事情。除了會悄悄去司藥司拿藥,幾乎不踏出宮門一步,連藥都是派銀鈴送到冷宮去的。

  這日落了雨,天悶得人也難受。她無心做事,想起阿嫣的住處,這樣的雨怕又不好熬。銀鈴也不知道去了哪裡,這劑藥還沒送去,她便索性撐了傘抱著貓往冷宮去。

  門扣了半晌才有人開門,紫玉看著比前些日子還憔悴。一見紀清辭,毫不掩飾滿臉的厭惡,「你又來幹什麼?」

  「我來送藥。阿嫣好些了嗎?我帶了貓來陪她玩,我記得阿嫣最喜歡這些小東西。」

  「公主的生死不勞您費心。姑娘快請回吧,這裡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仔細髒了您的腳!」

  清辭不明白她的敵視所謂何來,正想問清楚,忽聽見裡面蕭焎焦急地喊聲,「紫玉,你快來,阿嫣又抽起來了!」

  紫玉聞言當下慌得轉身就往裡跑。清辭跟在她身後,疾步跟到了阿嫣的房內。只見阿嫣瘦如乾柴,蕭焎抱著她,她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口吐著白沫。

  清辭忙放下二敏和藥上去幫忙,將阿嫣放平,側過她的頭,替解開衣襟,仔細著她的舌頭。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刻鐘,阿嫣總算是停了抽搐。清辭再一摸她額頭,竟然還燙著!

  「怎麼還燒著?」

  蕭焎無奈地說:「燒燒停停,總好不利索。」

  「我送來的藥沒有用嗎?怎麼不叫人跟我說,我好換方子。」

  紫玉冷笑,蕭焎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亂說話。可紫玉不肯再忍,「殿下您還瞞著她做什麼?您和公主落到今日的田地,還不都是她害的!您還要護著她到幾時!」

  「紫玉!」蕭焎揚聲呵斥,「若你嫌在冷宮裡跟著我們受了委屈,姑娘大可去謀好出路!」

  紫玉委屈又難過,捂著臉哭著跑出去了。

  「小火哥哥,到底怎麼了,你告訴我行嗎?」

  蕭焎擰了帕子給阿嫣擦臉,靜了好一會兒方才道:「鄭太后,不會讓藥送進來的……成王敗寇,古來如此。璲璲,這不是你的錯。」

  那個笑容那麼溫暖的小火,此時臉上的哀傷叫清辭心如刀割。她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是說那些藥,阿嫣沒有吃?一劑藥都沒有?」

  蕭焎只苦笑了一下。清辭腦子「嗡」的一聲,為什麼,為什麼。

  她拉住蕭焎的手,「小火哥哥,你信我,我一定請太醫來,我不會讓阿嫣出事!」說著提著裙子跑走了。

  她一路小跑到了永泰殿,蕭煦正在和大臣們談論政務,她只得在廊檐下等著。雨越下越大,伴著電閃雷鳴。一個巨雷劈下來,她感到身後的廊柱都在抖動。她想起在澹園的時候,一到打雷下雨她就怕得要死,必定要縮到大哥哥的床旁拉住他的衣角才熬得過去。可什麼時候起,她已經可以直面風雨了呢?

  暴雨如注,風卷著雨點,亂濕了她的衣衫鬢髮。她默默等著,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到了掌燈時分。

  蕭煦處理完最後一份奏摺,隨從太監郭霖低聲道:「陛下,紀姑娘在外頭等了兩個多時辰了。」

  蕭煦捏了捏眉心。他這才注意到外頭電閃雷鳴,心頭閃過她緊抓住自己衣角的那些雨夜,一種柔軟的情緒慢慢地漫了上來。

  但他的情感和理智是永遠割裂開的。今日收到了南臻的捷報,亂了多時的民亂,終於被韓昭平靖了。韓昭的這份奏疏,不僅表陳戰事,更自請領兵北去,要替天子守衛北境。

  小栗子一向不會主動找他的,這個時候,這樣執著地等在外頭……他不由得去想,她真正的目的。

  小栗子,你最好不要背棄我,否則……

  「宣她進來。」他緩緩喝了口參茶,潤了潤乾涸的嗓子。

  清辭聽到傳喚,理了理儀容,邁步進了西暖閣里。周圍沒有留聽侍候的宮人,但她還是規規矩矩向蕭煦行了君臣之禮。

  「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是有什麼事嗎?」

  忙了一天了,蕭煦的嗓子也有些喑啞,臉上有淡淡的倦容。一口氣喝了半杯參茶,放下杯子見她還跪著,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做什麼一直跪著?」

  清辭沒有起身,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抬起臉,目光灼灼地望著他,「陛下,我想去冷宮裡照顧阿嫣。」

  陛下……明明是每時每刻都聽見的稱呼,可從她口中說出來,就像有人在他們之間劃出了一道銀河。人各東西,相望不相即。

  他眉頭挑了挑,「阿嫣?她怎麼了?」

  「阿嫣病了,病得很重。可不管是太醫院的御醫還是女醫,都沒人敢去給她看病。陛下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陛下說過,不會為難他們的。阿嫣雖被廢為庶人,可還是您的妹妹啊。」

  儘管克制著,她仍舊按壓不住心中的激動,語速比平常快些,還帶著些馬上就要哭出來的鼻音。

  除了朝堂之事,蕭煦很厭煩這些瑣事。但這些是她的事,似乎又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他忽然吃驚,對於她,他越來越有耐心了。

  「你起來說話。」

  清辭搖搖頭,「陛下若是不允,民女只能長跪不起了。」

  她是用他們彼此的情分來要挾他嗎?

  蕭煦撩袍屈膝半蹲到她面前,但仍舊比她高,目光垂到她臉上,聲音冷澀,隱有煞氣。「王芣和蕭嫣,在宮裡作惡無數,多少人想要她們死。朕現如今留著她們一條命,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

  清辭黑亮的眸子裡水汽越聚越多。她怎麼忘了,大哥哥不再是她從前可以一心依賴的大哥哥了,他是天下之所系命的九武至尊。清辭抿唇不語,他說得都對,可那是小火的妹妹啊,她怎麼能看著她死?

  蕭煦也覺察到自己或許語氣重了些,便放柔了聲音,「更何況,朕根本不知道阿嫣生病。小栗子,一個同你不相干的外人,也值得你這樣?」

  這溫和的聲音又將她帶回到從前,像是那些個蟬鳴陣陣的夏日,午睡醒來時還清晰的夢,明明那麼真切,卻又清楚地明白都是假的。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

  她不敢再看他,垂下了眼睛,掩了目光里的痛楚。「我沒有……大哥哥,我知道她們對旁人做過很不好的事情,我也不認同她們做的事。可我在宮裡時,她們對我有過很多照顧。『蒙人點水之恩,尚有仰泉之報。』大哥哥,你覺得我應該因為旁人而坐視不理她們嗎?」

  「我不求阿嫣能做回錦衣玉食的公主,只求大哥哥能允太醫給她看病。我知道,在這宮裡也沒人願意照顧她……大哥哥,我願意去照顧阿嫣,直到她病好。」

  蕭煦凝目看著她,目光迫過去,「直到她病好?」

  「對,直到她病好。」

  蕭煦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好,既然如此,希望你說到做到,將來不要後悔。」

  言罷對著外頭當值的內侍道:「郭霖,去太醫院看看今日誰當值,宣他來見朕。」那太監應了一聲,領命去了。

  蕭煦這才轉向她,「現在可以起來了吧?」

  清辭磕頭謝過他。細白的脖頸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隨著她起身又深藏進衣裳里。剛才頭髮沾了雨,又被風吹亂了,這會兒一縷一縷有些凌亂地垂在額前,有種招人憐愛的嬌態。她怎麼可以這樣美。

  他的手就這樣不自覺地伸了過去,想替她理一理頭髮,她卻觸電一般避開了。他臉色一變,人也一僵。一瞬間,兩人都落入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窘境裡。

  清辭忙把碎發別到耳後,「頭髮被雨淋髒了,我,民女失儀了……」

  他雖然對著她還是和顏悅色,可她不時會從他身上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一時語無倫次。

  她小獸般無措的樣子終是趕走了他心頭的那絲不快,手沒縮回去,卻順勢落在了她腮邊。巴掌大的小臉,終於乖乖攏進他掌心裡了。

  掌心溫潤,他心頭一緊,接著有什麼輕輕蕩漾開。有些熱氣,從掌心開始毫無徵兆地往四肢百骸遊走……

  「小栗子,朕永遠都是你的大哥哥。」

  清辭的臉麻了半邊。剛才躲閃時,她看到他目光里閃過的狠厲,下意識便不敢再躲了。他這樣在意自己的出身,卻還要繼續偽裝,一定很心累吧?

  獸爐里燃的香隨著呼吸變得濃郁起來。不是皇家常用的龍腦,是他們從前一起做過的一種香,清冽里纏著一絲甜馨。是屬於他們小時候的氣味,也是最能讓他寧靜的氣息。

  那時候沒有昂貴的香料,只拿些常用的材料來合香。清冽是他喜歡的,香馥馥的是她喜歡的。她在他合的香里偷偷加了一味泡過酴醿的膽八香,還以為他看不見。

  酴醿從海國而來,價格極其昂貴,異常馨香,是麗娘的客人所贈。麗娘把清辭當小妹妹一樣看,得了什麼好東西總會留一份給她。他並不喜歡她們交往,但最後還是隨她們去了。

  一個人站在人間至高處俯視人間,同在谷底仰望蒼穹,會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他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難免產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狂妄。

  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從何時開始悄然變化,覺得梁望秋已死,她的母親已死,她同那些低賤的人再無牽扯。即便她低賤,只要乾乾淨淨,他也可以讓她待在身邊。

  就好像,明明他可以任意取用天下最昂貴的香料,可他偏偏對這一種尋常材料做出的東西上了頭。

  清辭感到他波瀾不驚的臉上忽然浮出一點柔情,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得那麼近。清辭對著他前所未有的溫情,頭一回覺得無所適從,只能慌亂地點點頭。恰好郭霖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來,也救了她脫困。

  「稟萬歲,今日太醫院當值的是李院判。奴才已經把李院判請來了。」

  因為她的溫順,他的心情一點點好了起來。他終於收回了手,負在身後。那柔潤的感覺仍在,手指搓動,像在回味。

  「時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朕會交待太醫,讓他明天去給阿嫣看病。」

  「謝謝大哥哥!」

  清辭一高興,又變成了他的小栗子,歡天喜地跑走了,什麼規矩都忘了。出暖閣的時候差點把那老太醫給撞翻,她連忙扶住了人,笑著道「對不住」,欣欣然福了一禮,「有勞李院判了。」然後翩然而去。

  李院判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郭霖,他卻是高深莫測地聳聳肩,「大人還是快點進去吧。」

  李院判忙躬身進了暖閣,跪於皇帝面前,「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心中一點計較都沒有,皇帝為何忽然召見?

  蕭煦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李太醫垂著頭,因為心裡沒底,越發忐忑。他們這些太醫院的人,其實比前朝的百官更懂得官場的複雜和盤錯。因為他們手中有另一種生殺予奪的能力,太容易被人利用,一個不小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位新皇才登基,雖是皇子又多年未曾在宮中,一時摸不清他的脾氣。但他畢竟是老御醫,同鄭太后曾經也打過些交道的,鄭太后就不是個好捉摸的人。有其母就有其子,這一位能扳倒王黨登基為帝,可見更是個不簡單的,因此便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過了好半晌,蕭煦才開口說話,「朕聽說嫣庶人病了。怎麼,太醫院的人都不知道嗎?」

  這事怎麼會不知道,那叫紫玉的宮女到太醫院鬧過兩回。但李院判摸不清蕭煦的態度,斟酌著道:「回陛下,確實有宮人到太醫院來請過太醫。」

  「為何不出診?」

  李院判慌得叩頭,「下官不敢隱瞞聖上,是,是太后娘娘曾有懿旨,是以臣等都不敢……」

  他等著皇帝發話,卻只聽見什麼東西輕輕相撞,聲音不大,像玉石相擊。

  「去給嫣庶人看看吧。朕聽說過,李院判是內科聖手,定會藥到病除。」

  「皇上謬讚,微臣惶恐。」

  「不過,既然太后有懿旨,你們也不能不從。」蕭煦頓了頓,「小孩子沒根沒由的病,沒個三年五載,大約也治不好吧?」

  李院判何等聰明的人,立刻明白了,人不能不治,又不能治好。忙應了聲,「臣明白,定當盡心盡力。」

  待人走後,蕭煦的手在韓昭的摺子上輕輕敲了敲,冷冷一笑。除了這份從內閣遞上來的軍情題本,韓昭還有一份直送御前的奏本,直言要請娶紀清辭。

  「臣知陛下與阿辭兄妹情深,臣珍之愛之,自當以公主之禮待之。」

  真是好一句「兄妹情深」。清辭竟然什麼都跟他說了。

  他上過戰場,領過兵打過仗,因此才更知韓昭是百年難遇的將才,他天生就是為戰場而生的。先帝忌憚韓家,殊不知對於這樣的良將,釋去兵權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將他們控制在手中,利用他們的能力為天子守御邊疆,這才是真正的用人之道。

  他早知韓昭此人恃才傲物,把世俗的標準踩在腳下。錦衣衛私奏里也見過他的狂言,「你當我守的是他蕭家的天下?我守的百姓的天下。」也因此,他一直拉攏。他不是不敢動韓昭,是不捨得動他。

  人便是如此,「已知空假色,猶念吉除凶」。他身負枷鎖,如何能像韓昭一樣「一身如雲水,悠悠任去來」?有時候,他甚至有些羨慕那樣縱情肆意的人生。

  他早將紀清辭視為私物,他可以賞給人,但人不可以搶。她怎麼可以將自己一個人留在這孤獨的皇城裡?她在綏繡宮,他還有一處可遙望。倘若她走了,這皇宮裡連個存放念想的地方都沒有了。說好了陪著他一輩子,就得是一輩子,少一天都不可以。

  除非他不要她。

  剛才他還在想如何應對韓昭的奏本,此時問題卻全然迎刃而解了。就算韓昭想帶走她,也要看他帶不帶得走!

  第二日天一放晴,清辭就著人搬了東西去冷宮。銀鈴詫異極了,「姐姐,你怎麼能住到冷宮裡去?」

  清辭明白,在這深宮裡,大部分的人是無法為自己做主的。他們有耳朵、沒有嘴;有心,沒有情;有情,卻無力。所以銀鈴騙了她,她相信銀鈴定然有她的難言之隱,但也不願再被她欺騙。

  清辭只道是萬歲開恩,允她過去照顧阿嫣。銀鈴想跟著一起去,但被清辭拒絕了。

  蕭焎見清辭不僅帶來了太醫,自己竟然也要搬進冷宮裡。他心中又感動又不落忍,「璲璲,你沒有必要這樣。我說過,這不是你的錯。你不欠我們什麼。」

  清辭點點頭,也不分辯什麼,只莞爾一笑,「我明白的。只是從小到大,對我好的人不多,我只是想回報你們對我的好。至少讓我待到阿嫣病好,好不好?」說罷也不肯再聽他的勸,只問,「你說我住哪間?」

  蕭焎見她主意已決,明白她是怎樣一個外柔內剛的人。他私想著阿嫣吃了太醫的藥,十天半月大約也就好利索了,可心中也有一點私念,或許今生這是有璲璲相伴的最後的日子了。

  蕭焎將最好的屋子騰出來給她,自己隨便撿了間空房住下。清辭到了冷宮後,才知道原來張信早不在他身邊伺候了。提起張信,紫玉總是咬牙切齒,但蕭焎卻不肯多言。

  這間冷宮,是鄭太后特意留給王芣的。為了讓她嘗一嘗自己曾經受過的苦,自然條件很差。往常去各司領月份的都是紫玉,無論是領來的粗細草紙,還是燈燭火炭,日常食材,都是最末等的,還常常不夠份額。如今清辭陪著,那些人便也不敢敷衍對付。冷宮裡的日子便好過多了。

  王芣自從進了冷宮,整個人都瘋瘋癲癲的,口中一直念念有詞,也不再理會旁人。李院判給阿嫣瞧病的時候,清辭請他也給王芣瞧一瞧。李院判倒是個好說話的,把完了脈,一同也給寫了藥方。

  清辭怕鄭太后再從中作梗,對著方子仔細瞧了半天,確實是對症的藥,當下拿了方子親自去司藥司拿藥。

  幾副藥吃下去,阿嫣果然有了起色,能下床走走了。只是大約病得太久,身體還是虛得很。有時候今天明明已經好了,到了夜裡忽然又燒了起來。

  清辭不解,問李院判,他只道嫣庶人怕是從小落下的病根。從前有金醫玉藥養著,如今條件差了許多,所以好得慢些。

  而王芣壓根不肯吃藥,當著清辭的面就把藥碗砸了,口裡喃喃,「她要害我,她要害我!」除此外,人倒是安靜得很。蕭焎見勸不住,最後也索性放棄,由她去了。

  雖然衣食住行同先前有天壤之別,但有璲璲陪伴,蕭焎臉上的笑容也多了。

  冷宮裡有幾間房屋漏雨,清辭去說了幾回都不見人來修繕,最後只得到在修大殿的工地上討了些木板瓦片,由蕭焎自己動手補房頂。

  房子的檁條上有椽子,椽子上要先鋪望板,望板上面再上鋪幾寸的泥背,然後才能鋪瓦。雖然很多事需得親力親為,也不覺得怎樣苦。蕭焎本就是個心靈手巧的,琢磨了一下便自己動起手來。

  這日難得是個好天,清辭在下頭扶著梯子,蕭焎爬上了房頂。尋到了漏水處,扒開瓦片修補。勞作了半晌,他停下來略作休息,目光不自覺地就看向院子裡。

  阿嫣蹲在院子中間,用小棍子攪和著黏土和秸稈。二敏窩在阿嫣腳邊,敞著肚子曬著太陽睡覺。清辭提著小桶蹲在阿嫣身邊,用小鏟子把泥漿鏟進桶里。不知道她同阿嫣說了什麼,阿嫣的小臉上盪起一個燦爛得不得了的笑。

  仲夏的太陽照得他渾身發燙,身上、背上、額上,沁了一層汗。這是他從來沒吃過的苦,也是他從來沒嘗過的甜。

  但越是寧靜美好,越是能感覺到緊隨其後的淡淡的悵惘。他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可他也很知足了。這些日子,本就像心生魔怔後,苦求而現的一段虛妄。

  若有來生,他願於佛前多求百年,只願來生不再托生帝王家。做個普普通通的人,得一心人相守,一日三餐,平淡一生。

  清辭感到了他的目光,抬起頭回望過去,然後衝著他淺淺一笑。

  蕭焎沒想到她會望過來,見她笑了,也跟著微微一笑。只覺得頭頂上的太陽更烈了,曬得臉皮發燙,忙低頭戧去多餘的泥背。

  韓昭就是在他們相望的這一刻推門進來的。

  清辭聽見動靜轉過頭,見到是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人怔怔地,手一松,鏟子也落入泥漿里,濺了她一身泥。

  「韓昭?」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實在美得有些灼人眼目。「紀清辭,我來接你了。」

  清辭終於反應過來,什麼都忘了,站起身提著裙子就向他跑去。

  韓昭輕笑著往前走了幾步,一把那飛奔而來的人接住,抱著轉了兩圈,才輕輕放回地上。

  她也覺得這樣挺不好意思,抿著唇笑,「你怎麼來了?」

  韓昭抬手把她臉上的泥巴擦去,「怎麼變成泥娃娃了?」越擦越髒,可心裡喜歡的人,不管她是什麼樣的,都好看。

  清辭隨意抹了抹臉,「在和泥,不小心弄到臉上了。」

  蕭焎也從房頂上下來,「元華哥哥,進來喝杯茶吧?」

  韓昭沖他頷首招呼,「多謝。先不了,我有話跟阿辭說。」

  蕭焎點點頭,「好,那你們聊。」然後走過去拉起阿嫣。阿嫣仿佛感覺到了什麼,望著韓昭的目光就有些不友善,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清辭。

  清辭衝著她道:「阿嫣要吃藥了吧?你先乖乖去吃藥,回頭姐姐下面給你吃。」

  韓昭想起那時候在白鷺書院吃過她做的面,心裡醋海翻騰。這麼多年了,也沒瞧見她給自己做面吃。

  清辭再轉過來,正瞧見他臉上那古怪的神色。「怎麼了?」

  他將她抱在懷裡,垂下頭吻著她的頭髮,孩子氣般撒嬌,「爺肚子也餓了,也不見姑娘賞碗面吃。」

  清辭笑起來,從他懷裡抬起頭,這才注意到他頭戴梁冠,穿著雲緞朝服。「才從大殿上下來?」

  「對,南臻那邊民亂已平,失地都已經收復了。」

  清辭替他高興,「真的?!」

  韓昭捏了捏她鼻子,「也不看看爺是什麼人?那些蝥賊,在爺面前算什麼。而且,陛下也允我去北境了。今日見過你和外祖母,過幾日就啟程。」

  「這麼快?」

  他只嫌不夠快。在南臻,他馬不停蹄轉戰多縣,速戰速決,收復失地解救平民。只為了早日平定叛亂班師回朝,帶著她走。

  「雖然時間有點趕,總還來得及。我同表姑奶奶說好了,明日就去你家提親。只要你爹同意,當日就能換庚帖。至於過六禮,除了親迎,一日時間也夠了。我雙親都在北境,婚期可定在我們到了北境後。」

  清辭輕輕咬著唇,臉上有些憂色。韓昭當她是怕紀德英,寬慰道:「難道你還擔心你爹不答應?我這樣的貴婿,玉樹臨風,神清骨秀。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他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清辭被他逗笑了,見過自戀的,沒見過比他更自戀的。「哪有這樣夸自己的?」

  「那姑娘來夸一誇你未來的夫君?」

  清辭一味地笑,埋著頭不應他。他捏著她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姑娘再仔細瞧瞧我的樣子,總不至於入不了姑娘的眼吧?」

  他眼中含笑,目光又炙熱又纏綿。清辭看得臉熱,又羞得垂下頭去,含混地「嗯」了一聲。

  「嗯是怎麼個意思?喜歡還是不喜歡哪?」

  懷裡的人扭捏了半天,他終於聽見極小的一聲,「喜歡的。」

  他滿心歡喜地將人又抱得緊了些。清辭心中甜蜜,可隨即心事又壓過來。想起那日祠堂里的話,她知道紀德英是說到做到的。所以,他真的很可能不會允嫁。

  仿佛感覺到她的心事重重,他又道:「倘若你爹不答應,我也有辦法的。他愛答應不答應,總歸,我娶定你了。」

  「元華,能不能再等一等?」阿嫣身體還沒康復,三叔公那裡還沒個定論,她若就此丟開手,無論怎樣心裡都難安。

  他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他向蕭煦要人,蕭煦卻是道,朕也想成全你,只要她願意跟你走,朕絕不攔她。

  「還想著你家的書呢?等你到了外頭,海闊天高,什麼書買不到?慢慢搜羅,總能搜羅齊全。退一步說,就算有些孤本難尋,我在翰林院還有幾個故交呢,總能找到人幫你湊全。」

  「你想啊,那些書是你家老太爺花了一輩子攢的,你也可以花一輩子的時間慢慢攢。你若攢不全,咱們的兒子還能攢呢;兒子不行,還有孫子呢。所謂『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話說到此,可見她還疑慮重重,語氣也沉了沉。「你什麼都不用去想,萬事有我呢。三日後我在北順門等你,辰初時就啟程。若你不來……」他憂傷地看著她,沒再說下去。

  清辭內心掙扎不已,一整夜沒睡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到了天亮,索性起身,洗漱完去廚房給阿嫣熬藥,給眾人煮粥。

  阿嫣一直很怕喝這樣苦的藥,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特別乖,擰著眉頭一口氣就把藥喝完了。

  清辭塞了一個甜果到她嘴裡,她打著手勢問她,「姐姐,你是不是要走了?」

  清辭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如此一別,可能今生都無法再相見。但,她不想騙她。

  她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她拉住阿嫣的手,想和她解釋,但阿嫣的眼眶一紅,一把推開她就往外跑,正撞到剛走進屋的蕭焎的懷裡。

  看到她滿臉淚水,再看追在其後的清辭那滿臉的不舍和歉意,蕭焎立時就明白了。正好此時李院判來請脈,他低聲勸了阿嫣幾句,讓紫玉帶她過去。

  看到人走開了,蕭焎才問:「元華哥哥是來接你的嗎?」

  清辭「嗯」了一聲。

  見她這樣為難,蕭焎心裡也很不是滋味。他粲然一笑,安慰她道:「有元華哥哥照顧你,我很放心。」

  「可阿嫣……」

  「璲璲,這些日子,你在這裡已經幫了大忙了。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顧阿嫣的。你不用再管了,璲璲,這是我們的人生,不是你的,你不用負擔這些。你放心去吧。我大概是再沒有機會了,你替我好好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清辭鼻頭髮酸,心中惻然,最後還是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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