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家姝色2
2024-10-02 06:27:20
作者: 顧長安
六月初六澹園曬書。
天未亮吳顯就親自帶著二十多輛馬車來了澹園。不僅有工人,晾曬用的竹床,還有臨時裝書的書箱,竹架、布匹。浩浩蕩蕩的隊伍綿延開去,十分壯觀。
雖名為「曬書」,書卻不能真的放在日光下曝曬。按《齊民要術》中所記,「五月濕熱,蠹蟲將生。書經夏不舒展者,必生蟲也。五月十五日以後,七月二十日前,必須三度舒而展之。須要晴時,於大屋下風涼處,不見日處……」
因此曬書最好的日子便是晴朗多雲天氣。但鴻淵閣藏書太巨,陰涼處不足夠曬書,便只能曬在園中的空曠處。
為防止突然烈日,或鳥雀糞便,事先要搭起涼棚以白布罩之。也要準備好油布,以防突然下雨。儘管請了幾十個工人,搭涼棚、擺曬床也要花去一兩日的功夫。待到萬事俱備,正式曬書的那一日,更要早早起床指揮工人用乾淨濕布擦洗曬床,然後先曬上個把時辰的空床,方能曬書。
澹園比普通人家曬書更講究。搬書前要檢查工人的雙手,洗淨擦乾,不能有髒、有油、有水。搬書晾曬時,也不許喧譁,屏氣靜音,戴著紗布面罩,怕口水或者汗水滴到書上毀了書。
這是澹園的大日子,向前紀言蹊身體還硬朗時都是他主持,如今漸漸都讓清辭同田氏夫妻來操辦了。清辭不僅要協調各個工頭的分工工作,還要仔細檢查每本書籍是否有霉點、蛀孔,倘若有被蛀的,便要挑出來,到晚上進行修補。
鴻淵閣的藏書分門別類地收藏,除了儒家典籍,各個版本的儒學十三經,史書、典章、政書、史評外,還有諸子百家、佛道等著作。更有歷代名家的詩、詞、文集等,另外還有些方志、氏族譜、科舉錄等等,種類浩繁。
收藏的時候就已經分門別類了,曬書時也按照這次序晾曬。當日曬好的書便收入書箱,放到臨時的庫房裡,第二日再抬回鴻淵閣擺放。
白鷺書院的望鄉樓上,幾個年輕人正張目觀望。只見澹園中支起上百張曬床、涼棚,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卻是忙中有序。
澹園這幾日曬書,那些深藏於閣樓里不見天日的寶貝,如同深宅大院裡藏匿的絕代佳人,如今走到光天化日之下,雖摸不到,遠遠看一眼也是好的。所以這些日子,書院的教授、博士、教習們也都無心教學,便也放學生們自己溫書了。
幾個學生正津津有味地討論著鴻淵閣里的某本藏書,晏璟則趴在欄杆上看了一會兒,只見到對面的院子裡人影晃晃,白布招展。他看不出所以然來,覺得還不如去翰林街上玩耍來得有趣。他直起身,轉頭看到韓昭拿著只千里眼已然望著有兩刻鐘了,不禁十分好奇。
「你到底在看什麼東西這麼入迷?給我看看。」
韓昭倒也沒有拒絕,把千里眼遞給了他。
晏璟擺弄了好半天,才看清對面,喃喃自語,「哎呀,元華你這千里眼真不錯,書名都看得清楚……嘖嘖,這麼多書,得曬到什麼時候喲!所以啊,這愛藏書就是一種病癖。這許多書,也不過是看個一遍,撐死了看兩三遍,便束之高閣。說到底,不過就是人的一種占有欲罷了!」
韓昭雖然覺得晏璟這人平時四六不靠,但這句話他倒是難得認同。他母親,熙和長公主蕭蓉就是個例證。蕭蓉也愛藏書,明明是同樣的內容,卻收集了十幾二十個版本。倘若聽說誰家新入了什麼書她沒有,便是一擲千金也要弄到手,仿佛在同什麼人置氣一樣。倘若她看書倒也罷了,但大多時候,蕭蓉不過是坐在家中的藏書樓里,對著書出神。
晏璟正絮絮叨叨,忽然像乞丐撿了寶一樣,一把抓住了韓昭的胳膊,興奮道:「元華,你看,是上次茶館裡遇到的姑娘,竟然也在曬書!」
韓昭嫌棄地拂開他的手。剛才自然已經看見了。那一日在茶館裡並沒留心那女扮男裝的少女的模樣,但眼前這個身形卻是化成灰他都認得的。那天晚上可不就是這個臭小妞毀了自己的清白?
那女孩一身半新的蛋青色粗布衣服,比府里丫頭穿得還不如。但她往來指揮調遣,態度怡然,安排得有條不紊。這絕不是個丫頭能幹的活。
她也戴著一層薄削的面巾,衣服穿得利落,袖口都用綁帶系住。頭髮編成了一根長辮子,用一根青色的布帶子繫著,髮帶的尾處仿若墜著兩個小金鈴鐺。俯身檢查書時,辮子就垂到她胸前,發尾便有些不安分地盪著。雖然聽不見,但也可以想像得到那動靜之間的叮噹之聲。
此時正是午時,她皮膚很白,大約是又累又熱,紗巾也遮擋不住腮上的兩坨紅暈。額頭上有些亂發粘在額角,有些嬌憨相。這樣一看,又哪裡像個書香門第的小姐?
韓昭從來沒見過女孩子這樣打扮,像是完全不會打扮,也不在乎如何打扮。好在那張臉還說得過去,不叫他作嘔。否則一想起和這樣一個人一同洗過澡,就能叫他殺意四起。
他的左手背在身後,手骨捏得脆響。這臭小妞總算還有點自知之明,長著一張漂亮臉蛋,算是對得起他那被奪去的清白了。
清辭本正在指揮人做事,忽然感到鼻酸,打了個噴嚏。吳顯正在旁邊,不無擔心地問:「姑娘沒事吧?」
「沒事……阿嚏!」清辭說著又打了個噴嚏。
吳顯笑道:「咱們老家有句俗話,一個噴嚏有人講,兩個噴嚏有人想。姑娘若不是傷風,那就是被什麼人惦記了吧?」
清辭聞言莞爾一笑,這世界上會惦記她的,怕也只有大哥哥了吧。「吳叔您這俗話倒是應了書里那句『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了。」
女孩子的盈盈笑臉清清楚楚地映在千里眼裡,眉似遠山不描而黛,杏眼桃腮,顧盼間嫣然明媚。
晏璟看得深吸了一口氣,繼而心痛道:「哎呀呀,早知佳人就在隔牆,我就去應聘做曬書工人了!」
旁邊一個紫膛面色方臉的學生聞言笑道:「你當誰都能做那曬書工人嗎?」
看他煞有介事,晏璟忙同他互通了姓名,接著好奇道:「這還有什麼講究?在下雖未曾參加過科舉,不說飽讀詩書吧,總還讀過幾年書,大小也算是個讀書人。怎麼,還沒做曬書工人的資格了?」
那學生二十來歲,名叫李時序,正是馬上要參加秋闈的生員。他頗有遺憾地說:「先前咱們還有機會去應聘工人,借著曬書將那珍本孤本大飽眼福。後來紀家出了新規矩,曬書者不得看書,還特別點名不要書院的學生。只說曬書便是曬書,做工便是做工。」
晏璟頗不以為然,「我就搞不懂這些人,有好東西為何不與大家共享,反而要藏著掖著?大家都是受聖人教化,也都算得上同門。人怎麼可以對同門這樣冷漠?所謂『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乎?』是吧?」
李時序卻道:「雖然我也以不能入樓一睹為快深以為憾,但愛書者都知,書若借給愛書之人倒沒什麼,就怕碰上那不愛惜書的,只覺是借來的東西便不加愛惜。好好的書,折損丟失,那豈不心疼之極?」
「而且那書是人家三代累積,花費了多少銀錢精力採買維護?是為私產。即便不肯借與旁人,也可以理解。」
「更何況,人家也不是不近人情。春闈秋闈,榜上提名者都可入樓讀一日書。既然愛書,何不以此來激勵自己?既能暢懷飽讀,又多一份榮耀,不比隨著人後搖尾乞憐地討借書來得暢快?」
晏璟聽罷佩服不已。他才入書院幾日,汝南學風又和此處很不相同。韓昭少時也在白鷺書院讀過書,後來據說家中有事便回了京。他們同受祖蔭,本在國子監做蔭監生閒散度日,誰知道韓昭忽然說要來白鷺書院讀書。晏璟本來就無所事事,韓昭去哪裡他便也跟到哪裡,是以走了門路進了書院旁聽。晏璟還跟著老老實實聽了幾日的課,可他卻發現韓昭卻整日神神鬼鬼的,常常不見蹤跡。
眾人聽了李時序的話,有贊同他觀點的,也有不以為然的。書院內本來治學之風就盛,眾人便是以此為題辯論開來。晏璟興致勃勃聽了一會兒,很快就被那滿口的之乎者也弄得神志不清。
他扶著腦袋退出來,正想說書院的飯菜不可口,不如一起去天香樓打牙祭。抬眼卻見韓昭又在舉著千里眼一瞬不瞬地望著澹園的方向。似乎,好像,是在看那個姑娘?
工人們很是賣力,但清辭整日也不得閒暇,事多且繁雜。她於繁忙中直起身,捶了捶酸麻的腰背。放眼過去,忽然發現一個平眉垂眼的年輕男人行跡有些可疑。那人在晾曬場裡來回穿梭,每一架曬床前都逗留一小會兒,然後就去了下一張。那感覺,就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從前混進來偷書的也有,清辭提高了警惕,慢慢靠過去,平聲問:「你在找什麼?」
那人一怔,停住了腳步,然後才轉過身向清辭行了一禮,「姑娘,我,沒在找什麼……」
清辭問他名姓。
那人道:「小的,小的叫李崇。」
清辭卻後退了一步,「李崇,關南人士,家住梧州府大青村,建節三年生人。那就是說今年三十有二了。可你——」不過二十來歲。
清辭立刻吹了手哨,招呼來田叔。
「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立刻跪下來,「姑娘容稟……小人確實不是李崇。小人是李崇的遠方侄子,因為叔叔前些日子在田裡做活傷了腿腳,無法來澹園曬書。但叔叔家中貧苦,上有六十多歲的病母,下有兩三歲的孩子,還養著我這個吃白飯的親戚。」
「家中一年收入有限,單等著給澹園曬書能多賺些銀子,讓家中過得寬裕些,也好給叔叔瞧病。小人這才頂替叔叔來做工的。」他說著一直磕頭,額頭都腫了起來。
旁邊不少工人停下來圍觀,那人涕淚齊下,十分的可憐相,看得人都動了惻隱之心。清辭心軟,但於藏書一事上相當謹慎。此人話雖如此,只是來歷有疑,不敢再用他。田叔此時也到了,清辭同他到一邊商量了一會兒,這才走到那人面前,把他扶起來。
「這位大哥,我也很敬佩你對叔叔的孝心。這樣,不管你做了幾日工,曬書的工錢我今天會按全工結算給你,你帶回去給叔叔看病。但我不會再留你在澹園曬書。」
「倘若今日容你偷天換日,風氣一開,以後這園子就管不住了。」說罷從田叔手裡拿了錢,遞給那人。那人一直垂著眼,似是滿面羞愧,推拒不收。最後在眾人七嘴八舌地勸說下,那人只好拿了錢走了。
韓昭在遠處盯著看了半晌,他一開始就發現了那個人形跡可疑,也當他要渾水摸魚,沒料到卻這麼快就被抓住了。雖然離得遠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但看那情形,猜也猜出了大概。
他收了千里眼,手指輕輕扣了扣欄杆。這臭小妞如此謹慎,倒真是有點沒料到啊。
晏璟餘光見韓昭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冥冥就覺得他一定是在看什麼東西,動什麼心思。可韓昭口風向來緊,又是人狠話不多,任他怎樣旁敲側擊都撬不出一個字。此後數日,都見韓昭雷打不動地到望鄉樓來,拿著千里眼巴巴地看上兩刻鐘。
晏璟是個閒不住的性子,一邊好奇心鬧得他百爪撓心,一邊實在陪得無聊,便要另尋玩伴。雖說有些心高氣傲的學生不大瞧得上他們這種送了錢銀進書院的,可晏璟一副笑臉,隨和好說話,出手又大方,為人也沒什麼公子哥的傲氣,倒也交了幾個新朋友。
這幾日博士們反正也不怎麼約束學生,他振臂一揮要請客,一群人便相攜著要下山去。臨走時晏璟撞了撞韓昭的胳膊,「不跟我們一起嗎?今日我叫人安排好了,先去天香樓吃飯,然後去居樂坊喝酒。我聽說那居樂坊十分有趣……」
他這邊說得興高采烈,韓昭的遞過去的表情卻一貫立刻能叫人偃旗息鼓。「居樂坊?晏廷玉,別忘了『貪色為淫,淫為大罰』。」
晏璟一口氣沒上來,使勁撫了撫胸才把那口氣順過來。他實在不明白,這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何以渾身上下一股酸臭的爹味兒?
「我是給自己找了個爹來做兄弟嗎?還有,韓元華你能不能想我點兒好啊?居樂坊又不是什麼煙花之地,不過是個可以吃飯談詩、聽曲看舞的舞樂坊。大家都是讀書人,做的都是風雅事。你總要把人想得這樣不堪。還有,你小小年紀,簡直比我爹還迂腐頑固!」
韓昭懶得理他,閒閒地垂目理了理袖口。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我先給你去探探路,下回再帶你去。」晏璟看著韓昭那副死人臉,想著這人喜怒無常的,去了也只會叫大傢伙冷場,那就讓他自己陪著老鼠玩吧。
過了熄燈時分,晏璟同那幾個學生都沒回來,韓昭難得一日清靜。他坐在桌前剝葵花籽,手前的一隻鎏金的豪華籠子裡,兩隻雪白的老鼠正吃得不亦樂乎。
平寧敲門進來,「爺,我回來了。」
「事情打聽清楚了?」
「爺您交代的事情,我能不好好辦嗎?您前日一說,我就下了山。先到了翰林街蹲了半日,這些人也只知道那姑娘是紀家人,鴻淵閣的俗務現在都是她同那個啞巴一起打理。其他的,都說不清楚。」
「然後我吧,我想這說了不就等於白說嗎?書中不是說了麼,『有錢能使鬼推磨,一分錢鈔一分貨』,想打聽事情,不花錢怎麼行呢?我就花了一兩銀子,終於得到一個消息,紀家三爺紀秉榮整日在寶利街那邊買古玩……」
平寧說著說著,只覺得韓昭的目光越來越冷,後頭的話就自己給斷了,咽了口唾沫,「爺,怎麼、怎麼了?」
韓昭涼涼道:「我覺得你做說書先生比做小廝有天分,趕明兒別回府了,去茶館裡說書去吧。」
平寧慌得一把抱住韓昭的大腿,「爺、爺,您不能這樣對我啊!平寧七歲開始就是您的人啦,平寧心裡只有爺一個人。十年情分,日夜廝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心勞……還有,平寧不想做說書先生,平寧的志向可是寫話本子啊!」
韓昭無奈地曲臂支額,捏了捏眉心。
他錯了,他以為這世間女子最麻煩,現在發現一個人麻煩,是不分男女的。還有,得找個日子把這小廝房裡的話本子全給燒了,聽他那說的都是什麼話!當初教他識字,可不是為了叫他看這個的。
「鬆手。」
平寧忙鬆開手。
韓昭強壓住火氣,「說重點。」
平寧立刻像換了個人一樣,乾淨利索地道:「那小姐真是紀府的姑娘,叫紀清辭,行七,五年前犯事送進澹園的。」
「犯事?」看那臭小妞的年紀,五年前才多大,能做什麼事?不過想起她於溫泉內唱的小曲,加上舞姿冶艷,確實不像詩禮傳家幼承庭訓的。
「難怪咱們不知道,那女孩是咱們回京以後才進的澹園。我是從紀家二奶奶,就是紀德英的夫人的陪嫁婆子的兒子的岳丈那裡打聽到的。這女孩不是崔氏親生,是五歲時紀德英從外頭帶回來的。」
「據說是紀德英外任的時候,房裡一個通房丫頭生的。那通房身子骨弱,生了孩子也伺候不了人,母女倆被紀德英送到莊子上了。後來那通房病死了,紀德英就把孩子帶回了家。」
「聽說啊,紀德英同崔氏感情那叫一個好!大半輩子沒紅過臉,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後來紀清辭進府的時候,可不少人等著瞧崔二奶奶的笑話呢。」
「雖說紀德英就這一個親生女孩兒,不過也不大得他喜歡。想想也是,若是喜歡,早不就接回家了嗎,怎麼會沒名沒姓地在外頭養幾年?」
「反正這女孩吧,不知道怎麼惹怒了紀德英。先前說是要送去道觀里,後來紀德英還是把她送到澹園去了。我私想著吧,那崔氏是大學士的女兒,算是下嫁,紀德英恐怕不是不喜歡女兒,不過是怕崔氏。」
「哎,想想,這女孩也挺可憐。有爹就像沒爹,和我這孤兒沒什麼兩樣,不過大概更可憐,她還有後媽。」平寧又想起自己父母雙亡的身世,不由對紀清辭有了十分的同情。
眼看他囉嗦毛病又犯了,韓昭適時給了他一個眼神,平寧立刻抿住嘴。
韓昭聽罷倒也沒說什麼。倘若是從小養在莊子上無人教導,那確實說得過去了。
他一伸手,「衣服拿給我。」
平寧咧咧嘴,拿了衣服伺候他穿上,「爺,您還真打算去做賊啊?」
一身緊身夜行服勒出韓昭精細的腰線,他垂目整理護腕,聞言眉頭也沒抬一下,「偷書怎麼是做賊了?」
「偷書賊就不是賊啦?雅賊也是賊啊。您堂堂衛國公世子,大周長公主的獨子,想借一本書,堂而皇之地找紀德英要,他還能不借嗎?何況又不是拿走,就借來復刻一本而已。」
「哼,你懂什麼?那藏書閣名上說是紀家的,實際早就分過了家。」
「紀老太爺一女兩子,家產田產都歸了紀大老爺紀成蹊的遺孀。畢竟是婦道人家,懂得什麼書的好處?她自己又帶著幾個子女,怎麼去管這偌大的藏書樓,最後也不過就是賣書而已。」
「可紀老太爺死時就立下家訓,藏書樓里的書不得售賣,那就等於守著一堆廢紙,還要往裡頭填錢。那孤兒寡母如何度日?」
「紀家三老爺紀言蹊什麼都沒要,就要了這澹園。這澹園名為紀家的,可跟紀德英一點兒關係都沒了。」
「那就說長公主要借書,紀言蹊還能不借嗎?我怎麼聽說他做過公主的老師呢?」
平寧正說著,可瞧著韓昭的神情不大對,隱隱有些怒容。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便立刻抿住嘴。而韓昭則只是冷冷哼了一聲。
他偷的是一本書嗎,他偷的是衛國公府的和睦。他幾年前也在白鷺書院讀書,只不過那時候父母要鬧和離,他不得不匆匆趕回京去。如今再來,不過就是為了一本書。
一想到雙親,韓昭就直覺頭痛。這兩人自從成親後,就沒一日消停過。蕭蓉性格潑辣直爽,愛交友,愛與那些酸臭文人詩文聚會。衛國公祖上有從龍之功,韓家一直手握兵權,漸為天子忌諱。
韓昭的父親韓伯信也是武將出身,為人沉默寡言不解風情,只愛舞刀弄槍。後來朝廷以尚公主釋兵權,從此韓伯信賦閒在家。這兩人本就是奉旨成婚,各有犧牲,加上性格又不對付,一個梗、一個直,結果成過成了一對怨偶。
蕭蓉自覺委屈,眼中容不下沙子,一有不順心便要和離。但朝廷怕衛國公重掌兵權,便死死摁住,叫她心中怨氣更盛,行事越發乖張。
而這回,起因是蕭蓉同一個叫蘇遠的文人過從甚密,赴其文會,把衛國公老太太的生辰都給忘了,這下真真惹怒了韓伯信。他一氣之下打了人不說,還闖了公主府搶了長公主的《綺合集》,將之付之一炬。
蕭蓉歸家後遍尋不到愛書,新仇舊恨一起濤浪拍天,她放下狠話,「書在人在,書去人離」。
也難怪韓伯信打翻了醋罈子,這些年蕭蓉一直在尋這本《綺合集》的中卷,箇中原因,韓伯信知而不能言。公主府里的大管家呂文質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這本書,獻給了蕭蓉,她視若珍寶。後來蕭蓉才知道是這蘇遠當初割愛所獻,兩人因書相識後一見如故,便頻繁往來。
韓伯信氣頭一過,也懊悔起來,不該如此衝動。可他於感情上是個靦腆內斂又不大會哄人的。最後的爛攤子還是落到了韓昭的身上。這一對怨偶,除了韓昭,誰也勸不住。
見多了蕭蓉的蠻不講理,韓昭也偏見日深,覺得天下女子都是一樣的不可理喻棘手難纏,對於「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深以為然,便自幼不肯親近女子。
《綺合集》上下卷已經買好了,只是這中卷怎麼都買不到,才以讀書為由入了白鷺書院,為的就是找機會從鴻淵閣里把書偷出來,然後交給書坊刻印,以解衛國公的燃眉之急。
他已經觀察了幾日了,今天澹園開始曬文集類書,那麼那套《綺合集》就很有可能就這幾日開始晾曬,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今日就能拿到手。
穿好衣服,韓昭從籠子裡抓了玉樹、臨風塞進懷裡。
平寧咧了咧嘴,小聲咕噥,「怎麼做賊還帶上老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