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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沉影浮屠3

2024-10-02 06:27:53 作者: 顧長安

  韓昭回到鉞陽山的時候已經是寅初了。這會兒不好拍門叫書院的門房開門,帶得東西太多,又不便翻牆而過。平寧一屁股坐在書院門前的石階上,累得再不肯起來。

  「早說了趕不及嘛,不如在山下找個客棧先睡一宿了。您瞧瞧,這會兒又回不了學舍,咱們就得露宿街頭了。哎呦,我真是命苦啊!」

  韓昭沒理會他的抱怨,捏著手指在琢磨他是不是應該去澹園轉一圈。這兩日他沒有去監工,也不知道臭小妞偷懶沒有?不過這個時辰了,怕是早睡下了吧?

  他轉頭正要同平寧說話,卻看見他頭靠在門上,已經打起呼嚕來了……

  

  算了,與其在這裡聽平寧的呼嚕聲,還不如去澹園瞧一瞧,就當作疏鬆疏鬆筋骨了。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臭小妞看到她那什麼姐姐的賀禮有了著落,一高興,興許動作還能快點。

  想到此處,韓昭彎腰把那兩個大包袱往左右肩上一扛。

  不想被澹園的啞仆撞見,他不能翻前院的牆,繞道了後面,翻進了園子裡。還未到望蹊樓,遙遙就見二樓透出的燈光。

  這是沒睡,還是早起?

  他腳下步子更快了些。到了香樟樹前,剛躍起身,忽聽身後一人驚呼,「什麼人?!」

  韓昭背著兩個大包裹,東西不算沉重,體積卻大。本就行動不利索,也沒想到身後會有人。他被那驚呼聲嚇了一跳,伸出去的手不慎沒抓住樹幹,人就摔了個屁股墩兒。

  他兩眼金星直冒,待到金星散退,雙眼終於清明。只見紀清辭雙手撐著膝蓋彎著腰盯著他,好奇地問:「韓公子,你是從樹上掉下來的嗎?」說著,手還指了指天。

  韓昭氣不打一處來,猛坐起身。但起得太突然,女孩子那張臉轉瞬間就到了他面前。紀清辭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韓昭也沒想到會同她的臉離得那麼近。天色不算明朗,但那月光卻明亮,因此能將面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大約是在夜裡站了很久,她額發上蹲著一排排細小的露珠。一雙眼睛因為好奇,不停地眨著。

  兩人近得能感到彼此呼出來的氣息,撲到臉上有一點溫熱,與這帶著絲涼意的深夜格格不入。韓昭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變熱,臉和耳朵都發起燙來。

  仿佛是想到了答案,紀清辭忽然笑了起來,「我知道了,公子一定又覺得悶了,出來透氣的吧?三叔公今兒還對我說,這兩日會有暴雨,讓我仔細著書別受潮呢。」

  她說著,偏頭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東西,有些東西在月光下光華流動——好像都是女孩子用的呀。她臉上的笑頓時變成了一種複雜難言的神情,「呀,韓公子,你……」

  這話沒說完就被韓昭一聲冷哼打斷了。

  韓昭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東西。一定以為他是偷東西的……雖然他是不問自取過她一本書,但今天可不是。他一偏臉,和她錯開身,翻身站起來。

  傍晚下過一場小雨,地上此時半干半濕的,韓昭身上的白袍子全毀了。想起那天她給他拍灰——很可氣,不能想。

  怕紀清辭又動手動腳,他先跳開幾步遠,垂著眼皮,去彈身上的灰。但那泥入了錦緞的紋路里,越抹越髒,他便也沒什麼好氣。「去,把東西撿起來,都搬進去。」說完,也不管清辭什麼表情,趾高氣昂地邁步進了房。

  紀清辭「噯、噯?」叫了兩聲,可那人根本不理會她。她本在樓旁的泉水下沖洗板上的木屑和紙樣,聽到動靜才跑來查看的。

  這會兒見他進了樓,怕他弄壞還沒刻完的板,忙把地上四散的東西歸攏起來,抱著就往房間裡跑。好在韓昭只是站在一樓,對著正在等著晾乾的板片看了幾眼,沒有動手碰的意思,清辭也放下心來。

  東西太多,她抱了三趟才抱完。沒地方擺放這些零碎,只好全都堆到蕭煦的床上。

  韓昭也注意到那張床,只當是當年蕭蓉的婆子睡覺的地方,並沒作他想。那床上還蹲著一隻黑貓,就是瘸腿的叫什麼二敏的那隻,正警覺地盯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撲上來一樣。

  他心裡慶幸,幸好沒帶著玉樹、臨風,否則打起來場面就不大好看了。

  「這些都是什麼呀?」清辭累得身上也發了汗,坐在床邊喘氣。二敏跳進她的懷裡,拱了拱,似怒似嗔的,像要說什麼似的。她不懂貓語,摸了摸二敏的毛,然後放下去,「一邊玩兒去!」

  那貓哀怨地「喵」了一聲,又盯了韓昭一眼,最後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給你那什麼幾姐姐的及笄禮。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挑了幾件帶回來,你挑個能入眼的送人。」

  清辭吐了吐舌頭,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去幫她尋賀禮了。有點意外,心裡又覺得很暖。旁人對她一點點的好,都彌足珍貴。

  「這也太多,用不上那麼多呀。」而且,太貴重了。

  她在那堆東西里,一眼就看中了一隻臂釧。不同於尋常那種,這一隻不僅每個鐲圈上都雕了卷草紋,最特別的是第一圈浮雕著一隻金蟬,兩邊則是鏤空的柳葉,十分精美別致。

  「這個多少錢,我給錢給你。我就要這個。」

  「就要一個?」

  韓昭的眉頭一挑,拉長了臉,「都是爺從京城南街上給你淘換回來的。合著爺這兩天東奔西跑的,你就要一個?剩下這麼多,難道還讓爺再扛回去?」

  可也不是她讓他買這麼多東西的呀。怎麼這話說得,還怪起她來了?清辭腹誹。又看了看,那麼多東西,她知道都是價值不菲的。不想慢待了他的那份好心,可她也沒那麼多錢給他呀。

  「也不是我要的呀……」她小聲嘟囔。可見韓昭掃過來的眼風,還是抿住了嘴。這簡直就是強買強賣,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韓公子,這些東西要多少錢?」

  韓昭心說,把你賣了都還不起。但怕嚇著她,便沒說什麼,隨意報了個價。其實一支簪子都不止這個數。但女孩子聽到後,小臉還是白了白,像是被嚇到了。早知道他就再少說點了。

  清辭想了一會兒,同他打著商量,「韓公子,你,你好歹背回去一些吧……」但見他目光一涼,聲音不禁又低了低,「那,我給你背回去?」

  韓昭不想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纏攪,便道:「先記帳吧。回頭說不定我母親又想要什麼書,你給她做書,這些就當印書的定金尾款了。」

  清辭聽了,這才好受一點。但這麼多東西,她要做多少本書才還得完?她默默算著她欠的債,可能做一輩子書都還不起……餘光見他抽了盆架上的巾子去擦衣服上的泥,驚呼了一聲,「噯,別……」

  那是蕭煦的洗臉巾子。雖然他已經離開一年多了,她總還是會把漿洗乾淨的巾子掛好,等著有一天他回來拿起巾子擦手擦臉。

  韓昭聞言抬了抬眼皮,「又怎麼了?」

  那巾子已經弄髒了,說什麼也沒用了,清辭只好搖搖頭。

  「行了,時候不早了,爺要回了。」韓昭說完把巾子往盆里一扔。

  清辭起身送他,韓昭在前頭走,回身蹙眉抬了抬下頜,「早點兒睡,瞧你那眼睛下頭兩道黑,挨了揍似的。」

  清辭欲哭無淚,是誰說不做好不許睡覺的?

  人剛邁出門,韓昭忽然停了停,朝床角的那個小包裹一指,「那個,打開,給你的。現在是給爺做書的人了,出去別丟爺的臉面,穿那個。」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抬腿就走了。

  清辭這才注意到,那包裹是單獨包著的,剛才不小心滾到了地上。她關上了門,走過去撿起包裹,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套嶄新的裙衫。藕色的暗花繡襖,淺鵝黃色馬面裙。不知道是用什麼針法繡的,隨著衣衫抖動,投在其上的光影變幻,就有一種流光溢彩瑩瑩奪目的感覺。

  這樣華麗的衣服,送給她的?

  清辭把衣服撐起在木施上,蹲下身拉平裙子上的摺痕。從下望上去,更覺得美輪美奐。她蹲著看這套衣服,托著臉笑起來。

  並非是因為得到如此貴重的衣物,而是覺得自己似乎多了一個朋友。那個人脾氣雖然怪些,說話也不中聽,但人心倒是不壞。

  她又轉頭看了看床上的東西,有點頭疼。那些東西太貴重,她並不會因為他說抵印資就真的留下。但要是把東西全退回去,那人怕是要生氣的吧?

  她又看了看衣服,真的是太喜歡了。正是芳華綺年的少女,怎麼會不喜歡美麗的衣衫?她琢磨著,不如就留下衣服和送給清玥的臂釧吧。剩下的東西,既然他不願意帶走,那她悄悄給他送回去,他應該沒話好說的吧?

  第二日清辭忙完澹園的事已經是午後了。因為韓昭帶的東西太多,左一個錦盒右一個木櫝。她索性把東西全都拿軟布包了,盒子也不要了,一股腦兒放進一個大書匣里。又摘了一籃子甜杏,背著書笈去了書院黃大嬸那裡。

  黃大嬸見了她嗔怪道:「好久沒見你了,也沒來看嬸子,怕是不想嬸子了吧!」

  清辭放下書笈,把洗好的杏子拿到她面前,「哪能呢,這幾日忙著做書,總抽不出空來。這是園子裡的杏子,汁多肉甜,嬸子您嘗嘗。」

  黃大嬸同她拉扯了幾句,見她的書笈里放著一隻大木匣子,問:「來嬸子這裡有事兒啊?」

  清辭這才開口,請她幫忙把匣子放到韓昭的學舍里去。

  黃大嬸暗笑,原來是給情郎送東西的,便做模做樣地一拍額頭,「可是不巧,不是嬸子不幫你,我這還忙著,一時走不脫。要不你自己去唄?正好,那公子爺的小廝剛才來要降火的涼茶,這不,剛給他煮好。麻煩姑娘替老婆子跑趟腿?」

  既然如此,她只好自己送過去了。她打定了主意,不管韓昭說什麼,放下東西謝過他她就跑。他總不能又把東西塞回給她吧?於是點點頭,說:「那我就替嬸子走一趟吧。」

  她等著黃嬸子把涼茶裝好,問道:「我聽說書院裡的學生是不許帶僕役呀,怎麼韓公子能帶小廝呢?」

  黃嬸子道:「可不是麼!也是開了眼了,就他一個人帶著個小廝。左軍都督僉事家的公子也在這裡讀書,也沒見他帶僕從。當時劉副講和山長還吵了起來呢,說是要一視同仁,誰想到最後還是允他帶了小廝。」

  清辭饒有興致地聽了半刻,黃嬸子裝好了涼茶,「那有勞姑娘了。」

  「嬸子客氣了。」清辭說罷,背起書笈提著食盒往學舍里去了。

  午後日頭大,書院裡也少有人走動。路不算遠,還是走出了一頭汗。清辭到了地方,敲了敲門,裡面無人應答。看來主僕二人都不在,那也好。

  她推門進去,把涼茶端出來擺好,四下打量尋覓一處可以收東西的所在。不好動他的柜子,但又怕這一匣子金銀珠寶被人窺見動了邪念。思來想去,還是把那一匣東西塞到了他被子裡。這樣一來,等於少了幾十多年的債務。

  想到此處,人也鬆快了不少。她掩門退出去的時候,遙遙見那鎏金籠子裡有兩隻白色老鼠,當下納悶,難道他沒認出來那是油漆刷的?但那書還沒刻完,她也不想節外生枝,只想著早點回去,便掩緊了門離開了。

  因與書為伍,對於書院心中也有許多嚮往,清辭從學捨出來,腳步便慢了些。轉過幾個彎,明明是在往前院走,卻愈見屋舍儼然,草木幽深。似乎是走錯了路。

  她停下來駐足張望了片刻,不知道該走哪條路。有心尋人問一問,可竟然半個人影都沒有。

  她又胡亂走了一陣,總算看到一人正趴在花牆漏窗處張望。那人衣衫同書院裡的學生們略有不同,清辭很快認出了他的背影,那不就是韓昭的小廝麼!也算是遇到熟人了。

  平寧正聚精會神地望著牆那頭,嘴裡還嘟嘟囔囔的,沒覺察到後面有人。

  紀清辭到了他身後,順著他的目光也從漏窗處看過去,那邊是一個園子,園子正南是一座攢尖五層三檐的塔樓,上面寫著「魁星閣」。她聽說過,那是書院的學生祭拜五文昌、祈求文運的地方。

  樓前庭院裡,有人正手執掃帚打掃庭院。而站在那人身旁不遠,一個身穿皂色道袍、頭戴程子巾的夫子模樣的人,剪手而立。

  那掃地的,竟然是韓昭。只聽得他一邊掃地,口裡還念念有詞。清辭聽了聽,竟然是在背《劉子?崇學》。她還沒見過這樣愁容慘澹的韓昭,那彆扭的樣子,看著還挺有趣,便也津津有味地站在一旁看著。

  過了半晌,平寧終於感覺到身後的異樣,一回頭,唬了一跳,「哎呦,我說姑娘你這打從哪裡來的,怎麼沒聲沒息地站小的後頭呀?」

  「我來……」

  清辭話還沒說完,平寧恍然大悟,沖她擠了擠眼,「我知道了,你是來找我們世子的吧!」

  清辭點了下頭,又搖頭,她只是來還東西的。她看不出平寧笑臉里的深意,只說:「韓世子上回替我買了些東西,但我實在用不上那麼許多。我留了兩樣,餘下的我剛才放回世子學舍里了,勞煩小哥回去收起來,別丟了。」

  「小哥」那兩個字平寧實在不敢當,忙擺手,「紀姑娘可別這麼叫,叫我平寧就行了。」

  清辭沖花牆那頭努了努嘴,問:「怎麼書院還要學生自己灑掃呀?白鷺書院果然不同尋常,連掃地都要背文章。」

  平寧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噯,姑娘別提了,我們爺這是挨罰呢!」

  「挨罰?」清辭又看了看韓昭,難怪是那個吃癟的表情。

  不待她問,平寧便說:「說來都是為了姑娘你啊!」

  清辭詫異地睜了睜眼,一臉不可置信。

  「對呀!要不是為了給姑娘你那什麼幾姐姐買及笄禮,我們爺爺就不會錯過月會;不錯過月會,就不會被劉老虎罰。」

  清辭這樣一聽,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再望過去,見韓昭笨拙地拿著掃帚,東掃一下、西掃一下,完全就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公子爺做派。

  叫他掃地還真挺難為他的。何況旁邊還有個鐵面夫子,時不時打斷他的背書聲,訓斥他什麼飽食終日不思聖人教誨,什麼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韓昭耐住性子背到「……鏡出於金,而明於金,瑩使然也;戎夷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語,教使然也。教使然也……」這句重複了好幾遍,下頭似乎是忘記了。

  在一邊監察的夫子忽然怒目圓睜,那模樣好不嚇人。「教使然也……,下面呢!」

  韓昭本來是記得的,只是這小老兒總是不停地打岔,記得的也都忘了。

  平寧看見,急得抓耳撓腮,哭喪著臉道:「完了完了,這再背不出來,回頭就要去掃茅房了!」那世子爺定然是不會掃的,倒霉的還不是他?

  清辭並不知這一層,只當這小廝在替主人著急。她眨了眨眼,掃茅房……那也怪難為這世子爺的。這位驕傲的爺,怕是受不了這份磋磨吧?以前她背不出文章來,大哥哥頂多就是罰抄,或者一整日不搭理她。那會兒就覺得十分難熬了,如此一對比,她好像還不算太糟糕。

  「平寧,你別著急呀。我有辦法的。」

  清辭說罷示意他安靜,然後手放進唇里,吹了幾聲哨子。那哨子模仿著鳥叫,清脆婉轉,但又很不尋常。

  韓昭也聽到了鳥叫聲,循聲望去,果然看到隱在漏窗後的人。他手裡不是握劍就是拿扇的,如今抱著掃把被這臭小妞瞧見了,簡直寄顏無所。

  但那女孩子似乎沒有嘲笑的意思,先沖他抖了抖衣袖,又做了一個抱的動作。然後又從脖子裡拽出一塊玉佩,沖他搖了搖。又似乎彎腰做什麼,片刻直起身,手裡抓了一把草和一小截樹枝。

  衣服,衫,山!

  抱,玉,草……

  韓昭本就是個機靈人,腦子一轉便明白過來。在夫子動怒之前,忙接著背下去,「山抱玉而草木潤焉,川貯珠而岸不枯焉,口納滋味而百節肥焉,心受典誥而五性通焉……」

  清辭守在那裡,凡有他一時接不上的時候,就立刻想辦法給提示。雖然韓昭背得磕磕絆絆,總算是背下來了。清辭笑意盈盈,遠遠地沖他挑了挑拇指。

  夫子雖不甚滿意,也沒什麼話好說。又焉哉乎也地教訓了他幾句聖人的道理,叫他掃完魁星閣才能回學舍。

  見夫子離開了,韓昭這才走到漏窗那邊,可那邊只有平寧一個人,哪裡還有紀清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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