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枕槐安2
2024-10-02 06:54:32
作者: 顧長安
韓昭起了個大早,穿戴好興沖沖騎馬到了太和樓。平寧先他一步趕了馬車來,出門前韓昭吩咐過,昨夜玩得晚,不要太早把清辭叫醒。平寧正好先到車廂里補覺。
韓昭下了馬,瞥見馬車,挑了帘子一看,平寧正呼呼大睡。本想叫他,一轉念,怕是她也還在睡覺吧?他放了帘子,邁步進了太和樓。有小二上來招呼,「韓公子早哇,是來尋紀姑娘的吧?」
韓昭攔了一下,「不急,先給爺上杯茶吧。」
小二極有眼力見,不僅上了茶,還上了兩盤精緻的點心。韓昭隨便吃了一點,覺得這酥油泡螺兒做得不錯,甜而不膩。
韓昭讓小二拿果盒裝上一些,回頭拿給清辭路上吃。又想著天熱人燥,讓他再裝上些蜜餞金桔。一想著到她在車上打開果盒子驚喜的樣子,自己倒先笑起來了。
平寧美美睡了一覺,從車上下來。車把式道世子爺已經進去半天了,平寧忙提著裙子往裡去。只見韓昭坐在廳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唇角翹著,看著有些傻氣。他走過去,「爺,您到了怎麼也不叫奴才一聲?」
韓昭難得得好脾氣,淺淺一笑,「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
平寧沒受過韓昭這樣柔聲柔氣的話,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像還是對他呼來喝去的更舒坦些。
「爺,時辰差不多了,我看紀姑娘應該也準備好了,那咱們走吧!」
韓昭點點頭。兩人上了樓,到了清辭的房門前,平寧敲了半天也不見人開門。過了好久,綠蘿才打著哈欠跑來開門,她頭髮散亂,顯然剛從夢裡被叫醒。
「這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沒起啊?」平寧往裡頭探了探頭。
綠蘿一看時辰鍾,嚇得清醒過來,「呀,都這個點兒了!真是奇怪了,奴才從來沒有睡過時辰。」她忙進去叫香蘭,晃了半天才把香蘭才晃醒。正想再去叫清辭起床,可房內床上根本沒有人,只有桌上一封信,上面寫著「韓世子親啟」。
綠蘿捧了信跑出來,「世子,紀姑娘不見了,這兒有封給世子的信。」
韓昭打開信,上面不過寥寥數語。
「多謝世子,鄭驛留賓,殷殷款待,渡此佳期,人生何幸。但澹園事繁,歸心似箭,難以淹留。匆匆別過,書不盡言,萬請珍重。清辭謹拜。」
平寧瞧著韓昭瞬間變了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踮腳瞄了一眼信,心裡也直咋舌,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還大半夜地跑了啊?難道是昨天韓昭對人家姑娘做了什麼逾禮的事情,把人家嚇跑了?
心裡雖然這樣想,可哪裡敢問韓昭?他對著綠蘿、香蘭斥聲道:「哎呦呦,你們是屬豬的麼,人大半夜走的你們都不知道嗎?難不成睡死過去了!」
「平寧,住口。」韓昭心事凌亂,喝了一聲,合起了信。
是氣他昨天的唐突舉動嗎?但昨天她分明也是歡喜的,不然為什麼會抱住自己?他這裡七上八下不知所謂。平寧覷著他的臉色不敢說話,打了眼色讓丫頭先回自己家。
韓昭枯坐了半天,平寧看他一動不動,忍不住問了句:「世子,你沒事吧?」
過了好半天,才聽他幽幽道:「平寧,我不好了。」
回了國公府,平寧覷著韓昭那心神不屬的樣子干著急。瞧了半天,索性逞著膽子問:「世子,那你還回書院嗎?」
回嗎?他自己都不知道。當時入書院不過就是為了能潛入澹園偷書,如今書偷到了,心給丟了。
偷來的那本給了蕭蓉,清辭多做的兩本他留著,此時他默默看著書。「只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隨便一翻,都能翻到一句哀詞愁句,句句都像是專為他寫的一樣。
平寧等了半晌不見他回答,只聽見他長長嘆了口氣。平寧撓撓頭,公主也總對著《綺合集》長吁短嘆,怎麼現在兒子也開始對著這本書嘆起氣來?
忽然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哐」的一聲被推開了,蕭蓉手握著什麼東西神色匆匆。進來時沒留心腳下,差一點絆倒在門口。平寧忙上去扶了一把。
蕭蓉站住了身形,一抬眼瞧見韓昭手裡的書,詫異道:「你怎麼會有這本書?」
韓昭掩了書,心不在焉地往書匣里一放,「買的。」
「在哪裡買的?」
蕭蓉不依不饒的勁頭弄得韓昭心煩意亂,語氣便不大好。「不記得了。又怎麼了?不是書都還你了,難道還要同父親鬧不成!」
蕭蓉把手裡的東西拿到他眼前,顫著聲音問,「這本書,你從哪裡來的?」
韓昭心頭一跳,面上卻鎮定,「不是你自己的書,我還給你的。怎麼又問我哪裡來的?」
「韓元華!我自己的書,自己會認不得嗎?」
「既然都是書,又有何不同!」
「不一樣!」蕭蓉此時眼眶裡竟然蓄滿了淚水,她抓住韓昭的手臂,哀聲求道:「母親求你了,你告訴我,這本書從哪裡來?」
韓昭被她抓得雙臂生疼。把書給蕭蓉之前,他仔細比對過很多次,根本就是毫無破綻。那書想來有些年頭了,紀清辭連紙張的年份都考慮進去了,做了些舊相。難道這樣都能讓蕭蓉瞧出端倪嗎?
既然讓她認出來了,那他也無話好說。他不信她還會胡攪蠻纏下去,索性也不瞞著她了,「鴻淵閣。」
「鴻淵閣?你怎麼會拿到鴻淵閣的里書?」
「我偷的。」韓昭一時也怒不可遏,「為了你,我堂堂衛國公世子去澹園做了偷書賊。母親,適可而止吧!」
蕭蓉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喜是悲,眼淚成串地滾下來,但忽然又悽然地笑了起來。她搖著頭,仿佛發現了什麼不可置信的事情,「他騙了我,他騙了我!」說完也不顧韓昭了,轉身就疾步往外跑。
韓昭見她那瘋癲的樣子總不能放心,也跟了出去,這才注意到蕭蓉竟然是獨自騎馬來的。她飛身上馬,狠抽了幾下馬鞭,轉眼就沒了蹤影。韓昭回過神,牙縫裡擠了「瘋子」兩個字,也牽了馬追了出去。
蕭蓉出了京城一路南奔,竟然是往鉞陽山去。韓昭緊跟著蕭蓉,怎樣勸都勸不住,兩人徹夜狂奔,竟然都不曾休息過。到了澹園,蕭蓉跳下馬來,體力透支,人也腿軟腳酸,差點跌倒。但她仿佛什麼都顧不上了,衝上前去拍門,「紀育之,你開門!你跟我說清楚!開門!」
田嬸聽到拍門聲,前來開門。蕭蓉見門打開,二話不說就往裡沖。田嬸身強力壯,一把就抓住了她,「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怎麼還有硬闖的?」
蕭蓉被她拖住手腕,長眉一擰,「大膽!你敢攔本宮!」
田嬸再定睛一看,這會兒認出了人。二十年風霜雨雪,竟沒在她臉上留下什麼痕跡,那驕縱任性的模樣一如從前。田嬸雖認出了人,但依舊不撒手,「原來是長公主殿下。請恕民婦無禮,但澹園規矩,外姓人不可入園。」
蕭蓉冷笑,「你不讓我進去,就讓他出來見我!」
「這,恕難從命了。咱們先生有過吩咐,不見外客的。」田嬸笑得不陰不陽的,反正這公主來了准沒好事。
「外客?呵呵,你不如先問問他,我算里客還是外客!」
田嬸自然是不想再搭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把人推出去。幾人在大門處拉拉扯扯,有早起過路的,聽到動靜都探頭看過去。田叔聞聲也過來了,見這情狀,打了手勢讓田嬸先讓人進來再說。
田嬸無奈,只得鬆了手。誰想到蕭蓉進得門來,卻是熟門熟路一路小跑到了聽松草堂前,大聲喊:「紀育之,你出來!」
不見人應門,便走上前不斷地拍門。韓昭跟在她身後,難堪不已,幾次想拉住她,都被她甩開。
清辭手裡拿著筆,怎麼都落不下字。耳邊拍門聲震天,但紀言蹊不讓她去開門,她也無可奈何。
那日自京中回來後,蕭煦的話一直盤旋心頭。她一夜未眠,索性起身。她這裡正好也有白扇面,想著既然韓昭想要她寫扇面,不如先在自己的扇子上試寫。拿出了珍愛的寒煙墨,磨好了墨汁,踟躕著不知道如何下筆。
她自己的字只是端正秀麗,寫男子用的扇面,娟秀有餘卻大氣不足。想了想,決定還是摹寫名家。她極喜歡蕭煦後來送給她的那本字帖,雖然不知出自哪個大家之手,但其字體圓潤又有曠達崢嶸之氣,很適合寫扇面,便用那個字體在扇子上寫字。
寫完了字,時辰還早,反正是醒了,索性往草堂那邊去。她心裡有些亂,想和三叔公說會兒話,只是見了三叔公憔悴的樣子,到了口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紀言蹊幾乎又忙了一個通宵,清辭心疼他,給他準備好了早飯,自己便留在草堂內幫他整理昨夜的抄錄。
聽到拍門聲的時候,清辭正要起身開門,紀言蹊卻道:「不要開門。」然後慢慢將面前的白粥喝完,又回到了書案前寫字。
清辭卻坐不住了。她傾耳聽了聽,這聲音有幾分耳熟。過了一會兒想起來,這竟然是公主的聲音。她又看了眼紀言蹊,他卻像什麼都聽不見一般。
蕭蓉奔波了一夜,又累又餓,人也失了力氣,拍門聲漸漸弱了下去。她滑坐在草堂門前,淚如雨下。
清辭在裡面聽著這傷心的哭喊聲,心也被揪緊了。末了,聽見蕭蓉斷斷續續的聲音,「二十年,我就要你一句真話。二十年,都換不來你一句真話嗎?」
清辭悄悄瞧了眼紀言蹊,他手中的筆抖了一下,那個字歪了。她想了想,還是走到他面前,小聲道:「三叔公,有什麼話,當面說吧?您不見她,我怕公主會不肯走。」
外面蕭蓉又恨恨道:「紀言蹊,你不見我,你就不想見你的骨肉嗎!二十年,你不管不問,你對得起我,對得起他嗎!」
韓昭本在遠處冷眼瞧著她,聽到這裡,心頭一個踉蹌。原來,他真的紀言蹊的兒子!為什麼,為什麼!
天空不知何時落起了雨,雨勢由小及大,不一會兒,蕭蓉和韓昭身上都濕透了。
田嬸拿了傘,但他們都不肯要傘。蕭蓉絕望地靠在門上,用僅有的力氣,虛弱又倔強地一下又一下用頭叩著門。韓昭則是呆呆地站著,任憑雨水沖刷。
「三叔公,雨那麼大,公主殿下再淋下去會出事的。」清辭輕輕搖著紀言蹊的胳膊,哀求道。
紀言蹊長嘆了口氣,終於擱下了筆。
清辭明白他是同意開門了,忙跑過去打開門。雨水淋得蕭蓉睜不開眼睛,又冷又累,頭腦也不甚清晰了。門開時,她緩緩轉過頭,還沒意識到門已經開了。
「公主殿下,您快起來吧。」清辭見她樣子十分狼狽,手邊一時也沒傘具,便用手替她遮雨。
「他肯見我了?」蕭蓉的嘴唇發紫,說話的時候微微顫抖。
「您快先進來避避雨吧!」清辭扶了蕭蓉進屋,抬眼就看到了遠處的韓昭。她忙拿了雨傘衝進雨里,把傘舉在他頭上,「韓公子,你怎麼在雨裡頭站著啊!」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俊美的臉龐不斷滑下去,在冷峻的下頜處匯集成水流。那一雙眼睛在這雨里,越見冷冽。清辭勸了好半天,他的目光才動了動,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了吧,他是她的堂叔……他偏開臉,冷冷地道:「走開。」
他不知道要去恨誰了,只想讓她走得遠遠的,永遠忘記他曾對她有過那樣的心思。
「韓公子,你拿著傘吧,會淋病的。」清辭不管他冷言冷語,把傘往他手裡塞,「你拿了傘我就走,好不好?」
「那天,你為什麼走了?」他忽然問。
「我……澹園有事我放心不下,所以就先回來了。」她垂了垂眸子。
雨太大,即便有傘,她也被水打濕了,她又把大半的傘舉在他頭上。
天上一個巨雷,清辭嚇得渾身一顫。他下意識就把手覆在她手上,用了些力氣,讓她不要怕。兩個人的手都是冰冷的,誰也沒辦法溫暖誰。韓昭靜靜地望著她,從來沒這樣無助過,想要抱住她,想要問問她怎麼辦……
房內蕭蓉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撕心裂肺的哭喊,「你還想騙我嗎!你不是說過沒愛過我嗎?我問你,『枕邊人去心亦去,醒後夢還心不還』這句話從何而來?!」
「那時候《綺合集》的板片都被我毀了,你自己重新刻了一套。因為你心中有我,刻板時加了這一句,對不對?你還說過沒愛過我!」
紀言蹊眼皮跳了跳,仍舊是平靜道:「公主不要被人騙了,書市上的書浩如煙海,公主只不過買到了其他的版本。」
「這本不是買的,是你鴻淵閣的!」
紀言蹊終於微微動容。
「你不信是吧?你敢不敢把你的書拿出來!告訴你,書是他從你鴻淵閣里偷出來的!你還想否認嗎!」蕭蓉手一指門外的韓昭。
清辭聽見她的話,猛地抬頭看他,「韓公子,公主什麼意思?那本書,不是她的?為什麼說從鴻淵閣里偷的?」
韓昭抱歉地望著她,唇動了動,終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清辭怔愣了半晌,最後低下頭,喃喃道:「大哥哥說的,竟然都是真的……所以你接近我,也只是為了書,對不對?你偷了書,然後又騙我再給你做……」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把傘塞進韓昭的手裡,哭著跑開了。
韓昭看著她的背影,連追上去的勇氣都沒有。
雨一直下,直到入了夜也沒有停。清辭躲在廚房裡燒火,眼淚已經止住了。人在爐灶前,前胸已經烤乾了,後背還濕膩膩的不舒服,但她一點都不想理會。田叔田嬸去草堂送飯了。她望了望外頭,遠遠看見韓昭還站在雨里,傘也被他丟了,不知道被風吹到哪裡去了。她心裡抽疼了一下,強迫自己轉過臉不再看他。
她默默往爐膛里添著柴,忽然田嬸撐著傘急匆匆回來,「真是作孽呦!公主昏過去了,丫頭快跟我過去幫幫忙!」
蕭蓉被安置在望蹊樓里,人發了燒,一直說胡話。紀言蹊給她把了脈,寫了個藥方。
韓昭已經換了身紀言蹊的舊衣服。半舊的衣服,漿洗得很乾淨,也沒有薰香。他打量著這身陌生的衣服,如同打量著自己陌生的生身之父。
清辭去庫房裡抓齊了藥,坐在廊子下頭用小泥爐子熬藥。韓昭想了想,還是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清辭目不斜視地盯著瓦罐,手裡輕輕扇著火,注意著火候。他想說點什麼,但剛一開口,清辭便道:「世子放心吧,三叔公的醫術很好的。公主就是太過勞累,又沒吃東西才暈倒的。吃下這劑藥,發發汗就好了。」自始至終,她都沒看他。說完後也不待他說話,起身去做其他的事了。
紀言蹊從望蹊樓里走出來,韓昭站起身,無聲地看著他。這是他頭一次見這個男人。聽說過太多關於他的傳說,只是沒想到,四十來歲的男人竟然鬚髮皆白,如此蒼老,像是被過往風乾了一樣。仿佛他們說的那個驚才絕艷、舉世無雙的佳公子,不是他。
「是韓世子吧?」他問。
韓昭點點頭,也忘了禮數。
他知道他的身份了吧,可為什麼一個深情的目光也不給他?只是淡然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公主沒有大礙,好好調養很快就會好的。澹園不是久留之地,還請世子早點安排車馬接公主回府。」
真是一個絕情的男人啊!還是這些所謂的清流之士,被世俗的道德所綁架、困擾,因此無法回應蕭蓉的愛意?
但一個人竟然會愛另一個人到如此癲狂的境地,枉顧人倫,拋開禮法規則嗎?蕭蓉叫他看見,一份背德的情慾是怎樣毀了一個人的。
他自己何嘗不是鬼迷心竅?那時候他明明知道她有可能是她的堂侄女,還不是對她動了不該有的念頭?倘若愛而不得,會讓一個人喪心病狂至此,那他就該早早斷了念頭,絕了念想。
過了兩日,韓昭準備好了馬車來接蕭蓉。將蕭蓉抱上車後,他想了想,又返回望蹊樓。清辭從那天起沒同他再說過一句話,但不管怎樣,他必須同她說一句對不起。
清辭見他去而復返,倒也沒有給他閉門羹。聽他說「對不起」時,她努力笑了笑,只是那樣子讓韓昭心裡更難受。
以前紀家兄妹都不和她玩的時候,董嬤嬤說,外頭危險,那不如就做只烏龜嘍,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不問世事也好。可她根本沒有烏龜那麼堅硬的殼子。她就像一隻蝸牛,膽怯地探出頭去看外面的世界,亂花漸欲迷人眼,可還沒看清什麼她就被人碾碎了,連縮回去的機會都沒有了。
清辭垂目,唇角努力揚起一角,那笑里卻滿是苦澀。「原來都是假的。公子接近我、對我好,不是因為你當我是朋友,而是因為偷了我的書,還誆騙我再給你做一本。我真傻,這麼容易就被人騙了。」
「紀清辭,我對你……」他哽咽了一下,「後來沒有半分假的。」
真的還是假的,她根本不知道。或許大哥哥說的才是對的,一個男子接近一個女子,如果不是想娶她,就是另有所圖的。她心裡是想知道的,是不是她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真心待她、當她是朋友,她曾經擁有的那些溫暖,是不是全是假的?
「那你,會娶我嗎?」她忽然問。
他知道她並不是在要求他做什麼,不是要求他兌現什麼從沒說出口的承諾,只是想要一份確認,確認他所有的心意都沒摻過假。但這兩件事情纏在一起,是沒有辦法用「會」或者「不會」去回應的。
「會嗎?」她又輕輕問了一遍,明明知道答案了,可還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對不起,我不能……」
不是不會,是不能。他可以為她不娶別人,可這一輩子,永遠也不能娶她。
清辭從來不知道心痛起來是這樣的感覺,好像要喘不過氣了。她又悽然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不管怎樣,謝謝你對我的好,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大哥哥說的沒錯,是我奢望了,我這樣的出身,原就不會真心有人要跟我做朋友。我在奢望什麼呢?」
她轉身回到房裡,他送給她的東西都用匣子裝好了,抱還給他。
「你的扇面,我怕是不能寫了……這是我前幾日試著寫的,就當給過你了……書上說,水月非真,鏡花是假,浮生如寄——我現在懂那個意思了。真的很美,可都不是真的,再美都是假的,看過就好。」
「東西都還給你,清辭和世子,從此,兩不相欠。」
她並不怎樣激烈的聲氣,甚至可謂嬌柔,只是落在人耳里卻更叫人痛徹心扉。眼淚靜靜地從她眼眶裡掉出來,她再沒看他,後退了兩步,決然地轉過身,然後關上了門。
韓昭怔怔地捧著那些東西,若是從前誰敢退回他送出去的東,他一定直接把東西扔了砸爛。可現在,他捨不得。若什麼都沒有,那麼他們的那些日子要怎麼算?
沒人知道蕭蓉同紀言蹊在聽松草堂里到底說了什麼,但蕭蓉卻是不再鬧了。韓昭沒有騎馬,同蕭蓉一起坐在馬車裡。他回來的時候,蕭蓉已經醒了,只是躺著,一言不發。
韓昭打開匣子,最上面放著一把扇子。他打開扇子,一面寫的是「涼月雲開」,另一面寫的是「古松風在」。
「涼月雲開光自遠,古松風在韻難休。男兒但得功名立,縱是深恩亦易酬。」
臭小妞,是想諷刺他是沒有建功立業的紈絝子弟嗎?可惜,深恩負盡。
他看得眼熱,慢慢合上了扇子。匣子裡全是他送出去的東西,漿洗乾淨的衣衫、簪子、一袋子錢……原來,真的兩不相欠了啊。
等到車行了好遠,韓昭才聽見蕭蓉喃喃道:「那裡原來不叫聽松草堂。」
因為望蹊樓才有松,所以到了夜裡,她遠望著他,不是沒有回應的,他在聽著拂過她身體的風。
韓昭靠在馬車壁上,看蕭蓉又流下了眼淚,他從來沒見過母親這般脆弱的模樣。他也不想再指責她了,忽然有些理解她。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他的心再不獨屬於自己,除非忘了乾淨。
可怎樣才能忘了呢?無疾而終的初戀,終究逃不過「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
韓昭的心空蕩蕩的,好像丟了什麼很要緊的東西。書院渺渺的晨鐘聲傳來,那聲音仿佛也迷了路,在空曠的山谷里迴蕩,迴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