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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扇引桐香2

2024-10-02 06:54:38 作者: 顧長安

  翰林街居樂坊此時仍舊燈火通明,內院處還能聽見樂聲不歇。一隻雪白的鴿子落在了庭中,「咕咕咕咕」地挪著步子。時影彎腰抓了信鴿,拆了鴿腿上綁的信,抬手放走鴿子。他將紙條打開,看完信,來到蕭煦的房前。

  已經寅初,房內還燃著燈。他敲門進去,見蕭煦正在案前寫字。「稟殿下,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六皇子遇到了姑娘,看情形,聊得十分投機,到現在還沒走。」

  蕭煦不說話,聽著時影的匯報,在聽到「小火哥哥」的時候,手下的那個「靜」字的最後一筆忽然偏了一分。他穩住手腕,將那一筆帶回正途。但這個字卻是毀了。

  一切都如他的計劃進行著,但不知怎麼,心底暗暗湧起一股心火。「小火哥哥」,四個字如此刺耳。雖然他們相遇是他一手安排,但她竟然如此輕而易舉地親近陌生男子!他的教誨,她根本全沒放在心上!

  幾年運籌帷幄,忍辱負重,韜光養晦至今,將她拉入棋局,等的不就是這天麼?梁望秋欠下的債,由她來償,天經地義。他不能心軟,只能鐵石心腸,才能百毒不侵刀槍不入。

  可一縷縹緲無常的莫名情緒,趨向更深處的執念拉扯。為了一個歌姬的女兒,他心念浮動,這叫他不齒。他又寫了一個「靜」字,在橫折撇捺間讓自己去習慣、體味那種撕裂,直至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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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影那邊回稟完了,一向不會多說話的人,末了覷著蕭煦道:「看情形,六皇子似乎很喜歡姑娘。」

  蕭煦放下筆,對於最後一頁上那一句「一進一退,一左一右,六驥不致」很滿意了,然後抬了抬手。

  時影會意,端了火盆到他面前,看著他把寫了字的紙一張一張投進火盆。火光將他臉上的冷峻線條描繪得清晰,但光亮不至的陰影之處越顯得晦暗。

  紙燒成灰,時影又拿了放在一旁的乾淨帕子,雙手奉給蕭煦。蕭煦緩緩道:「小火,他會喜歡她。」像說給時影聽,又像在說給自己聽。

  小火怎麼會不喜歡她?

  從他知道紀清辭的身份後,就開始謀劃。王家出虎豹豺狼,偏偏小火被王貴妃保護過度,長成了一隻純潔的小白羊。他利用宮中的眼線,這些年小火的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握中,或者說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小火。

  他按著小火喜歡的樣子去塑造紀清辭。他從前所喜好的一切,根本不是他的喜好,而是小火的。又設計將她的畫卷扔到了小火的面前。一隻孤獨的小白羊註定要被另一隻小白羊吸引,更何況興趣相投、懂得他?他們相遇,或許相愛,往後餘生,這兩個人的喜怒哀樂都在他的手掌心裡!

  只不過原本計劃要等她及笄後再進行,誰料半路殺出個韓昭。好在一切都不晚。也是天助他也,汝南暴亂,韓家自尚公主後為了自保避嫌是再不肯碰兵權的。但這一次,他不過幾句不露痕跡的慫恿,就讓韓昭主動請兵去了汝南。一來分開兩人;二來,以後多了一個可以為他所用之人。

  時影等了半晌,見他沒了下文,問:「殿下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事了,都按計劃來吧。你也去歇一會兒吧,再過半個時辰出發去皇陵。父皇的皇陵可馬虎不得。」

  蕭煦的話聲慣常沒什麼情緒,但時影卻從他最後那一句里聽出了些什麼,卻不敢深思,應聲退了出去。

  他沒有去客房休息,而是站在了月亮門處。等了一會兒,外頭的絲竹之聲停息了下來,這一場夜宴似乎終於曲終人散。青石小徑那邊響起了環佩叮噹,他又站直了些。

  小環扶著麗娘往後院裡來,遠遠見一人手扶腰刀站得筆挺。麗娘噗嗤一笑,停下步來,轉身吩咐小環去準備些茶點。

  時影見小環應聲走開了,方才道:「不麻煩姑娘……」

  麗娘轉過臉,笑道:「是準備給主子的。」

  時影見自己會錯了意,漲得臉通紅,「唔,是要準備些,再過一會兒主子就出發了。」

  麗娘用帕子掩唇笑了笑,決定還是放過這個老實人,便道:「也是給時小將軍準備的。你喜歡不放糖的核桃粥,對吧?」一雙桃花眼微挑,像勾人心魄的鉤子。

  時影不敢直視她,紅著臉垂目向她一抱拳,「勞姑娘費心了。」

  麗娘擺擺手,「小將軍客氣。」

  時影嗅到她身上傳來的濃郁的脂粉香,夾雜著酒香。這氣息他並不反感,甚至牽出了一縷疼惜。所以她擦身而過的時候,時影鼓起勇氣結結巴巴道:「麗姑娘,重飲傷身,能推便推了吧……你,早點歇息。」說完,也不待她開口,便是落荒而逃了。

  麗娘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微微笑了笑,真是一個單純的人啊!可惜,她配不上了。

  蕭煦剛才推開窗就看到了那兩人,也看到了時影沒有看到的,那張如花笑顏上垂下的一滴淚。

  人生於天地間,掙扎於各自的困頓里,誰又能向誰騁懷?窗外風吹竹動,落入耳內的卻是「無邊落木蕭蕭下」的蕭索。一絲難言的思緒如雪泥鴻爪,但被他強掃去。關上了窗,便是雁過無痕了。

  清辭是天快亮才回澹園的,蕭焎一直趴在樹上戀戀不捨地目送著她離去。待到看不見人了,方才從樹上順著原路爬下去。還沒落地就看到伴璫張信抄著袖子靠坐在圍牆邊上打盹兒。他這邊下梯子踩得竹節咯吱咯吱響,驚醒了夢中人。張信揉揉眼,見他下來了,忙跳起來替他扶穩梯子。

  蕭焎詫異道:「你怎麼在這兒睡上了?」

  因四下無人,張信才恢復了宮裡的叫法,「奴才走時似乎聽見有人同殿下說話,總是不放心。剛才到那邊繞了一圈,就又回來這兒守著——殿下是同什麼人聊得這麼投機啊?」

  張信比蕭焎年長几歲,因不是幼年去勢的,所以並不像其他的內侍一樣細聲細氣,乍看之下同正常的少年人沒有什麼分別。因他入宮前又在雜耍班子裡討過生活,有些見識又有些拳腳功夫,因此被王貴妃派給了蕭焎,又派了大內高手狠狠指點過一陣子功夫。他腦子活,又勤快心細,辦事穩妥,王貴妃很滿意。果然小火也很喜歡他,走到哪裡都帶著。即便不是對他言聽計從,遇事蕭焎總也會問他兩句。

  聽張信問起這個,蕭焎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連腳下的步子都顯出歡快來。「張信,你是猜不到我遇到誰了!」

  「誰呀?」

  「璲璲呀!」

  「璲璲?」張信抓了抓頭髮,然後恍然大悟,「殿下說的是那畫上的人?真有這麼個人嗎?別不是見到仙女下凡了吧!」

  蕭焎笑起來,「唉,說起來話長,我下回跟你細說。璲璲說了一個極有趣的走馬燈,我得趕緊回去把圖紙畫下來,我要試著做出來回頭送給她。」

  清辭離開的時候蕭焎把那盞頭燈拿給了她,怕她路上不好走。她自是沒有頂在頭頂,手托著回瞭望蹊樓。此時天邊隱隱有了光亮,洗漱妥當後,因走了困,一時也睡不著,索性到書案前去默蕭焎缺的那半冊《魯工書》。寫著寫著,倦意來了,趴在桌子上打個盹兒。

  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若不是二敏跳上了桌子去舔她的手指,她還醒不過來。因為那酒後勁兒上來,人就睏乏,她迷迷糊糊推了推貓,「別鬧,讓我再睡一會兒。」

  「這什麼時辰了,竟然還在睡覺!」

  清辭一聽這個聲音,人全驚醒了,直起身子一看,只見紀德英鐵青著臉負手立在不遠處。清辭雙腿一抽,慌得站起身,手忙腳亂間差點弄倒了筆架。待她扶住筆架,忙站好行禮,畏畏縮縮地道:「不知道父親前來,請恕女兒失禮。」

  紀德英冷哼了一聲,「蓬戶之家女孩三歲都會背《女兒經》,那文章如何教的!」

  清辭不敢抬頭,垂首回話:「『習女德,修女容,謹女言,勤女工。』」

  「何謂勤女工?」

  「勤女工,要緊情,起早莫到大天明。掃地梳頭忙洗臉,便拈針線快用功……」

  「原來你還都知道!都過了午時,不見你在草堂侍奉三叔公,也不見你料理園務,竟然在這裡做起白日夢來了!你可知你清玥姐姐,從小晨昏定省,風雨無阻,次次不落,問了安後便去讀書刺繡——你再看看你!」

  清辭咬著唇不說話。三叔公本就是個性子散漫的人,澹園根本沒有這些規矩。她想侍奉三叔公,只是他不肯叫人伺候而已。且雙親不在,是她不肯晨昏定省嗎?是從來沒有人給她過這樣的機會呀。

  她的指甲掐著指尖,怕自己因為腿軟站不直,惹紀德英不高興。

  紀德英來時,胸中就帶著一團不平之氣。此時見她披頭散髮、穿著寢衣,懶散無狀,再往書案上看去,又不是抄寫什麼典籍,而是旁門左道的書,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兩個女兒,根本無需放在一處就能分出高下。他想不通,為何那些上門提親的對象,會是清辭而非清玥?

  先是早致仕回梧州的戶部左侍郎家李老太太忽然上門,說是來給紀家女孩提親。男方是她遠房親戚方家的小公子,讀書一向好,秋闈或可蟾宮折桂,是大有前途的小郎君。

  二房待字閨中的也就是清玥了,崔氏只當是給清玥說親,誰想到說著說著才發現弄錯了人,人家求娶的是清辭。崔氏頗是意外,待紀德英下值回來同他說起,紀德英聽得眉頭直蹙。

  那臨州巨賈方家,他也有些耳聞。方夫人少年守寡,但做生意極有一套,一邊拉扯大三個兒子,一邊硬是撐出一份堂皇家業,如今更是皇商。他家大公子當年聘新婦的聘禮多得令人眼饞,多少人都想攀上這份富親。二公子的聘禮更是只多不少。聽聞這小公子因有些才氣,又長得一表人才,最得方夫人寵愛。坊間流言,方夫人為小兒子預備下了傾城之資求聘佳婦……

  但紀家是詩禮傳家的書香門第,如何肯同這些商賈有交纏,他更不願意同商戶人家做親家。一來打心底瞧不起,二更怕人說他貪對方聘禮,因此聽罷便讓崔氏果斷回絕了。

  而他內心深處,更有一層。那一段隱秘,是他極力隱藏的。他身為清流,宿娼算不得什麼,可同娼妓有了孩子,還利用女人的身體去解救兄弟——這成了他塗抹不去的污點,難以啟齒的恥辱。雖然當事者已去,但他生怕有朝一日事情敗露,成為仕林笑柄,因此更願意這女孩子無聲無息地在深山老林中老去。

  本以為這事過了,可不過十來日,又有承宣布政使司經歷家宋夫人來替她的內侄提親。崔氏這回多個心眼,一問,竟然又是向清辭提親的。宋夫人道,那孩子雖不是家中嫡長子,卻也是嫡生的小公子。她娘家雖算不得富貴,可也是體面人家,尤其是她那嫂嫂是遠近出門的賢婦,最是和善開明。

  崔氏只是笑著聽她說話,末了轉彎抹角問了一句,男方家如何得知家中七姑娘?宋夫人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出來,只道是小公子聽過七姑娘才名,又有幸一睹過芳容,便動求娶的心思。

  待宋夫人走後,崔氏暗暗琢磨,七夕乞巧宴後請玥回來雖然什麼都沒說,但陪清玥進京的婆子卻悄悄告訴她,在宴會上見到了紀清辭。她那時候還納悶,這公主為何請兩人卻不放在一張帖子上?如今想來,怕是紀清辭人大了有些脂粉手段,在山中也並不老實,否則那養在深山裡的丫頭如何能得到邀請?

  她自是不會在紀德英面前數落清辭的不是,但將事情同紀德英一說,紀德英自然又想起那日韓昭同清辭拉扯不清。定是她總在外頭拋頭露面不守婦道,否則旁人怎麼說見過她?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他不禁怒氣填胸,依舊讓崔氏回絕了。

  不過幾日,他正休沐在家,又有人上門提親。這一回男方竟是兵部右侍郎家的庶長子,正在倉州鎮撫任上。到此時,紀德英也犯起嘀咕來,這幾家提親的事情雖不說沸沸揚揚,卻也都被不少人看到眼裡。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婚,不怕人家說他不疼愛親女,卻怕傳出去說他心高氣傲瞧不男家,那這女孩就平白給他招事了。

  他思索再三,心事沉沉。午夜夢回,正在花船上與同僚飲酒作對,忽見一渾身孝服的絕色女子手捧著白綾飄進了雅室。紀德英一見故人,嚇得冷汗直冒,生怕同座發現什麼端倪。

  徽娘飄至眼前,冷笑著問:「二爺當年怎樣信誓旦旦,說會好好待我的女兒?妾身絕情棄愛,唯所念女兒一生順遂。二爺嫌棄妾身卑賤,妾身拋卻身家性命,只為給女兒求一個清白前程,可你是怎樣做的?且不說二爺是她生身之父,只說你我二人曾擊掌為誓,二爺全都忘了嗎?你如此背信棄義,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徽娘噙淚越靠越近,那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幾乎要貼上他的鼻尖。

  紀德英驚坐起身,喘息不已。崔氏也驚醒,柔聲問:「二爺,怎麼了?」

  紀德英按捺住猛跳的心,這事不可再拖。紀氏一門,如今他為家主,婚嫁姻親全是清流一派。雖然他並不想同軍中之人有什麼牽扯,但倉州路遠,將這女孩遠遠嫁了,也算是個了斷。本想天亮就去應下婚事,但夢裡徽娘一雙厲目清晰可見,又響起她一聲緊過一聲的逼問,竟然心虛起來。

  紀家最重禮法,講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大可以自做主張。但即便就是走個過場,還是問一問那女孩的意思罷,也算是全了父女一場的情義。倘若她也想嫁人了,那就要趁早接回府里,婚期往後定一定,空出些時日讓崔氏嚴加管教,決計不能讓她在外頭墜了紀家的家聲。

  清辭沒料到紀德英竟然是為了她的親事而來,還是要遠嫁倉州。但倘若她嫁了人,那就再也不能日夜和這些書相伴了,再也不能見到大哥哥,永遠離開翰林街,永遠離開書坊……

  大哥哥也說會為她物色好夫君,她雖然什麼都沒說,可心裡模模糊糊的想法這些日子越發清晰起來。她見過寡婦賣酒十里飄香,見過老婦日夜紡布拉扯起兒孫滿堂,也見過終身不嫁的才女著書立說消磨歲月——這世間有多少女子都在自撐門楣獨立營生。世人都將嫁人作歸宿,她既有處可歸、有處可宿,為什麼一定要嫁給什麼人呢?

  她慌得跪下,「爹爹,女兒不想嫁人,求爹爹留女兒在澹園吧,女兒願意侍奉三叔公終老!」

  紀德英頗是意外,但卻正中下懷,但還是故作思索地問了一句,「那三叔公百年之後,你又當如何?」

  跪在地上的女孩怔忪片刻,她從來沒想過三叔公去世。但片刻她便下定了決心,「只要父親大人不反對,清辭願意守同田叔田嬸一樣,守在澹園。」

  「你當真如此想的?」

  清辭抬起頭,目光直視他的眼睛沒有躲閃,「女兒主意已決,請父親大人成全!」

  紀德英見她目光堅毅,恍惚間見到那個女人,輕嘲一笑,「果然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紀德英眉頭一緊,握緊了拳頭,「好,那這親事為父就替你回絕了。反正你現在年紀尚小,婚事過兩年再說也來得及。」

  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回去且推說小女頑劣,沒有學過任何執掌中饋的技能,恐怕做不了什麼高門命婦,高攀不上。更因身有舊疾,養在澹園,尚未有婚嫁的打算——如此推掉婚事。

  待紀德英出瞭望蹊樓,清辭聽見腳步聲漸遠,這才長出一口氣,癱坐在地上。她想不通,怎麼會忽然有人向她提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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