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沉影浮屠2
2024-10-02 06:27:50
作者: 顧長安
在牢里待到了第五日,忽然深夜有人來訪,竟然是母親。他不知道一個冷宮廢后得用怎樣的力氣才能打通關係走到他面前。
一見到母親,心中委屈、不甘一起湧上,眼中也有了熱意。鄭後卻是寒涼著一張臉,目光凜冽地讓他止住了想要哭的衝動。
「看著我的眼睛,煦兒,你記住,你是大周堂堂三皇子,你的親哥哥是大周明承太子。母后被人陷害了不夠,太子被人害死了還不夠,如今連你也不放過!」
「誰曾想過,我兒南征北戰為國殺敵,誰可憐我兒風餐露宿遍體鱗傷?沒有人!」
「我兒在給大周賣命之時,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在夜夜笙歌、縱情聲色,奢侈無道!他們只想要為母的鳳位,還有你哥哥的太子之位!」
「答應母親,無論如何,活下去,然後把失去的都拿回來!給母親報仇,給太子報仇!」
她瞳孔里熊熊烈焰,有仇、有怨、有恨,也點燃了他心底的恨。
這個罪名說什麼都不可認下,認下就是萬劫不復。或許能留下一條命,但等待他的會是貶為庶人至死圈禁——那才是生不如死。他只能自證清白。可如何自證清白?當日之人,幾無人生還。
鄭後在他耳邊說了三個字,「苦肉計。」
皇帝猜忌心重,為人反覆無常,又耳根兒軟。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的陷害,不信皇帝會看不出來。只不過是他想不想看出來罷了。虎毒尚不食子,她要賭一賭,這生身之父,能否真的眼睜睜看自己的兒子去死?死在天邊,畢竟和死在眼前大不相同。
可誰去給他這樣一個施苦肉計的機會?
鄭後把頭轉向後面,在燈火照不見的地方,見一人身姿挺秀。那人的臉隱藏在陰影里,看不見面孔,看不清表情,但蕭煦卻覺得那一團黑影比父親還要猙獰。
後宮之中,誰能讓母親出入自由,誰能在父親面前說上話?那個閹人。那個閹人媚上侍主,深得皇帝寵信。可母親拿什麼籠絡他?
蕭煦想到了可怖之處,幾乎目眥盡裂,死死抓住鄭後的胳膊,「不!母后,您不可以,不可以和那個人……」
鄭後厲然打斷他的話,「記得母親的話,活著出去!」
體元殿中,皇帝問詢案子進展。大理寺卿周光表和王守屹有同年之誼,自然是要定下他的罪名。但一直沉默不言的梁望秋忽然開口,「奴才斗膽進言一句,兒之德行,為人父者知甚。孔聖人有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聖上不如聽一聽殿下如何自辯?」
梁望秋從前亦是王家一條狗。但他曾是飽學之士,做人圓滑,深得皇帝賞識,一路爬上了秉筆太監的位置。翅膀硬了,便不再受王家擺布,自成一勢。蕭煦一向賤視閹人,滿朝皆知。此時忽然站出來替他說話,在場之人無不意外。
皇帝聞言,似有觸動,便宣見了蕭煦。
少年身負鐐銬,遙遙向皇帝一拜,說了事情始末,然後再拜,「兒臣有罪,罪在思母心切,無詔夜闖冷宮。除此以外,其他罪名,兒臣百口莫辯,願受刑致死,以示清白。」
蕭煦肖像鄭後,俊傑廉悍,謹肅耿直,為皇帝不喜。皇帝正踟躇間,梁望秋又低聲道:「陛下不如給殿下一個機會,以全父子之情。」
皇帝便允許了。
先是笞刑,打了足足一百鞭子。身體上的痛前赴後繼襲來,他金枝玉葉的十六年皇子生涯結束於此刻。被剝光衣服四肢攤開在一群平日裡不放在眼裡的下人之前,斯文掃地,驕傲被人肆意踐踏。
羞恥同剝皮抽筋之疼痛混雜在一起,難以啟齒,只得拼命忍住。他於那一刻忽然體會到哪吒割肉還父的決絕。也好,什麼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從此兩不相欠!這個公道既然父親不肯給,那麼他便自己討回來。
他幾乎疼昏過去。反反覆覆口中只有「兒臣冤枉!」
接著是杖刑。每日都有皇帝近侍來問他,「可認罪?」他疼得說不出話來,但又咬緊牙關吐出一句話,「若父皇不信兒臣,兒臣寧可死於刑杖之下!」
這樣打打停停,打了五日。他的授業恩師崔雍替他求情,在長春門外也足足跪了兩日,差點跪死。王皇貴妃眼看他不過剩下一口氣,也挨不過兒子蕭焎苦苦哀求,最後裝模作樣地替他求了情,「或許真是有什麼誤會也說不定。既然已經受了刑,就算了吧?」
梁望秋也在一旁道:「那夜殿下偷入冷宮,路上確實見過康才人一面。就算殿下沒做什麼,但也是行為不端。照奴才的意思,當年紀育之也出過這麼檔事,被紀大學士送去藏書閣思過,這才有世間珍本無數。不如,也送殿下思過?」
然後,他到了澹園,保下一條命。宮裡對外卻稱魏王突感惡疾,閉宮養病。
他比誰都想生,比誰都恨。他痛恨是非不分的父親,痛恨朝中明哲保身的朝臣。最痛恨的,是那個染指母親的閹人!但他現在所能做的,除了韜光養晦,就只是保命。
夢境一晃,他又回到了那一日。
寒風蕭瑟,冷意襲人。那夜裡,那個身形單薄的女孩子把炭盆給他放好,告訴他夜裡會有暴雪。她離開後,過了一會兒,又下了樓,把自己的那盆炭也端給了他,還悄悄為他掖緊了被子。
夜裡北風呼嘯,顯得天地間尤其靜謐。躺在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坐起身,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冷風一下就灌了進來。炭盆就在床榻邊上,烘的那一處是暖的。但冷風一陣一陣鑽進來,很快房間就涼了下來。
他伸手,在炭盆上方靜靜地烤手。大約過了一刻鐘,蕭煦聽到了一絲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有人翻窗進了房,滾了一圈徑直單膝跪到他床前。
「主子。」
來人是他的暗衛時影。
蕭煦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然後臉轉向二樓的方向。時影會意,低聲道:「已經吹過迷香了,沒兩個時辰醒不過來。」
蕭煦對著時影道,「起來吧。」
時影起身關上了窗,仍舊壓低了聲音,「主子,您身上的傷怎麼樣了?」
蕭煦搖搖頭,聲音很淡,「撿回來一條命。讓你打聽的事情打聽清楚了?」
「是。這女孩子是紀家二房的姑娘,行七。屬下找紀家人打聽過,只說是紀德英放外任的時候一個通房生的,那通房沒兩年就死了,這七姑娘就寄養在莊子裡。因為紀德英原配崔氏不能生育,這才把女孩子領回家。後來聽說是七姑娘不服管教,紀言蹊身體又不好,便送到澹園養在紀言蹊眼前。」時影說完,覷了蕭煦一眼。
不是宮中所用的銀絲炭,有些刺鼻的氣味,但同樣會給人帶來熱。蕭煦的掌心被炭盆烘得很熱,但手背卻仍舊是冷的,他將手背翻過來。
「梁望秋家裡沒有什麼人了嗎?」
「天惠元年,先皇繼承大統,次年就出了一件牽連甚廣的貪污案。梁父梁舉在先帝時官至戶部左侍郎,曾為江東文魁。梁望秋同紀言蹊是同年進士。秋闈時紀言蹊被欽點了狀元,梁望秋是探花郎,兩人俱是少年成名。」
「梁侍郎獲罪遭斬,江東眾儒生上書求請,保下了他一雙兒女的性命。梁望秋淨身入宮,梁萱徽罰入教坊司充官妓。後來蒙大赦,那小姐就除了樂籍便不知所蹤。梁氏一族算是絕了後。梁望秋素來獨來獨往,也不像別的太監在外頭買房子買地買女人。」
蕭煦若有所思,梁家詩禮傳家,梁舉獨愛玉器。紀父當年的外號是書痴,梁父則是玉痴。不僅崇玉更愛佩玉,他於書畫造詣頗深,常常自己作畫讓玉工雕刻。倘若說有什麼人和梁望秋的玉佩相似,那麼只能說是梁家人。但梁家滿族上下不過剩了一男一女,那麼紀清辭很有可能和梁舉失蹤的女兒有些關係。
時影也想到了這裡,「主子,難道您懷疑紀德英的那通房,就是梁家小姐?這樣說來,紀清辭很有可能就是梁望秋的外甥女。可既然是外甥女,梁望秋為何不同她相認?梁家如今可就這一點血脈了。」
蕭煦冷冷笑了一聲,「不錯,梁家就這一點血脈。這女孩子如今在這暗無天日的藏書閣里,不正是個好去處?」
「再去打聽,務必要打聽到她生母的消息。」
時影道了聲是,「屬下這就去辦。」
「你來去要多加小心,王黨那邊的人並沒有放下心,總還時不時來探一探。」
不久後,時影就帶來了確切的消息,紀清辭果然是梁望秋的外甥女。
從那天夜裡起,一個計劃便在他心底漸漸成形。他要做的,便是拉她入局。她將是他最忠實的奴,最不被人防備的尖刀,等著圖窮匕見的一刻,殺人於無形。
這一步一血印,鑄了他的郎心似鐵。但人心肉長,似鐵畢竟不真的是鐵。
在澹園那漫長的三年裡,他看著她一天一天地長大,她不僅是他鍛造的刀,更是陪伴照料溫暖他的人。她為他熬湯換藥,她為他洗衣做飯,她為他鋪床疊被。他不讓她靠近,她便小心翼翼地乖乖守在他旁邊。給他唱歌,為他讀書,笨拙地想要開解他。
她不是他的僕役,她不是他的親人,她不欠他什麼,卻對他好得毫無保留:得到的好東西全都留給他,或者一分為二,從不獨用。她對他的好,沒有目的,不求回報。他不是不知道,或許這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了。
他讓她吃第一口飯、喝第一口湯,她總是笑得眉眼彎彎:「大哥哥,你真好。」她只是不知道,他不過是怕王黨派人下毒而已。他好嗎?或許從前是個好人。但太子做好人,得到了什麼?他做好人,得到了什麼?
但是人啊,就是這樣矛盾。他厭惡她卑賤的出身,厭惡她身上有著和閹人相連的血脈,他厭惡到恨不得讓她去經歷世上最骯髒的踐踏……但他偶爾會迷失在她全心全意的依賴和信任里,那一雙純淨的眼,那是一片還未被塵世侵染過的淨土。
所以,有時候他也會刻意忘記她低賤的出身,只把她當作他的小栗子——那個同他相依為命的,一樣被生父虐待過並且丟棄的,無人疼愛的小可憐。
日久天長里,除了他滿腔的恨意和不甘,也會有那麼一刻溫暖和快樂。這感覺不講道理,來得猝不及防,又難以抗拒。
他這一瞬間仿佛又身在澹園的溫泉里,耳邊聽見女孩子咯咯地笑聲,他轉過身去,就看到溫泉里如蓮花般美麗的女孩子。
她笑著說:「大哥哥,好可惜溫泉里沒有魚,不然我就抓魚給你吃了。」
夢境又一閃,他坐在溪邊,女孩子脫掉了鞋子,光著潔白的腳走進水裡,「大哥哥,這邊好多魚啊!你等著,我去抓魚,等下烤魚給你吃呀。」
她越走水越深。他看見了,卻只能裝作看不見,心裡卻擔憂起來,「小栗子,別往深水裡去。」
女孩子嘴裡應著,卻並沒有聽話。他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遠,忽然一下就消失在了水面之上。
他瞬時驚慌失措,猛地站起身,大叫:「小栗子,小栗子,你在哪裡!」
湖面起了迷茫的大霧,他也顧不得再裝瞎,丟開手杖就往水裡去。那白霧散盡,他卻忽然又置身於冷宮裡,他聽見房內有輕浮的笑聲。
一個聲音對他說,「快走,不要看!」但雙腿卻不聽話,一步一步走近了,手推開了門。鄭後衣衫不整地坐在書案上,而一個人正埋頭在她雙腿間……
蕭煦猛地一個哆嗦醒過來。夢裡的痛如此刻骨銘心清晰可感。他擦了擦額上的汗,口乾得厲害。手伸出去,旁邊有個小茶几,有泡好的茶。杯里的水已經涼透了,他慢慢喝下去,連同心底里滔天的恨意都慢慢壓回去。
有近詩在門外問:「殿下,是去澹園嗎?」
手攥成拳,骨節有聲。但最後還是緩緩鬆開手,「不。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