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素月流明3
2024-10-02 06:54:26
作者: 顧長安
范夫人今日主持丟針,丟針前自然先是一陣祝福勉勵,末了道,倘若結果不盡如人意,也請諸位姑娘不要氣餒,不過遊戲罷了。
聽得彩鈴一響,女孩們開始丟針。等到針浮起來後,都緊張地看著日影。影子是雲物、花頭、鳥獸,或是鞋子、剪刀、水茄等,都是好兆,謂之「乞得巧」。若影子粗如錘、細如絲、直如軸蠟,則象徵笨拙。
不多時,女孩子們的聲音就鬧哄哄起來。有人拍手大笑,有的則是唉聲嘆氣,有那脆弱些的,則是捂住臉哭了起來。
滿堂華彩,仕女雲集、鮮衣華屢,蕭蓉卻什麼都看不見了。耳邊的人聲也褪去了,眼前那些青春少艾的女孩子們,一眨眼,幻化成了她自己。
「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
這份感情始於任性。她是天之驕女,誰對她不是百般逢迎?偏紀言蹊不把她放在眼裡,一視同仁,甚至還用戒尺打她的手。她氣不過,說什麼公子如美玉,端穆高潔,白璧不染瑕,她才不信。
是老師又如何,她偏要看他在拜在腳下,做自己的裙下之臣!結果呢,她自己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紀言蹊沉默少語,任憑她撩撥都不為所動。她有時候賭氣了,會叫他「老和尚」。那一年她死乞白賴地如願以養病之名住進了澹園,可紀言蹊仍舊對她不理不睬。也是七夕,她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忽然沒了玩伴,心裡又氣又委屈,自顧自曬了碗水丟巧針。結果她連丟了三針,不是錘子就是蠟。她本就委屈,砸了碗就哭了起來。
紀言蹊路過,看她哭得傷心,踟躕了半晌,最後在她身邊坐下,問她發生什麼事情。她畢竟年少,哭著說了自己求不到巧,全是愚笨的兆頭。
紀言蹊靜了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安慰的話,「失不繫心,得不形色,是為修身之道。」
她聽了更生氣,「老學究!」
那時他不過弱冠之年,頭一回被人叫老學究,忽然紅了臉,繼而靦腆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討厭我?」她問。
「臣不敢。」
「討厭討厭,不許說不敢!」
紀言蹊不再說話,垂下眼,靜靜地陪她坐著。
蟬鳴漸歇,風過林梢。塵世間忽然靜得那樣迷人。
紀言蹊把手裡的書遞給她,「聽說公主愛讀詩,這本《綺合集》是臣家書坊印的,送給公主。」
他頭一回送她東西,儘管是如此學究氣的禮物,還是讓她止了眼淚,心花怒放。
後來有一回她又鬧脾氣,不僅撕了這本書,連同庫房裡的板片也給毀了。可紀言蹊還是什麼都沒說,生生受了她的刁蠻無理。
……
清玥忽然被公主冷落,正是不知所措,現在連剛才同自己說話的王韞也熱待起清辭來。心裡又妒又氣。結果她的針丟出的日影竟然沒有得巧,而紀清辭卻得了一隻鳥影,更是氣得眼淚在眼中打轉。
丟完了針,大家也被曬得不行,喜怒哀樂都丟在了太陽底下,人回了乞巧樓里去吃果食。
公主府里的果食花樣比民間更多,連果實將軍穿戴的盔甲都比尋常見的逼真。樓棚用彩紗遮著,又擺了冰,陰涼透風。大家在裡頭看磨喝樂,喝果酒,吃點心。還準備了筆墨紙硯、針線繡布,女孩子們或吃或喝,或湊在一起誦詩作對、比試文章,或一起切磋繡藝,玩得盡興,也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地位。
清辭對於旁人的熱待,總有著投桃報李的赤子心意,真情實感,從不掩飾。王韞對清辭照顧有加,而清辭便把她當作和善的大姐姐。
定過親的,難免互相打趣,聊一聊未來的夫婿。清辭誰都不認識,卻也聽得十分有興味。言談間聽人說起王韞是未來的魏王妃,她微微怔了怔。原來,大哥哥竟然要成家了。她想起平寧說的,女孩子嫁人過日子,同吃同住。她原來盼著大哥哥回來,他們會再像從前一樣密不可分,但原來是不可能的了。大哥哥不再需要她這雙眼睛,他要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家。
她心裡有些空落落的,又偷偷打量了一下王韞:端莊秀麗,親切隨和。大哥哥合該娶這樣好的王妃。以後,她不僅有大哥哥,還有大姐姐,他們的孩子會叫她姑姑——這樣一想,陰霾盡掃,對王韞越發親近起來。
眾人玩玩鬧鬧,那邊戲班子也已經準備妥當,眾人又移步戲樓。范夫人是戲提調,拿了戲單子給蕭蓉請她點戲。蕭蓉正被那一點哀怨的情緒籠著,人也懨懨的,便讓其他的貴夫人自便。
七夕這日第一場戲自然還是應節戲《天河配》。這戲年年聽,早沒什麼新意了。但因是蕭蓉親自打理的,這場戲將重頭放到了布景之上,務求逼真華麗。雲霄寶殿綺麗巍峨,織女下凡時又煙霧繚繞,如入仙境。到後來鵲橋相會時,五六個僕役從幕後偷偷爬進戲台子的桌下藏著,到了時候,一齊打開籠子放出百十隻喜鵲,直叫眾人驚呼連連。
後來便是大傢伙隨意點戲,又有人點了《長生殿》。蕭蓉聽到「瞬息間,怕花老春無剩,寵難憑。論恩情,若得一個久長時,死也應;若得一個到頭時,死也瞑。抵多少平陽歌舞,恩移愛更;長門孤寂,魂銷淚零;斷腸枉泣紅顏命!」不禁悲從中來。
清辭聽說書聽得多,倒是頭一回聽這許久的戲。正聽著戲,平寧悄悄走過來把她叫走。出了乞巧樓,過了月亮門見一人合歡樹下獨立,風吹得他髮帶翩飛。聽見動靜,那人轉過身,「沒有人欺負你吧?」
清辭笑著搖頭,「公主很平易近人,大家也都很客氣。」
「丟了巧針了嗎?」
「嗯。」
「得了什麼?」
「一隻鳥。不過王姑娘說是只鳳凰。」她頭一次玩這個遊戲,提起這個,滿是激動。
韓昭其實不懂得了鳳凰會怎樣,但見她笑意滿腮,想來是很好的意頭。但他還想讓她更高興一點,便問平寧,「你上回說,得了鳳凰會怎樣來著?」
平寧冷不防被他問起,指了指自己,向他投去了一個「奴才什麼也沒說過啊」的無辜表情。但見他眉頭一蹙,平寧忙急轉腦子,「奴才聽說,聽說……哦,得了鳳凰的,來年就能覓得好夫婿!」
清辭噗嗤笑出聲,滿臉懷疑,「真的嗎?」
平寧扯起淡來那是容不下旁人半點質疑的,當即正色道:「那可不!月老簽中有一簽曰『白雲初晴,幽鳥相逐』,也就是這麼個意思,這是紅鸞星動、要行大桃花運的徵兆啊!而且,姑娘的桃花還不是普通的野草閒花,那定然是大大的桃花,天潢貴胄、王孫公子這般的人物,排著隊上門等你挑呢!紀姑娘……」
平寧正說在興頭上,猛地被韓昭一聲咳嗽打斷。平寧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韓昭冷冷瞪了他一眼,平寧心虛地退了兩步。是哦,他說什麼排著隊,明明就等這一個就好了嘛!
清辭猶在微笑,韓昭腹誹,說你要得貴婿就這樣開心啊?還沒及笄,就想著嫁人了……
算了,不同小姑娘一般見識,還有正事。
「怕你聽戲聽得悶,所以讓平寧喊你出來走走。母親這裡輕易不唱堂會,一開戲必定要唱到深夜。」
「不悶的,我很喜歡。」
這樣倒顯得他多事了……韓昭清了清嗓子,「天色也不早了,帶你去藏書閣看看。」
「好呀!」清辭欣喜地應了,那臉上的笑,像過年得了壓歲錢的孩子。
平寧在前頭領路,兩人並肩在後面跟著。太陽已經西沉,天邊霞光如錦,走在花木扶疏的園子裡,人的心也跟著安寧起來。
到了院門前,韓昭對平寧道:「你也忙了一天了,不用這裡守著。」
平寧會意,「多謝世子!今天公主這裡好多好戲呢,正好奴才能過過戲癮了!」說完提著裙子歡天喜地地跑了。
紀清辭隨著韓昭進了庭院,剛踏進門來,恍惚就回到了澹園。此間形制、布局竟同澹園無兩樣,中庭一方宏大的水池,池上一座石橋,欄板上也刻著「狀元橋」三個字。池後便是坐北朝南的一座兩層樓閣,房前屋後遍植翠竹。
清辭站在橋前踟躕,不確定地問:「韓公子,女子真的可以過橋進樓嗎?」
「都說過可以,你就放心地走吧。」
清辭摸了摸那三個字。這三個字同澹園的略有些不同,但乍看下也很接近了。她小心翼翼地走上橋,韓昭在她身後,看她鄭重地邁著步子,仿佛走在朝聖的路上。那一臉的虔誠,讓韓昭心頭震動,又隱隱牽出了些心疼。他想,若有一天,他定竭盡所能讓她能走進鴻淵閣,得償所願。
清辭緩步走到了樓前,仰頭見餘暉落在屋脊上,藏書閣靜默在彩霞里。除了少一層,幾乎和鴻淵閣一模一樣。她情不自禁感嘆,「真的是一模一樣。」
可是為什麼會一樣呢?
清辭走到門前,猶豫地伸出手。手觸到了門又縮了回來。她轉頭看了韓昭一眼,只見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清辭這才輕輕推開門。
同鴻淵閣一樣,下層是三進深的五個開間,還有一間樓梯間。明間鋪了錦毯,安放了幾張座位。左手間博古架上陳列著造型迥異的文玩,旁邊是張小葉紫檀羅漢床。一張寬大的書案占了小半間,書案上的書匣子眼熟。清辭走過去端詳了一陣,笑起來,「這好像是我上回做的,要送給六姐姐的……」
韓昭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我瞧著做得不錯,扔了也是可惜,正好裝了書一起給了母親。她很喜歡。」
清辭沒有同他計較的意思,上回還當被他扔了,心疼了半天。如今見物盡其用,心裡也高興,「真的嗎?公主能喜歡真是太好了。」
上了二樓,也同鴻淵閣一樣,是個大單間。除了書櫃,還有書畫器物。一排排書櫃,排列整齊,書櫃都用銅包了邊,是為「金匱」。不過這裡用了肉桂、麝香和西洋藥粉來驅蟲,所以房內散發的氣息同鴻淵閣里有一些不同。
清辭研究了這裡的防潮防蛀的措施,忍不住感嘆,真是財大氣粗呀。她笑著道:「我沒進過鴻淵閣,不知道內里的樣子。不過公主這裡也就是書上寫的仙家琅嬛福地,皇室金匱蘭台了。」
行過一排排書架,她的目光掃過一本本典籍,於那紙墨之中,感受獨屬於藏書人的窮年厲行、白首之道。他們手抄親錄,他們日夜校勘、焚香洗硯,視所藏之書如身體髮膚;他們求書若渴,不惜一擲千金。常聽人道愛藏書者多有一份痴,紀言蹊就有一份痴。清辭在這連櫝充棟、琳琅滿目里,也看到了蕭蓉的痴。
韓昭也隨著她走,隨手抽了本書,拂了拂上頭的灰,「反正我是不理解,買這麼多書,也不見我母親讀什麼。」她一年到頭,翻得最多的怕就是《綺合集》吧。
「三叔公說,讀書難,藏書更難。人生於世,長短有期,唯有書香不絕。願意埋在書堆里的人,都是妙人,公主也應該是個妙人。」她側過頭問,「不知道公主收藏了多少書?」
這韓昭可真不知道。他看了眼滿架子堆滿的書,搖搖頭。
清辭細細看過去,瞧著書量甚巨,似乎沒什麼特別的收藏,經史子集、方志、類書、術數占卜也都是坊間常見的版。可見最初似乎是為了將書架填滿,一次性大肆採購的。不像是為了藏書,倒像是富人鬥富,以量取勝。
夕陽最後一縷光線入了窗欞,她逆光的剪影都染了一圈淡淡的金色。抬手去拿高處的書時,落出一截潔白的腕子……韓昭驚覺自己看得太久,他垂下目光,看到那光束里的微塵,像沒有著落的少年心事飄蕩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