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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塵世再無佳人 第三十四章 扇引桐香1

2024-10-02 06:54:35 作者: 顧長安

  清辭那日淋了雨,罕見地病了一場。躺了三五日,人總算是有了些精神。田嬸不知內里的詳情,但也模模糊糊感覺到了這女孩似乎有了些心事。本想要勸解幾句,可她忽又恢復回了原來的樣子,只是日日都在忙碌,不肯讓自己得閒一樣。

  紀言蹊也是如此,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一個人,現如今更是沉默了——這爺孫兩人都中了邪一樣,宵衣旰食,一個比一個勞碌,看得人憂心。

  清辭先前最喜歡替田氏夫妻出門跑腿,這些日子,人卻一反常態,說什麼都不肯出門。她並非是感情受挫,只是對於「人」這種東西,有了懼意。從前家裡人對她不好倒也罷了,好不容易有了外人對她好,她拿了真心待人,結果……

  被遺棄、被厭惡,如今又被欺騙。真的就是,得不到也沒什麼;給了你,又奪回去,才心如刀絞。不,其實被人逗弄、欺騙的那種感覺才更難受吧,就像個笑話。

  她於深夜裡抱著二敏大哭過一場,二敏仿佛感覺到了主人的哀傷,那夜裡尤其乖順。不是不難過的,只是知道世上的事情無法強求。人生就像鴻淵閣里那些難見天光的經文,她能讀、會背,但永遠都無法參透一樣。

  她想起母親的話,「人生於世,悲歡哀樂皆在於我。」她努力去內化所有的情緒,去實踐、靠近那一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達。可那個噩夢又從心底掙扎出來,她有時候分不清是真是假。此時忽然想知道,母親到底是病逝的,還是自己將自己吊死在床頭的?既然教她豁達從心,她為什麼會自裁於世呢?

  一想到這些,清辭就頭疼欲裂,想不下去。她揉了揉太陽穴,等那陣疼痛平息,不敢再去想了。一抬眼看到門邊有個閃亮的東西,她走過去撿起來,原來是韓昭送的簪子上的那串小鈴鐺。想來是那日裝箱的時候匆忙,一時沒留心掉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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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鈴鐺放在掌心裡,原以為還了乾淨,誰知道還有這樣的牽扯。人和人啊,是不是根本就是算不清的呢?但過了幾日,她漸漸也釋然了。

  這日紀言蹊修補好了書院山長的一套珍本,本是要田叔送過去,田嬸卻是把書匣子往清辭懷裡一塞,「你田叔還有事忙,嬸子還得做飯——丫頭就跑一趟吧!瞧你整日悶在家裡,臉都白得像鬼了。」

  清辭一點都不想去,但是田嬸的態度很堅決,又不能指望三叔公去,便也只得應下了。

  白鷺書院的山長是個叫胡伯宗的老先生,很有些怪癖。但凡給他的東西,須人親自交到手上,檢查完畢後方算事了,否則秋後算起帳來,十分讓人吃不消。因此清辭也不能托門房轉交,只得自己按著門房指的路抱著書匣子硬著頭皮往書院裡去。

  因為怕遇到韓昭或者平寧,所以她一直垂著頭,目光只在腳下這一畝三分地上。聽到有學生的談笑聲時,她便快走幾步,想要遠離那些人。可人群里忽然有人叫她,「那小兄弟,你是新來的嗎?見著學兄們,怎麼不行禮?」

  清辭怕同他們說話,頭垂得越發低,恨不得腳下生風,跑得飛快。好不容易離那些人遠了,可剛過轉角遊廊就撞在了人身上。

  清辭一個踉蹌,人和書匣子都摔到了地上。書匣子摔開了,書散落了一地。摔倒的同時,她耳邊響起一個清朗的少年聲,「對不起,我沒留心有人,你沒事吧?」

  清辭沒說話,只默默爬起來去撿書。那少年又擔憂地問了一遍,清辭這才「嗯」了一聲,也沒抬頭看他。

  有一本書飛出去老遠,那少年站起身後跑過去把書撿回來,然後遞還給她。「沒有把書摔壞吧?要是摔壞了,我賠給你。」

  清辭搖搖頭,仔細檢查著書,拂去書上的灰塵。看書沒有損壞,放下了心。她重新把書放好,扣好了牙扣,站起身便走了。因為摔了膝蓋,走起路來也一瘸一拐起來。

  少年見狀跟了兩步,關心地問:「噯,你真的沒事嗎?」清辭卻是越走越快,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少年越發奇怪,他好像沒那麼嚇人吧?正想再問兩句,遠處有人氣喘吁吁地跑來,「我的六公子唉,您跑那麼快幹什麼!」

  清辭怕又撞著人,溜著牆邊放慢了腳步,等那人擦身而過以後才又開始疾步向前。她聽得身後那少年喃喃自語:「該不會是和阿嫣一樣吧?」

  來人又抱怨了兩句,少年無奈道:「我能不跑快些嗎?再慢一點就被曾博士抓住了,我還要回去再做一隻竹鳥,剛才我忽然想起來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再不寫下來,我就忘了。哎呀,你這一打岔,我好像真忘了……」

  清辭離得遠了,下頭的話也聽得不大清楚了。後面的路總算是沒再遇到人,平平安安地到了山長的值房。

  山長此時正同另一個夫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在下棋,書童通報了以後,引了清辭進來。

  檢查書時,老先生不住讚嘆,「果然是妙手回春,妙啊妙啊!」然後又把書遞到那中年男人面前。

  清辭微微抬眸,認出那人就是當初罰韓昭掃地的。聽平寧提過一耳朵,似乎是書院的副講,叫趙致丞。一想到往事,人怔愣了片刻,連胡伯宗叫她都沒聽見。

  「丫頭是看出什麼名堂了嗎?」胡伯宗見她目光落在棋盤上,來了興致。

  清辭回過神,忙回道:「沒有沒有。」

  既然書已經交驗完畢了,那她也該回去了。剛要行禮告辭,胡伯宗卻不肯放人,覺得她一定是看出了些什麼。他這裡才沒有什麼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規矩,贏棋才是第一要義的。「是不是老夫剛才那一步棋走錯了?丫頭快說說看,該放哪裡?」說著就把棋子又拿了起來,那賴皮樣子,哪裡還有山長的樣子?

  「山長,沒有這樣的道理!」

  清辭見趙致丞本就黝黑的臉,這會兒又黑了兩分,哪裡敢亂說話?她推脫道:「胡老先生,我不會下棋的。」

  胡伯宗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看她的目光像看什麼稀罕東西,然後對著趙致丞道:「喏,這就是小紀的侄孫女,可稱得上是半個鴻淵閣,不如咱們考考她,看看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這老兒眼看自己要輸棋,便在這裡插科打諢。趙致丞本想掀棋盤走人,聽他這樣一說也來了興致。

  清辭謙道:「都是旁人說著玩的,鴻淵閣藏書甚巨,晚輩怎麼可能裝下那麼多書?」

  這胡伯宗雖然八十多高齡,可脾性如同個頑童,說什麼都不放清辭走。因他同紀家老太爺同年,因此輩分上更高一級,見他堅持,清辭也不敢怠慢,只得同他背了幾頁書。

  胡伯宗像發現了什麼好玩的東西,開始先考了她四書五經,到後來什麼罕見的典籍也都拿出來叫她背。清辭最後終於被他說的一個文集給考住了,老頭子這才滿意,捋了捋鬍鬚點點頭,「確實是紀家的好姑娘,這麼好用的腦子,可惜不能入科舉。文章寫得怎麼樣啊?」

  清辭搖搖頭,「三叔公事務繁忙,沒教過我做文章。」蕭煦也沒教她。

  老頭子惋惜地搖搖頭,這才放了她走。就是這樣一耽誤,出值房的時候正遇到學生散學,三五成群地往飯堂那邊去。清辭生怕碰上什麼人,忙躲回到抱廈內,想等人走過去再說。

  幾個學生正群情激昂地說著這幾日的邸報,說什麼汝南匪民暴動,那些惡匪衝進了汝南武定侯府,燒殺搶掠。武定侯殉國,侯夫人和侯小姐為不受辱,投了汝江。皇帝震怒,派了兵、點了將去剿匪鎮壓。而衛國公世子主動請纓為先鋒官,隨著晏小侯爺一起去了汝南……

  清辭聽得發怔,總怕遇到他,原來再也不會見面了呀。

  她雖然於往事已經釋然,只是人一旦養成了什麼習慣,改變總是很難的。有時候夜裡聽見窗戶那裡有動靜,會下意識地看過去。推開窗,只有樹枝在風中搖晃,再也見不到蹲在樹上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她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只是聽說韓昭去了汝南,鬼使神差的,她找了許多方志來看。想像那千峰攢聚、萬壑絕凌的崇山峻岭,想像那披髮赤腳熱情如火的姑娘,見所未見的水果,聞所未聞的蛇蟲。她也真想走到天涯海角去看一看啊……最後,韓昭的影子又飄出來。她晃了晃腦袋,不再去想他。

  好在,馬上就是書院的文會了,可以見到大哥哥,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蕭煦離開的時候,兩人一起在望蹊樓前香樟樹下埋了一壇梅子酒,這會兒挖出來喝正好。

  轉眼到了七月二十二,清辭準備好了東西,提著一隻食盒往鳳凰樹那邊走去。花期將過,樹下落紅滿地。那樹頗有些年份,有五六丈高。牆那邊就是書院的習武場,畢竟都是讀書為主,平常習武場也沒什麼人。這樹正長在圍牆中間,一半的樹身在澹園,一半樹身在書院。她小時候總會爬上去,沿著樹枝走到書院那邊,就好像自己也在書院裡了。

  因樹的年份久遠,那樹長得粗壯非常,半身處樹杈交疊間形成個天然的平台,正好能容兩三人從容坐下。那一年,清辭就同蕭煦一起坐在這裡看那邊的學生比試。她羨慕道:「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去書院讀書就好了。」

  如今她明白了,其實書在哪裡都可以讀,她只是嚮往那熱鬧、有朋友陪伴的生活而已。

  文會的文賽是在學堂里舉行的,吟詩作對倒沒什麼意思,好看的是武賽、技能賽。大家這一日不論年長年幼,不論學識薄厚,不論尊卑,各憑本事一競高下。每次都有些別出心裁的項目,清辭離老遠都能聽到學生們的笑鬧聲。

  她從日暮等到了月升,當時忘了問蕭煦什麼時辰會來了,此時只能等著。不過好在今天她也沒什麼事情做,所以並不著急。她有一隻千里眼,能把校場裡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看著那些學生比試,很有樂趣。

  等得雙腿發麻,清辭站起身活動了下筋骨。餘光瞥見帶來的酒,正好有些口渴了,決定先喝一口。拍開了封泥,一股醇香撲鼻而來。她帶了兩隻酒杯,想著只小小喝一口,誰想到這酒竟這樣好喝,喝了一口還想喝。雖然有一些辣口,但更多的是果香。

  也不知道喝了幾杯,腦袋開始有些暈乎乎的,精神卻很亢奮,看到對面一個學生跑步摔了一跤,她也噗嗤笑出了聲。

  清風、明月、美酒、有意思的人事——書上總說一醉解千愁,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有沒有醉,但只覺得好像心中也沒那麼鬱結了。

  垂目看了看又空了的杯子,就好像看著人世間兩手空空的自己。這世上真的沒有什麼是屬於她的,大哥哥不是,韓昭也不是,那這一世便嫁給書吧!

  她正噙著笑怔怔出神,忽然手邊落了個東西。她以為是什麼蟲子,低頭一看,竟然是只竹子做的小鳥。那竹鳥樣子惟妙惟肖,翅膀甚至可以動。她忍不住拿在手裡仔細端詳,忽然聽見樹下有聲音。

  「張信,你果真看清楚落到這邊了嗎?」

  是個少年的聲音。清辭覺得這聲耳熟,還沒想起來哪裡聽過,忽然感到樹身在晃動,她忙抱緊了身邊的樹幹。

  「六公子,讓我上去找吧!這麼黑,別樹上藏著有什麼蛇蟲。」

  「……」

  清辭想,蛇蟲沒有,人倒有一個。她也不想嚇唬別人,此時她到底是開口提醒他一句呢,還是不開口呢?似乎怎樣都會嚇到他們的。

  那少年的聲音卻是越來越近了,「不怕,既然你看到落到這裡了,定然是落到這裡了。論眼神,大周怕是找不出來比你更好的。勞煩你把梯子扶穩了就行,我晃一晃,說不定就掉出來了。」

  清辭看了看手裡的竹鳥,莫非是找這個東西的?她想把鳥扔下去,但這樣一扔,跌下去肯定就摔毀了,別說主人了,她看著都會覺得可惜。這一猶豫間,那少年已經爬過圍牆順著樹枝過來了。

  清辭只看到一點光亮越來越近,下意識就想藏起來,還沒尋到藏身之處呢,那少年的頭從枝丫間探了上來。雖然是背對著她,她也看見他頭上不知道戴著頂什麼帽子,竟然是有光的。先前還當是他提著燈籠爬樹,這樣一看,竟然是頂著燈籠爬樹。

  那少年站著喘了會兒氣,讚嘆道:「沒想到這百年老樹竟然別有洞天!天氣涼爽時,在這裡喝酒讀書,誰也找不到,那真是快活極……」那個「了」字還沒說完,他終於和清辭面對了面。

  肯定是沒料到有人在這裡,少年嚇得驚呼了一聲。

  下頭人問:「六公子,怎麼了?」

  少年怔怔地盯著清辭,連說出的話聽起來都呆呆的,「沒、沒事。」

  清辭曉得人嚇人是要嚇死人的,忙先道:「我不是鬼!」

  少年有一刻的晃神,片刻才不可置信地開口,「璲璲?」

  清辭心頭一跳,「璲璲」是她的乳名。在被帶到紀家前,在花船上別人都叫她璲璲。後來紀德英再不許人提起從前,這個乳名連同她的從前,全都被抹去了。這個名字,她如今都感覺到陌生——可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少年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道:「呀,對不起,我一時糊塗,認錯人了。」隨即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乾淨、純粹,如三冬暖陽,照得春江水暖。

  清辭見那少年大約和自己年紀相仿,又是這樣一副乾淨的面孔、清澈的雙眼,她心裡也不怎樣害怕了。她把那個竹鳥遞出去,「你是在找這個嗎?」

  少年眸子一亮,「對,我是在找它!」他忙接著往上爬,因為太心急,腳上一打滑,人就往後倒去!好在清辭眼疾手快,想也沒想就伸手抓住了他。

  少年借著她的力又站穩在另一枝樹幹上,然後狼狽地往上爬。清辭一手拿著竹鳥一手拉他,也是費了不少力氣。等把人拉上來了,兩人都累得不輕。

  「六公子,找著東西了嗎?」下頭人又問。

  少年探頭往下喊:「找到了,不過樹上風景好,我在上頭坐一會兒。張信,你去喝酒吧,過會兒我自己回去!」

  等到說服了樹下的人離開,少年才轉過臉問她:「姑娘介意我占用你寶地休息一會兒嗎?」

  清辭搖搖頭,人往邊上挪了挪,留出足夠的地方給他,「你隨便坐吧。」大哥哥到現在還不來,看樣子是被事情纏住,不會來了。那她再過一會兒也該回去了。

  少年謝過她,靠在樹身上喘了一會兒氣,可目光總是偷偷往她那裡看。清辭對他頭上的帽子也有些好奇,不禁多看了幾眼。就這樣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都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然後一起笑了起來。

  少年覺察出來她在看帽子,於是抬手把帽繩從下巴處解開,然後拿掉帽子,也不待她問便是解釋道:「這是我自己做的,頭燈。」

  「頭燈?」

  見她有興趣,少年也興致高昂起來,「對呀,你看,有時候不方便拿著燈籠,戴上這個頭燈,雙手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清辭笑起來,「就能爬樹了。」

  少年靦腆地笑了,「對,就能爬樹了。」然後看著她的笑臉又呆了呆,尤不死心地問:「你真的不是璲璲嗎?」

  清辭輕輕咬著唇不說話。難道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和她長得一樣,且有相同的名字?

  少年見她不說話,便道:「說出來,你大概不信,我家的藏書樓里有一幅畫像,你和畫像上的女孩很像。那畫像旁邊寫了一個『璲』字,我就給她起名叫璲璲。」

  說罷他雙手交疊墊到腦後,抬頭望天,「我小時候沒什麼玩伴,我喜歡的東西,他們也不喜歡。有一回我去找一本書,誰知道看書看出神了,不小心被人鎖進藏書樓里了。」

  「我那會兒還挺害怕的。你猜怎麼著,我面前的書架子上忽然掉下來一卷畫軸。我打開一看,上頭就是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後來,我到處去打聽畫裡人,都找不到什麼頭緒。結果過了兩年,我又在角落裡發現一卷畫軸,畫裡的人還是那個人,不過竟然好像長大了幾歲。」

  說罷,他轉過頭看清辭,「是不是聽起來就像話本子裡的故事?」

  清辭點點頭。還是志怪的那一種。

  「不過這都是真的。璲璲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少年認真道。

  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可清辭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很相信他。她垂下頭,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也是沒有玩伴,也被人鎖進過荒廢的黑屋子裡。只是,她沒有遇到一個畫中人。

  少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忙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說了半天了,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清辭動了動唇,沒有開口。少年一笑,眉目彎彎,那朗然明媚的笑容,就像詩詞裡走出來的不識愁滋味的少年。「瞧我怎麼這麼唐突,還沒自報家門,就冒昧問姑娘的名字……我姓蕭,單名一個『焎』字。尚未取字,不過有個小名,叫小火。你可以叫我小火。」

  清辭眨了眨眼,「小火?」蕭是國姓,再看他通身氣派,猜他大約是皇親。

  「對,我是大暑那日生的。」

  清辭喜歡他那明澈的雙眼,乾乾淨淨,火光映在其中,像陽光在清溪上反射的光。既然他這樣坦誠,好像自己再藏著掖著名字也很對不住他,便是說:「我姓紀,叫清辭。在家裡行七,嬤嬤有時候叫我七七,有時候叫我阿辭。」

  蕭焎咧嘴一笑,「那我叫你璲璲好不好?剛才看到你,我還當是璲璲從畫裡走出來了。」

  叫什麼名字清辭並不在意,尤其是,這個名字是母親一直叫的,便是笑著點點頭,「嗯」了一聲。

  兩個人都是沒什麼城府又天真的性子,交換了姓名後自然而然序齒起來。

  「你及笄了嗎?」

  清辭搖頭,「過了立冬就及笄了。」

  蕭焎朗然一笑,「那你就比我小一些。」說完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

  「你看,我是大暑生的,你是立冬生的,咱們湊在一起就是一個詞。」

  清辭歪了歪頭,「是什麼詞?」

  「寒來暑往呀。」

  清辭笑起來。

  蕭焎聞到了一陣酒香,一探頭見她身後有一壇酒,「那個是酒罈子嗎?」清辭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嗯」了一聲。

  蕭焎見旁邊放著兩隻杯子,「呀」了一下,「抱歉抱歉,看來你是在這裡等人的,我是不是鳩占鵲巢了?」

  清辭搖搖頭,「沒有,我等的人沒有來,估計今天是不會來了。」心裡有些小小的失落。

  「那我陪你喝酒吧?」蕭焎湊近了些,「你的酒好香呀。」

  清辭倒了一杯給他,「是我自己釀的,鄉村濁酒,喝著玩的,公子不要嫌棄才好。」

  蕭焎接過酒杯,擺擺手,「不要叫公子,叫我小火就行,你若不介意,叫我小火哥哥也行。」

  清辭眨了眨眼,頭一回遇到這樣主動讓她叫哥哥的人,有些意外,又有些暖。「真的?」

  「對啊,我父親的孩子都比我大,我就只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妹妹,所以沒做過哥哥,還真想做一回人家的哥哥。」

  「小火。」清辭叫了一聲。少年立刻就應了一聲:「嗯!」

  「小火,哥哥?」她試著叫了一聲,少年又應了。

  「璲璲。」他也叫了一聲。

  清辭覺得太好笑,還沒應聲卻噗嗤一下笑了起來。

  蕭焎捧著杯子像喝水一樣喝了一大口,但酒入口中,冷不防一片辛辣,差點嗆了酒。他蹙著眉猛咽下去,然後張著嘴吸著涼氣,「啊啊,原來酒是這種滋味,這麼辣!」

  清辭瞪大眼睛,「呀,原來你沒喝過酒呀!你怎麼不早說呢?雖然是果酒,畢竟是酒嘛。」說著忙去翻身邊的食盒,「喏,這裡有杏子,你吃一個壓一壓。我洗乾淨的。」

  「我母親不讓喝……其實我都十五了,我的哥哥們這個年紀都上陣殺敵了,可是我母親不許我去,連酒都不讓我喝。」蕭焎接過杏子咬了一口。

  「我猜,你母親一定很愛你。」清辭無不羨慕道。

  蕭焎點點頭,「就是有時候會覺得她嘮叨。」這些話他憋在心裡很久了,卻對著頭一次見面的人說了,自己也覺得奇怪。

  清辭臉上的笑淡了一些,「有母親在就很好了,我倒是希望能日日聽見母親的嘮叨。」說著遞了一個蜜餞給他,「這是桃子蜜餞,我用蜂蜜醃的,你要不要嘗一個?」

  蕭焎接過來,放在嘴裡就是一聲驚嘆,「怎麼你這裡儘是我愛吃的東西?」

  極醇厚的甜味在嘴裡化開,甜津津得人心都軟了。他又看了清辭一眼,見她笑容里有一絲鬱郁,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可能說錯話了。

  「你母親?」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清辭抱著膝蓋,一手托腮,一手無意識地捻著一朵火紅的鳳凰花。

  蕭焎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你的傷心事的。」

  清辭抬眸,唇角微彎扯起一個笑,搖搖頭道:「沒關係的……雖然沒有父母疼愛,可我三叔公、田叔田嬸、大……家都對我很好。欸,杏子別吃多。」

  蕭焎說話間已經吃了七八個杏子了,「你這杏子真好吃。」

  「好吃也別吃那麼多。醫書上說杏子不可多食,多食傷神。小孩子尤不可食,吃多了要發瘡癰和上膈熱的。」

  蕭焎笑起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對了,你家是杏林世家嗎?」

  清辭搖頭。

  「那你怎麼懂這麼多?」

  「我懂得不多,就是多看過幾本書。」

  「你別謙虛,我猜你一定是讀過很多書的。」

  「為什麼呀?」

  「我聞到你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墨香,一定是日日都在看書。書院裡的那些人,身上也總染著墨香的。」

  清辭轉頭看了看遠處,書院校場裡的篝火燒得正旺,有幾個學生正在比賽射箭。

  「你也是書院的學生嗎?怎麼沒參加文會?」

  「不是,我是來找一本書的。」

  清辭聽見他要找書,詫異地張了張嘴,心裡警惕起來。蕭焎沒留心她的表情,把那竹鳥遞到她面前,「你看,我照著書上做的這個。可惜我那本書只有半本,這個竹鳥少了最關鍵的製作步驟,這都是我瞎琢磨的。書上說,做出來的鳥能飛一日不落,可惜我這隻,也只能飛個七八丈遠。」

  清辭接過來,又仔細看了看,難怪覺得這鳥眼熟。「你是照《魯工書》做的嗎?」

  蕭焎聞言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了,「怎麼,你也讀過《魯工書》嗎?」

  「我讀過的。」

  「呀,你怎麼可能會讀過《魯工書》?」然後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你姓紀,那你?」他指了指身後澹園的方向。他到書院裡來,在藏書樓里找書的時候聽見學生提過,隔壁的鴻淵閣里的藏書比書院的更多。

  清辭點點頭,「我住澹園。」她想了想,接著又道:「我是澹園裡看書的。」

  「看書?」

  「對呀,就像那邊桃子林有看桃子的,魚塘有看魚的,我是澹園鴻淵閣里看書的。」

  蕭焎的眼裡滿是驚喜,他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這本書,本來都已經放棄了,沒想到竟然柳暗花明。

  他興奮地又坐近了一些,「真的嗎!那你能把書借給我看看嗎?我從京城過來,就是因為他們說白鷺書院裡有這本書。誰想到我在書院的藏書樓里翻遍了,根本沒找到。」

  清辭抱歉道:「對不起啊,我們家的書是不能外借的。」

  「呀,原來是這樣,那真是太可惜了。」蕭焎垂下唇角,微微嘆了口氣。

  那失望的樣子叫清辭於心不忍,她輕輕拉了拉蕭焎的袖子,凝眸一笑,「我們家的書雖然不外借,但我記得書上的內容,我可以寫給你。」

  「真的嗎,太好了!你快幫我看看,我的鳥哪裡出了問題。」

  兩人肩並肩坐著,文會也不看了。清辭替他舉著燈,小火當場就重新拆解起來。他一一按次序復原,待到最關鍵的幾步,清辭按著書中所記載的步驟背誦給他。蕭焎茅塞頓開,驚呼連連,「璲璲你好厲害啊!」

  清辭一手舉燈一手托腮,星眸含笑,「沒有沒有,小火哥哥你才厲害,這麼複雜的東西,竟然能做出來!」

  蕭焎得了她認真的讚美,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心裡卻熱烘烘的,又高興又感動。「那書後頭還有什麼?」

  「還記著不少東西呢,回去我默出來給你。對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書上寫的一種走馬燈。」

  「走馬燈?那不是很常見的東西?不過出現在《魯工書》里肯定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快跟我說說,回頭我做一盞,送給你!」

  他從小就愛這些大人口中所謂的奇淫巧技,除了母妃縱容著他,誰都覺得他是玩物喪志。別人就算恭維他,也不過因為他是皇子,而不是因為真的覺得他做的東西好。無人懂他,便也習慣了自得其樂,或說給那不言不語的畫中人聽。他就知道,畫裡的璲璲一定懂他的!

  他們好像忽然遇到了一個很懂自己的人,從前小心藏匿的悲歡喜樂,都有了去處。只剩滿心歡喜。

  月白風清,銀霜般的月光從樹隙中透下來,同那少年少女的談笑聲融在一起,時隱時現在這溫柔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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