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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素月流明2

2024-10-02 06:54:23 作者: 顧長安

  清辭早早就被綠蘿、香蘭喚起,仔細替她穿衣打扮。兩個丫頭雖不是出自高門大戶,畢竟京中耳濡目染,最知道時下流行怎樣的裝束。

  時辰到時,平寧又是一身女孩兒打扮,接清辭去公主府。路上清辭問:「今天韓公子也參加乞巧會麼?」

  平寧噗嗤笑起來,「乞巧會呀,七夕不是又叫女兒節麼,他一個爺們湊在裡頭像什麼話?」

  清辭「哦」了一聲,心中惴惴。平寧怕她害怕,忙道:「不過紀姑娘你別擔心,今天奴才會陪著你的,保准不能出什麼差池。」

  清辭眉頭一展,舒顏而笑,「那謝謝你了。」

  韓昭特意讓平寧晚一些去接清辭,是以到了公主府時,大部分被邀來的貴女都已經進了府。馬車停在了角門邊,平寧先跳下了車替清辭挑起車簾。

  清辭一下車就看到韓昭負手站在門邊,像是在專程等她,便是盈盈一笑。

  「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儘管心裡早想像過很多遍她盛裝時的樣子,但人真真站到眼前的時候,韓昭還是呆愣了片刻。其實是很素淨的裝扮,但她獨有一種少不更事的冶艷,奪人眼目,讓人眼裡再容不下別的。

  清辭下了車,到了韓昭面前裊裊婷婷行了一禮。然後雙手託了一方書匣給他,「本來昨天就想給公子的,結果只顧著玩了。書我做好了,我自己留了一本,這裡是原書和多做的兩本,公子可以把書還給公主了。」

  她被蕭煦親自教導過各種禮儀,行起坐臥、舉手投足莫不嚴整規正。韓昭原還擔心她不堪府里繁文縟節,這樣看卻是他多慮了。只是從她手裡接過書匣時,心神倏然一落:她做好了書,那以後是不是再也沒有理由見面了?

  

  見他不說話,清辭小聲叫了一聲:「韓公子,你要不要看一看?」

  韓昭回過神,「不用了,你的做的書定然是瞧不出破綻的。你今天儘管放心玩,我也在公主府里,等茶會散了,我再領你去藏書閣。」

  清辭嫣然一笑,「多謝韓公子。」

  韓昭「嗯」了一聲。

  幾人往裡去,才走了一陣,韓昭忽地喊住她,「紀清辭。」

  清辭停下腳步,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從袖間拿出的東西快速往她發間一插。清辭下意識去摸,韓昭卻一蹙眉,「不許亂摸!弄壞了東西怎麼見人?」語氣嚴肅,唇角卻揚著。

  清辭的頭一動,耳邊便聽見細微且悅耳的鈴鐺聲。雖然看不見,她也猜到了是一根髮簪,還是墜著鈴鐺的……

  韓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十分自得自己的眼光,驀地道了一句:「很好看。」

  清辭像小孩子得了誇獎一樣,眸光瑩然,「真的?」

  「嗯。我說簪子。」

  她抿了抿唇,「哦」了一聲,心頭閃過小小一縷失落。可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忽然俯身小聲道:「人也好看。」

  聲音正好落在她耳畔。

  田嬸、黃嬸子、吳叔……說過她好看的人很多,可不知道為什麼,這四個帶著溫熱氣息的字,讓她心底生出許多異樣的歡喜。和得了旁人誇獎時的那種歡喜似乎不大一樣。

  可為什麼會不一樣呢?

  她來不及分辨心頭的這份模糊且有些甜蜜的異樣,抬頭去看他,他卻已經攜著書匣子往另一條路上去了。清辭只看到他的背影,沒看到少年慌亂的臉。

  公主府的花廳里,蕭蓉正牽著清玥的手仔細打量,柔聲細語寒暄著家長里短。儘管事先也打聽過清玥的消息,但當面交談更能探知對方脾性。蕭蓉見過的女孩多了,心中自有一套衡量人的標尺:模樣算是出挑,但從前愛慕韓昭的一眾女孩子裡,模樣更勝一籌的也有。

  清玥頭一回獨自參加這種高門的聚會,不住偷偷打量別的千金們的言談舉止,生怕有什麼行差踏錯,被人小瞧了去。她謹記著崔氏和重金請來的教養嬤嬤的教誨,一言一行皆不敢妄為。

  事情同她猜想的一樣,又不大一樣。猜到的是,蕭蓉果然對她有些盤根問底之勢;沒料到的是,蕭蓉噓寒問暖,態度十分可親。

  她本想著,若真是為世子相看,蕭蓉定然會橫挑鼻子豎挑眼。崔氏同她細談過,若公主擺出高高在上的輕蔑姿態,她萬不可低聲下氣,要端出書香門第的姿態,不卑不亢方是應對之策。

  清玥剛到公主府時,那些高門貴婦、貴女們聽聞她只是知州小姐,也都不屑一顧。但大家畢竟生疏,彼此既無往來,更無所謂競爭,因此那點輕蔑是隱藏在客氣之下的。但見蕭蓉同她十分親熱後,也漸漸有人上前來恭維起她來。

  清玥常年被壓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原來只要覓得貴婿,曾經所奢望的一切便是如此唾手可得。她暗下決心,一定要攀上高枝,讓曾經瞧不起她的人都嫉妒到牙癢。

  蕭蓉一雙鳳目,再怎樣擺出和藹姿態,畢竟久居高位,不怒自威。清玥不過也只是個才及笄的女孩子,沒經過這種場面,心裡發憷,越發小心應對,不肯多說一句,不敢多行一步。

  蕭蓉同清玥說了半天話,說實在的,心底是有些失望的。她言談舉止溫柔和順,同一眾養在深閨里的小姐沒有任何不同,但那份不卑不亢,卻顯得格外刻意。蕭蓉有些納悶,這女孩身上哪一點吸引了韓昭的注意?

  但見她腕上臂釧,就是自己的那一隻。若韓昭不喜歡,沒必要送這個。她何曾見過兒子應酬過什么女孩子?那麼既然是兒子喜歡的,她便也就喜歡了。

  原先沒出閣的時候,幾個閨中密友總湊在一起說誰家婆婆怎樣難應付,她還總是要抱不平。總不能自已還沒做婆婆,就開始對兒媳百般挑剔了吧?因此態度顯得越發親切。

  蕭蓉只顧相看兒媳,完全沒了應酬賓客的心思。好在有范夫人在旁替她張羅。今日來赴會的,都同蕭蓉多少沾親帶故。她許多年沒辦過什麼茶會,都會給她幾分薄面。

  蕭蓉這裡旁的不說,吃得好、玩得更好。剛才入了府,遠遠就瞧見搭建的「乞巧樓」,極盡奢華之能事。況且來客們大多都相識,彼此見過禮後都和相熟的姐妹們湊在一處,所以也不覺無趣。

  花廳里早擺上了許多「花瓜」。花瓜是用瓜果雕刻而成,仕女、飛禽走獸、觀音如來,花樣繁多。女孩子們湊在一處品頭論足,有活潑些的,來了興致,甚至拿了刀自己刻起來。因模樣醜陋,引得旁人大笑。

  在這一眾貴女里,王韞顯得特別沉靜。她從前偶爾也出門交際,但世人莫不拜高踩低,在這些高門裡尤其如此。所以隨著劉氏出門,非但不能得到任何貴婦的賞識青睞,反而有時候還會成為人的笑柄。天長日久的,也不大出門了。

  可這回卻是公主府的大管事親自送了請帖上門的,她不好推脫,只得來了。

  王韞來得早,蕭蓉先同她說了好一陣話。說起前陣子太后病危,是魏王獻藥救了太后一命,又問起了她婚事籌辦得如何。王韞懂了,原來她是為了謝魏王。蕭蓉面上放浪不羈,從不插手朝事,但這何嘗不是一個公主的自保方式?所以有些話也只說三分,留了七分叫人自己去品。

  後來門上說梧州知州家六姑娘到了,蕭蓉這才丟開她,一門心思都放到了那紀六姑娘身上。王韞靜靜坐在一旁喝茶,略座了一陣,就看出端倪來了:公主對那個紀姑娘青睞有加。

  平寧引著清辭一路往花廳走,邊走邊指著院子裡的奇花異石、亭台樓閣,細說來歷。在花廳外頭,正碰上了督人送冰碗的齊嬤嬤。

  平寧走上前,笑嘻嘻蹲了個萬福,「嬤嬤吉祥。」

  齊嬤嬤轉頭一看這丫頭,有點眼生、又有點眼熟。上下打量了好半天,不記得是哪個院裡聽差的。

  「你?」

  平寧扭了扭腰,拿腔拿調道:「煩請嬤嬤借一步說話。」

  齊嬤嬤隨他到了一旁,這一近看,認出了人,當下就去掐他的臉,「你這小潑猴,大白日的裝神弄鬼!」

  平寧怕她弄花了妝,忙躲開了,然後指了指正仰著頭看廊柱上匾額的清辭,小聲道:「奴才是送姑娘來參加乞巧會的。」

  齊嬤嬤看了眼清辭,眼生得很。「什麼姑娘?」

  平寧同她咬耳朵,神秘兮兮道:「世子爺請來的。怕她人生地不熟被人欺負了去,叫奴才穿成這樣。還請嬤嬤高抬貴手,給奴才留份體面。裡頭客多,奴才不好進去。回頭奴才有照應不到的地方,嬤嬤一定要替姑娘多多周全。」

  「你說世子請來的?」

  「對啊,奴才哪敢隨便領外人進來?光是大門就進不來呀!」

  清辭發間幾無飾品,但那支白玉簪子齊嬤嬤是認得的,是公主祖母所賜的心愛之物,竟然就這樣送人了?這會兒她也想起來,當時蕭蓉是說了,若韓昭有相熟的小姐,也可以請來玩——難道這才是正主兒?那屋子裡的那一個,又是怎麼回事?

  齊嬤嬤端起笑臉,引了清辭進得花廳里。眾人見又有人來了,也都停下了交談轉過去看來人,聽見齊嬤嬤道:「梧州知州家七姑娘紀清辭到。」

  清辭到了公主前,規規矩矩行了大禮。

  清玥一見清辭,吃驚不小。為什麼紀清辭會到這裡來?莫不是也想趁機沾光,來參加聚會露臉?可公主會怎樣看她?只請了姐姐,結果妹妹也厚著臉皮跑來,這吃相未免太難看了!她心中又怒又恨,狠狠瞪了清辭一眼。

  但清辭此時只是垂著眼睫,等蕭蓉喚起,根本沒注意到蕭蓉邊上坐著的人。

  蕭蓉手裡還拉著清玥的手,猛一聽到又來了一位紀姑娘,也是十分意外。齊嬤嬤笑著在她耳邊耳語了幾句,蕭蓉驀地驚坐起身。竟然是韓昭親自送進來的,那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平寧她也認出來了,能體貼到這份上,難道這個才是真愛?那清玥是怎麼回事?不會一下看中了紀家兩個姑娘吧?

  蕭蓉被這「驚喜」砸得有點暈。

  清辭等了半晌不見蕭蓉出聲,也不敢抬頭,靜靜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儀態端莊,紋絲不動。

  齊嬤嬤看蕭蓉有些出神,輕輕扯了下她的衣袖。蕭蓉回過神來,也不坐了,直接走到清辭面前,將人扶起。再一看清楚女孩的容貌,心裡讚嘆,這才是能讓不解風月的男子動了俗欲的人該有的樣子啊!

  還來不及細問,那邊丫頭回說午時快到了,可以丟巧針了,請公主和夫人貴女們過去。蕭蓉點點頭,同眾人道:「好、好,時候到了,請眾位一同到乞巧樓里吧!」但她拉著清辭的手,一時就沒放開,就這樣牽著人一同往乞巧樓那邊去了。

  清玥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是震驚紀清辭盛裝之下,容貌無匹;二是震驚蕭蓉對她的態度何以急轉直下?難道就因為紀清辭長得美,就無視她的存在了嗎?

  一眾人說說笑笑往前走,清玥覺得那些聽不清楚的笑語,都是在嘲諷她的。她羞憤難當,但又不能發作。還在怔愣里,忽然身旁一個清和的女聲問:「紀六姑娘怎麼不過去?」

  清玥回過神,見是個容貌秀麗的女子。想起剛才大家互相介紹時,說是閣老王守屹家的女兒。清玥忙回禮,「正要去的。」

  王韞邀她一同前往,清玥正是難堪中,難得還有這樣的貴女願意與她同行,無異於有人雪中送炭。

  兩人並肩而行,王韞看上去隨和易處,寒暄了兩句,沖前頭揚了揚下頜,「沒聽錯的話,剛才那個不也是知州家的姑娘?是府上的七姑娘?」

  這事被人提起,清玥只覺得窘迫,紅著臉點點頭,「是。」

  王韞笑了笑,「真是奇怪了,看她來時,六姑娘的樣子頗是意外。難道你們姐妹不是一同入京,你不知道妹妹也來赴會嗎?」

  清玥難堪極了,難得有人願意同她說話,對方人又這樣好,忍不住道:「我也不知道。明明只有我接到了公主的請柬。不知道她是怎樣來的。說來太失禮了……」

  王韞搖著扇子微微一笑,頗是理解的語氣,「其實咱們這樣的人家,家大人多,姐妹間齟齬,彼此間不親近,也很尋常。」

  清玥並不想讓人笑話她們家姊妹離心,便解釋道:「其實,雖然我們都是二房的,但她一直住在山裡,我們一向也不往來。所以也許她從別處得了請柬也說不定。」

  王韞手裡的扇子一停。剛才紀清辭進來時,她就覺得眼熟了。再一聽是紀家人,立刻就想到了是澹園的那一個。這才同清玥打聽,想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想。原來真是那女孩子啊。

  眾人談話間到了乞巧樓。大周幅員遼闊,各地七夕風俗略有不同。如今京中最流行正午丟巧針。所謂丟巧針,就是七夕這日正午,在太陽底下放一碗水,曬出水膜後,往碗裡投小針。當針浮起後,觀看水底的針影。

  此時搭建的彩樓前院子中央已經擺好了幾條梨花木的長几,每條長几上都放了幾隻定窯白瓷蓮花碗。碗內盛水,此時已經曬出了水膜。

  夫人們早過了玩鬧的年齡,不過在一旁搖扇觀看。未出閣的女孩子則是最喜歡遊戲,各自去認領了一隻碗。

  蕭蓉一直牽著清辭的手,清辭走不脫,但頭被長輩親待,不自覺流露出滿眼的欽慕。蕭蓉一顆激動的老母親的心,恨不得現在就刨根問底問她「你同韓昭如何相識的,是不是私定了終身?」但又怕嚇壞了人家。

  這一個真真是討人愛。先看顏色,已是動人三分;再一交談,竟也十分乖巧可人。清辭只是少與人交際,雖怕被人不喜,但在澹園日久,畢竟浸潤出了一份「達理故樂天而不競,內充故退遜而不矜」的文人風骨。

  蕭蓉恍惚間,仿佛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當聽聞她是長在澹園,一直侍奉著長輩的時候,蕭蓉的手猛地一緊。

  清辭被她攥得手疼,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忽然變了神情。

  「紀家的長輩?莫不是曾經名動天下的才子,紀言蹊?」

  這名字在心底沉睡多年,忽然從自己嘴裡說出來,就像經年癒合的傷口又被撕裂一回,心上有皮開肉綻的痛。

  「嗯。公主也知道三叔公嗎?」

  蕭蓉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哪裡,臉上浮起一個惘然的笑,「是啊,天下誰人不知呢。」她怔怔出了一會兒神,忍不住問了更多他的消息。

  清辭聽說過,紀言蹊曾做過公主的講習,只當是學生想知道老師的現狀,便細細道來。

  蕭蓉越聽越難過,他這樣過著苦行僧的日子,到底是懲罰他自己呢,還是為自己贖罪呢?蕭蓉晃了晃神,有些神思不屬。

  齊嬤嬤走過來回稟道:「公主,時辰差不多了,請姑娘們丟巧針吧。」

  蕭蓉回過神,「哦」了一聲,目光有些空洞,仿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她鬆開清辭的手,「嬤嬤帶紀姑娘去吧,日頭太大,晃得本宮頭有些昏。」

  齊嬤嬤也不知道她怎麼忽然情緒這樣低沉下來,交代了大丫頭寶娟仔細照看著,便領著清辭去長几前尋一個無人認領的碗。路過王韞時,她笑攔了一下,「七姑娘,這裡還有空位,不介意的話就在我邊上吧?」

  清辭一看,她身邊竟然是清玥,驚訝地張了張嘴,但清玥卻是眉頭一擰,厭惡地轉開臉。清辭已經習慣了紀家女孩對她的態度,本想換一張長几,王韞卻視而不見清玥的神情,親熱地將清辭拉到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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