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我心昭昭> 第三十二章 一枕槐安1

第三十二章 一枕槐安1

2024-10-02 06:54:29 作者: 顧長安

  書雖多,放得卻沒有章法。清辭看得手癢,忍不住想替主人家整理整理。「三叔公說,藏書排書要如排兵布陣,井然有序。這裡似乎沒有編目,找起書來該多難。不知道公主平日怎樣檢索和整理?」

  「我早說過了,她不過是附庸風雅,哪裡是真愛看書。收書也是亂收一氣,連什麼話本子都收。平寧那一肚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從這裡刨出來的。」

  「公主竟然允許人隨便進來借書嗎?我三叔公最心疼書了,總拿古人的話教導我們,『勿卷腦,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夾刺,隨損隨修,隨開隨掩。』每回有族中子弟要進閣讀書,都要讓田嬸說一遍。要那人複述出來,才許他進閣。他們都說,像唐僧念緊箍咒一樣。」

  

  「你們家是真正的藏書之家,照我說,這裡就是大點的書庫,隨便什麼阿貓阿狗、張甲李乙都進來翻話本子看。對了,你有瞧上的書就拿走,不用客氣。」

  清辭不由笑了起來,一雙眸子望得他心頭一顫。韓昭想,這姑娘今天可真漂亮。

  此時天色已經不甚明亮了。清辭問:「我們是不是要走了?為了防火,鴻淵閣是不許夜登的。」

  韓昭心裡還有事,這會兒不能讓她走,擺了擺手,「這裡沒那麼多講究,你慢慢瞧,我給你點盞燈。」他關上了窗,點了盞防風燈。

  今天也是作怪了,他總是忍不住想看她——對,都是平寧的錯,昨夜裡旁徵博引、引經據典,絮絮叨叨個沒完沒了,非要說他喜歡她。

  他或許會是她的長輩,怎麼可以喜歡她!

  可他喜歡嗎?就像平寧說的那樣,若心悅一人,總是會想著她,想見她,不願別的男人靠近她,什麼好東西都想給她。看她笑了,他便也想笑;看她哭了,心裡就會心疼。

  心事是經不起人提的,一提起來,抽絲剝繭、水落石出,最後他瞧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他是喜歡她的。

  怕被發現自己的偷窺,韓昭也裝模作樣抽了本書出來。但剛看了幾行,就像火栗子燙了手,書「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清辭聞聲轉過頭,見書掉在了地上,蹲下身要去撿。韓昭反應過來,想也沒想就往書上一踩。

  清辭「哎呦」了一聲,原來韓昭不僅踩了書,連她的手指一起都給踩在了腳下……

  清辭疼得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幾圈,咬著唇忍住了。韓昭一慌也蹲下身,可又不敢放開腳,只把她的手從腳底下松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手沒事吧?」

  他拿過她的手,借著光去看。生怕踩斷了她的骨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檢查過去。「能動嗎?疼得厲害?」

  他聞到很熟悉的一股白花香,把她的手拿近了,嗅了嗅,果然是上回給的祛疤的藥膏。「又受傷了?」他低聲問。

  清辭搖搖頭,「我喜歡那藥膏的味道,索性做香膏用,塗在手腕上了。」

  韓昭心疼起來,「下回送你專門的香膏。」

  「不用的,我其實自己會做的,只是偷懶。」以前都是大哥哥同她一起做的。

  好在是練武的人反應快,剛才一感覺到有異物的時候,就收住了力氣,不然她這一雙精貴的手今天真要交代在這兒了。

  清辭見他這樣緊張,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她是愛書之人,看那書還在他腳底下,便忍不住提醒,「韓公子,你踩在書上了……」

  「知道,爺又不瞎。」

  「那怎麼不撿起來呀?」清辭說著就想去拿書。

  韓昭把她拉起來,腳踩著書往後退了退,「不用你管,我會撿的,你去自己看自己的。」

  也不知道緊張什麼,話都說不利索了。

  清辭抿了抿唇,覺得這人真奇怪。心疼地看了一眼那書,書頁都被搓掉了半頁……

  「韓公子,書破了,我幫你把書補好吧?」

  韓昭一低頭,果見半頁露在外頭,正是那見不得人的插圖。他像見了鬼一樣,把書往身後一踢,直把書踢到了牆角。

  清辭真有點生氣了,「你怎麼這麼不愛惜書啊!做一本書出來,多少人費了多少心思。」

  韓昭怕她去撿書,退著走過去把書撿起來,然後往架子上一放,「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書,書坊兩文錢一本,費什麼工夫修。對了,我母親花巨資購了一套宋善本,我覺得她是被人騙了,你替她掌掌眼、辨一辨。她又愛參加賽書會,萬一是贗品,回頭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清辭也聽過這種賽書會,就是愛藏書之人定期相聚,飲酒賽書。出席者各攜帶最近搜羅來的珍本、善本,眾人一起品評鑑賞。比評後,最末者來付酒宴費用。眾人也可互相借抄,也有書商參加,若見到想要印製的書,開價合適還可租去影印。

  既然是關乎公主臉面的事,那確實要仔細看一看。清辭問他:「書放在哪一架上?」

  「往裡走,應該放到最靠里的架子上了。」他信口開河,只想趕緊把人支開。清辭不疑有它,真就認真找起來。

  韓昭心跳如鼓擂,見人走遠了,又鬼使神差地把剛才那本書拿下來。掉下來的那一頁,是繡像本子裡的春情畫,細膩逼真,辣人眼目。他本想把書頁再夾進去,誰知道一打開書,那一個個烏黑的字像著了火一樣,把心都燒著了——

  明知道不該看,可眼睛它有自己的想法。潔身自好守身如玉二十年,一朝功破,勢不可擋,便是一頁一頁地讀下去了——他倒要看看,這些書到底寫的是什麼東西!

  但畢竟心虛,耳邊一點響動都讓他如驚弓之鳥。

  「韓公子,怎麼沒有呀?」清辭在那邊問。

  韓昭慌得合上書,「哦,你再找找,就那邊幾個架子。」

  他邊說邊手忙腳亂地藏。還好清辭並沒有走過來的意思,讓他鬆了口氣,又有些惱怒,蕭蓉這裡怎麼會有這些誨淫誨盜的東西,這是正經人能看的書嗎!

  他想把書扔了,可這會兒拿在手裡,讓紀清辭看到的話,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對,先藏起來!但韓昭把那格子裡的書一拿,下面那本《金瓶梅》三個字簡直戳眼睛;再一下頭一本,《素女心經》……他在那一翻,七八本全是春情小說、秘戲圖考。要是讓人發現了,不知道要怎樣想他們母子……

  看來是不能亂藏了,他略一打量,最後一抬手把書全放到架子頂上,等閒人注意不到、也夠不著。

  他這邊藏好了書,總算是放下了心。還沒喘口氣呢,忽然聽見樓下門動,他心裡一驚。怎麼會有人?不會是平寧,他這會兒應該在忙他交代的事情了。

  這是他家,他倒無所謂被人瞧見。只是一想起那日,他和她在紀家花園裡被紀德英看見,她就被父親打成那樣。萬一他們在這裡被人撞見了,她如何經得起這種閒言碎語?紀德英怕不是要打斷她的腿——他不能讓人看到他們在一起。

  不過電光石火間的閃念,韓昭「噗」的一下吹滅了燈,四周頓時陷入了一片漆黑里。

  清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剛張口道:「韓……」就被他捂住了唇,拉到了角落裡,接著聽見他低低地「噓」了一聲。

  清辭不明所以,不是隨便可以來看書嗎,為什麼這樣偷偷摸摸的?但還是乖乖閉上了唇。

  一樓的大門被推開了,又合上,有人進來了。接著聽見上樓的腳步聲,還不是一個人。

  「咦,奇怪,剛才好像瞧見有燈呀?」一個女子道。

  韓昭聽出來,這是專職看管藏書閣的范勝媳婦。因她識得幾個字,便被派在這院子裡。

  「淨瞎說,公主和客人這會兒都在戲樓里聽戲,誰會到這裡來?」這是前院護院督頭范勝的聲音。

  韓昭納悶,真是奇怪,這夫妻倆到藏書閣里來做什麼,他們倆可都不是讀書的人。

  那兩人說話間掌著燈上得二樓來。韓昭怕被他們發現,又將清辭往裡輕輕塞了塞。

  那兩人說說笑笑,似在找什麼東西。韓昭想好了,要是他們找到這邊來,那就先把人打暈了再說了。

  「找到沒有?」范勝媳婦有些不耐煩了。

  「別急啊,奇怪了,來旺明明說在這裡的。」

  范勝媳婦啐了一口,笑著道:「你也不過識得幾個大字,怎麼好端端的找起書來看了!真要這樣用功,我就做牛做馬供著你讀書考科舉,回頭也給我掙個秀才娘子噹噹。」

  范勝被老婆一頓嘲諷,卻並不以為意,「嗨,整那些虛的,難道你還想守活寡不成,還有把男人往外推的?你沒瞧戲裡唱的,女人懷了春,那就什麼『悔教夫婿覓封侯』了。」

  「行了行了,少囉嗦,找著了書趕緊走。前院的人不能進後院,回頭被齊嬤嬤撞見了,可有得我喝一壺的。」

  「別催了,怪了,明明應該在這裡的呀!」

  「到底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范勝嘿嘿笑起來,「嗨,等下找到了你就知道了。是先前那二管家出去採買書的時候,給順進來的。上回來旺偷拿出來一本給我看了眼,可真真是好東西!……找到了!咦,怪了,怎麼就這一本了。」

  「我瞧瞧。」

  韓昭豎著耳朵聽,到後來猛地反應過來他們在找什麼了。他明明都把書放到架子頂上了,怎麼還有漏網之魚?不過也好,拿了書人大概就要走了吧。這府里也該治一治了,簡直是藏污納垢,一點皇家的體統都沒了!

  范勝媳婦噗嗤笑出聲,「天殺的冤家,竟然是這羞死人的東西。還不快拿開!」

  「別呀,你看看這個。你不總說弄得不爽快嗎,跟著這學幾招,保管你弄了還想弄。」說完摸了一把,引來范勝媳婦一陣驚呼,「冤家,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這幾天忙這乞巧會,咱們也好久沒弄了,讓你男人爽快爽快。」

  韓昭越聽越覺得不像話,簡直想衝出去把人踢出去。他掌心裡,女孩子的呼吸如常,似乎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那邊半推半就的,咕嘰有聲。後來那種不堪入耳的聲音越來越大。韓昭又羞又憤,手情不自禁就用了力氣。清辭被他捂得快喘不上氣了,簡直就像要被殺人滅口一樣……

  她實在是太難受了,抓了他的手想掰松一些,順便告訴他,她不會發出聲音的,不要再捂了。可手一碰到韓昭,就感覺他猛地顫了一下,下意識就推了她一把。

  清辭身後是書架,一個沒站穩,眼看著就往後倒去。韓昭反應過來,伸手一撈,又把她撈回來,直直撞進懷裡。

  他身上太硬,震得清辭就是一聲悶哼。好在那兩人的聲響更大,這悶哼聲糾纏在一起倒也不甚分明。

  纖纖細腰不盈一握。夏衫輕薄,掌心在她後腰,隔著薄薄一層衫子,就像緊貼了皮肉。柔膩光滑的,怕不僅僅是衫子的鮫綃。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靠得這麼近,生怕她也聽見了。便又佯裝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根本沒有說話好吧!

  清辭想點頭,但頭一動,髮簪上墜著的鈴鐺就響了。韓昭眼疾手快一把拔了髮簪,卻順手扯下了她一縷頭髮,疼得她秀眉擰在一起……

  他手上纏著髮絲,像入了盤絲洞的聖僧,心被那髮絲越纏越緊,旖念叢生。手情不自禁地落在她發上,輕輕揉著她的頭髮,俯身到她耳邊,焦急地小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清辭欲哭無淚。這位世子爺,你到底在幹什麼啊!

  他低頭的瞬間,嗅到她頸子間淡淡的清香。剛才讀過的字,配著那邊女人哼哼唧唧的喘息聲,全都活起來了。

  血管子裡的血一寸寸沸騰起來,熱氣叫囂著一股向下、一股往臉上沖。熱得他額上、背上開始冒汗,那理智仿佛也隨著汗蒸騰出來。腦子亂懵懵的,人也煩躁,嗓子和唇都干,舔了兩下,還是干。身體有了可恥的反應,更叫他無地自容。

  若不是剛才看了那書,他都不知道自己這是動了情、起了興……明知道應該退開幾步,可身體它有自己的想法,不肯鬆手啊!

  「咦,好像有什麼聲音。」范勝媳婦喘著氣道。

  「什麼聲音,哪會有什麼聲音。」男人聲音也急促起來,喘著粗氣。

  「好像是鈴鐺聲。」

  「外頭掛的避鳥鈴吧……」

  那婦人正是受用之時,「奴的親哥哥耶,奴家好快活啊!」

  范勝聞言沖得更起勁。

  ……

  清辭聽得迷惑不解,怎麼這人說著快活,但那聲音卻像被人卡住了脖子,接不上氣?

  眼睛適應了黑暗,倒也不是什麼都看不見。她抬目見韓昭繃緊著臉,繃得額角青筋凸現——這是什麼表情啊?

  她想了想,本著「不知而不能問,非智也」的好學精神,踮起腳,到他耳旁小聲問:「他們在幹什麼,不會出人命吧?」

  韓昭只覺得頸窩一熱,她不問還好,一問渾身都燥起來,整個人都不好了。

  爺怎麼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韓昭欲哭無淚,想自插雙目,自閉雙耳,奈何那邊翻雲覆雨之聲不歇。再垂頭一看,見她眸光里閃動著好奇。他一蹙眉,猛地把她往懷裡一壓,把她的整個腦袋壓在懷裡,順手堵住她的耳朵。在捂上前還冷著聲音低聲斥責:「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清辭都快哭了,腦袋被他卡得死死的,像菜市里被抓住頭的母雞,下一刻就要放到菜板子上剁頭的那種。

  世子,您到底在生什麼氣啊!

  他哪裡是在生氣,只是失了分寸。他頭一回喜歡上什麼人,明明開始不想去喜歡她,嫌棄她,不能喜歡她。可人心哪,它總是和人過不去。他心存一份僥倖,他就是韓伯信的親生子。

  造化難明,只求輕輕放過。

  胸前的柔軟,纖柔的身骨,隨著呼吸一陣又一陣沁入心脾的甜香,都撩撥得他寸心如狂。長夜難挨,難以消磨。偏她又是這樣一副天真模樣。

  清辭認了命,不再亂動。

  呼吸間全是陌生男子的氣息,那氣息陌生又熟悉。她深嗅了兩下,確實是在哪裡聞過的。可在哪裡聞到過?

  他的氣息連同他的懷抱都是滾燙的,深切且綿長的溫存。

  她的世界從來沒有過自己,滿心滿懷的都是旁人外物,澹園的一切、她的大哥哥,她從來沒內觀過自己。哪怕有委屈有難過,她都可以慢慢內化成無形。

  但韓昭那樣鮮活地逼著她看自己的心,她不是沒有渴望的,渴望人的關切,渴望被人溫柔以待。渴望在無明的長夜裡,有人這樣納她入懷,等待光亮。

  她從前一直以為大哥哥可以是那樣的一個人,但她明白了,大哥哥始終只是大哥哥,他們之間判若天淵。

  書上讓女子清淨自守,要守節整齊、行己有恥,不可以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肌膚之親——可被他抱著的那種感覺啊,像心貼著心,把人最柔軟的一面交託給另一個人。

  她那顆無依的靈魂,茫茫然在暗無天日的塵世里孤身遊走。她貪戀這一份溫柔,這一點溫暖,像一星一點照亮她無邊黑夜的微光。於是她也張開懷抱,試探著環住了他的腰,去悅納他給溫柔。

  她能感到他渾身一僵,但沒有推開她。她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擁抱的感覺是如此的迷人。那種真切的篤定,不被虛妄攪擾。

  她在抱他……

  這樣依偎在他懷裡,無關情慾,像只流離失所的小貓,暫尋到棲息之地。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很心疼。僵硬的身體鬆懈了下來,然後他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腦和背,再把她抱緊。

  少年心事如那碧紗窗上映著的竹影,影影綽綽,恍惚無依,又宛然在目。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收雲散,那邊終於安靜下來。韓昭聽見人離開時大門合上的聲音。他微微鬆開她,去尋她的目光,「剛才沒傷到哪兒吧?」

  清辭搖搖頭,這會兒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喜歡人碰,可她竟然抱了他,還抱了那麼久。幸好他沒發脾氣……

  她理了理弄亂的頭髮,這兩天綠蘿和香蘭教了她好多梳頭髮的技巧,現在她自己也能梳出好看的髮式來。她低頭囁嚅道:「沒事,就是你的匕首硌著我了。」

  「我的匕首?」

  剛問完了,韓昭忽然明白過來。臉騰地燒起來,退開了兩步,難堪得無地自容。好在這時外頭忽然響起一聲炮竹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清辭循聲望去,「今天還放炮竹嗎?」

  韓昭被那炮竹聲救了一命,感動得簡直想給平寧漲月錢,這沒用的小廝終於做了一回及時雨。他正了正顏色,走到房間的另一邊,推開了窗,「過來。」

  清辭走過去,從這邊望去,能看到遠處一方人工鑿就的湖,此時湖邊燃起了煙花。

  「呀,沒想到今天還有煙花看。」清辭興奮道。

  「放給你看的。」

  「啊?」

  「不是說澹園年節里都不許放花嗎?」

  「韓公子……」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很多情緒一時都堵在胸口。

  韓昭經不起她的凝視,轉開了臉,虛著聲道:「看我幹嗎?爺臉上又沒花。還不快看,回頭放完了又說沒看見。」

  應該沒那麼快放完吧,平寧說他買了一車的煙花。

  清辭抿了抿唇微微一笑,轉過臉去看煙花。一束束炸裂的煙花流光溢彩、光華奪目,夜空、湖面交相輝映,也將她的眼眸點亮如夜星。唇微微張著,她被那美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雙手撐在窗沿上,看得痴了。

  而他,餘光頻顧,也看得醉了。

  那邊戲樓里的人正聽著戲,忽見煙花陣陣,都紛紛起身,翹首相望。

  蕭蓉問齊嬤嬤,「是誰在放花?」

  齊嬤嬤差了丫頭過去看,過了一會兒丫頭回稟,說是平寧在明池那裡放花,問她要不要叫人停下來。

  是放給心上人看的吧?蕭蓉搖搖頭,讓他們不要去打擾。她看了看身邊那空蕩蕩的座位,忍不住嘆息,兩情相悅、兩心相印,該是怎樣美好的事情呀!她這裡沒了指望,盼只盼兒子情之一路,一馬平川。

  蕭煦是踩著煙花走進公主府的。僕役在前頭領路,快到戲樓的時候,天空忽然萬花齊放,那火星墜如星雨,霎時似銀河傾瀉,撼人心魄。

  他頓足仰頭,忽然想起每年除夕,小栗子的願望就是能痛痛快快放一回煙花。他靜靜地望了一會兒,那一陣炫目的絢爛後,天幕歸於沉靜。人心裡竟然生出了淡淡的煙花易散、好物難留的惆悵。

  韓昭算著時辰差不多了,同清辭出了藏書閣。平寧在月亮門那裡等著他們,見人來了,嘻嘻一笑,「紀姑娘瞧見花了嗎,好看吧?奴才可是費了好多心思淘換來的。尋常的那些,咱都不稀罕買,買的都是最時新的花。」

  清辭笑著點頭,謝過他,又轉身同韓昭行了一禮頷首告別,然後隨著平寧一同回了戲樓。

  大多數人都沒注意到她消失了一陣,但王韞和紀清玥卻是一直留心的。

  清辭消失這許久,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清玥忽然想起來家中的謠言,說是清辭那日罰跪,是因為被撞見同外男有了首尾。難道,是韓昭?

  她心中吃驚不小。如果他們早有私情,那麼他們叫她來,怕不就是拿她做幌子!可憐她被蒙在鼓裡。旁人若知了真相,定然要嘲笑她這份痴心妄想。心中怨恨頓時如火燒。

  清辭一回來,就看到蕭蓉兩側都坐了人。右手邊是王韞,左手邊是個年輕的男子,此時三人正在說話。

  玄色襴衫,頭戴小冠,翩翩公子。眉宇疏朗,溫潤清華。

  清辭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突然見到蕭煦。她已經習慣了在人前遮掩他們之間的聯繫,所以儘管心中因看到他而歡喜,但並沒有上前去搭話或者多看一眼。她無聲無息地坐回剛才的椅子上,因離得不算遠,聽見蕭蓉問他們婚禮之事,又打趣蕭煦同未來的王妃情孚意合。

  王韞被蕭蓉逗得紅暈滿腮。面露嬌羞,人卻清醒。他們婚期將至,兩人算得上相敬如賓,但蕭煦對她卻並不怎樣痴迷。見過父親寵愛小劉氏,見過皇帝寵愛皇貴妃,她知道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著迷是怎樣的情態。

  她自知蕭煦於情於理都不會對自己痴狂,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姿態。但她覬覦的也不過是他身邊的位置而已,因為她清醒地知道,男人的愛本就是一個笑話。只要能將他牢牢綁在身邊,替她謀得她想要的一切,那麼至於他愛誰、寵誰,她也都無所謂。

  可他如何會這時候忽然來接自己?莫非是……

  王韞偷眼觀察,紀清辭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聽戲,而蕭煦也不過在她又重回座時看過去一眼,目光並沒有停留。真像是從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樣。

  已是夜深,眾人也都有了倦意,蕭蓉對蕭煦笑著道:「就別陪著在這裡熬著了,都散了吧。街上這會兒大約還熱鬧著,你們小兩口兒有空去街上轉轉,姑姑就不妨礙你們了。」

  蕭煦起身,「多謝姑姑款待,那侄兒就先告退了。」然後對王韞道:「我送韞妹妹回家。」

  王韞紅著臉垂了頭同蕭蓉和眾夫人、千金告別。然後在一眾或艷羨或不屑的目光里,隨著蕭煦往府外走。

  等到他們往外走的時候,清辭才敢把目光投過去。剛才大哥哥那冷漠的一眼,看得她心裡惴惴不安,好像是做了壞事被他當場捉住。大哥哥是生氣了嗎?

  她久久望著他們的背影。他們緩步走在這階柳庭花里,這樣的日子,花好月圓、男才女貌,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人呀。

  蕭煦感覺到身後的那一道目光一直跟著他出了院子。原本,他並不想對王韞顯得過於殷勤。只是聽到韓昭接了清辭到公主府,並且兩人似乎相交已久的時候,那支玳瑁筆管折斷在了手裡。

  什麼時候她竟然同韓昭走得這樣近了?她一向對他無話不說、無所保留,這事竟然半點消息都沒透露過!他知道不該同蕭蓉頻繁走動,會讓王家起疑,但鬼使神差的,他還是來了。他絕對不允許她脫開自己的掌控。

  直到再也瞧不見人了,清辭才收回目光。心中的不安,讓她再也沒了聽戲的興致,提前離了席。

  回了住處,綠蘿、香蘭替她沐浴更衣,穿衣時綠蘿又拿了套嶄新的薄紗寢衣出來,但清辭沒穿,仍舊穿了從澹園帶來的那件半舊的粗布中衣。

  到了夜深人靜,她輾轉難眠。明天平寧會來送她回澹園,韓昭會和她同行嗎?書已經還給他了,以後他再也不會半夜三更出現在澹園裡了吧?哦,她還欠了他好多銀子,或許還錢的時候還會再見……

  這幾日種種,亂糟糟纏在腦海里,一會兒是韓昭,一會兒是蕭煦,好半天才淺淺入睡。

  清辭睡得也不沉,迷迷糊糊間,感到房內有人。綠蘿、香蘭都是極其有規矩的人,夜裡睡在外間,她不叫,不會隨意走動。她驚坐起身,果然見一人站在窗前。

  聽見動靜,那人轉過身來。清辭雖然看得不清晰,卻冥冥中就知道是誰,輕輕叫了一聲,「大哥哥?」

  蕭煦走到桌前點上了燈。

  清辭閉了閉眼睛,適應了會兒光亮。她想起綠蘿、香蘭,剛想說話,蕭煦先開了口,「她們在隔壁,一時半會兒不會醒。」

  清辭放下了心。因睡了一覺,寢衣的領口散開了,露出頎長白皙的脖子和半邊精緻的鎖骨。長發披散著,雙眼還帶著將醒的惺忪。那一份不自覺的嬌慵,雖未撩人卻已清艷得直抵人心。

  蕭煦挪開目光,遞了杯溫茶給她,在她喝茶的時候,走到她旁邊坐下。

  還沒等他開口,清辭忽然開口道:「還沒恭喜你,大哥哥。今天我見到王二姑娘了,她人很好,我真高興她會做我的嫂嫂。」

  蕭煦沒料到她會提起這個,微怔了一下。

  清辭說罷,凝眸一笑,露出欣然的樣子,讓人覺得她比他還要開心。

  但蕭煦卻被那個欣愉的笑亂了心緒。他一直沒有告訴她他要成親了,冥冥中是怕她知道了會傷心。可原來,她不會為了這個傷心啊。

  蕭煦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蹙眉看了她一會兒。清辭被他看得不自在,抿了抿唇,「大哥哥,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小栗子是大姑娘了……是大哥哥的疏忽。你父親嫡母大約不會替你操心親事,你喜歡什麼樣的,告訴我,大哥哥會替你張羅。」

  清辭忙搖頭,「沒有,大哥哥,我不要嫁人,真的。」

  蕭煦沒有立即說話,起身從桌上拿了一個瓷罐子。清辭沒見過,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他重新在她面前坐下,輕聲問:「小栗子,告訴大哥哥,你是不是喜歡韓昭?」

  清辭從來沒想過蕭煦會這樣問,大哥哥知道她和韓昭的事情了?她心裡有些慌,「喜歡?大哥哥是指什麼?」

  「你是不是想嫁給他?」

  清辭慌得搖頭,「大哥哥,我不嫁人的!」

  蕭煦撫了撫她的頭髮,「別說傻話,女孩子長大了都是要嫁人的。不過……」他頓了頓,凝視著她的眼睛,語氣仍舊那麼溫和,說出來的話卻那麼冷。

  「不過,有些話,你聽了會難過,但大哥哥不想瞞著你。小栗子,韓家是高門,韓昭未來要承爵的。公主心高氣傲,她不會要一個歌姬的女兒做世子妻。你父親怕是寧可你去做姑子,也不會讓你做妾。你說,韓昭會不會為了你忤逆他的母親?」

  「韓公子和公主都是好人。」她忍不住分辯。

  蕭煦只是微微嘆了口氣,「小栗子,人是沒辦法用『好、壞』去衡量的。一個人大多時候不過就是選擇了做他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但不代表不會傷害到別人……小栗子,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走得這樣近,但凡他有些擔當,就必定會抱了娶你的想法。否則,就是另有目的,或者,不過就是玩弄女子的感情。」

  「我不要嫁人。」清辭又說了一遍。她從來沒想過要離開澹園,離開那些書嫁給什麼人。

  「長痛不如短痛。你若不信,不如當面問問他會不會娶你?若他不肯娶你,又為何這樣招惹你……小栗子,我只是怕你受到傷害。你太單純,不知人心險惡。」

  「是『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嗎?」清辭喃喃道。可總不願那樣想韓昭。她咬著唇,她沒想過這些的。甚至蕭煦說的「喜歡」,她在心裡都是模糊不清的。但蕭煦的意思,她明白了。

  她垂下頭,「大哥哥,我知道的,是我不配……我和韓公子沒有什麼,就是他好心借了本書給我,僅此而已。」說到這裡,她心底忽然生出密匝匝、淺淺的痛,眼眶也熱了起來。但她努力將眼淚逼了回去,吸了吸鼻子,「大哥哥,你能抱我一下嗎?」她忽然小聲問。

  蕭煦神色一斂,「怎麼?」

  清辭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怎麼了。她內心就是個孩子,難過的時候想被人掬在懷裡——這是她一直渴望的。

  「小栗子,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同男子有肌膚之親。」

  「大哥哥也不可以嗎?」

  「不行。」他溫柔且決絕,「只有你未來的夫君可以碰你。」

  清辭心裡很亂,她不想要什麼未來的夫君。那天馬萬全調戲她的時候,有人靠近便覺得反感。但韓昭不會,她喜歡被他抱著,可他不會是她的夫君。她想知道,如果是大哥哥,會怎樣?

  蕭煦語意沉涼,「有人碰你了?」

  「沒有!」清辭下意識就撒了謊。因為從來沒對他說過謊,她心裡不安,不敢抬眼,可直覺就是不想讓他知道。

  「我只是……又夢到小時候,受了委屈,母親抱著我哄我……我想母親了。」她目光閃爍,最後抱著膝垂著臉。

  蕭煦看出來她在說謊,沒點破,只是「嗯」了一聲。「小栗子,把袖子捲起來。」

  「啊?」清辭抬起頭,見他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隻匕首。

  清辭不明所以,但也照著做了。袖子卷到了臂上,嫩藕似的手臂,燈下光滑美潤。他喉結滑動了一下,偏開臉將匕首在火上烤了烤。

  清辭信任他,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拿刀,但並不害怕。

  他轉過身又坐近了些,托起她的手臂。他努力忽視手裡那柔膩的觸感帶來的異樣,柔聲相哄:「小栗子,別怕,大哥哥是為你好。」

  話沒說完,清辭只覺得手臂一痛,原來他手裡的匕首已經在她內臂處劃破了一個小口子。

  「大哥哥?」清辭驚呼一聲。

  蕭煦放下匕首,沒有鬆開手,另一隻手從那小罐子裡挑出硃砂色的藥粉撒在她的傷口處。

  「大哥哥,你做什麼?」清辭不解。

  「小栗子,你應該知道你爹爹最看重什麼。」

  清辭不說話,蕭煦緩緩說下去,「你爹爹最怕你失了清白和名節。他最在意的是這個,或者說,這世間的男子最在意的也是這個。大哥哥替你點上守宮砂,以後再沒人可以質疑你的清白了。」

  清辭看著手臂上那殷紅的一處,心裡千端萬緒卻怎麼也理不清。

  蕭煦將她的袖子放下來,「去寫封信給韓昭,現在大哥哥就帶你回澹園。」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