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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誰家姝色1

2024-10-02 06:27:17 作者: 顧長安

  韓昭立在水中,眯著眼睛嫌棄地看著手上托著的人兒。想扔了吧,又怕她淹死;想拖她上岸吧,可實在是不想碰她,畢竟他們的衣服都不在身上。他此時也不過是手掌撐住她後頸子,將將把她的臉托出水面而已。

  岩石後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廝探頭探腦,腦袋雖然探出來,但眼睛卻還緊緊擠著,不敢睜開。剛才他家世子正在泡澡,忽然聽見有人的腳步聲,他嚇得忙藏到了石頭後面。但水裡的那位爺是來不及出來了,這才泅到水下。

  「世子爺,你打死人啦?」小廝顫著聲音問。

  「你家爺什麼功夫,能不知道輕重?」韓昭極其不耐道。

  小廝一顆心放回肚子裡,卻是撇撇嘴,「您知道輕重?上回踏青,景榮候家的小姐不小心掉進溝里讓您拉一把,是誰一把把人胳膊拉脫臼了?害人家小姐受了驚,愣是在床上躺了半月。還有那回,姚大人家的姑娘……」

  「閉嘴。」他眉清眼冷,此時又帶了隱隱的怒氣,嚇得小廝不敢再言語了。

  韓昭托著這個燙手山芋,十分棘手。最後,將另一隻手伸出水面,「平寧,把衣服給我。」

  

  平寧「噯」了一聲,把他的袍子往水裡一扔。可惜衣服輕,又沒個準頭。韓昭沒接住,倒蓋在了女孩子臉上。平寧見狀「哎呦」一聲,直道不好。果然見韓昭冷著臉回頭,涼涼地瞪了他一眼。

  平寧又捂住自己的眼睛,「人家女孩沒穿衣服,您不得先給人家穿上啊?不然她醒了,賴上爺您可怎麼辦?書上都這麼寫呢,『公子瞧去了人家的身子,小女子清白不再。若公子不願求娶,小女子也只有自掛東南枝,以全貞潔……』」

  平寧拿腔拿調地演了一串戲,不見韓昭應他,眼皮微微掀開一條縫。只見韓昭緊抿著唇,像是強壓著心中不快,三兩下裹住女孩子,把她拖上岸,然後往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一丟。可他自己身上沒有衣服,只得繼續站在水裡。

  平寧手腳並用從岩石上爬下來,看那女孩被裹得簡直像是端午節拿去祭河神的粽子。這位爺兜頭給人家裹住,竟然連個出氣的縫兒都沒給留。他看得汗毛冷豎,「爺,真沒死嗎?」

  「你死了爺都不能死。」韓昭冷冷道。

  平寧做樣子抽了自己一嘴巴,然後再問:「爺,那姑娘沒死吧?」這小爺再怎麼作天作地都好說,但鬧出人命,倒霉的還不是他們這些隨役?

  「沒死,暈過去而已。」

  「那現在怎麼辦?」

  要把世子的衣服拿走,就得把姑娘給扒光;要不把衣服拿走,他的小爺就得光著屁股下山。或者……平寧瞅了眼岩石旁邊疊放整齊的衣服,看來是那女孩的。

  他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看韓昭,其中含義昭然若揭。

  韓昭目光更冷,「把你那見不得人的念頭給爺斷了。」然後陰惻惻地轉頭看著石頭上的「粽子」。哪兒冒出來的臭小妞,「竟然敢私占爺的地方?」

  這小妞是真臭。他天生鼻子敏感,那小妞身上的塵土味,一下水他就聞到了。一想到和這麼臭的人同待在一個池子裡,他差點沒把自己嗆死。若不是衣服沒在身上,他還要些體面,早就從水裡頭跳出去了。家裡的女孩兒,就算是灑掃的丫頭身上也都帶著香囊的,他都覺得味重,更何況是個髒兮兮的丫頭?

  平寧撇撇嘴,「爺,這是人家紀家的私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況,這池子誰修的?」

  平寧聞言不說話了。倒是,真論起來,這池子姓不姓紀還不好說。他蹲在一邊,托著腮若有所思。「是紀家的丫頭吧?」

  韓昭雙臂抱胸沉默著,也在琢磨這女孩子的身份。「你什麼時候見過澹園有丫頭的?」

  「馬上要曬書了,臨時找來的丫頭唄。」

  韓昭搖搖頭。雖然沒瞧清正臉,手也不過只碰了她的後脖子,髒歸髒,但那細皮嫩肉的肌膚明顯就是深閨里嬌養出來的。雖然沒看仔細,但隱約瞧見了她脖子裡掛著一塊金鑲玉的牌子,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那,是府里的小姐?」可平寧看了一眼那旁邊放的衣服,比府里丫頭穿得還不如。他搖搖頭,自己否決了。

  「你聽見剛才她唱的那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了?輕浮放肆,不知廉恥——哪家的小姐會唱那個,更何況是紀家?」

  平寧心道,幸好這姑娘是暈過去了,否則光聽他家小爺的話就能羞憤自盡。平寧撓撓頭,「也不是吧,我怎麼聽著還怪好聽的。這嗓子跟翠鳥似的,比橫波院裡的花魁唱得都好聽。」平寧呵呵地樂了。

  韓昭瞪了他一眼,平寧忙收了笑聲,擰住眉頭假裝思考。若不是韓昭能把她敲昏,平寧都要疑心這丫頭是什麼精怪變成的了。

  幾年前韓昭在白鷺書院讀書,嫌棄書院的浴房用不慣,便總趁著夜裡從書院後頭翻牆到澹園來。那時候就摸清了,澹園申時閉園後,除了那三個,再不會有第四人了。這溫泉簡直就成了他家小爺的專用泡澡池。

  怎麼幾年沒來,就多了人呢?

  「莫不是白鷺書院裡有人女扮男裝進去讀書?因怕被同窗發現是女兒身,只能跑到這裡來洗澡?」平寧說完,覺得這個解釋十分可信,便興奮起來。

  「對,一定就是這樣的!這女子定然是敏而好學,求知若渴。是以女扮男裝……不、不,應該是她心儀的公子在書院讀書,這小姐為解相思之苦,接近情郎,才喬裝來到書院。」

  「爺,你看她還綰著男子的髮髻呢!明天我就去書院裡好好盯著,看看誰長得娘氣……」

  韓昭一個眼刀掃過去,把平寧的興奮勁兒給削沒了。他悻悻地撓撓頭,「爺,爺,咱們別瞧了,再瞧人都要醒了。回頭把咱們當成……賊,就不好了。」平寧好心提醒。其實他是想說「把咱們當成採花賊就不好了」,但他曉得說這個一準兒挨抽,所以立刻換了個詞兒。

  韓昭怎麼會不知道?只是如今騎虎難下,怎麼都不合適。他向來討厭女人,別說近身,就是同處一室也叫他渾身不自在。如今可好,竟然和這麼個小妞一起泡了澡,怎麼能不叫他惱怒?也不知道那女孩子剛才是不是把自己都看去了……

  對,他冰清玉潔的身體,就這樣輕而易舉、毫無徵兆地被人奪去了!

  一想到有人窺去了他的身體,他就是一陣惡寒,恨不得現在就挖了她的眼珠子。又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難堪,耳根子也燙了起來,所幸都隱沒在這無月的深夜無人發覺。

  但現在還有一件事更重要,這澹園竟然多了人,那麼先前的計劃就要調整了。「回頭去打聽一下,這臭小妞什麼來歷。」

  平寧忙應了。見再拖下去也不是個事兒,站起身把自己的外衣給脫了,遞給韓昭,「爺,您先湊合穿小的吧,回了書院您再換。」

  韓昭皺著眉頭接在手裡,十二萬分嫌棄。這是什麼味兒?穿上這個,澡可不就白洗了?

  平寧知道這小爺的毛病,索性探身哄著替他穿上。天色也不早了,此地不可久留。

  韓昭終於走出了池子。他們要走,可女孩子身上的錦袍得帶走。那誰去給扒了?

  兩人互看了一眼,平寧「哎呦」一聲,單腳跳開,擠眉弄眼道:「哎喲哎喲,爺,我的腿抽筋了。我們家祖傳的毛病,一見女人就腿抽筋。」

  韓昭冷笑了一聲,在橫波院這小廝的眼睛都快掛到歌姬的身上了,也沒瞧見他抽筋。他現在倒是恨不得抽了他的筋。這小廝說是小廝,碰上好事就上,碰上壞事就躲,所以他要這小廝就是來添堵的嗎?

  平寧退了老遠出去,把頭扭過去看天,生怕不小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我的爺,您倒是快點兒啊!不就是個女人嗎,又不是母大蟲,還能把您給吃了呀?」更何況,男人又不會吃虧。但這話可不敢說。

  韓昭要掐死平寧的心都有了。雖然不喜女子,但畢竟男女有別,世家子弟的修養還是在的。他瞥見地上一塊絲帕,便彎腰撿起來往自己臉上一系,蒙住了眼。一咬牙,扯掉了女孩子身上裹著的衣服,然後快速地拿她的衣服隨意一蓋。也不管蓋住沒蓋住,轉身便跳開了,然後同平寧一起落荒而逃。

  韓昭邊跑邊扯開了絲帕,隨手塞給了平寧,「趕緊給爺扔了!」

  平寧「噯」了一聲,打眼一瞧,上頭繡的一叢粉色薔薇十分動人,想來是姑娘家珍愛之物。他話本子讀多了,一顆心也比尋常小廝多些婉轉,踟躕間也不知道扔哪裡好,索性往懷裡一塞,準備到了書院再說。

  清辭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四周仍是一片昏沉。脖子生疼,身上也發冷。她坐起身,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岩石上睡著了,衣服都沒穿上,松松蓋著。好在那石頭貼著溫泉,有些許溫意。可畢竟是荒郊野外睡了一夜,山裡的涼風一吹,她猛打了幾個噴嚏。

  快速穿好衣服站起身,可母親給她繡的那塊手帕卻遍尋不見。有山風拂過,怕是被風吹走了。母親留給她的東西本就不多,這手帕是夜裡枕著入眠的,可是就這樣不見了。她心底一片惘然。

  但她怎麼睡在了外頭?昨天明明在泡澡,然後……她的頭忽然疼了起來,後面的事情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她以前偶爾也會這樣,或者是突然昏在某處,醒來的時候想不起先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三叔公替她瞧過,說是一點虛症,氣血不足,清陽不升,血不上承,精明失養所至。調養過一陣,她以為都好了,誰想到又復發了。

  清辭揉了揉額角,遠處突然響起了鐘聲陣陣,似在耳邊,也打斷了她的思緒。

  天地原是莽蒼一色,隨著一聲遞著一聲的鐘聲,天邊漸有了一線曦光。那鐘聲就是從白鷺書院裡傳來的喚起鍾,也是每日喚醒她的聲音。

  此時望去,白鷺書院裡漸次亮起了燈光,繼而連成了一片,如波面落入了繁星。漸漸天光愈亮,峰巒疊嶂,瑤林碧樹,壯麗婉秀。更遠處,隱約可見有長河如練。

  儘管這是幾年間看了無數遍的風景,她還是被這自然造化的景況驚住了。忽然有些懵懂地明白,不論是雲湖浮光掠影的五彩斑斕,還是紀府錦繡榮華之下的那一小片逼仄的天空,她失去的東西很有限,而她所得到的,是這世間大多數女孩子所求而不得的。

  她心裡最後那一點點陰霾委屈,頓時都被這寥朗的青山長川一掃而光了。

  呆呆地看了一刻,直到鼻子發癢連打了兩個噴嚏,清辭才想起今日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她忙取了已經熄火的燈籠,順著來時的路回了小樓。

  靠近小樓時聽到水聲潺潺,小樓的另一側有竹子從遠處引下來一股山泉。她取了牙枝牙粉,在泉水邊刷牙。又見撐著竹筧的一塊岩石上刻著的那一排小字,「竹筧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閒雲。」那字並非出自名家之手,倒像是遊人亂鑿而成。

  她回頭去看這小樓,青樹半掩里,幽深靜謐。忍不住又去想,從前住在這裡的是什麼人,現在又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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