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之死靡它1
2024-10-02 06:55:52
作者: 顧長安
沒出韓昭的意料之外,紀德英一口就回絕了親事,但他打定的主意,怎麼會管旁人怎麼想?表姑奶奶回來一說女孩家不允,他拿著弓箭就去了紀家。他躍上紀府房頂,「唰唰」三支箭射出去,全扎在了正房的廊柱上,把紀德英和崔氏嚇得一哆嗦。
一份庚帖,一份婚書,一份聘禮禮單。既然紀德英不把他當女婿,他也沒什麼好臉子給這位老泰山。按著他的脾氣,紀德英從前那樣虧待清辭,他應該先上去踹兩腳才解氣。但他答應過清辭,要備盡禮數,那麼該有的禮數他都肯為了她做足。
紀德英不料他王孫貴戚,又是聖上親點的建威將軍。乾坤朗朗,竟然要做強娶官女的勾當!他一時也顧不上斯文,指著韓昭大罵起來。
韓昭哪裡理會他,雕弓滿拉,要笑不笑地對準了紀德英。「要箭還是要聘禮,請岳父大人自己選吧。不過小婿脾氣不好,也沒多少耐心,還望老泰山早做決定。否則,小婿手一酸,失了準頭傷了岳父,那在阿辭面前怕不好交代。」
紀德英氣得渾身發抖,叫囂著要上殿參他一本。崔氏見韓昭那放肆跋扈的勁頭,知道此人怕不好惹。便一邊好聲勸著紀德英,一邊喚了人開了正門。
大門一開,才見外頭烏泱泱的兵士抬著掛了紅綾子的箱籠,站滿了門前大街,一眼都望不到頭。早有街坊四鄰圍觀著說短論長。那領頭的小廝見門開了,二話不說就著人往裡抬聘禮。東西放到院子裡,又一陣風一樣退出去。
韓昭見東西都送齊了,沖兩人一抱拳,「這些都是給紀府七姑娘的聘禮,還望岳母大人替阿辭登記造冊。至於嫁妝,兩位也不用忙活了。阿辭肚子裡裝的半個鴻淵閣,便是世上難匹的嫁妝了。」
「阿辭小婿就帶走了,時間緊迫,若有禮數不周,還望二位大人海涵。」
他說完收了弓,幾個縱身到了府外,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走了,只把府里府外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清辭在冷宮裡本就沒什麼要緊東西,不過回綏繡宮略作收拾,將韓昭送給她的東西、書信、工具和二敏帶走。蕭煦的賞賜太多,她只挑了一刀西國進貢的紙箋聊做紀念。其他的東西要麼原封不動,要麼送給了在宮裡幫過她的宮人、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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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著應該鄭重地同大哥哥告別,可她想了想,還是作罷。提筆沉吟半晌,最後不過在紙上落下「邂逅相遇,歲華如箭。永懷孺慕,中心戀戀。旦夕別離,惻不能言。強食自愛,珍重勿念」寥寥數語。
一切都安排妥當,想著第二日就要和韓昭離開了,心中雖有對小火阿嫣的不舍,但漸漸被另一種歡喜替代。既往北去,路過梧州,不論如何還應該拜別紀德英和崔氏,還要再去一趟澹園。她人雖不能再侍奉三叔公身前,但對澹園事務不會棄之不顧。
清辭夜裡才睡下,因有心事睡得也不沉。半夢半醒間聽見外頭紫玉的叫喊聲,她忙披衣起床,打開門疾步往阿嫣的房裡去。
阿嫣忽然發了病,這回病來得又急又猛,人也陷入了昏厥。清辭急匆匆跑去太醫院,萬幸李院判今日當值。她將人請來,又扎針又火灸又灌藥,折騰了整整一夜,都不見阿嫣清醒過來。
「李大人,怎麼會這樣,昨天阿嫣還好好的。」
李院判也束手無策,「會不會是受了什麼刺激?都怪老夫醫術不精……這樣,姑娘趕緊去太醫院,叫他們去請曾院使和幾個御醫,若能一起會診,或許能尋到一線生機。」
清辭自責不已,昨天聽說她要走,阿嫣狠發了一通脾氣。肯定就是因為這個,傷了阿嫣的心。她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如果等到阿嫣病好了再走,或許就不會這樣了……
蕭焎見她滿臉歉疚,雖然心裡也為阿嫣掛懷,可還是溫聲勸她,「璲璲,沒事的,有院判大人在這裡,等其他的御醫來肯定有辦法的,阿嫣應該沒事的。時辰快到了,你還是去準備準備吧,不用為這個憂心。」
可清辭憂心的就是這個,倘若她走了,太醫院的人是不會來的。她看了看床上人事不省的小人,又看了看漏刻。一咬唇,下定了決心,對蕭焎道:「小火哥哥,我這就去請太醫!你看著阿嫣,我馬上就回來!」說著往太醫院跑去。
等到和太醫院的人交代完,已經過了辰正二刻了。她不敢耽擱,只能讓自己跑得快些、更快一些。心慌意亂間,一不小心踩了裙角,整個人都摔了出去。下頜磕在了青磚上,一陣劇痛襲來,疼得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手掌也擦破了,但她什麼都顧不上,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北順門外,韓昭坐在馬上,沒隔多久就要問一次平寧,「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在他的馬旁是一輛精心布置過的寬敞馬車。這一路向北,路上顛簸,她一個身嬌肉貴的女孩家還沒受過這份苦。他叫平寧多加了幾層墊子,只怕不夠暄軟。
車裡還有他從南臻搜集來的書,有一本是從一個胡商那裡高價買來的西洋人的羊皮古書。她沒見過,一定會喜歡,路上也不會覺得無趣。回頭到了北鎮,那邊牛羊都多,或許她還會琢磨著也做一做羊皮紙……
他從卯正就等在這裡,要跟著他往北境去的兩千親兵也在他身後默默一起等著。過了辰初四刻、過了辰正一刻、二刻、三刻……依舊不見紀清辭的身影。但因無聖旨,他也不能闖入皇城,除了耐心等待,別無他法。
常勝感到主人的焦躁,也跟著不安地踏動馬蹄。平寧和里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韓昭的臉色是一刻難看過一刻。兩人打了會兒眉眼官司,最後還是平寧上前勸,「爺,您別急,女人的東西多,走路也慢,咱們多等等。」
其實平寧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女人的東西多是不假,這幾日也夠她收拾了啊。千萬別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什麼么蛾子。聖旨定下今日啟程,無論如何今天都得走,不走就是抗旨。
韓昭手握著馬鞭不語,面似寒霜。
為緩和氣氛,里寶還插科打諢地說著不相干的事,忽然餘光見宮城內有個人影由遠及近。他抓著平寧的肩膀猛晃了幾下,「平寧,你看,是不是人來了?!」
韓昭凝目一看,果然是紀清辭。他心中一喜,一夾馬腹飛奔過去。到了城門,守衛手中的長柄刀一架,阻止他再往前,他只得止步。
清辭跑到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兩條腿像灌了鉛,肚子也在絞痛,嗓子如刀割一般。終於看到了北順門外的人,她忽然又生出了一股氣力,咬牙堅持往前跑。
韓昭欣然的目光,隨著她越離越近也冷了下來。她雙手空空,那並不是要出遠門的樣子。可心中還存了一絲僥倖——只要人在,東西都可以不要。
清辭終於跑到了城門前,摘了腰牌給守城的校官看過,那擋在韓昭面前的刀「唰」的一下收起。
清辭跑到他面前,腿軟得幾乎站不住了。韓昭一手把她扶住,這才看清她下巴和掌心都血跡斑斑,心裡疼得跟什麼似的。「怎麼回事?」
清辭嗓子疼得說不出話,連個整句都說不利索了,「我以為,以為,你走了……」
「傻瓜,說了要等你,不見到你我怎麼會走?」
他抹去她額上的汗,剛才的忐忑不安都不見了,只剩下滿懷的喜悅。「還好傷得不深,車上有藥,我幫你擦藥。」又看了看她,確定她是空手而來的,他不放心地問:「你的那些工具都不帶了?」他知道她那套刻板工具是紀言蹊特別給她打制的。
清辭大口大口喘著氣,搖搖頭,「元華哥哥,我、我今天不能跟你走……」
韓昭心一涼,整個人都懵了。「你不跟我走?」
雖然不是紀德英親許,但這親事總算是有媒有證,名正言順。可他什麼都料到了,就是沒料到她竟然不肯走!
「你不跟我走!」先前還是驚疑,到此時卻是難以置信。
「元華哥哥你聽我說,阿嫣她夜裡忽然犯病。病得太重了,等她康復了,我就去找你。」
「若她不能康復呢?」
「不會的,過幾日她就會好起來的……」
韓昭反握住她手腕,不自覺地太用力,疼得她眉頭也蹙了起來。
「紀清辭,我問你,若她幾日不好,你陪她幾日;若她幾年不好,你是不是就要陪她幾年?萬一她一輩子不好,你是不是要陪著她一輩子!」
「你活著是為了別人嗎,你整天為了旁人,什麼時候可以只為自己活?你就只管旁人,不管我了?」
清辭本就不是個能言會道的,心中一著急反而更不知道如何同他說。她只是搖頭,懇求道:「不會的,我去請太醫院的御醫會診,阿嫣會很快好起來的!」
她不知道怎樣說才能讓他明白,她並不是為了旁人,說到底是為了自己。她是這樣重情重義的一個人,她已經對不起小火了,對阿嫣她不能見死不救啊。若阿嫣有個三長兩短,她會內疚一輩子,那麼她永遠也不會快樂的。
韓昭真是失望透頂了,兩個人一路走到今日,有多難?他費盡心思,為了自己這顆心,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能為她想的,他都想到了;她想不到的,他也替她想到了。他從來沒這樣周全過什麼人,可她就這樣對他嗎?
她真叫他難過。她心裡永遠有重要的東西,無論是紀家的書,還是她所謂的朋友,對她來說都那麼重要,全都排在他前頭!她為了一個又一個的旁人,絲毫不體諒他。他真是氣極了,是不是他太好性兒了,讓她覺得他可以無休止地退讓?
「紀清辭,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我心悅你,一顆心只你一人,你若愛我,也必須一心一意對我。若你做不到——」
他的目光里開始是怒,現在全是痛。他深吸了一口氣,強抑著心中的痛,才張口說出這樣完整的一句話。
「姑娘心裡裝的東西太多,怕是裝不下我這個人。既然我要的,你給不了,那你我何必這樣牽纏不清?不如從今起,一拍兩散。」
是不是如果不逼一逼她,她還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遺棄他?他到底在她心裡算什麼?
清辭以為自己聽錯了,喃喃地問:「你說什麼?」
「今日你若不跟我走,那說明我在你心中什麼都不是。既然如此,何必糾纏,耽誤彼此青春?」
清辭怔了半晌好像才明白他在說什麼,細弱的肩微微一抖,原本因為奔跑而漲紅的臉一點一點失去血色。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北順門外沒有一棵樹,那明晃晃的日光刺得她雙目生疼。她的眼睫抖動了一下,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起來。
雙唇發乾,像被無數的針刺著,她努力地動了動唇,「元華哥哥……」
韓昭搖搖頭,眼睛裡全是痛楚,臉上卻是掠過一絲苦笑,「姑娘自有旁的哥哥,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
清辭咬住唇,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了手。胸口被填進了什麼東西,堵得她喘不上氣。她茫然無措地搖頭,「不,不是的……」
忽然間從前一點一點聚集起來的勇氣和信心,一瞬間坍塌了,讓她似乎想到了關鍵。「是阿辭不配……對不起,對不起……」
她眼眶裡的淚聚得太多,終於成串地掉下去,也將一切都看清了。清清楚楚的天與地,清清楚楚的人,不是夢。
看著她滿臉是淚,他心也痛到極點。可他能怎樣呢?
她淒楚的樣子,還是叫他心軟了,忍不住一把把她抱在懷裡,「爺認栽了,我不管你心裡有什麼人,只你要跟我走,好不好?阿辭,跟我走,跟我走吧?」他發狠地吻著她的眉和目,往日那樣甜蜜的親吻,如今嘗到嘴裡全是苦澀。他沒這樣低三下四過,自己也快哭出來了。
「對不起啊,可我今天不能跟你走啊。世子……」
韓昭猛地鬆開了她,眼中聚起了黑氣,翻起猙獰的巨浪。他雙目狠狠盯著她,仿佛從來沒認識過她一樣。
「原來姑娘,是這等心狠的負心人。紀清辭,你心裡根本就沒我,對不對?既然如此——」
他後退了兩步,緩緩抽出劍,眼眶也紅了,「既然你不要我——你我今日,一別兩寬,各得其所。從此生生世世,相忘江湖,不復相見!」
說著劍光一閃,他腰上繫著的香囊同袍角一同被割斷。手中握著割裂的殘缺,像握著挖出來的心,手背青筋暴起。
清辭的唇在顫抖,渾身都忍不住在微顫,大滴大滴的眼淚前赴後繼地往下落。她想叫他等一等,可什麼都說不出來。或許這樣也好,他們本就是雲泥異路,雞鶴豈能宿同枝?他自有天高海闊金戈鐵馬,她亦有古卷青燈空齋寂寞,他們各有去處。那就不必再糾纏。
她怔怔地站著,不發一言。韓昭見逼到此處她仍舊不為所動,心中烈痛難忍,手也微微抖動起來。
他的唇動了動,極輕地喚了她一聲,「阿辭……」
原來往日種種,迢迢前約,朝朝暮暮,鏤骨銘心的相思纏綿,念茲在茲的溫存旖旎——丟開時,也不是那麼難。不過就是,從前情愛贈與的甜,都需一刀一刀刮骨剜心,以血肉償還。
他的手緩緩鬆開,香囊和袍角都掉落在地上。他又深看她一眼,飛身上馬,衝著等在前方的親兵大喝一聲,「拔營!」
霎時間幾千人馬說走就走,腳步和馬蹄踏出煙塵滾滾,迷住了清辭的眼睛。
平寧小跑著拉住韓昭的馬,「爺、爺,您就這樣走了?您不要姑娘了?」
「是她不要我!」韓昭眼角發紅,說罷狠抽了馬鞭,縱馬狂奔而去。
平寧手足無措地看看前面,又看看後面,最後只得一跺腳,也上了馬追了出去。
清辭傻傻地盯著地上的香囊,行屍走肉般地走過去,蹲下身把香囊撿起來。她繡的東西真難看啊,虧他還一直帶著。
現在,他不要了。
她小心地去擦香囊上的灰,眼淚落在香囊上,上面的灰塵更擦不掉了。
他不要她的香囊了。
她腦子一片空白,忽然想不起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聲音才在心底響起來,漸漸震得她耳中轟鳴:他不要她了,再也不要她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站在那裡。只是呆呆地站著,直到什麼都看不見,直到天黑了下來,接著有雨落下來。她都一動不動。
有個守門的校官看她那樣子太可憐,叫衛兵拿了把傘給他,「姑娘,下雨了,你拿著傘吧。時辰不早了,宮裡要下鑰了。」
清辭緩緩看向皇城,風雨暮色里,什麼也看不分明,但她知道她還得回去。
沒接那衛兵的傘,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身上早淋濕了,可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不知道走到了哪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頭頂一個巨雷打過來,她感到腳下也跟著震了震。
似乎終於被這雷聲驚醒了,她意識到她是一個人走在無邊的黑夜裡。她忽然好怕,渾身都在疼。像被可怕的野獸叼回到那個被父親責打的雨夜,腿上很疼,可最疼的地方是心。
她握著香囊,可手上沒有力氣了,越想握緊越握不住。香囊掉在了地上,她慌得去撿起來,人卻摔倒在地上。她爬不起來,只能抱住自己,任憑雨砸在她身上。
她曾在黑夜裡撿到一縷月光,但那是不屬於她的東西,註定要還給月亮。
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頭上的雨小了,她失神地抬起頭,蕭煦舉著傘,整個身子都在雨裡頭。內侍們都退得很遠。
她看著他,好像也不認識眼前的人。
「小栗子,到大哥哥這裡來。」蕭煦蹲到她面前,把她輕輕攬進懷裡。
她終於哭出了聲,「他不要我了,大哥哥,他不要我了……」
蕭煦輕輕撫著她的後背,柔聲安慰,「你還有我啊,大哥哥永遠陪著你。」
清辭只是哭,搖著頭。她終於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所以越發清晰地感覺到「已失去」會那樣痛入骨髓。她痛得嚎啕大哭起來,反反覆覆都是那句話,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她哭昏在蕭煦的懷裡。他本該生氣的,可怒火遇到了她的眼淚,全成了心疼。他將人抱起來,郭霖忙上前替他撐傘。他制止了,只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用身體替她遮雨。
走在雨里,也似走在曾經婉轉悠長的少年時光里。那時候也是這樣,風雨如晦,長夜無明。可那時候,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只為他。
他垂目看了眼她,「小栗子,永遠不要離開我。」
曾院使被急宣召來給清辭看病,仔細把了脈,寫了方子交給郭霖,細細囑咐要注意的事宜。蕭煦換了身乾淨衣服過來,見曾院使已經在收拾診箱了。
「她怎麼樣?」
曾院使道:「回陛下,姑娘沒有大礙,不過一時元氣虧耗,又加上淋了冷雨,陽氣消乏,宗氣下陷,脾氣不升,才昏厥過去。喝幾副補氣回陽的藥,休息兩日便好。」
蕭煦點點頭。待人都走了,緩步走近裡間。那封給他的信還沒呈上去,他抽開看到「永懷孺慕,珍重勿念」時冷冷笑了笑,將信在燈上燒了。
床上的人面色蒼白,唇色也淡如秋月,卻越襯得眉睫如烏。下頜的傷處已經被處理乾淨了,他拉起她的手,看到她掌心摔破的地方又滲出了血,心裡漫起愛憐,拿了藥膏重新給她上藥。
纖細的手腕和小臂從廣袖裡滑落出來,那一點殷紅的守宮砂,在堆紗里若隱若現。他的手指情不自禁落在其上,手指輕輕摩挲了一會兒,「你看,所有的人都會離我們而去的。只有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床上的人不知道夢到了什麼,眉頭緊緊鎖著。他放下她的手,給她蓋好涼被,伸手輕揉她的眉間,「小栗子,朕只允你為別人傷心這一回。」
清辭過了午時才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到熟悉的帳頂,恍惚了一下,意識到這是綏繡宮。
她一動,外頭就有人小跑著進來,是銀鈴。她把半垂的帘子勾起來,「姐姐,你醒了?身上還有哪裡不舒服嗎?藥熬好了,這會兒也不燙了,我餵你喝一點。」說著吩咐外頭的小宮女把藥端進來。
可清辭只怔怔地望著空中,不知道在看什麼,也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說了什麼,像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活死人。
銀鈴雖然是蕭煦插在清辭身邊的眼線,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麼久以來,清辭待她就像對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她不是沒有心的人,清辭對她越好,她心裡越過意不去。
她先前並不清楚蕭煦和清辭的關係,還是張信對她說,好好伺候紀姑娘,姑娘是萬歲爺心裡很重要的人。他們這些人,早就學會了不該問的不問。所以除了傳遞消息給上面的人,她真的有在盡心盡力地伺候清辭,回報她給予的善意。
「姐姐,萬歲爺守了你一夜,到了要早朝才回了永泰殿的。你這樣傷心,陛下心裡必定也不好受。姐姐何必這樣自苦呢?」
清辭還是紋絲不動,往日靈動的眸子,一片死寂。
銀鈴上前拉住她的手,「姐姐,你別太難過,養好身子最要緊,什麼事都有個解決的法子。若姐姐不肯吃藥,奴才真怕上頭人責罰那些伺候的人……」
清辭的目光終是動了動。過了好半晌,銀鈴感到掌中的手也動了一下。
「去把藥拿過來吧。」清辭微聲道。
銀鈴又驚又喜,忙應了聲「是」,扶著她半坐起來,在她身後墊了引枕,這才把藥端到她面前。
正想要餵她吃藥,清辭卻把藥碗接到手裡,「你替我去冷宮裡看看阿嫣怎麼樣了,問問太醫院裡的御醫有沒有過去。若是沒人去,趕緊回來告訴我。」
銀鈴放心不下她,「姐姐,等你吃了藥我就去。」
清辭卻道:「你去了,藥我會喝的。」
雖然也是一貫輕柔聲音,可裡頭蘊了許多不容置疑。銀鈴沒見過這樣的清辭,只得應聲去了。
清辭心裡雖然難受,但並不是一個會拿身體健康做兒戲的人。見銀鈴走了,她緩緩把藥喝了。起身把碗放回桌上,一抬眼就看到大書案上堆著的一口半大的箱子。那是她本來要帶著和韓昭一起走的。
一想到韓昭,她的心猛地又抽痛了起來。她捂著胸口,緊抿住唇,怕一不小心剛才好不容易喝下的藥就會嘔吐出來。於是那苦澀就在五臟六腑內翻滾著。
她輕輕打開箱子,韓昭送的東西占了大半。他總是愛送自己東西,有的價值連城,有的又是等閒尋常之物。但即便是一花一草,都自有來歷。讓你覺得,雖然相隔著千山萬水,他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你。
他還送過她一根雁羽,說是路過并州時,特意去尋過元好問的雁丘。雁丘沒尋到,倒是撿到一支雁羽。
清辭少時,蕭煦不太高興她讀太多詩詞歌賦,怕她亂了心性。但因過目不忘,便也知道這雁丘的來歷。那是前朝詩人元好問赴試并州時,途中遇到一位捕雁人,言道他捕殺了一隻大雁,另一隻脫網的雁在空中悲鳴徘徊,最後投地而死。
雁尤如此,人何以堪?
韓昭道,從前狩獵,百無禁忌。但自從心裡有了她,便對那些成雙成對的東西,再也下不去手。那種「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深深眷戀,尤其叫她心折。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那時候她還不懂,如今全懂了。
「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過去有多甜,如今回想起來就有多苦。人心惟危,幽微難測,為什麼很多情感,都要後知後覺?
贄雁求娶,「隨時南北,不失其節。」他的心意從來都明火執仗,但她可曾叫他看到過自己的心意?
她伏在箱子上哭得不能自已。從前分離時也難過,可因知道總有重逢的一日,他說會來就一定會來,所以再苦心裡也不覺得苦。可如今,他真真要同她一刀兩斷了,他再也不會來了,無論怎樣等,都再也見不到了。那種遲到的恐懼失措籠罩著她,叫她的心痛得幾乎背過氣去。
一封封書信看過去,一件件舊物摸過去。他從前也和她一樣不善表達,傲嬌嘴毒,總叫她生氣。可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對著她溫言軟語?他把心一點一點剝給她看,明明白白,叫她不必擔心、不必猶疑,她值得旁人的好。
可一切都沒有了。他惱她心裡有旁人,可她的心裡何曾有過旁人呢?她想讓他明白她的心,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叫他明白。即便她有自己的堅持,可對他的那份心,沒摻過半點假,她怎麼可以讓他以為她心裡沒有他呢?
看著箱子裡的東西,他給了她那麼多,她給了他什麼呢?她為什麼不把心裡的話告訴他?這樣悔恨又有什麼用?
一瞬間,她心底湧起一陣衝動,接著沸騰起來。他是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即便他說再不相見,可她必須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交待給他,才不枉他對自己的好。她不要帶著遺憾度餘生,她總要做點什麼!
也是在這一瞬間,忽然全懂了:母親想教給她的一切,想讓她成為的人。命運雖身不由己,但人生卻可以自己掌握。她不必被動等待,她可以主動選擇。
她可以不再傻傻等他的轉身,她可以不必等待命運的眷顧、旁人的垂憐。她可以走到他的眼前,叫他知道,她的心不狠,她的心裡也一心一意只有他一個人。
就像他可以放棄鐘鼓饌玉的生活,上陣殺敵,也只是因為那是他志之所在,是讓他熱血奔流的東西。她也一樣有自己的堅持和追求,雖然卑微渺小,但她那是她所珍重的人和事。
清辭想到這裡,擦乾了眼淚。喊了外頭的小宮女給她打水洗臉,又叫了些吃的。雖然不是很有胃口,可還是強迫自己用了一些。
銀鈴這會兒也回來了,有些驚訝她和剛才判若兩人。仔細地回稟道:「太醫們已經會診了,開了新方子。雖然嫣庶人還沒醒,但總算是把藥給餵下去了。下頭就等著看這兩日的情形了。若還無起色,再想其他的法子。哦,孟太醫說在他父親留的醫案里看過一例相似的病症,他要回去再去仔細琢磨琢磨,說不定會有收穫。」
清辭想,兩日,兩日時間足夠了。
「銀鈴,若你還念我從前真心待過你,你願不願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